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瑶山猎神日渐淡远的背影 ——评陈茂智少儿长篇小说《虎牙项圈》
陈茂智是一位风格独特而又非常勤奋的瑶族作家,近年来,他先后推出《归隐者》《金窝窝,银窝窝》《白帆船》等作品,以浓郁的瑶山风情、清新的时代气息、悲悯的人文情怀以及独特的文化感悟而广受关注。他的首部少儿题材长篇小说《虎牙项圈》以追风少年谷米的生活、学习、训练与比赛为线索,叙写瑶族同胞在现代化与城镇化过程中所面临的种种机遇和挑战。作品主人公普旺阿公个性鲜明、形象丰满、蕴含深刻,具有很强的典型性。
普旺阿公是大瑶山一带远近闻名的打虎英雄,是瑶族同胞公认的“猎神”。他像瑶族始祖盘王一样,脚上长有六个脚趾,奔跑速度胜过山羊、野兔和蟒蛇。他枪法好,埋伏在石棚峡猎杀老虎时,两支利箭和一颗子弹都射进了老虎的嘴巴,没让老虎的皮毛受到丝毫损伤。他打野猪也很神,再大的野猪都是一枪毙命,从不需要开第二枪。没有老虎和野猪可打后,他应邀去打老鼠,竟将镇上粮站及周边的老鼠都打没了。普旺阿公还堪称神医,擅长治疗跌打损伤、虫叮蛇咬、无名肿毒等症,方圆百里的大瑶山常有人来找他看病拿药。他医好了庚发的外伤,缓解了丙顺的胃病,还帮小女孩月亮解掉了蜂毒。在瑶族同胞心里,“只要到了石棚寨,见到了普旺叔,再严重的伤、再麻烦的病都有办法”。普旺阿公还具有瑶族同胞的传统美德,像热情侠义、豪爽大气、诚实重信、勤劳肯干等,因而他在大瑶山一带享有崇高威望。在瑶族同胞心中,祖先盘王是第一代猎神,此后每代猎神都是盘王的传人与化身,普旺阿公也不例外。普旺阿公既是瑶族狩猎技艺的传承者,也是瑶族文化传统与人格精神的代表与象征。
普旺阿公生活在大瑶山深处的石棚寨,那里山多、树多、房子少,非常偏远落后,距离最近的小镇有15公里,早些年不通电也不通公路,手机没有信号,小孩上学与病人就医很不方便。在改革开放的过程中,那里和我国许多传统村落一样,也经受了前所未有的冲击。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只剩老人、孩子和有特殊情况的村民仍在留守。因为贫穷,普旺阿公的儿媳甚至抛弃了不到一岁的幼儿谷米离家出走,发誓不混出个人样来决不回去。整个瑶寨只在过年期间能热闹一阵,平时萧瑟冷清,毫无人气。但普旺阿公却在那里生活得自由自在、如鱼得水,似乎只有那个金色的寨子才是他安身立命之所,是他的精神乐园与人生归宿。他熟悉那里的一切,知道哪里有草药、哪里有美食、哪里有危险。他爱护瑶山的生灵,常惊叹野生动物消逝的速度太快。他说,就在他眼皮底下,山里没有了老虎、熊和山麂子,后来连野猪都少了。如果再这样下去,人类往后真就只有吃草根、啃黄泥一条路了。他痛恨某些人为了饱口福、为了换钱,对野生动物什么办法都想得出。他劝阻他人捕鸟,认定“捕鸟人十有八九都有骨肉分离的后果”;他在大山里养蜜蜂,每个蜂巢只收取少量蜂蜜。不仅如此,这位昔日的猎神竟然还将传统狩猎文化与现代生态文明奇妙地结合到一起,在石棚峡喂养野猪,并和野猪建立起家人般的情谊。他喂养野猪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有一个素朴的观念:“这大瑶山里,没有野猪不行,没有野猪的大瑶山还配叫大瑶山么!”最后,当大瑶河水库即将蓄水、石棚峡面临淹没时,他将野猪全都放归了自然。可以说,普旺阿公既是大瑶山新一代猎神,也是大瑶山的赤子与守护神,他面临着祖辈从未有过的挑战,也付出了比祖辈更多的努力,是大瑶山最富人格魅力的当代英雄。
普旺阿公虽然是大瑶山的猎神与英雄,却家运乖蹇、处境凄寒。儿子生下来还没满月,妻子就病死了;好不容易把儿子带大,孙子谷米也出生了,儿媳却离家出走。不久儿子也离开了家,音信全无。他只得独自抚育谷米,作为谷米唯一的依靠,付出了数不清的心血和汗水。他向孩子叙说瑶族的历史,教导他做人的道理,传授生活的经验。他还教孩子们唱瑶歌、跳长鼓舞,跟孩子们一起爬山和野炊。他说哭是懦弱无能的表现,反复鼓励谷米一定要坚强。他想将一身本领都传给谷米,让谷米也成为真正的猎神。在谷米眼里,普旺阿公既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也是一个“调皮可爱的老头”,他的眼睛“像山泉水一样温柔,又像燃烧的篝火那样温暖”。但是普旺阿公已到80多岁的年纪,身体看似硬朗,但已经不起生活的劳累与风雨袭扰。他一次又一次发痧,或晕倒在深山里,或瘫躺在家中床上,还因胃癌吐血被送进了县医院。每一次他都以顽强的意志挺了过来,因为有一种力量始终在支撑着他,那就是责任,谷米还小,不能没有他。但谷米到县里参加比赛、训练,他都没时间陪同,甚至不能送太远,祖孙俩的未来令人忧虑。普旺阿公令人心痛的经历象征着瑶族苦难的历史,他衰老的年龄、孤苦的处境、虚弱的身体以及沉重的责任也正是传统瑶文化在现代社会陷入一系列困境的形象反映。在谷米的成长过程中,父母几乎全程缺席,普旺阿公又一天天衰老,暗喻了瑶族历史文化与现代社会生活的某种脱节与断裂,凸显了民族文化传承与发展的艰难。
大瑶河水库的动工修建是对小说情节发展影响最大的事件。水库蓄水后,石棚寨属于淹没区,父老乡亲都将提前离开大瑶山,移民到附近城镇生活。这本来也算是一件好事,能彻底改善瑶族同胞的生存环境,但是普旺阿公的想法却完全不同。他多次表示坚决不同意搬迁,只要一提到搬迁就心里难受。他担心搬迁后寨子里的人各奔一方,失去人与人之间互相照应、互相帮衬的人情味,更重要的是他不愿离开熟悉的瑶山,不愿尝试新的生活。因胃癌在县城住院后,他的立场有所转变,为感恩镇长一家的关心,也为方便谷米读书,他爽快地在搬迁协议上签了字,加入到搬迁者的行列。但他很快又带着猎狗回到了大瑶山,在山上搭起一座木屋,每天四处转悠,守护那片山林,看护他的野猪。
作为瑶山的猎神与英雄,普旺阿公只属于瑶山,他的记忆与情感、知识与经验、素养与能力、梦想与追求都是关于瑶山的。离开了瑶山,他便会失去自我、失去生命力。也可以说,普旺阿公回归瑶山是对瑶族民族文化和传统生活方式的坚守,某种程度上凸显了传统与现代、山村与城镇、精神与物质等矛盾的深刻性与复杂性。读者不用担心普旺阿公一个人留在瑶山会很孤独,也没必要担心他衰老的身体。作为大瑶山的骄子,始终不离大瑶山、最后完全融入大瑶山,这既是他的选择,更是他的宿命。在展现人物性格与命运的过程中,作者陈茂智以虔诚的心态、清丽的语言描绘满眼绿色、云雾缭绕的瑶山美景,推介胭脂粥、烤野兔等瑶家美食,展示林间采菌、河岔捕鱼等瑶胞特有的生活场景,记录了一首首真淳放野的瑶歌,借以向瑶寨最后一位猎神、向永远消失了的古老瑶寨和大瑶山的神奇秘境、向延续了千百年的瑶族传统致敬、道别,整部作品蕴含着深厚的家园情感,散发出浓郁的乡土气息,呈现了悠远的牧歌情调。
11岁的小学生谷米虽然舍不得阿公、舍不得瑶寨,但他并没有跟随普旺阿公返回瑶山,可见瑶寨的新一代人,无论对家园有多么深厚的情感,在现代化与城镇化的大背景下,终将会去往新的世界、享有新的人生。普旺阿公将虎牙项圈留给谷米,那项圈是他当年在石棚峡猎杀老虎后,用老虎的12颗牙齿串成的,代表着他的非凡本领与一生荣耀。他将项圈视为命根子,时刻带在身边,现在舍得让它来代替自己陪伴谷米,充分体现了他对谷米的爱与期望。它和瑶族的长鼓、牛角一样,是民族身份与民族精神的象征。
谷米曾说,虎牙项圈的法力,其实就是勇敢、无畏、正直、善良所带来的神奇力量,它随时提醒着自己是瑶族猎神的后代,是瑶文化的传人。谷米也有猎神的血脉,有六个脚趾,曾立志“做一个像盘王一样、阿公一样的猎神”,但是属于猎人的时代终究已经过去,谷米的奔跑天赋没有用于狩猎,而是使得他与短跑结缘。戴上虎牙项圈的谷米像风一样奔跑,曾先后在全县和全市小学生田径比赛中荣获100米和200米冠军,大家都期待他能成为世界飞人,为瑶山争光、为国家争光,谷米也将戴着虎牙项圈,迎接今后的各种人生挑战。作品告诉我们,虽然养育瑶山猎神的土壤已被彻底淹没,但是猎神的文化血脉却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会永远传承下去,转化为巨大的精神能量,影响一代代子孙。这是普旺阿公的心愿,也是作者的心愿。
陈茂智是湘南山区地道的瑶族汉子,他生长在瑶山、工作在瑶山,就像一棵香杉树,深深扎根在千里瑶山的文化沃土中,瑶山就是他的精神故园。他熟悉并热爱那里的一切,一直在为它纵情歌唱。前几年,陈茂智参与了江华涔天河水库扩建工程的移民安置工作,亲身体验到了水库蓄水对古老瑶寨与传统瑶文化的巨大冲击,他开始以此为主题进行文学创作,《虎牙项圈》就是系列作品中的一篇。由于创作时距离移民安置已有一段时间,作者能保持较远的审美距离,进行更深的人文感悟,提供更多让人反复咀嚼的意味,因而作品也就更值得我们关注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