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3年第3期|王族:下山的人(节选)
王族,现居乌鲁木齐市,出版有散文集、小说集、诗集、长篇小说等。曾获在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三毛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朔方》小说奖、《西部》散文奖等。有作品被译为英、日、法、韩、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下山的人
□ 王 族
1
零公里。
路碑上的这三个字,李小兵看了很久。
李小兵是汽车营长,身高一米八五,人称“大个子营长”。他平时在队伍前讲话,嗓门大,声音粗,胆小的战士会发抖。
李小兵的弟弟李大军也在汽车营当兵,他在三天前就应该下山,但直到昨天也没有消息,李小兵等了两天,到了今天再也无法镇定,便来“零公里”等弟弟。车队下山要经过“零公里”,他在这里等,不会落空。
李小兵和弟弟李大军的名字,经常被战士们私底下议论,他们说“军”比“兵”大多了,营长应该叫李大军,弟弟应该叫李小兵,营长家的事情怎么是反的?李小兵听到议论,只是笑了笑,战士们看见他笑得轻松,也跟着笑了笑。
李大军这次下山后,将复员回河南老家。李小兵这三年不仅没有探一次亲,也没能让李大军回去,父亲写信骂了他好几次,骂挨得多了,他就想,干脆让李大军复员回去,省去探亲的麻烦。但是今天早上,汽车营突然接到阿里军分区的命令:昆仑山上的多尔玛边防连缺少人手,让汽车营调整出一百个人,补充上去执行冬天的巡逻和守防。李小兵接到命令后心中一紧,汽车营凑不够一百个人,弟弟和其他老兵复员的事,恐怕得延迟。
今天早上还传来一个消息,山上的一个车队遇上暴风雪,一名汽车兵被冻掉了脚指头。李小兵的心一下子收紧,像是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这样的事该不会发生在弟弟身上吧?不过山上的人在电话中说得很详细,那名汽车兵只是被冻掉了脚指头,生命并无大碍。他在电话中问被冻掉脚指头的战士是哪个部队的,名字叫什么,电话中却一阵忙音。他无奈地挂了电话,暴风雪能把人的脚指头冻掉,刮断电话线还不是一眨眼的事情。他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李大军这次随车队上山,下山日期已超出三天,他担心被冻掉脚指头的战士是李大军。但他又不能肯定,既然有可能是李大军,那么也就可能是别人。不过他又觉得不能这样私心,哪一个战士不是父亲的儿子,不是哥哥的弟弟?自己不希望弟弟遭遇厄运,难道让别的战士去替换吗?愧疚压着他,他打消了顾虑。
有人从“零公里”经过,看见李小兵望着路碑出神,不解地看了他几眼,他便转过身站在路边。
李小兵希望全连人都平安下山,然后再上山去执行任务。多尔玛,一个说起来就让人头疼的地方,他曾在那里住过两个晚上,因为缺氧,他在那两个晚上没有合眼,至今对头疼胸闷的情景记忆犹新。但是上面把命令下给了汽车营,再苦再累,也要去完成。
李小兵当兵十六年,上山下山多少趟,早已数不清。他的军衔是少校,职务是营长,也是老汽车兵。如今的他虽然不用亲自开车,但要带领车队上山。通常情况下,一位汽车兵只管一辆车,而带队的李小兵要管几十辆车。一路上,他一会儿看着前面,一会儿从倒车镜中看着后面,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眼睛一眨就会出事。汽车兵都说,只要营长带队,一路都会平安。那是李小兵眼睛一眨不眨换来的,他的眼睛盯得累,睁得疼,从来都不敢闭上休息。只有下山到了离汽车营一百多公里的柏油路上,他才能放松下来,眼睛一闭上就睡了过去。一个多小时后车队进了营区,他会准时醒来,第一个下车,指挥战士们检查车辆。他眼睛里的血丝,比任何一个战士眼睛里的都多。
现在,李小兵眼前没有军车,只有“零公里”路碑。
李小兵看着“零公里”三个字,眼睛忍不住眨了一下。这一眨就再也忍不住,眼睛像是刹车失效的汽车一样,不停地眨起来。他想忍住让眼睛不要再眨,用力一忍,眼睛反而不停地眨起来,像是眼睛已经不是他的。
李小兵的眼睛忍不住地眨,不一会儿,就累得打了一个哈欠。待哈欠落下,一股柔软的感觉在他周身游动,像是要把他拉入舒适的下坠之中。他知道那是一种极为难得的下坠,每次下山入睡前的感觉就是这样。
李小兵想一屁股坐下,靠着“零公里”路碑睡一觉。弟弟李大军的影子,在他模糊的视线里闪了一下,转瞬就不见了。他一激灵清醒过来,发软的双腿立刻硬了,也直了。
李小兵站稳,又看着“零公里”那三个字。
弟弟的影子再次闪现,李小兵揉了一下眼睛,弟弟的影子又不见了,眼睛也不再眨动。他想起弟弟入伍第一天,看见“零公里”路碑就跑过去要抚摸一下,结果一跟头摔倒在地。他当时一愣,“零公里”是新藏公路开始的地方,弟弟在这儿摔倒,让他隐隐不安。他本来不想让弟弟当兵,昆仑山的苦他一个人吃就够,不想让家里再来一个人,父亲却一定要弟弟当兵,他执拗不过只好听从。在弟弟新兵训练结束后,他把弟弟调到汽车营,变成了他手下的兵。
一晃过去了三年。
这三年他一直怕弟弟出事,昆仑山上的汽车兵,不出事便罢,一出事便很要命,比如车坠崖、高山反应致死、肺水肿、心脏病突发、脑溢血、冻伤、动物侵袭、雪崩、洪水、寒流、迷路等等,一不留神就会变成山上的一个坟茔。
李小兵在路边走来走去,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以为自己还未清醒,便摇了摇头,意欲把不好的预感压下去。偏偏眼前又浮现出弟弟的影子,还是急于去抚摸路碑,要一头栽倒的情景。他伸出手去,像是要把一头栽倒的弟弟拽住,但那是恍惚的幻觉,他的手随即落空。
一阵风吹来,李小兵清醒过来。
心乱了。
今天这是怎么啦?
李小兵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手牵着,不知不觉从营区出来,又不知不觉走到了“零公里”路碑跟前。现在他才明白,原来是弟弟一头栽倒的一幕在折磨着他,他本能地就走到这里。
到了这里又能怎么样,能把幻觉中的影子一把拽住,不让那一幕发生吗?
不能。
李小兵提醒自己,你是营长,不能这样失态,否则还怎么带兵?
李小兵转过身迎着风,身上一阵凉意。
不远处是一片小树林,风不大,却晃动了一下。那是一片白杨树林,李小兵曾带着战士们忙了一周栽下那些树苗,然后浇水,平整根部的土,三年后长成了现在的样子。凭经验,他断定这么小的风不会让小树林晃动,难道是因为恍惚,又生出了幻觉?他想过去看看,又觉得过去看的话,自己就被恍惚和幻觉牵着,又会失态。
李小兵仍然迎着风,身上一阵凉意,却镇定不下来。他终于明白,自己还在担心弟弟。他既希望弟弟尽快回来,又担心从车上抬下来的是弟弟。如果真是那样,他只能带着弟弟的骨灰盒返回河南老家。他能想象得到,一米八五的他进门后弯着腰,低着头,一下子会矮很多。父亲让他直起腰说话,他吞吞吐吐把弟弟的情况告知父亲,从头至尾仍然直不起腰。
风更大了,李小兵觉得有什么在拽他,要把他拽到黑暗的洞中,他脚下一滑,就落了下去。那个黑洞深不见底,他既无法挣扎向上,又不能落到底部,像风中的树叶一样在浮沉。
一个激灵,李小兵又清醒过来。风很大,他身子一歪,差一点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飘浮起来。他苦笑了一下,一个讲话时让战士发抖的营长,今天居然变得像风中的树叶,如果让战士们知道,不知会议论出什么?
李小兵决定回营区等弟弟,如果弟弟真的被冻掉了脚指头,不管在营区还是在这里,他都得面对。
面对,就是接受。
李小兵刚转过身,看见一团影子在那片小树林边闪了一下。他愣了一下,又出现了幻觉?他这次看见那个影子径直向他闪了过来。
是弟弟李大军。
李小兵清醒过来,弟弟能像影子一样闪动,说明他的脚指头没有被冻掉。
李大军笑了一下,算是给李小兵打了招呼,也算是叫了一声哥。
李小兵放心了,但还是怒斥一声:“你躲在树林里干什么?”
李大军咬了咬嘴唇:“当年来这里当兵,就想抚摸一下‘零公里’路碑,但三年了都没有顾得上抚摸一次,我这三年忙了个啥?现在要复员走了,就想抚摸一下‘零公里’路碑,但是你一直站在这儿,我怕你不同意,所以就躲着,等你走了再出来。”
李小兵不接弟弟的话,而是直接问:“什么时候下山的?”
“刚下来。”
“被冻掉脚指头的战士是谁?”
“不是我们营的人。”
“是哪个部队的?”
“是另一个汽车团的人。”
李小兵放心了,只要他营里的战士不出事,他就不用担责任。但他作为老汽车兵,还是为那个被冻掉脚指头的战士难过,也为奔波在昆仑山上的汽车兵感慨,这些汽车兵从“零公里”出发,一路历经达坂、悬崖、冰河、峡谷、风雪、乱滩和泥沙。行进途中的一日三餐,要自己动手做,很多时候只有土豆、萝卜、白菜三大样,唯一的调味品是军用罐头,但那样的饭(基本上都是面条)却越吃越香,多年后他才明白,因为条件有限,那种香是且吃且珍惜的心理反应。新藏线上海拔最高的地方六千多米,汽车兵经常被缺氧和高原反应折磨,到达狮泉河后个个满眼血丝,满脸脱皮,嘴唇破裂。有几句经常被人提及的老话:“死人沟里睡过觉,班公湖里洗过澡。”“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四季穿棉袄。”“库地达坂险,犹似鬼门关。麻扎达坂尖,陡升五千三。黑卡达坂旋,九十九道弯。界山达坂弯,伸手可摸天。”汽车兵经常用这几句调侃自己,但说着说着脸色就变了,有的战士还会掉泪。
李大军看着李小兵,一脸茫然。在李小兵手下当兵,李大军一直觉得李小兵不是哥哥,只是营长。
李小兵问李大军:“那个战士如何被冻掉脚指头的?”
李大军说:“是这样的,那位战士离开车队去提水,突然就下起了大雪,那雪下得太大了,不一会儿又刮起大风,就变成了暴风雪。他起初还提着水桶,心想无论如何要把水提回去,让大家喝上热水。后来发现情况不对,他往前走一步,风一刮就往后退两步,于是他就把水桶扔了,赶紧往车队的方向走。但是暴风已经让他迷路了,他以为向着车队的方向在走,其实却越走越远,最后就彻底迷失了方向。他慌了,大声喊叫班长,风大雪也大,把他的声音淹没了。他又喊叫排长的名字,风仍然大,雪也仍然大,把他的喊叫压得传不出去。他明白喊叫无望,便向着他认为是车队的方向走去。到了一个石缝边,他一脚踩下去被卡住了脚,死活拔不出来。他挣扎了很长时间,实在没办法了,就解下腰间的钥匙去磨石缝,心想把石缝磨损一点,就能把脚拔出来。但是一不小心钥匙却掉了下去,他绝望了,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又哭又叫。后来叫不出声,也哭不出眼泪,就坐在那儿等人去救他。战士们找了一夜,终于在天亮时找到了他,但是他的脚已经被冻坏了,送到三十里营房医疗站,不得不截掉脚指头。”
李小兵唏嘘不已,从弟弟的讲述中,他能想象出那是什么情景。
李大军说:“这件事已经在山上传遍了,下山时,连里的人都下意识地看自己的脚,都为自己的脚指头还在而欣慰。”
李小兵本能地去看李大军的脚。
李大军注意到了李小兵的反应,本能地把脚动了动,笑了一下。
李小兵也笑了一下,然后对李大军说:“以后上山注意,不要一个人出去,即便是出去,也要注意天气,一旦发现不对劲就赶紧归队。”
李大军点头。
“回去吧。”李小兵说着,转过了身。这时候的他既是哥,又是营长,他说什么,弟弟听从便是。
李大军却站着不动。
“站着干什么,上了一趟山,傻了吗?”李小兵生气了,但转念想起,上一趟山就变傻了的事情确实发生过,有一位汽车兵上了一趟山,下山后总说有人在他耳朵边说话,大家都诧异,他身边没有人,为什么他觉得有人在他耳朵边说话呢?后来才知道他在山上没有适应缺氧,下山后出现了幻听。这样一想,营长的影子在他身上退了下去,他又变成了哥:“好不容易下山了,回去好好休息。”
李大军的脸憋得通红,鼓了鼓劲才说:“哥,我想抚摸一下‘零公里’路碑。”
李小兵觉得自己的眼睛又眨了一下,他以为眼睛会不停地眨巴,却只眨了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风已经停息。李小兵的心也安静了下来。
李大军把憋了好久的想法说出后,等着李小兵的话。
李小兵想,弟弟要复员走了,就让他抚摸一下“零公里”路碑吧,如果连这么一件事都满足不了他,自己就不是哥哥,只是营长了。不,即便只是营长,也不能这样无情。于是,他对李大军说:“去吧。”
李大军高兴地叫一声,飞奔向“零公里”路碑。
风突然刮了起来。
李小兵看见弟弟变成一团影子,从地上浮起来,向路碑飘了过去。风在刮,呼呼的声音传过来,间或还夹杂着弟弟的声音。他的眼睛又眨了几下,视野变得模糊起来。他一愣,用手揉了一下眼睛,弟弟身上的影子不见了,又变成了敦实的小伙子。他向弟弟喊出一声:“慢一点,刚从缺氧的山上下来,不要剧烈运动。”
李大军应了一声。
李小兵看见弟弟又变成一团影子,飘到“零公里”路碑跟前。
风中好像传来一个声音。
李小兵扑过去,一把抱起李大军。李大军脸色苍白,“哥,我的脚疼。”
李小兵脱下李大军的鞋子,只见弟弟的双脚发青。他问李大军:“咋弄成了这样?”
李大军一脸茫然:“没咋弄,不知道……”
“一直没有感觉吗?”
“没有。”
“冻了没有?”
“冻了。”
“冻了多长时间?”
“一个晚上。”
“不知冷暖的东西,冻了一个晚上都不知道吗?”
“知道,但是没有顾上。”
“顾了啥?”
李大军犹豫了一下说:“哥,有一个不好的消息,我本来打算回营里后给你说,但是我怕我说晚了你骂我,所以现在告诉你。”
“有什么事,你赶紧说。”
“排长田一禾死了。”
“什么?田一禾死了!怎么回事?”
李大军便把田一禾去一号达坂执行任务,不幸坠下悬崖摔死的经过如实告知李小兵。然后又说:“哥,你刚才问我一晚上都顾了啥?我一晚上都守着田一禾排长,他的头摔烂了,我一直用毛巾按着,不想让他的血流出来。”
李小兵的手一松,李大军的双脚掉了下去,叫出一声:“疼。”李小兵扶弟弟站起,要背弟弟回去。脚指头还疼,但应该不会有麻烦。
李大军却着急地说:“哥,等一下,还没有摸‘零公里’路碑。”
李小兵吼了一句:“不摸了,回。”
一周后,李大军的脚痊愈了,走路却一瘸一拐,要两个月才能恢复正常。他不时扭头往昆仑山方向张望,好像昆仑山上的什么,在死死拽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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