《北京文学》2023年第5期|陈应松:鹞子岩往事
往事对一座岩来说,很残酷,像一团扭曲的钢筋。因为被蹂躏和摔打过,被死亡和鲜血镀染过,植物会特别茂盛,石头会更加嶙峋。它被过去的时间锻打成一截传奇,却依然孤弃在野岭上,任风雨侵蚀。这座岩,始终是无名的,死亡和血,不足以改变它,它可能会成为一个久远的地标,一团混沌的往事,会在某一刻从苔藓和落叶里戳露出来,让传说中的文字,成为一段野史。
“还有人吗?还有活人吗?……有就回答我,有人吗?有人吗?……”
一个声音在鹞子岩向山谷里喊着,那声音深挚、高亢、持久、热切。旷无一人的山谷里,全是那些回声:“有人吗?……有人吗?请回答我!……”
喊话的人侧耳倾听有没有回应。这声音像是千百年刻录在那面岩上,像是石头的翅膀扇动起的一点点浮烟。的确没有回声,因为山太大。没有回声,哪怕是有一丁点儿声响,他就会朝山谷里冲下去,他蹚着灌木丛,扒开刺棵、野藤,攀岩,越坎,衣裳被划拉开口子,手上是血。接着,他将面对摔得变形的、扭曲的汽车、死人和满身流血、手脚摔断、面目全非的伤者。他要将死者和伤者背上公路,他双手残损,几乎没有手指,两个树蔸似的拳头,他也是一个伤残人,但他会将这场坠车事故的一切处理干净,要拦车陪着伤者去医院,要守着死人。在那个年代,公路路况太差,这个地方会经常发生事故,是交警认定的事故多发路段,但死人翻车的事没有像这里这么集中。好在,有一个人住了下来,他恰好住在这里,他担任了地狱之门的看守者和救助者。我在神农架认识这个人,他成了我小说《松鸦为什么鸣叫》中的主人公。他生有二女一男,面皮白净,长得像台湾那个吐词不清的歌手,周某伦。因此他的小孩都很标致,老婆也眉清目秀。我在小说中想象他养的不是自己的孩子,是一个孤独的牧羊人。事实上,牧羊人没有不孤独的,山里的人不知道孤独为何物,他们的生活几乎都是在独处中完成的。山、树木、野兽、鸟、风雨,陪伴着他们。当然,还有更加恐怖的车祸,会打破这个海拔两千米的、鹞子岩险段的寂静。
鹞子岩下,就是人们闻之变色的汽车坟场。
鹞子岩
那些羊,真的漂亮,马头山羊,神农架又叫“懒羊”。爱攀岩,在悬崖上吃草,还喜欢吃树叶、吃果实。神农架的千百种树叶,千百种野果,都是它们的美食。羊们被他圈在鹞子岩下的小岩屋里,有栅栏,很密,防野兽来叼走。那鹞子岩果然长得像一只鹞鹰,半张着翅,歇在高处,有喙嘴,尖尖的,看着凶猛。他就在鹞子岩下,他养了近百只羊,他穿着长统雨靴,在泥泞的山道上和山坡上拢着羊,防它们走散,防狼巴子从山林里窜出来将羊拖走。
他说不光是狼巴子,还有许多牲口(野兽)也吃羊,如扒狗子、驴头狼、豹子、熊瞎子。老熊繁殖期间发疯时,会咬死许多羊。他还看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儿,在雷火田山,老熊偷他蜂箱里的蜂蜜。不知谁在他的蜂箱上放了一个骷髅,不像兽头,也不像人头;雷火田山上,人迹罕至,是谁放的?这骷髅感觉很有些年头了,白森森的,结果,他蜂箱里的几万只蜂子,被生生地吓跑了。有一次下雨后,山上突然出现了一大片何首乌藤子,将他的蜂箱缠得严严实实,他顺着藤子往下挖,挖到了一对雄雌何首乌,紧紧抱着,有十几斤重,他去镇上收购药材的贩子那儿卖了六百块钱。在放羊的时候,他会背着一口蜂箱上山。他引蜂来的办法,就是用酒精锅煮蜂蜡,蜂蜡的甜味会引来蜜蜂,如果碰上分蜂的蜂群,他就赚上了,来安家的蜜蜂就是他的财源。但他养的羊够多了,羊圈也比别人的大。
鹞子岩畔的牧羊人,他两只手仅有四个残指头,只有半只能动,就像两个枝丫,但他能拿着羊鞭甩,能犁田锄地,甚至能洗衣做饭。是怎么用这残损的手指生活的?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上天也许只让他拥有这四个残指。
鹞子岩下,鹞子的“利爪”边,有一个“巴斗屋”,就是他的家。巴斗是一种盛粮盛物的竹器具,村里人嘲讽他的,意思是太小,小得像巴斗。用岩片做瓦,土墙。这个巴斗屋常埋进云雾中,从云雾里出来,悬崖只有一步之遥,走在屋后,只要一恍惚,就会摔下悬崖。而门前,是一条简易公路,没有几个护路墩。屋畔的壑谷里,清流飞漱,鸟群如沸,狼巴子的叫声时常传来。里面长着参天大树、杂乱的阔叶树和灌木,有一根乌桕冲上崖来,成为最美的树,到了秋天,彤红如火。悬崖上,无数的乌鸦、蝙蝠和鹞子,山洞中还有金丝雨燕。开车的师傅们每到此翻山时,会突然出现耳内轰鸣,视物不清,大脑膨胀,一时的意识模糊,车就歪了,坠下山谷。有解释说这儿磁场紊乱,又传说这儿车祸死过一对小夫妻,就埋在鹞子岩。每到起风下雨的夜晚,司机开车路过此地,总有一对夫妻拦车要搭便车,你拒绝不让,一会儿,你的车不是熄火,就是栽下山谷;如果你让他们上车,到了一个无人处,他们就喊停车,说到了他们家。这里哪儿有人家,就是荒山野岭。来来往往的司机,许多都说见到过这对夫妻并让他们搭车。事情越传越神,但住在鹞子岩下的牧羊人,从没见过。还有一个林区的警察,一次在此办案走夜路,是从汽车坟场下爬上来的,明明看到了公路,怎么走,就是走不上去,他最后掏出枪来朝天开了一枪,头脑才清醒,才最后走上公路。
我记得鹞子岩边有几棵珙桐(鸽子树),在五月间盛开着鸽子花,一树的小白鸽振翅欲飞。
放羊的他,会下到汽车坟场,那里掩埋着几十年来摔下去的汽车、拖拉机。全是一堆堆废铁。有树从锈蚀的瘪车窗里长出来,有的被树身包裹了,轮胎、发动机、车毂、油箱,还有人的骨头。
如今,在鹞子岩下的山谷里,有了茶园,有了人家和炊烟。在下雪的冬天,往山头望去,一层层茶园的白雪,壅得很厚,满山的树木,戴着银冠,穿着素裙。那陡峭的茶园有一种凌寒的悲壮,但很壮观,像古老的城垣。过去这儿不远,还有一个道班,一两个人,或者没人。再就是大饶的“巴斗屋”,放一张床、一口锅、一张小桌。雪下来的时候,秃鼻乌鸦、寒鸦、松鸦和白颈鸦在高高的冷杉上聒噪,它们是神农架阴险的常住民,叫声高亢、嘶哑、心怀叵测,仿佛是坏人,是拿魂的无常,是山中的幽灵。它们是靠车祸喂养的家族。
风雪除夕夜
烧大柴燃大火的除夕夜,是神农架漫长冬天的暖。这一年,饶家更暖。但祸起于这年的除夕夜,乐极生悲。
爹将大柴堆着放进火塘里,屋里跟夏天一样,衣裳都得脱了。爹一个劲地说:“大饶,你烤火呀!大饶,你吃米子糖!”大饶喝了些酒。喝酒的时候爹也劝:“大饶,你多喝点,这酒可是我存了两年的‘地封子酒’,又不打头,也不知部队里准不准许喝酒,你以后想喝咱神农架的苞谷酒,也难喝到了,你只有探亲回来喝,爹给你存上两坛……”
大饶已经喝得找不到方向,头在飘,而身子在火塘边暖和,想打盹儿。他就打着盹,结果梦见自己穿着军装,守卫在天安门的金水桥上,看到一队儿童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从他面前走过,他站得笔直一动不能动……
在神农山区,春节前后的“立春”还在很深的冬天里挣扎,山上壅着厚厚的积雪。那雪像人来疯,越下越大,时不时有一个滑着雪橇的人从山林里驶过,而野兽绝迹,鸟声消失。门前公路上,一天没见几辆汽车,这公路,跟兽道一样,显得诡谲安静。没有汽车的轰鸣,鹞子岩就是与世隔绝的深山。漫天大雪的夜晚,鹞子岩上的鸦子叫得好生奇怪,这些鸦子,大嘴乌鸦、秃鼻乌鸦、寒鸦……它们的叫声对冬天来说,是那么阴暗,加深着冬日的寒冷,使山冈更加颓靡,仿佛风雪会埋掉所有的日子,世界再也无力爬起来。
冬天,好消息却降临在十八岁的大饶头上,而且是非常好的消息,他被批准入伍,到北京,当的是警卫战士。北京是我们国家的中心,说不定会在天安门和中南海站岗哩。报名参军的很多,全村只有大饶被录取了。他形象好,个子高,帅气亮堂,成分又好,还有文化。村里多少人羡慕,还没出发,说亲的就上门了,好几个全村最俊的女孩子,都表示可以与他处对象。在神农架深山老林,村里人连宜昌都没去过,甭说北京了。这是大饶在家过的最后一个春节,离三月启程只有不到一个月了。
家人们在他耳边说许多祝福的话,甚至说到这个家族就靠他了,等到了北京,到时把老爹接去看看天安门,看看长城。大饶在醉乡里隐隐约约听到爹和嫂子说话,迷迷糊糊地应诺着。在火塘边守岁到午夜十二点,大饶听到远远近近“出行”的爆竹声里,有一声声鸦子的叫声,觉得很蹊跷,以为是梦,惊醒过后再听,分明是真实的鸦子的叫声,他说,那个晚上着实奇怪。
准备上床睡觉的大饶,突然听到坐在火塘边抽烟的爹对他说:“……幺儿,鞭放完了,不是还有两颗炸弹么,你把它们甩了。”
大饶懵怔:什么炸弹?爹提炸弹干啥?
“甩了,不要那东西了,你一走,那玩意儿放家里危险。”
大饶清醒后想“炸弹”这事儿,想起来家里好像从兴山县买来了两颗炸野猪、狗熊和护秋驱兽的土炸弹,神农架当时没禁山。
“让我拿炸弹做啥哩?”
“甩了,甩了……”
爹说的是,家里没有鞭炮,为图个热闹,干脆将土炸弹当炮仗扔了。他明白之后,看到爹到处翻箱倒柜,甚至爬上了存放洋芋和杂物的木楼,还是没有找着。大饶想,真得找着,炸弹不是开玩笑的,威力大,不知放哪儿,以后谁碰着了,那得炸死,真得扔了。大饶想起都害怕,就凭记忆去找,在木楼上,在一个角落还真的找到了那两颗土炸弹。他一手拿一颗,开了门准备去摔。
门外风嚣雪猛,黑漆漆的山野,一片混沌。一股阴冷的旋风几乎将他扑倒,像是一伙人推他,阻止他不让他出去。半夜的鸦子叫得像幻觉,他还是一脚踏出门,哪知夜里大雪冻凌,踏出门就滑了一跤,跌落地上,炸弹就在手上爆炸了。只听“轰”的一声,那声音又闷又狠,震得屋子都在摇晃,大饶没有反应过来,更没有在摔跤的时候及时扔出去,大饶在爆炸声里感觉自己四分五裂,整个人都炸飞了,魂都炸没了,疼痛窜入全身。那是过后的事,当时的意思是:人没了。是自己吗?接着就是疼痛,而疼痛一回来,大饶知道一生完了。周围的鸦子在爆炸声中像是炸弹的碎屑,飘落下来,哇、哇、哇、哇……他爹跑过来,他的意识还清醒,对他爹绝望地喊:“爹,你把我一辈子害完了!”
疼痛感越来越强烈,大饶觉得他的双手没有了,炸光了。爹跑过来想扶起他,大饶挣扎着爬起来,因为疼痛,在屋场的雪地上跑,围着屋场跑了一圈又一圈。边跑边喊:“爷,你害了我呀!你干脆拿点毒药给我喝了呀!……”
从村里到镇上,一路下坡,有十多公里路,就爹和二嫂在家,哥团年后回兴山上班了,爹去叫公路上道班的人,借了他们的板车,将大饶拖到镇医院,已是凌晨六点多钟,走了足足五六个小时。齐膝深的大雪,苦了父亲和二嫂,大饶已疼得昏死过去。寒冷的镇医院,找到外科医生,血压只有20/18,心脏跟停跳没啥两样。医生说,再晚来五分钟,就没命了。手术做了十多个小时,医生将十只断离的指头接了四个,也全是桩桩头头。
“我算运气不好,医生们春节都回家去了,仅有几个值班的。”大饶回忆起那时候,主治医生姓吴,副手姓张。是用带子给他止血,六个小时了血还没止住。上了手术台,医生将他的颈子用铁架子夹着,把他的眼睛蒙上,给他的鼻子里灌麻药。张医生问:“还疼不疼?”又问:“你的手是怎么搞的?”大饶说是土炸弹炸的。当时镇医院没有血浆,让他吞食一种强行养血丸,他吞下了许多丸子,医生又让他数数字,一、二、三、四……后来就麻过去了。醒来是晚上八点钟,他看到包扎的“手”,没有指头,便号啕大哭。医生给他吊针,他已经没有血管,只好在脚上切开一条口子进针。他不配合,用另一只脚将吊针蹬掉,绝食,只求一死。后来,他被医生五花大绑在病床上,不让他动弹。
五天以后,他平静了,但家人喂给他的食物他会吐掉。一直用注射葡萄糖维持了半个月,家人与医生苦口婆心地劝他。他清楚地记得,住院一百四十八天,花费三百多元,这在当时是天文数字,全是二哥付的。二哥说:“弟呀,以后你讨不到吃的,有我们照顾。你不吃饭,我老远来照顾你,你良心上也过不去啦。”
他开始进食。林区武装部的唐部长也来了,他发现大饶没有去部里报到,来后一看,十分惋惜地说:“这娃子已经终身残废了,不能去了。”
北京对他来说,已遥不可及。唐部长一走,大饶哇哇地大哭了一场。
活下去
在高寒的神农山区,在森林之中,一个人的生命如一根野草,怎么活,怎么死,都是自己的事情。大饶告诉我他是怎么用这残损的手生活下去的。吃饭,用勺子,但将饭碗放在左手掌心得护住,不让掉落。上厕所呢,先是皮筋裤,后来,他想穿过去的裤子,终于学会了解开纽扣,拉下拉链。再学会系鞋带,后来干脆穿长统雨靴。握镢头、背背篓、锄草,甚至做木工活……他说,当你不把自己当一个残疾人,你才会仔细地、认真地活下去。别人能干的,你相信就算没有了双手也一样能干。下地出坡干活呢?砍柴呢?打捆呢?只要你有足够的活下去的勇气,你就可以活下去。
他活下去的另一个动力,就是与二哥分家。他是老幺,只能跟老父亲走,老父亲与二哥一起生活,他也就与二哥一起生活。本来,他当兵出去,以后复员或者转业,就有了自己的工作,就不会再回到二哥的家。但现在,他残疾了,只能永远待在山里,他必须与二哥分家。这是大饶伤残的第二年,他用残手砍竹子、树棍,在鹞子岩下搭建了一个“巴斗屋”,刚好放一张床。分家分到自己头上的是一套旧被子、几个碗、一口锅。二哥和父亲不让他分家,说他养不活自己,村里人也说,大饶只有两条路:一是要别人养活,二是当叫花子。
“巴斗屋”中的残疾人大饶,开始了煮二哥分家给他的米,第一顿是夹生的。最要命的是,二哥没有分田给他,他只好去山上开荒。村里的人看一个没有手的残废是怎么挥镢头、砍灌木、搬石头的。羞涩的大饶说他躲开了全村人,在很僻野的雷火田山上去刨地。雷火田最早是雷火烧的山,成了田。但大饶是自己点火烧火田,刀耕火种的意思;将一块地四周刨出防火隔离带,然后放火烧山。那时候,虽然封了山,但因为他没地,村里对他睁只眼闭只眼,或者说,干部们根本不相信他能开出田来耕种,认为他就是找死,瞎胡闹。难道,他抱着镢头能啃得动山?
“口衔种子手扒窝,上山种下苞谷坨……”
这是大饶唱的歌,这歌就像是为他写的。而这种耕作方式,在神农架大山里已经延续至少两千年了。
他说,烧过火的田,会冒出一茬油菜。这油菜没有种,是谁撒的种子?不知道。凡是烧火田,都会收割一茬油菜,可以吃油菜薹,也可以结油菜籽以后榨油。
有一天,秋色正艳,村里已是丰收的时候,脆亮的梆鼓在四山敲响,驱赶野兽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人们刨洋芋、掰苞谷、收荞麦,没有想到,大饶腋下夹着“打杵”,背着大背篓,从山上下来,背篓里全是籽实饱满的苞谷。人们看着他的苞谷,该不会是假的吧,该不会是偷人家的吧?不是,他一趟一趟地背回了苞谷,有七八百斤。
从土里刨吃的,其实是一种本事,一个残疾人重新进入农耕时代,对别人无关紧要,对他来说,就是征服世界。他在“巴斗屋”门口晒苞谷和洋芋的时候,有多少人羡慕,这就让本村的女子小梅注意到了。在未残之前,没读过书的小梅不敢想大饶与她有什么瓜葛,但大饶曾经的一个漂亮女友,未出事前还每天与他出入,出了事就再未露面。大饶收获了粮食之后,她嫁在本村的姐姐,就给小梅说让她做弟媳。小梅眉清目秀,除了没有文化,那时什么都比大饶强。也有来给她说婆家的,可小梅就相中了大饶,一个村的,知根知底。大饶长得帅,品行端正,勤劳本分,脾气性格心肠都好,对人亲热温和,手残了,却样样都能干,比没残疾的本村青年更会生活。没任何不良嗜好,跟着他,有安全感,不会吃亏。小梅本来是要嫁到江苏去的,那儿比较富。可大饶在小梅全家人不同意的情况下,天天到道班背石料,这些石料是当年修路时炸石滚落到山崖下的碎石,可以让道班补路。一立方挣一块八角钱,大饶一天可以背两立方。挣点辛苦钱给小梅父母买些烟酒,还是无法得到女方家人同意。可小梅铁了心,与大饶偷偷去镇里扯了结婚证,并且不顾家人反对住到了大饶的“巴斗屋”。
大饶给我讲,他学会了使用工具,但有两样始终学不了,一是拿针缝补衣裳,二是刨洋芋。为此他不知哭了多少场。现在好啦,他终于有了一个给他缝补浆洗和刨洋芋的人。
当巴斗屋里,有了女人出入的时候,这个屋才叫屋,才有了生气。
奔走汽车坟场
结婚后他就养羊了,田里的活有小梅相帮,他可以腾出手来多养些羊。鹞子岩的山坡沟谷、公路两边,都是大饶的放羊地,这里的树林坡地有充足的野草和树叶供羊们啃吃。他用双手才能抱住羊鞭,他每天在山上守着羊群,晚上回来,羊们吃得膘肥体壮,很为他争气。
大饶住到鹞子岩后,公路上的车还不多。过去这儿,时闻有车翻下岩去,有死人的,也有没死人的。当年,公路两边没有护路磴,也没有其他护栏,司机在山里走,在盘山公路上讨生活,凭的是高超的技术,还有运气。但鹞子岩是个例外,没有人能说清这里为什么会车祸频频。
大饶第一次救的人是林区二车队的曲师傅和一个女的,曲师傅拖一车木材到秭归去,车翻在鹞子岩下。他当时在道班里,听见屋外传来震天动地的响声,这响声只有拖木材的汽车滚下山去才会有,轰隆轰隆的,就像一列火车跑过。这是汽车翻到几百米的崖底,要经过树木的劈截、石头的抛跌、下坠的掼力。散落的粗大木材,在山坡悬崖间辚辚地滚动,沉重的声音回荡在山谷。汽车摔到谷底,基本解体了。他和道班的袁师傅朝汽车滚落的地方蹚寻下去,发现了两个伤者。女的已经摔得衣不附体,膀子断了,骨头从皮里扎出来,脑袋上净是血。大饶背上那女的,残手使不上劲,就让老袁在后面抄着女伤者,这样爬了几百米把她背上公路,进行包扎,再下岩去找司机老曲。把他们背上公路后,拦了一辆车,送到木鱼镇医院,这两个伤者都救活了。大饶却给我说了另一件事,说是这个姓曲的司机而后又开了一辆新车,有一次大饶想搭他的便车去松柏镇,他停下来了,却说,驾驶室有一袋米,坐不下。大饶说,这人像不认识他一样,生生地就这样拒绝了大饶。
大饶说他不会后悔去救人,不会想到别人以后怎么对他,你看到那些悲惨的车祸,你会无动于衷吗?一定会搭帮上一手,人心都是肉长的。
第二次他救人是在一九九二年,快过年了,林区温水林场王师傅开着一辆红色消防吉普送他们场长回家过年,许是路滑,也可能是传说这儿山上磁场紊乱,大脑一时膨胀,车子直接冲下了两百多米深的山谷。大饶说,当时天已经麻黑了,只听得见车翻进山沟的轰隆声,接着就是那车上的喇叭在崖下的某个地方一直凄惶地叫,不停地响,而这时鸦子们的叫声异常亢奋,就在他的“巴斗屋”后头的崖上和树上。大饶刚赶回羊群准备吃饭,听到鸦子乱叫就知道没有好事。他到出事的地点时,有几个村民站在汽车滚落处的公路上朝下看,他问那些人:“你们怎么不下去救人?”有人袖着手说:“反正人已经死了。”
大饶想,说不定没死呢?就是死了,他也会到崖下去,把死人背上公路。迟早要背上去,如果还有一口气呢,那就是救了别人一命。大饶告诉我,他可以根据鸦子的叫声判断摔下去的人是死了还是没死,鸦子是嗜血的恶禽,对血腥味特别敏感。鸦子的叫声如果急促、凄厉、瘆人、狂乱,一般会死人。如果仅仅是狂乱,就表明有了血腥。叫得不是很凶,就是负伤了。又叫又乱飞,乱箭一样的飞,那就是人刚刚死了,并且身首异处,肢体断裂。
大饶跟着乱飞的鸦子走。这些鸦子就筑巢在这里,守候着经常填充进峡谷的汽车残骸和人的肉骨残屑,还能喝到滚烫的人血。
他踅到崖下,最先看到的是那辆摔瘪的红色消防吉普车,常年在公路边的他知道林区只有二辆,这辆是温水林场的,并且知道是一个叫王功一的儿子开的。车里没发现人,人早就摔出车外了,他就朝黑暗中大喊:
“你是不是王功一的儿子?是他的儿子就答应一声!”
他连续喊了几次,终于,在一处树林里传来微弱的回答:“我是的……”
大饶扒开灌木丛,循着声音,在一个石头缝里找到了伤者,已经是浑身血糊着,骨头多处断了不能动弹,在那儿微弱地呻吟。大饶问:“你叫什么?”那人说:“我叫王金波。”
大饶高喊着岩上的人:“快来,人还没死!”从岩上下来了两个好心的乡亲,将王金波放到大饶背上,大饶问王金波:“还有没有人?”王金波说还有一个场长。大饶将王金波背上公路,又赶快到崖下背那个场长,问好了姓,大饶就在崖下树林里寻找,同时喊:“崔场长!”那场长已经昏死了几次,微茫中听到有人叫他,又一次醒了过来,答应了一声。大饶找到一看,崔场长伤势更严重,头上开了花,鲜血直淌。大饶将他背上来时,伤者的血流到他头上,再往下流进他脖子里。
上了公路,村人看到大饶一身血,以为他受伤了。他又跑回家,叫上妻子,拖来板车,并抱来自己的一床被子,把伤者抬上车后捂着,当时天气十分寒冷,路上全是冰雪。加上几个老乡,他们拖着两个伤者往有六公里远的镇医院飞奔。他没有手抓板车柄,就用两个膀子夹着拖。将伤者送到了医院,深夜回来后,大饶怕有人偷那山谷下废车里的东西,他一个人用干竹子扎了个火把,在两百米岩沟的上下左右,捡拾从车上摔出来的东西,全是肉、鱼等年关物资。他守了一夜,第二天温水林场来人了,大饶把拾得的东西如数交给他们。来人十分感谢他,并告诉他,他们场长脑颅都摔裂开了,腰椎断了,肋骨断了三根,如果没人救,在荒野雪地里,寒冬腊月,一定是个死。
大饶说,王金波父子是有情有义的,被救治过来后父子都来看了他,向他表示感谢,给他两百块钱,他死活不收,只要了一床被子。王金波的老父亲对大饶说:“你做这样的好事,真是菩萨一样的。我们过去又不认识,又没交情,你救了我儿子,又救他们场长,不是你,两条命都送阎王了。”
这以后,王金波常来谢救命恩人,春节时都会买烟买酒来看他,以后只要开车经过鹞子岩,他都要停下来看看救命恩人,不忘带些礼物。
大饶说,他有一次救过五个人。那是九十年代(一九九三)的又一个冬天。那一天下有尺余深的雪,大饶上山去,想砍一根做犁弓的木材,他背着砍刀出门,鸦子的叫声有些狂烈杂乱。这一带,有这么多寒鸦、秃鼻乌鸦和大嘴乌鸦,也是怪了。心想今天该不会出事吧,正在爬山找犁弓的材,猛听见头顶的盘山公路上传来了轰轰隆隆的恐怖响声。那声音是咀钢嚼铁的声音,是将一切摔成齑粉的声音。刺耳、尖锐、抛跌、扭拧、蹂躏,只有鹞子岩的车祸才有的一种混合的惨烈声,这大约是地狱里的一种声音吧。
他自己也纳闷,如果这儿出车祸,他总是第一时间听到,并且就在现场不远,这莫非是老天安排好了的,断定他大饶是一定会去救人的,是有求必应的?村里人都说怪,说大饶残了手,住这儿的“巴斗屋”,就是为了守在地狱门口,把人往阳间拽?
说不清。
这是下午三四点钟,出了车祸后,崖下的积雪深达一米多,一脚踩下去,踩到虚处,有时踩到尖石上,有时踩到刺藤上,挂衣、锥肉,一步深一步浅。等他看到车,车在崖底面目全非,车外有四个人横七竖八躺在雪中,都是鲜血淋漓。司机王家龙虽然跳出了车外,但因为是在坠车时跳的,最后还是摔到了崖底。大饶细看那四个人,不是断胳膊就是断腿,他因为经常与车祸伤员打交道,有了些施救的经验。他看到车里还有一个人,后来知道是城建局的小任,车是林区建筑建材总公司的,小任是个技术员,伤势最重,头皮从头顶撕下来了,一直耷拉到鼻子那儿,把嘴巴都盖住了。整个头是白森森的颅骨,头上还有一条大口子往外冒血水。大饶的第一个念头是:赶快救这一个!
他去拉车门,车门已经变形,无法打开,当时车四轮朝天,他从没了玻璃的车窗里伸进身子去扯那人出来。可是饶楚洲没有双手,要扯出一个小伙子可以想见是多么困难。好歹扯出了他,小任见有人扯他,清醒过来。大饶便问他怎么样,但伤者不吭声,能动弹,却不会说话。他不仅头皮被撕扯下了,一只膀子也断了,骨头刺出皮肤,晃晃悠悠,大饶有点害怕,不停问他,同他说话:“你究竟咋样了?”小伙子才说:“我头不行,膀子也不行。”大饶又对他说:“你自己使点劲,我背你上去。”大饶跪了下来,让小任趴在他身上,他一只残手去抓树枝和石头往上爬,另一只残手在后头揽着他屁股。雪深、山陡,他硬是跪着一步步在雪地里爬,一寸寸往上挪,把伤者背上百多米高的公路。
接着他又去背其他四个。他说,这一次,是他看到过最惨的车祸,没有一个不是重伤,有的胳膊断了,有的大腿断了,有的肋骨断了,最后背的公司的经理,鼻子断了,额角上有一个洞,断鼻子的地方也有一个洞,在汩汩流血。
大饶将这五个人背上公路,用卫生纸将小任的头皮给搭了上去,又用他们的毛巾给他把头扎紧止血,将五个伤者包扎,自己的膝盖磨破了,淌着血,残手也磨出了血且冻得发紫。他站在路中央拦车,拦一辆不载,又一辆,一溜烟跑了。后来拦了一辆林区政府的面包车,司机同意运伤员,只是说自己车上的一千多斤橘子不好办。大饶说:“我帮你搬下来。”于是他将那满满一车的橘子一袋袋搬下车,又一个个把伤者抱上去,跟车子一起把伤员送到了医院,还背着他们一个个拍片,将他们抱上手术台。
当派出所来人看望伤员时,大饶把他捡拾的装有钱的两个包交给了所长,这包里的钱是公司的工程款。伤者单位的领导赶到了医院,接过他送上的皮包清点,数千元分文不差。
小镇医院手术台只有一个,伤势最重、头皮撕下的小任因为年轻,前面都是年长的人和领导,他虽然快死了,也没有任何理由排到前面进手术室。
大饶说,他从来没有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去,而且这人是他艰辛地从山谷底下背上来的。小镇的医院,说是医院,空无一人,山中带雪的寒风在走廊里回旋,没有空调,就一条长椅,坐着他和小任,昏暗的灯在头顶。没有医生,没有护士,他们全在手术室。大饶好害怕,好像门口有拿命的无常,一个个进来了,窥伺在小任的身旁,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他不敢看他满脸的血、全身的血,头皮被毛巾盖住,就像盖着纸钱。他孤立无援,无奈,之所以还顽强地活着,并同大饶说上一两句话,是因为他很年轻,他不想死。但是他已经无法表达,对表达没有兴趣,对生也没抱希望。就像凶兽嘴里的小动物,怎么挣扎也是一死。这山野中的小医院,有什么办法能够拯救他?唯一的是希望里面的人尽快做完手术,将他扶进去,对他进行救治,但医生人手不够,谁也救不了他。
“小任,你今年多大?”他想找他讲话,不希望他是鬼魂。要把他留在人间。
可是小任不回答。
他又问:“你今年二十几岁?”
“……二十三。”好半天,他才回答。
他还活着。大饶要让他活着,只有同他讲话。
“你找了女朋友没有?……你还年轻,前途无量……你家是松柏的吗?……你一个月拿多少工资?你要挺住,没有事的,马上轮到你做手术了……想想我,那时被炸弹炸了,两只手炸没了,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小任很有几次都没有反应了。他不是坐着,是歪躺着,他半天回答一句。大饶也不指望他回答,大饶是想用说话的声音撵走那半夜与一个垂死伤者在一起的恐惧。小任的魂魄已经不在大饶面前了,已经走了,往神农架的山野间飘去了,在风雪里飘荡,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一个残缺不全的躯壳。他跟他讲话就等于跟死人在讲话。大饶说,他的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人马上就会死去。他似乎听到了门外唱丧歌的歌师,开始调整喉咙,准备为他唱歌,似乎听到了丧鼓叮叮当当的声音。一个歌师在那里幽幽咽咽,凄凄惨惨地唱着:
“劝亡魂,莫悲哀,
莫把阳世挂胸怀。
尧和舜帝都是死,
死后之身土里埋。
人生无百岁,
百岁又如何?
古来多少英雄辈,
化作尘土睡山窝。
人生好比一园瓜,
先牵藤来后开花,
阎王好比偷瓜汉,
偷偷摸摸一把抓……”
人生哪来的像一园瓜?人生就是一棵草,摇摇晃晃在山腰,有朝一日秋风到,大雪一压全没了。
他是看着小任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最后简直没有一口气了,他就那样慢慢地冷了。大饶喊了几声:“小任,小任,你说话呀?你回答我!”
他战战兢兢地过去,用手试了试他的鼻息,没了,小任就那样歪在椅子上走了,没有一声叹息,没有一句抱怨,没有一个告别的动作。大饶去推了推他,没有动静。他不顾一切地推开手术室的门,朝里面的医生护士大喊:“外头的人死了!他死了!快救他!”
一个护士跟他出来,护士摸了摸小任,翻看他的眼睛,没说什么,进了手术室。
大饶一个人就守在走廊,一个人陪着死去的小任。大饶哭了。
大饶半夜回到出事地点后,没顾得吃喝,没顾得换掉冻成血壳的破衣裳,在公路旁点了一堆火守夜,保护现场,他整整守了两天一夜,家里的羊饿得咩咩直叫。
出事的单位派人来感谢他,给了他八十元钱和一些烟酒,当那单位的领导问他有什么要求时,他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他说,我救他们时,一套衣服已经磨破了,身上的血也洗不干净,能不能给我一套你们公司工人穿的工作服?来人说回去商量,一商量就没有了下文。后来,四位活过来的伤者出院后,大饶再也没见过他们。
上世纪九十年代,公路的确还很原始简陋。一九九四年九月的一天,木鱼镇一个司机老周,开一辆东风140的空车,在半夜十二点多钟时,车从鹞子岩上面的公路翻下了悬崖,落在鹞子岩下的公路上。司机在汽车冲出公路时,敏捷地跳了车,摔伤了,但总算捡了条命。大饶当时已经睡了,在深夜人静时听到大卡车摔下悬崖的声音就像地震和崩岩,尤其响亮。他连忙爬起来,到猪圈找了一捆竹子,点成火把赶往出事地点。刚走上公路,就看见一个人,一个泥人,浑身糊着泥巴,大饶问他:“你是不是司机?”老周点头说是,说他跳了车,在岩坡上滚了几滚,伤势不重。大饶将他引进自己屋里,给他烧开水冲了一杯糖茶喝,问他的伤势怎样,周师傅说还行,就是不知车怎样了。大饶就对他说:“你若能走回镇上去报警,车我就帮你守,保你东西不会不见的。”
那人一瘸一拐沿公路走后,大饶便穿了棉衣,打着火把找到山崖下的车,车已经摔得四分五裂,他在破车旁点火守了一夜。第二天,司机带着交警和保险公司的人来,大饶帮周师傅把散落的东西捡拾好交给他,还要这些人到他家去,给他们烧了一顿饭吃。司机再三感谢并要给他报酬,他坚决拒绝了,说:“我不是为了要钱才帮你守车的。”
大饶说,事情有蹊跷,之后保险公司的人又来找过他,问那次摔车的经过。大饶说,保险公司说司机有摔车骗保的嫌疑,他一个救人者,却被他们怀疑是骗保合伙人。
一九九六年五月的一天,大饶清楚地记得苞谷已经长出筷子长,河南密县的一辆桑塔纳因天下着雨,在离大饶“巴斗屋”门口仅十多米远的地方,撞上了路旁的一棵树,车屁股撅起有一米多高。那天能见度很低,大饶正在家收拾羊圈,听到公路上一声沉闷的响声,他的耳朵对车祸发出的声音十分敏感,行动也很敏捷,于是放下活计跑出来,看到一辆小车,车头撞在树上已经瘪了。司机显然因为路滑、天暗,路况不熟而遭了此难。大饶先是看到后座上有个男的,头上撞了一条口子,血簌簌地流到脖子里。他想拉开车门,门已经变形,拉不开,大饶就从车窗里去拉那人,抄他的腋窝把他往外拖。可这人是个胖子,又高又粗,大饶“双手”又没有劲,而且那人已经完全昏迷,一动不能动,大饶折腾半天将那人从车窗里扯出来,放到公路边躺下,然后又去救司机。
他把司机弄出来了,司机没昏迷,血水糊身,气息奄奄。他问司机:“就你们两个人?”司机指着车里说:“还有个姨妈。”大饶看到果然有一个女的滑到座位底下去了。他钻进去半个身子拉那个女伤者,拉出来,女伤者没有外伤,却面色惨白,他把后车垫上的一块长浴巾拿出来裹住那个女的,又喊妻子小梅拿伞来为他们挡雨。他拦截过路车辆时,同样遭到了几辆车的冷遇,总算拦到了一辆林区中国银行的白色小车,司机让大饶把两个男的放到后座上,因再没有空位置,只好把那个女伤者放到后备厢里。他送走伤员,又来照看那辆车,直到交警赶到,拍照,拖走,他才缓过一口气来。这一次,他救活了两个,那个女的在送往医院途中不幸死亡……
后来,公路修了护路磴,有钢丝护栏,路面加宽,刷黑,公路越来越好,这鹞子岩才很少发生车祸了。寒来暑往,鸟飞兔走。大饶屈指算着,他一共救活了十一条人命,但有几条命,是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的。
大雪纷飞
神农架高山上的雪,一下就是半年,在三四月间,大雪和暴雪的出现也是寻常事。大饶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林区交警中队的同志告诉我,鹞子岩这段除了海拔高,弯多坡陡,天气恶劣,风雨无常,除了车祸,还会发生泥石流。有一年晚秋的一天,这里发生泥石流,堵车有上百辆,半天不能动弹。鹞子岩附近的村民们这时候就会有人卖苞谷、鸡蛋和开水,价格很高,发不义之财。但大饶从来不去赚这个钱,他让老婆烧开水免费供给司机,自己加入道班清障。他帮着撬石头、抬石头,尽快打通道路。石头移走了,因为稀泥太多,汽车打滑,仍然无法通行,大饶从家里背来杉木、檩条和门板垫到路上,或挡住继续下滑的泥石,让车队通过,他自己弄得一身泥巴。
鹞子岩公路上,时常有背山货去镇上卖的老人,或是从山上背柴下来,只要大饶在家,见到了,都喊他们停下歇脚,喝口茶,见老人背不动,他还会帮他们背上一程。老人们都说,大饶真是个好人。
有一年大雪封山的正月初一,在保护区工作的吴凤孝,要赶去鸦子口值班。那场雪下得有一米深,车早不通了。老吴一个人背着沉重的牛仔包,包里是腊肉腊鱼,还拎着个双卡录音机从木鱼步行上山。风雪黄昏,齐裤裆的雪,走一步都难,走到鹞子岩,十几里下来,人已经走瘫。到了大饶的门口,老吴实在走不动了,大饶喂了羊出来,看到一个人,大包小裹,并不认识他,但还是赶紧将老吴让进屋里,让他烤火,给他倒茶喝,摆上点心给他吃。见他没吃饭,又烧饭给他吃,还与他喝了两杯自酿的苞谷酒。两人喝酒时,老吴说今天晚上必须回单位值班,但东西实在太重背不动了。大饶说:“雪下得太大,人空手走也吃力,你将东西先放在我这里,等雪化了再来拿。”可老吴带的是生活必需品,说不行的。吃过晚饭,天已傍黑,风雪狂舞,天地混沌。老吴看着门外,忧心如焚,大饶见状对他说:“我送你回鸦子口。”老吴说:“这怎么行,天都黑了,路上这么深的雪,不行不行,我自己慢慢走。”大饶不管三七二十一,强行将老吴的牛仔包抢过来背到背上,与他一起出了门。
从鹞子岩到鸦子口,五公里路,全是上坡,只有翻过皇界垭后,才有一点下坡。大饶背着牛仔包走在前面,老吴踩着他踏出的雪窝,才会轻松一点。天黑之后,气温骤降,三尺深的雪,将裤子冻得硬邦邦的,每挪动一步,双腿都像绑缚着石头。走了两个小时,才上了皇界垭,剩下的路就不多了,山下的鸦子口灯火可以望见了。老吴坚决要大饶回转去,一谢再谢。大饶说:“那我就不送你了,你慢些走,路上当心,别走到悬崖边去了。”大饶将肩头沉重的包交给老吴,老吴一下子感动得哽咽起来,说:“饶老弟,我和你无亲无戚,这么大的雪,你送我这么远,我不晓得说什么好。”大饶说:“就是这么大的雪,没有人帮你,我见了你不帮你,说不过去,不能看到你在这里干着急。”
大饶在风雪中摸黑往回走,直到半夜才回到鹞子岩的家,老婆小梅还在火塘边等他归来……
岩畔的春天
我采访过大饶两次,一次是在木鱼镇路过,与交警朋友去他家;一次是十二月大雪之后,我还想找他谈谈。那一次,我从松柏出发,找林区要车未果,领导说大雪封山,车翻不过两千八百米的燕天垭,你别拿生命开玩笑。我就去大街上找个体户的小轻卡,终于去了鹞子岩,要走三个钟头。在翻过燕天垭时,我亲眼看到一辆大卡车滑下了公路,好在路边有许多大树,挡住了卡车的下坠。跳车过后的司机脸色煞白,心有余悸。我看着可怜的司机,想想大饶和交警朋友说的那些高山公路上的奇闻怪事以及惨烈车祸,明白了在这条路上讨生活,是多么危险艰辛,而那个救人的大饶,又是多么伟大。那些对他连感谢也没有的伤者,又是多么无情。好在,大饶从不计较,他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
其实,写作也不容易,好的作家也如那些在高山的险峻公路上讨生活的司机一样,是拿命拼的。
但是,来往的司机们,没有人不知道鹞子岩边救人的活菩萨大饶,司机们经过他的家时,都会长长地按一声喇叭,向他致敬。
那一次,在冰天雪地中到他家,他家里暖融融的,火塘里,还有个烟道通向屋外,因此家里没一点烟子。他的妻子小梅说,大饶是天下第一勤快的人,从来没见他歇着,就是病了,他不是在田里干活就是去山上放羊,决不会躺在床上。我租的车还没到他家,就见他在公路边,赶着一群羊,上上下下吆喝。我大声喊大饶,他见了我,同我打过招呼,赶快将羊赶进岩下的羊圈里,回屋把火塘里的火加大,给我泡茶。聊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因小轻卡司机催我回松柏,我只好走了。离开时,我塞给他小孩一点钱作生活费,可他坚决不要,最后我说你不要我就生气了,他只好让小孩收下了,却在我们的车发动时往车上放了一蛇皮袋核桃给我。我回家打开袋子,里面还有一大包他自己炒制的茶叶……
又快到春天,牧羊人大饶的羊群现在不知发展到有多少只,那鹞子岩畔的珙桐树,将又要开花,满树的“鸽子”又要在风中展翅欲飞。那将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春天。
可是我有一天路过鹞子岩时,发现大饶搬走了,没有任何人可问,这里已经没有了房子,也没有了险情,路修得很宽,加了护路的铁栏和护路墩。这里曾经发生的悲剧,被疯长的树木渐渐遮盖了,血痕和呼救声被风雨冲刷一净。我站在鸽子树前,花已经开过,岩上的鹞子依然张牙舞爪,蹲在蓝天白云下。天上果然有鹞鹰,但那些寒鸦、秃鼻乌鸦和松鸦都不知去了哪儿。有鸟叫,有山风吹过,公路上非常安静,群山非常浩荡。但大饶和他的羊群不见了,这太令人惆怅。我只好写下这篇文字,用以纪念鹞子岩曾经的一段往事。
陈应松,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天露湾》《森林沉默》《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140余部,《陈应松文集》40卷本、10卷本、8卷本、6卷本,《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选》3卷。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奖、全国环境文学奖、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梁斌文学奖、北京文学奖、中国好书榜奖、十月生态文学奖等。作品翻译成英、法、俄、西班牙、波兰、罗马尼亚、日、韩等文字到国外。长、中篇小说曾8年进入中国小说学会的“中国小说排行榜”。曾任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院长,湖北省政协文史委副主任。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