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3年第5期|程惠子:起落平安
北京时间06:00 靖北
收到你落地的消息时,我刚把豆腐下了锅。春分一过,这边的天就亮得越来越早。从厨房的窗户往下看,有几个孩子穿着你们一中的校服从楼道里走出来,跟你上学那时候的规矩一样,衣服最外一层一定得是校服,于是只好把羽绒服鼓鼓囊囊塞在里面,像一只只吹起来的气球,蓝白相间地飘在路上。那几个孩子在路拐弯的地方钻进了一辆白色比亚迪,看来也是拼车去上学。豆腐滚了两滚,差不多熟了,放一把小白菜,再撒上一圈海米,盖上锅盖焖一小会儿就能出锅——这汤最好做,记得吧,出国之前我教过你。
不用等太久,小白菜一滚就熟,我把大部分盛到保温桶里,还剩了一口,刚好等下做早餐。电视里传出枪声,你爸在沙发旁边有点艰难地卷起抬头纹,然后继续低头换鞋,可能是鼻子不舒服,他冲着鞋柜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然后走过来从窗户上看了几眼,拎上了桶,拿了衣服,又从沙发上拿了一盒抽纸,吸着鼻子出门了。
今年不知怎么的,天气挺反常,春天都过去一半了,出门还都得裹着棉袄。暖气停了之后家里森森的冷,进门也不敢随便脱衣服。前两天你爸差点感冒,估计是他自己在车上的时候不开暖气,等客人上了车他才把暖气打开,一冷一热激的。他说他不爱在车里开空调,戴着口罩再开空调,实在闷得难受。那天他回来之后吃了两片克感敏,闷头睡到第二天早上九点多才出门,第二天我又让他吃了一次药,又睡了一晚上,症状终于压了下去,没有烧起来。这阶段感冒发烧是件麻烦事。
两点多你在群里发信息说马上起飞的时候,我正在看《出租车司机》。不知道是第几次看了,对情节熟门熟路,开头和结尾都是罗伯特·德尼罗的眼睛在后视镜里闪来闪去。他这个出租车司机当的,简直是城市里最酷的独行侠。我好几次跟你提起这部电影,不知你看了没有。美国的出租车司机实在太浪漫主义,你爸跟他们一比,显得太不浪漫,但我知道你爸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出租车司机的生活,这也正说明浪漫主义只能活在美国电影里。你爸说,等你回来一工作,就把这辆车卖了,不干了,随便做点别的,对付对付能过日子就行,开了这么多年出租车,真是一点眷恋都没了,再开下去,腰也塌了胃也坏了。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你爸是到了该下车的时候了。
可能你不会想到,在你刚出生那会儿,开出租还是一项挺不错的工作。每天除了上交给公司的定额,自己手里还能剩下不少,那时候我也还在上班,总是在超市给你买最好的奶粉。后来你上了幼儿园,你还记得吗,别家小孩还在带着亲亲虾条当零食的时候,你已经是一天一个好丽友蛋黄派了。说这话没有夸耀我们做父母大方的意思,我们自己是从那个时代过来,吃根红豆冰棍都要看大人的脸色,所以总是怕亏着你。
楼下的那一小角的喷泉里有几支好像坏了,不定时地向外汩汩地冒着水,地上总是一片洇湿,不过这倒恩泽了周围的植物,野花野草从墙角成片成片地长出来,连车棚架上的爬山虎也嚣张地来分一杯羹。所有人似乎都默认了这件事,大半年过去了也没有人来修理,似乎这几支喷泉的作用就是滋润这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花花草草。那些喷泉坏了几个泉眼,每天傍晚还是照常工作,原先的起承转合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奇怪模样,却也没什么人在意。
你记得吧,喷泉还是你刚上高中那年修建起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人们对音乐喷泉的新鲜劲儿早就没了。许多更大更好的音乐喷泉在靖北建起来,也不见得会有几个人去欣赏,更何况是这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早就熟视无睹了。刚建好的那几年,每天傍晚的喷泉表演都是小孩子们的盛会,他们在喷泉之间穿来穿去,最后兴奋地挂满一身水,把楼上抛来的那些骂声愉快地踩进水花里。我下班回家,在厨房的窗沿旁一边看喷泉一边做饭,那时候你刚考去一中,我们也是让你和小区里的几个孩子一起,包了一辆车,通勤上下学。每天你们放学回来,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盛会就开始了,配的音乐通常是《今天是个好日子》或者《走进新时代》。前奏一起,水缓缓滚开,宋祖英或者张也又尖又甜的声音不缓不慢地飘出来,我向锅里丢进五只冷冻虾,等你进门的时候,虾刚好煮熟,等你蘸着番茄酱或者黄豆酱把虾吃下去,晚饭也上桌了。国民女歌手的声音圆满地结束在新闻联播的前奏中,我去燃气灶上把火熄掉,下面的小孩子们纷纷散去,骂声息了,喷泉也落了,留下地上的一片洇湿。
你看我总是在想这些过去的事,他们说怀旧就是变老的特征。可能我真的是变老了。前几天和你爸外出去办事,顺道路过普云寺为你外婆祈平安符,又想起那年你参加飞行员招考,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和你爸来这里排队,等着上第一炷香。从来没见过寺庙里有这么多人,深夜的大雄宝殿门前摆满了蜡烛,大红灯笼高悬在斗拱上,恍如白昼。殿内往常的檀香气息完全被起伏连绵的香烛味道盖住,羽绒服互相摩擦,窸窸窣窣,很不舒服的扎耳声。钟声一响,人们排山倒海地跪了下去,佛像忽然清晰地迫近,金身明亮庞大,一瞬间让我有些走神。
你爸拉着我冲着佛祖磕头,一个奇异的念头在脑海边缘浮起来,这佛像如果脱去这身金箔,可能只是一个泥胎,连肉体凡胎也不如,到底灵不灵——当然这个念头很快被我自己掐灭,并默默跟佛祖抱歉说只是胡思乱想,我祈愿的心还是无比真诚的。你爸在旁边闭着眼睛念,佛祖慈悲,保佑我儿飞行员招考顺利。我没好意思说出口,但还是把他的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又求佛祖保佑你今后能分到好的航司,保佑你今后起落平安,飞行顺利。后来转念一想,一趟下来是不是求得太多了,这么多心愿佛祖能记住吗,佛祖会不会觉得我太贪心了。于是又把手掌合起来,佛祖还是先保佑蒋畅招考顺利吧,今后的事今后再说,关关难过关关过,先过眼下这一关。
你考试前那几天我和你爸都非常紧张,但我的紧张其实比他更多一层,我担心那晚在普云寺的邪念会不会影响到佛祖的心情,也担心我零零碎碎说了那么多,又说了关关难过——不应该说“难过”的,应该说关关顺利才对,总之没有表达好,在心里后悔,不知会不会搞坏了你的运气。那天从普云寺出来,你爸跟我说他前面的男人转头一说话满嘴的韭菜味,肯定是在家吃了韭菜饺子才来的。韭菜是五荤之一,吃韭菜拜佛祖,属于大不敬,烧的香肯定不会灵了。你爸语气里有些嫌弃,又有些得意,我听后更不敢把刚才的邪念和没把话说全乎的事告诉他,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会跺着脚地责备我。所幸的是你如愿考上了,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感谢佛祖宽宏大量,后来你爸还拉着我去庙里还愿,他对你的事在意得很。
白菜豆腐汤凉了一些,我把昨天剩的米饭拌进去,搅成汤饭,再配上腌好的萝卜,稀稀糊糊地喝了。你爸等下会把汤送到外婆那里,她上个礼拜刚做过灌肠,医生说要吃些清淡的。你在美国做饭也要注意,不能只吃红烧肉配白米饭,做个菜汤很快,也不复杂,总是靠那些维生素药片是不行的。你外婆前两天还问起你,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跟她说,按照航校给你们的实习计划,本来去年秋天就该回来的,谁知道这肺炎一闹,耽误了半年还没动静。她长长一声叹气,我想了想,又宽慰她一句,放心吧,迟早能回来,肺炎过去了,航司还指着他们挣钱呢。她把平安符绑在床头,使劲把绳子拉紧了,都怪那什么川普,成日里不干一件好事,好在他终于下台了,他一下台,美国也该放我外孙回来了吧。你看你外婆多新潮,连川普下台都知道。
窗外的天不再藏着掖着,终于露出鲜明的曙色。我知道可能有很好看的朝霞,但是我困得睁不开眼睛,碗也没刷就躺回了沙发上。电视屏幕里罗伯特·德尼罗连过了三个绿灯,毫无顾忌地在路上飞驰,车穿过喷水的消防栓,光线在挡风玻璃上流成混乱的水,在眼前化成一团。那天从你外婆家出门的时候她嘱咐我,要我们也去祈一个平安符给你,挂在你房间百叶窗的拉环上,一升一降,就是起落平安。我说好,下次路过就去,她说不能路过,要特地去,心诚才会灵。
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你高考那年,她还让我把一串粽子挂在家里的吊灯上,说那叫高粽,你外婆就爱信这些老一套讲究。我听着觉得有点好笑,但还是把粽子挂上了。那串粽子在家里挂了三天,本来说是要一直挂到你出成绩之后,可挂到第三天就怄出了轻微的馊味,最后你爸去买了一个粽子模样的香囊,垂着黄色的流苏,作为代替品挂在上面。那个香囊大概是被填了不少冰片,所以小半个月的时间里,客厅里都隐隐飘着樟脑和松木的香味——你还记得吗?你大概都不记得了吧。
北京时间 13:30 靖北
快十一点的时候,我从市中心拉了一个女的带着孩子去机场,从机场又接了一个男人跑去市郊森林公园,本来打算就在城西那家店吃碗扯面,三根裤带面撒上盐和辣椒面,用油一泼,捞上两根菠菜,吃完来碗面汤顺缝,十二三块能顶到晚上。没想到一来一回把吃饭的时间耽误了过去。从机场出发的时候已经开始发饿,男人西装革履地坐在副驾上,N95口罩严丝合缝。苏打饼干就在副驾座位前的手扣里,我努力不去想象它的味道。上车前男人还提了一箱芒果放在后备箱,上面写着“海南特产”四个大字,越往森林公园的方向开,芒果的味道越清晰。靖北不产芒果,上一次吃芒果是什么时候,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男人下了车之后我本想给你打个电话,跟你说随便炒两个菜,离家不算远,我直接回家吃饭。结果葱香味的梳打饼干越吃越饿,连吃两袋之后,面粉的味道直冲脑门。关了空调,手心就开始冒汗,口罩半挂在脸上,有我自己都嫌弃的口水味。看了一眼手机,离家还有二十分钟的路程。看到路边一家餐馆门口扎堆停了几辆滴滴和出租车,我胡乱把车停进车位,进去点了一份茄盒盖饭。
打饭的是个女人,看着比你高出不少,大红的毛衣被撑得很满,领口已经发黑,一个薄得几乎透明的口罩戴在鼻子下面,白套袖上蹭满了油,头发也油得打成绺,两者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联系,我没敢再往下想。脚底下有些飘,接过盘子后我赶紧拖了个凳子坐下,三口两口把饭扒进去,前几口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只感觉有热气涌上了天灵盖。我又让老板打了瓶汽水,灌下半瓶之后碳酸气上涌,胃里才感觉有食了,小腿上的肉松弛下来,脚底下终于落了听。对面坐着的一个和我差不多岁数的男人,他看着我说,弟兄你这是饿毁了。
西红柿鸡蛋炒得潦草,没多少汁,皮也没烫地切成大块,上面还留着磕碰的疤。茄盒油很大,肉丁零星地出现,吃到一半只剩酱油的味道。两个菜一瓶汽水,老板说二十二块,我问他汽水多少钱,他低头收筷子,两块。我说不是一块五吗,他抬头看我一眼,早涨到两块了。
前天我刚帮蒋畅还了信用卡,四千两百二十四块,距离我上次帮他还信用卡只过去了三周。你有没有发现,他花钱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这话我还不敢跟他明说,那边肺炎的情况比咱们这边严重,如果他真是在那边吃了喝了倒也没啥,但愿他没拿着钱去买那些游戏卡。你知道他一直没什么自控力。
路上的滴滴车眼看着变多,各种打车软件也冒出来,都看中了这盘子蛋糕。出租车生意越来越难做,生意都是抢来的。自从你伤了脚内退回家,蒋畅出国实习,家里就指着这辆车了。本想着他出国也就一年,一年之后回来工作,凭他飞行员的收入,肯定也就缓过来了,不仅能缓过来,说不定还能过得更好一些。谁知道出了肺炎这回事,闹得他在美国回不来了。航司差点倒闭,他们的生活补贴也没了。你老是劝我雇个人搭伙开车,但是出了这事之后大家都想找点稳定的活干,像以前一样雇人搭伙跑车真是太难了。市面上雇一个人一天只交一百块,刨去油费也没剩多少,还不如我一个人跑更划算。蒋畅和我们的生活费现在全靠这辆车支着——不是我说,这都是你把他惯的,从来不知道缺钱是什么滋味,但凡这孩子懂点事,就不能不管不顾,没来由地花出去这么多钱,他花一分咱们就要供七分,拿人民币去填美元,这个道理他应该懂啊。
那天在师大门口拉了一个跟蒋畅差不多大的女孩,也是今年毕业,跟她爸妈一起上的车。他们听说蒋畅学飞行之后直夸我有福气,说飞行员待遇好,还不用九九六,以后肯定是百万年薪,做父母的不用为他攒房子车子了。我说你们家孩子学师范也挺好的,稳定,不累,还有寒暑假。那女孩坐在后面玩手机,听我说完把脸抬了起来,您可能不知道当老师上个岸有多难,我考证就考了三次;等终于上了岸,到了学校也是像社畜一样去搬砖,实习的时候简直把人累出血,就因为看你是新来的,所以什么杂活累活都交给你做;奇葩家长层出不穷,还要跟他们斗智斗勇,寒暑假还要被拉去培训,稳定倒是挺稳定,工资稳定多少年都不涨,都说当老师好,我真是看不出来这工作哪好了。她一口气说下来,绊子都不打一下,好像已经把这段话在心里背诵了很多遍。
她爸在旁边尴尬地笑了两声,干什么工作刚开始都会累,年轻人,肯定要经过锻炼。说完在后视镜里给她妈使眼色,于是她妈接过她爸的话,现在社会上的年轻人哪一个不是九九六,当老师算好的了,在学校里起码受人尊敬,退休了也有保证,而且你一个女孩家,当老师以后好找对象呀,找个条件好的,结婚前买好房和车,工资啥的那都不重要了。
我听得心里一咯噔,还好戴着口罩看不出来表情,但我还是赔笑了两声,顺着他爸妈的意思说,我说老师这工作也有灵活性,要是嫌钱少了,自己出去随便代代课,外快就到手了,听说那些老师私底下收费都挺高的。女孩在后面笑出了声,叔叔您不知道吗,私下补课可是违法的,小心被同事举报。
实话实说,蒋畅考上飞行员我确实挺骄傲的,那段时间拉上人之后我挺爱跟人聊聊孩子的事,当然人家不说话我不会主动开口。确实,几乎没有人对当飞行员不充满羡慕的,他们说我是飞行员的爹,连带着也对我充满羡慕。每次我都故作谦虚地客气,准飞行员,还是准飞行员。有个小伙子和我说,这是现在社会上少有的不用加班还高薪的行业,他学计算机虽然赚得多,但是加班加得快要把命赔进去。师傅,你以后就等着享福吧,等你儿子一回国,你也不用上班了,就回家等着抱孙子吧。被他说的,好像一夜之间我什么都有了,不用起早摸黑地开车,每天换座套,吃十二块一碗的扯面和酱油味的茄盒盖饭,跟每个上车的人说,请系好安全带并佩戴好口罩——好像这一切等儿子回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结束了,他衣锦还乡,我功德圆满。
泔水桶就放在店门口,满满三大桶,表面飘着浓厚的红油,被用过的卫生纸吸得饱满。一次性的筷子栽在泔水里,像是一面白旗倒了下去,被那些茄盒、西红柿,还有混在一起的口水和鼻涕染成发亮的红色。蓝色塑料桶又粗又壮,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我在门口扫码付钱,旁边蹲着一只黑黄杂毛的流浪狗,卧在那里啃一块看不清颜色的肉,马路牙子上另一只白色野狗闻着味向泔水桶张望,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杂毛野狗立刻拱起身子,龇出鲜红的牙龈,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护食声。狗日的畜生,一个矮胖的男人从店里出来,皮带像捆猪一样勒紧他的肚子,经过杂毛狗的时候他没来由地骂了一句,然后钻进了他的滴滴车,摇下窗户,喉咙眼搓出嗬的长音,响亮地朝外面吐了一口痰。我看了看那只龇牙咧嘴的狗,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有什么意义,这畜生本来就是一只狗。
缓了一会儿,我终于把车发动起来,车子像男人小便完一样抖了两抖,最近老这样,积得毛病太多,我估计可能要洗油路了。翻了一遍群里的消息,早晨我出发那会儿蒋畅说已经落地,你回复说,好,起落平安。这应该是他倒数第三次飞行课,每次他上课结束你都会在群里发这句话,把这个群名重复了无数次。
我当然知道蒋畅其实并不是那么想当飞行员,这点你肯定也清楚。他还是太像你,喜欢那些诗呀歌呀,还有那些外国电影。但是那些东西能有啥用呢,不做吃也不做喝。凭蒋畅当年的成绩,考上师大就算烧了高香,如果他真去了师大学那些诗歌,毕业之后出来能找到啥工作?最多就跟那个女孩一样,考证,实习,然后去教中学生。在靖北这么个地方每个月拿三四千块工资,每天挤公交地铁,上班下班吃食堂。稳定是稳定,但是稳定对一个男孩来说有什么用,超过五十块的餐厅他进去都要犹豫,更别说去看什么电影了。他以后要当一个男人,要养老婆孩子,即使我们从牙缝里给他攒出一套房来,他以后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稳定对于一个女孩来说像得奖一样的光荣,对一个男孩来说就是放屁,尤其是对于我们这种家庭,简直就是在骂人。那天听你说,蒋畅好像谈了一个小姑娘,比他小一岁还是两岁,在美国读大学,那说明人家家里条件挺好,能把孩子送到美国去。我们跟人家能一样吗,那如果他不是飞行员,他能去美国实习吗,如果他不是飞行员,他也没机会认识人家。一个月要是只有那点工资,人家也不会看得上他。
烟在手里不知不觉就烧完了,还没来得及抽上两口。想起蒋畅去美国的事,总是模模糊糊的,感觉送他去机场还是昨天,又感觉已经过去了太久。早晨看你在厨房做饭,挤在厨房的小门框里,锅一开蒸汽就扑向你的脸,跟演电影似的——话说回来,你好像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去电影院了。以前你总说在电视屏幕上看电影是糟蹋片子,现在也经常在电视上看着电影睡着了。上次去电影院,还是去年车队里发了票,我跟你一块去看的。开场前我说买桶爆米花,你说二十块钱一小桶,太贵,爆米花上面裹了好多糖浆,甜兮兮的,吃起来又有声音,还是算了。最后我们还是什么都没买就进去了。
现在看电影的年轻人真不少,那天影厅几乎满座。讲中国女排的电影,你在黑暗中不停地擤鼻涕,你说真的是老了,以前最烦看这种煽情片,现在看得眼泪止不住地流,听朱婷跟郎平说,她打球是“为了爸妈,为了成为你”,实在太心酸,孩子真不容易。我坐在旁边没吭声,感觉血管中间打了个结,在喉咙上跳来跳去。蒋畅在美国快两年了,每次从视频里看见他都模模糊糊的,他也不容易,我知道。
今天去他外婆家送汤的时候,老太太还问起蒋畅,问他回来的时间定没定,嚷嚷着要给蒋畅出钱买机票。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老太太看着精神头好了不少。想起来以前蒋畅小的时候,我们常把他放在他外婆家,然后两个人跑出去看电影——准确地说,是我陪你看电影。那时候的电影院又老又破,门口总有人推着车,卖奶油爆米花和椒盐味的花生米,你说那些东西吃起来有声响,总是从旁边的小卖部里买两瓶汽水,再买两块钱一大个的切片面包,早早剥去窸窸窣窣的包装纸,徒手拿着,一点点撕着吃完。汽水全是糖精味,你聚精会神,我努力聚精会神,看到最后总是甜到喉咙发酸。
有次看完电影出来有漫天的火烧云,可能就在我们看电影的时候下了一场阵雨,那应该是一个夏天。连朝霞都是陈腐的。你望着天空脱口而出,后来你告诉我那是一句诗,我怔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朝霞是陈腐的,但晚霞可以很浪漫。你自顾自地又说了一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一句诗——但是我觉得很好听,我到今天都记得。
美国西部时间 23:00 圣迭戈
有时候想,靖北的夏天才像夏天。上午还是白日当头,下午或者傍晚瞬间一场雷雨,有时还掺杂着激烈的冰雹,小孩拳头那么大,枪弹般撞击着脆弱的窗户。雷雨后又是晚霞,乌云散尽之后是无比清澈的晴与夜的分界线;又或是雷雨就伴着火烧云,不知道走到哪里,就可以把伞放下来,整个人敞露在清新的空气里。然后就是透深的黑色一点点侵蚀红与蓝,像一场战地爱情电影终于结尾,字幕浮现在荧幕上,启明星就是被致谢的名字。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靖北夏天的暴雨,那种把肺洗干净的感觉,已经过去太久了。有个词语叫掏心掏肺,我现在的状态完全符合这个词的字面意义,恨不得把肺腑肚肠全部拿出来去暴雨下冲洗一遍。闷在这个屋子里又快二十天了,除了去门口拿外卖,我的活动半径不超过一米,restart, kill, level up, end几个词在屏幕上循环闪现,要不是你的聊天窗口不时从右上角插入,菁薇,我都怀疑自己已经和这个屏幕融为一体,变成了一台人工AI。
新奥尔良鸡翅总是在第一口咬下去之后就让我后悔,但是下次点外卖的时候还是会用它来凑单。小时候去上英语补习班,如果我表现得好,我妈就在下课后带我去肯德基买新奥尔良烤翅,八块钱还是十块钱一对。那时候觉得烤翅真好吃啊,怎么吃也吃不够,我妈在旁边点一杯可乐,看着我吃,然后说出全世界家长可能都说过的那句话,妈妈不爱吃。
加州的阳光永远充足,刚来这边的时候,感觉身边人的口音里都是小时候家里晒被子的味道。大华超市调味品齐全,有促销的时候折扣很低,但总体来说肉菜都很贵。土耳其的泡面和鸡胸肉非常便宜,可惜买到的巴基斯坦大米是臭的。开始我还一周三次地健身,买了一副配重十公斤的一对哑铃,每天吃水煮鸡胸肉,撒上黑胡椒配西蓝花,或者煮一份意大利面,用金枪鱼罐头和洋葱拌在一起;每十天犒劳自己一次,从大华买来好人家或者海底捞的底料,和两个室友一起做火锅或者麻辣香锅,然后再联机打两个小时游戏。
整个寝室都搬到了航校。之前在国内时,虽然住在一起,和室友们的关系也只是淡淡的,但来到这边之后三人的关系却奇妙地亲近起来,吃香锅的时候会争着舀电饭煲里的最后一口米饭。我们去亚洲超市买东西,在周围人的注视中大声讲蹩脚的英文,结账时跟收银员说撒由那拉,然后回到寝室里哈哈大笑。那时候我每次进城都要去Walmart、Target或者Kroger,看看健身区有哪些器材可以买。肺炎爆发之前,我们附近多了一家自称香港餐厅的外卖店,价格奇高,但是却卖宫保鸡丁和北京烤鸭,看着离谱但生意却似乎不错。
我买了一个二手GoPro,上飞行课的时候就戴在头上,于是我拍下了圣迭戈优美漫长的海岸线,还有用语言难以形容的壮丽的朝阳。与仰望完全不同的感受,我整个人都被朝阳所包裹,所拥抱,盛大得令人眼眶发酸。一种神圣的感受莫名而生,某个瞬间我甚至觉得应该信仰点什么才对得起这景色。我把这段视频发到我家群里,后来被我妈发到了她的朋友圈,配文是,圣迭戈灿烂的朝霞,底下是我爸给她点的一个孤零零的赞。
航校刚封锁的时候,他们每天都叮嘱我不要出门,出门要戴两层口罩,还辗转通过国际物流给我寄了两大包口罩和两瓶含有酒精的免洗洗手液。我们在寝室用高压锅焖了一盘乐观的红烧肉,每人就着米饭吃了两碗,告诉他们说放心吧,不用训练的日子逍遥着呢。我在寝室更加频繁地撸铁,做健身餐,甚至在兴之所至时写了诗并投了稿,我在诗中努力表达我的担忧,却发现落笔后的文字怀揣着近乎起义前夜的兴奋与热情。
然而这种情感正如革命一样短暂,囤下来的意面和大米很快被吃光,航校每天在门口放两次盒饭,配菜是甜口的青红椒炒鸡肉和颜色古怪的鸭腿,三个半生不熟的番茄压在盒饭里,打开是稀烂的红色;有时送来一份蔬菜沙拉,西蓝花里有土腥味,室友吃了之后开始很厉害地拉肚子,我们瞒住不敢讲,只是每天把饭拿进来,第二天又原封不动地丢进垃圾桶。
就像第一口满足第二口平庸第三口开始反胃的烤翅一样,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一切就以面目全非的样态向前冲刺。我从窗户里看日升日落,想象你在纽约坐上飞机,跨越大西洋飞到阿姆斯特丹,再从阿姆斯特丹转机到广州,在朝霞中划出优美的弧。你和我说广州隔离的伙食很好,住在温泉酒店里,半个月下来胖了一圈。我没好意思告诉你我停了健身之后体重迅速上涨,哑铃堆在角落里,很久也没有拿起来。从广州回到青淮之后,你发来在青淮航大门前的视频,说替我看看曾经的学校。视频里航大门前的小吃摊热火朝天地煮着麻辣烫和冒菜,有学弟学妹像我当初一样,举着大把的鱿鱼和烤白虾在奶茶摊前排队,你的镜头晃来晃去,卖月亮馍的阿姨在屏幕里晃得看不清脸,只看到你举着一个巨大的煎饼说等我回来。晚霞在小吃街的尽头壮阔地蔓延,看得我十分恍惚,继而生出许多伤感。
关掉视频之后我狠狠下单了炸鸡和taco,并且没有因为害怕长肉而把可乐选成零度,长久以来,人工糖退而求其次的甜味令人憋屈得想发疯。你在航大,我在美国,好像时空交错或者身份交换,我模模糊糊的记忆就像你恍惚的屏幕,含混成一堆马赛克,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不真实。你不真实,我更不真实。炸鸡吃得我满手是油,最后剩了几块实在吃不下去,可乐在胃里积累了厚厚的碳酸气,却胀得打不出一个嗝。我走到窗户跟前,拉开窗想拍一段这边的天空,才发现GoPro因为太久没有充电,已经无法打开了。
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这个问题你们都问了我很多次,感觉已经变成了革命中空洞的问句,难以用一两句话来干脆地回答,十月革命前,俄国向何处去,五四运动后,中国向何处去,我就像那些失去方向的革命者一样,对于何时才能回国这件事一无所知,只是顶着一头雾水一天天混下去。我被群里的这些问句问得发麻,他们把对这件事的关心藏在每一句话背后,几点醒来,吃什么饭,和谁聊天,几点睡觉,每一句话的背后其实都在试探那个缥缈的归期,以好心和关心的面目装点起来,给我的无知再加上一层无知。起初的被大时代点燃的兴奋迅速熄灭,在房间中关了十八天之后我终于放弃了吃健身餐这件事,烦恼会解决烦恼,但焦虑实在难以承受另一个焦虑。
我用外卖软件点炸鸡和炸酱面,还有那家港式茶餐厅的北京烤鸭,只有吃什么这件事成为了我能思考并作出判断的唯一问题。除了与你聊天,我没有其他事可以坚持去做,甚至面对游戏也无法专注,总是玩上一小段时间就变得烦躁,急不可耐地去注册下一个。房间里三人说的话越来越少,锅碗瓢盆扔在那里,早就没人做饭,大多时候都是各自专注于自己手上的游戏。我没有任何运动,却总是很饿,但吃了两口之后胃又被很快顶住,大部分都会倒掉,然后又陷入饥饿,然后继续思索下一顿吃什么,没有从一餐饭中获得满足。每次把饭倒进垃圾桶的时候都觉得愧疚,一餐饭十几刀,够我爸妈在国内吃两天的,我想象我爸没黑没白跑车的样子,但在下一次饥饿来临后又变得六亲不认,只想着尽快选好,下单,拿到。我好像只能从这个等待的过程中获得短暂的平静,因为我知道它是有结果的。我飞快地胖了二十斤,坐在椅子上的时候能感到肚子上堆起了肉,软塌塌的像那些隔夜的炸鸡皮。投出去的稿子石沉大海,我没有任何办法,焦虑真实地降临在我头上,但我已经写不出一句诗。
你那天和我说起的电影我看了,之前我妈好像也给我说过这个片子,她说讲的是一个很酷很浪漫的美国出租车司机。其实罗伯特·德尼罗一点都不浪漫,这根本不是一个浪漫的故事,他像个笑话一样被捧成现实世界的英雄,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孤独感催化了他和这个世界决斗的决定,拯救雏妓是他想要打回去的方式,但忽然发现对方并不想要被他营救,一切都是他的臆想,想要还手的一刻发现他的对手原来是空虚。结尾处德尼罗的眼睛在后视镜里闪来闪去,曾经的孤独迷惘、颓丧和落差忽然又折射在了他的眼中,猛然惊醒之后,他依然向前行驶了。美国电影里没有浪漫,现实中更没有,把这一切理解为浪漫的人只能说实在是太天真,理解能力永远停留在努力就会有收获,等待就会有结果这种短平快的层面上。你说德尼罗有点像我,好像是这样,但他比我幸运,面对空虚的时候他还是对着空气打出了这一拳,而我现在不仅没有挥拳的力气,甚至连挥拳的想法都没有。
你回国,隔离,回家,上网课,周末和你妈妈去逛商场,你给我发来你做的芋泥和冰沙,你说味道丝毫不输鲜芋仙,你在缝隙里发来的每一条信息都让我又失落又踏实。你说我迟早也会回国,过上和你现在一样的生活,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见面,还可以去你家里看电影。你收集的那些原版光碟我从来没见过,除了电影院里的片子,我只看过盗版碟。我不敢告诉你,和你的聊天窗口是我最大的指望,虽然我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把精神完全依赖在另一个人身上是危险的,但除了把等待和想念寄托于你,我别无选择。
昨天是我时隔三个月第一次去上飞行课,特地给我爸妈发了信息。到场地后才发现飞行教练换了人,之前那个棕色头发、会说一点中文的墨西哥裔男人被一个亚洲面孔取代,他说他来自台湾,我有点惊讶,试着用中文跟他讲话,他却说他不会汉语。我又问他之前那个教练去了哪里,他很美式地摊摊手,表示完全不知情。
握着操纵杆我无限生疏,教练在旁边不停地提醒我注意前方,语气礼貌克制。飞机升起后不久就看到那面五百多英里的美墨墙,再往上升,它变成窄窄的一道线。在那附近有家很大的奥特莱斯,之前还能出门的时候,黑五那天,我们曾经去那里吃一家还算过得去的中式快餐。我给我爸买了一条李维斯,比着我出国前他的尺码,给我妈买了一只手掌大的Coach钱包,其他牌子我也不懂。当然这些我没有告诉他们,不然他们肯定会觉得我在糟蹋钱。我也买了礼物给你,但具体是什么还不能说,只希望能在过期前送到你手里。
飞到云层上面的时候,我又看到澄澈空明的天空,干净得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可能是担心气氛尴尬,教练客气地问起午餐吃了什么。我忽然想起我家楼下有家卖蒸馍的小店,斜对面有一棵很老的泡桐树,树下总有流浪狗留下的狗屎,路过的自行车不注意就会碾过去,留着一段一段的痕迹。每天黄昏时分那家店就在门前打开了蒸笼,暄腾的面粉气味迅速弥漫,两块钱可以买到四个蒸馍。门前渐渐排起了队,几只流浪狗也寻味而来,老泡桐旁拉满了横七竖八的电线,一抬头就能看到被切成碎片的天空。我中午啃了两片面包,但我不怎么想说这个,而馒头的英文怎么说,又一时想不起来,于是我只好回答他,just something。
北京时间 14:30 青淮
我原以为能在回国的路上看见漫天的星星,结果除了一两架一闪而过的航班,什么光也没有。舷窗太脏,连外面的黑色也是乌秃秃的,像处理不干净的污水河。我把遮光板拉下来,戴上了眼罩,虽然没有睡意,但还是打算把自己拖入睡眠。飞机上已经不提供毛毯,我从包里拿出羊绒围巾披上,几乎所有人都戴了不止一层口罩。我身边坐着一位和你年纪差不多大的女人,她戴了三层,每一层都密密实实压在脸上,把原本就松弛的眼袋勒得挤了出来,又被护目镜罩了进去。口罩看上去像是长进了她的肉里。
等我回到家睡在家里的床上,好几次回想起回国航路上沉闷又沉默的那二十几个小时,都觉得不可思议。在飞机上不管多么清醒,只要戴上眼罩很快就会睡着,反而是回到家之后,总是感觉那个女人的眼袋在面前晃来晃去,张得很大,像被蒸熟的鱼一样,没有眼珠,目眦尽裂。
一定是想吃清蒸鱼了才总做这些梦。你把黄瓜头上的尖切下来粘在我的太阳穴上,左右两边各一个,然后伴随着均匀的节奏声,切出薄厚均匀的片。等下就给你做清蒸鲈鱼,今天做一条大的,让你把两只鱼眼都吃掉,就不会再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梦了。你非常轻快地捏了一下我的鼻子,然后把黄瓜一片不落地码进盘子,和刚才剔好的虾归拢在一块。再说鱼眼有什么好怕的,你小时候最爱吃鱼眼,妈妈每次做鱼,你头一筷子就去把两只鱼眼夹起来,怎么小时候爱的东西现在反而怕了。
鱼眼是很耐嚼的东西,两只鱼眼放进嘴里,两边的后槽牙同时使劲,有种奇妙的快感。不过高三的时候因为长了智齿,后槽牙经常肿起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再用力嚼鱼眼,慢慢的也就不怎么吃了。
你爸在纽约有没有做鱼给你吃?你去过他那里几次?菜差不多都备好了,你走到水池边洗手,水开得很大,你的手上裹满了泡沫。
没去过几次,就吃了几次饭,做没做鱼我也不记得了,做了估计也记不住,肯定不如你做得好吃就对了。
嘴巴甜得有一套,跟你爸一样,就属嘴上功夫好。你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转身又回到案板旁边,你走开一点,马上倒油炒菜了,小心油溅出来烫到你。
我退了两步到电饭煲那里盛米饭,三升的电饭煲焖了两人的饭,只是浅浅地铺了一层底。不过话说回来,还是要多亏我爸有远见,趁早抢了票送我回来,还买了头等舱,不然我肯定困在那边,跟小蒋一样,每天靠外卖生活,清蒸鱼也吃不到了。
锅里炝出一阵烟,嗤啦一声,很快被抽油烟机吸走。可能是你手上有残留的水,丢葱姜下锅时,花生油迸出清脆的响声。你站在锅前纹丝不动,只是拿铲子的手上下翻越,把虾仁丢进去,把黄瓜丢进去,最后把调味料丢进去,它们在锅里一点点褪去原本幼嫩的颜色,变得成熟,变成艳红和翠绿。你没有像以前一样咋呼着让我帮你拿盘,盛菜,端进餐厅,你自己做完了这一切,一句话都没说。盛好菜后你把锅丢进水池,水开得很大,又是嗤啦一声,水把硝烟熄灭,这片战场瞬间恢复了平静。他是你爸,他给你买机票不是应该的吗,再说了他不把你送回来,他能照顾到你什么?他照顾他的新儿子还照顾不过来,还让你留在纽约给他添麻烦吗,你以为他对你好,他就是不想负这个责任罢了。
你从我面前径直走过去,把炒好的菜端进餐厅。我看到那条鱼已经横陈在了案板上,背上三刀整齐划一的平行切口,眼睛僵直得像是灌进了污水。无端端的,我感觉我的后槽牙好像肿了起来,那双鱼眼睛就在后槽牙肿胀的地方滚来滚去。
自从三年前你跟我爸离婚,但凡我提到他一点点好都仿佛是对你的背叛,或者说对我们的背叛。我爸确实在离婚之后迅速结了婚,又迅速有了新的孩子。我当然清楚他恐怕早在没有离婚的时候就和别人有了一腿,并且为此离开了这个家,彻底远走异国他乡。在常理的想象中,我应该和你站在一起相依为命,痛斥他,诅咒他,在不得不谈及他的时候,把他和他的新太太和新儿子轮番讽刺一遍,有必要的话还应该一起抱头痛哭。十五岁的我确实这样做过,不是因为我确实深有体会,而是我发现这样比较容易结束这个话题的讨论,而如若我在讨论中提及某些与他共同经历的事,比如他曾教会我游泳,教会我骑自行车,教会我穿鞋带,那么将会换来我们之间长久的像鱼眼睛一样僵直的沉默,甚至你会说一两句我无法再接上的话,是吗,那你爸现在估计在忙着教别人这些事了。
我想我爸一定也面对过这样的沉默或者这样的话,他是怎么应对的,我不知道,他教过我很多,但是没有教过我这个。
快要高考的时候,我爸忽然提出要接我去美国读书,你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替我答应了下来。其实我那时候的成绩虽然没有那么突出,但在青淮本地上个重点还是可以的,我问你,为什么非要出国,留在青淮上学也没什么不好,你不是不希望再跟我爸有联系吗,怎么还要让我去他那边读书。你先是像往常一样叹气,感叹我爸在抛妻弃子之后没能恶有恶报,反而在纽约生活得不错,又说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以后肯定会比我得到我爸更多的钱,跟他相比我那点抚养费也就是做做样子而已,然后我们默契地让这个话题悬置了很久,不再谈出国这件事。直到最后,你才和我说,虽然妈妈希望你留在我身边,但是你如果真的想学电影,我觉得出国的话,可能会有更多机会。机会是一个模棱的充满虚幻意味的词,却在很多情况下被与更好,更上一层楼划上了等号。反正到了那边上学也会有假期,假期你就回来,回家来,这样的话跟在国内上大学也没什么两样。你试图说服我,好像也在试图说服你自己,其实我根本不需要被说服,你知道我一定会听你的。
刚到纽约的时候你每天和我打一个视频,视频里的你好像开了美颜,没有皱纹,眼袋被磨得很平,看上去显得有些奇怪。有什么事情了就去找你爸,他把你弄过去读书,就要对你负责,别不好意思,别舍不得用他,面子值几个钱,血浓于水,他再怎么有了新的家庭,你也是他的女儿。
我去了我爸家。他的新工作还算顺利,牙医在这边是很紧俏的工作,他的诊所门前总是停满了车。他的新太太对我很客气,会做味道还不错的猪肚鸡,我盛了两碗,想吃第三碗的时候没再好意思,同样客气地表示吃饱了。至于那个和我同父异母的小男孩,目前还处于满地爬的阶段,第一次上门的时候我买了一盒小小的乐高,他毫不迟疑地塞进了嘴里。
倒是挺有眼力界,知道买点东西再上门,这点做得蛮好,让你爸他们知道咱们也不占他的便宜。你在屏幕那边给茄子削皮,我知道等下你就会把茄子放上蒸锅,做成凉拌茄子,你说你要减肥,体检的时候发现自己胖了两公斤,两公斤足以让你开始焦虑。但是妈妈还是要嘱咐你,没什么大事的话不要总是去找你爸,你小时候他就是整天在医院里忙得要死,根本不管你,那时候你发烧都是妈妈和外婆带你挂水,你可能都忘了。你开始非常用力地砸蒜,像密集的鼓点,不时有一两颗蒜从那个木碗中探出头来,被你用杵按了回去。你爸现在出了国,在人家的地盘开诊所,估计只会更忙,更何况你爸现在有了自己的家了,你要有点眼色,不要硬往人家跟前凑。
我在屏幕对面吃泡面,但我没敢把泡面放在面前吃,只是像小偷一样,跟你说两句话就侧过头去吃一两口,骗你说我在写作业。泡面是你严令禁止的食物,但我在纽约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吃。以前我没有想到泡面竟然如此好吃,口味想不到的多,有葱油,咸蛋黄,还有黑胡椒猪肚鸡,都做得有模有样,有滋有味。每次视频到最后我都在一旁忘情地吃面,尽量压低吞咽声,长久没有回应的话你就怪我怎么不理你,我只好跟你说我在做题,题不好做,是一道很难的题。
清蒸鱼端上了桌,鱼背上的切口被青红椒和葱丝盖住,你夹了鱼肚子下很大一块肉放进我碗里,然后用勺子剜出了一对鱼眼。吃,吃掉,这鱼一大早就送来了,还是活的,现杀的,在纽约哪能有这么新鲜的鱼,你不是想吃鱼眼睛了吗,一对眼睛都给你,吃掉就不会再瞎做那些梦。
我把米饭和鱼一起扒进嘴里,一大口,米饭的味道盖住了鱼味,囫囵吞了下去,我没有吃出鱼眼睛。好吃吗,妈妈今天专门放了蒸鱼豉油,比生抽鲜很多。
好吃。我在吞咽的间隙匆忙回应,小蒋说他在美国超市到处找蒸鱼豉油,结果都没有,确实比生抽味道好。
你不动声色地把鱼刺吐在桌上,他回国了?
没有,他还在圣迭戈,执照考不下来的话回不来的。
你跟他见过面了?
也还没有,他说要来纽约看我,但是情况实在不好,他们航校和航司管得严,门都不让出——这些事之前视频的时候我不是跟你都说过了?
忘了,不记得了,什么航校航司,乱七八糟分不清。你只盛了拳头大的一点米饭,你说现在你减肥吃饭就要这样,每餐吃一拳饭,一拳肉,两拳菜。
小蒋他们是所属两家学校的,一家是国内的大学,一家是美国的训练校,国内他是属于青淮航大的,他们飞行专业一入学就会被分配航空公司,然后各项事宜就开始由这家航空公司负责,航司兜底他们四年的各种费用,大三的时候送他们出国实习培训,送到国外那家航校去——这家航校跟青淮航大是没有关系的。他们在国外考了驾照再回来,毕业就进航司工作,你可以理解成航大委托公司,公司委托航校,差不多是一种委托关系。
你夹起一块鱼,把汤汁从盘边抹掉,再把鱼皮撕下来,撇掉所有的油,只剩下纯白的一块肉。我理解成?我理解什么,我干什么需要理解。
你不是说你分不清小蒋他们航校和航司的关系吗,我就是跟你解释一下。那种烦躁的气息陡然就升了起来,你永远这样,你不理解的事你永远不愿理解,所以你永远也不会理解。左边太阳穴上的黄瓜片掉了,我索性把右边的也一把抓下来,小蒋现在回不来就是因为航校和航司谈不拢,谈不拢价格,航校让航司补延期的学费,航司认为美国航校狮子大开口不愿意补,两边就这么僵着,就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吧。
还不就是钱的原因?说难听点不就是把他们卖给航空公司了吗。飞行员,呵,听着挺气派的职业,实际上就是开空中公交车的呗,你之前不是说他爸是开出租的吗——呵,倒是子承父业。
你从鼻腔里捏出来的呵声,呵——彻底点染了那股烦躁的火。我不知道你对小蒋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敌意,呵来呵去,之前每次视频聊起他时你都会故意谈起别的话题。我从来没见过小蒋,只在视频里见过,他给我买过几次外卖,还寄过两次蛋糕,他说是用航司发的补贴买的。他很坦诚地和我说起他妈妈之前在一家国企工厂工作,工厂这几年效益不好,他妈妈出了工伤之后就办了内退,他爸爸开出租车养活他们一家。
当飞行员怎么了?开出租车怎么了?人家也是干干净净凭本事吃饭,也不比谁矮一截,何况飞行员现在是多热门的职业你也不是不知道,以后薪水不会少,多少人想考还考不上。你针对小蒋也就罢了,阴阳怪气地扯上人家爸爸干什么。
小蒋小蒋小蒋,你回来之后三句话两句不离他,我看你是被他洗脑了还傻得不知道。你把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直直看着我,刚上大学就去搞这种事,面都没见过就去乱谈。鱼刺像针一样在你嘴里打转,你连呸几声把刺都喷了出去,又把手指伸进嘴里胡乱搅了一下,肯定是有刺卡在了你的牙缝里,但没能拔出来。网上聊聊天而已,人家拿你当精神安慰剂你就当了真了,听说那些飞行员空姐私生活都乱得很你知道吗,家里没学历也没钱,这种人以后拿了高薪了也是凤凰男,现在冲着你的条件跟你在一起,以后发达了保不准会干出什么事来,你挑人也不拎拎清楚啊?我看送你出国学习都白学了,还想找跟你爸一样的吗?
刺没吐干净,还有一根粘在你的嘴唇上,被你呼出的气吹得一晃一晃。你的眼角上有一颗眼屎,已经隐隐蓄力要和眼泪一起冲出来。很久没有这样看你的脸,你眼皮耷下来了很多,从杏眼变成了老鼠眼,眼下的粉花了,露出一两块黄褐斑,似乎比我刚出国的时候又扩散了许多。眼袋松垮地浮在下面,与你瞳孔里的悲愤相比它们的松弛显得很好笑。我想如果给你戴上口罩和护目镜,它们也会变成那样一对鱼眼。
出租车司机要拯救艾瑞斯,告诉她应该去过一种正常的生活,艾瑞斯问他,是什么让你觉得你高人一等?你能告诉我吗?你看过镜子里的自己吗?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在自认为失败的时候却想通过改变另一个人的人生来改变现状,是不是在他们眼中这些人都需要按照一种所谓正常的秩序来天天向上。上电影课的时候,老师说德尼罗扮演的是一个无能的超人,虽然无能,但老师还是认为他是一个超人。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艾瑞斯回家之后她父母发来感谢信,但是艾瑞斯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放下筷子走进卧室,我知道几分钟之后房间将照例传来你的呜咽。我没能进去安慰你,没能向你道歉,送我出国学习确实白学了。我把清蒸鱼拌进米饭,一片白色混在一起浇上汁,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鱼刺嚼碎了全部可以咽下去,一根也不用吐出来。米饭压进胃里后涌上来一个腥气十足的嗝,从始至终我都觉得德尼罗很多余,但我不会告诉你这些。
北京时间18:00 青淮
自从你离开之后,我就不再开车去上班。不知为什么醒得越来越早,早到足够我洗漱完毕,做十五分钟的冥想瑜伽,吃一个白煮蛋,再出门搭地铁到学校去。学校其实是提供早餐的,两块钱一份,自助,算是给老师们的福利,两个铁皮桶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一个装豆浆,一个装红茶,豆浆稀稀拉拉兑了很多水,红茶看不出颜色,只能喝出是热的;主食大概就是红糖馒头,燕麦流沙包这类点心,有时还会有卖相尚可的蛋挞和松饼,虽然咬一口就知道超市的速冻货,但两块钱还能吃到这些种类,也不会有人再说什么。
你以前说早餐一个白煮蛋加一杯牛奶就足够了,人其实是不需要这么多热量的,尤其是到了中年之后,代谢会降低,一天不吃都不会饿。我现在就是这样,稍微多吃两口第二天就会写在体重秤上,于是大多时候晚餐只敢吃一个番茄或者一块南瓜。大腿上的肉明显地松下来,但我坚持穿原来尺码的内裤,尽管每次都会在屁股上勒出鲜明的痕迹。它们会把那些年龄附加的东西紧紧兜住,再提起来,这样从外表上看还是和原来没有什么区别。
你走的那一年我就在教高三,现在还是教高三。三年一轮,同事们见面都客气地说我保养有方,客气夸我自律,客气地感叹菁薇如今在美国念书真是有出息,最后客气地说下次再向我请教驻颜和育儿的秘方。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收腹,下意识地提臀,客气地跟他们表示,哪里哪里,老了,早就该老了。
他们默契地不在我面前提起你,仿佛从一开始我就是一个单身母亲,有一个在国外上学的孩子。偶尔有新入职的同事问起,总有人替我解围,郑老师的小孩在美国念书,孩子爸爸也在那边。一句话就把我被出轨被离婚的事盖了过去。新同事很会看人眼色,赶紧点头表示理解,我抛给解围的人一个感激的眼神,其实大家都了然于胸。
三年前跟你办手续的时候,校长提出要给我放个长假,我和校长说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如果班主任临时请假,学生们会不安心;再说该商量的都商量好了,领离婚证而已,不会大费周章,假就不用请了。
办了手续之后的那一月我几乎住在学校里,午修和晚修都在办公室给学生答疑。青淮的五月还没有入梅,但溽热的空气像是序曲,一出门衣服就会湿透,走两步整个人就微微发晕。我坐在冷气十足的办公室里看学生在楼下打球,看他们顶着一个湿淋淋的脑袋对着水龙头喝水。我在办公室放了一条空调毯盖住双腿,后来又加了一条羊毛围巾披在肩膀上,我变得非常怕冷,但没有办法向外走出一步。
高三就是在出题、考题与讲题中度过,出完考,考完讲,讲完再出,再考,有时还没讲完,下一张考卷就已经如潮水般拍了下来。卷子印刷的质量并不好,学生们答完题手上总有厚厚的铅印,三年又三年,每一届都如此。考完试他们就举着脏兮兮的手来找我答疑,郑老师,这道题到底应该选什么,郑老师,为什么这道题用这种方式解不出来,还有学生干脆在我面前放声大哭,郑老师,这道题我不会做,怎么办,我就是不会做。
其实我由衷感谢那些举着脏手来找我的每一个学生,尤其在那一年。那些对他们来说天大的困境,只需要我用红笔轻轻划两下就可以解决,我和他们一起沉浸在这个以数学题为中心的小剧场中,一步步推理下去,总会指向一个明白而确切的答案,即使他们不能恍然大悟,也会在几次反复的推演中熟悉,最不济也可以背下一种套路,于是在下次问题到来时顺利解决,起码得到部分解决。他们高兴而得体地谢幕,离开办公室,他们说,郑老师好厉害,郑老师总是对的。
菁薇也这样说过。正如你所愿,她在美国待了半年,没有变胖,也没有变瘦,甚至连头发也没有变长或者变短,但她确确实实和以前不一样了,言谈举止之间让我觉得她越来越像你。她不再像之前一样,和我一起在水龙管边削土豆皮,水花四溅的时候她会提高音量说话,她大声地把班里发生的那些细碎小事讲给我听,我听不清,也不必听清,我只是应着她,是吗,这样啊,挺不错的,然后和她一起把土豆削干净,土豆变得像玉一样温润无瑕。她在厨房跑来跑去,帮一些用处不大的忙,吃两片我刚刚切好的黄瓜,嘴里絮絮叨叨不停,她说,妈妈,和你一起做饭可真有意思啊。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水龙管下面洗菜,择菜,给土豆削皮。我大声和她说起今年毕业的学生模考成绩得多么好,比三年前还要好;跟她说教过她的哪位老师跳了槽,怀了孕,或者辞了职。她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摸了摸电饭煲,看了一眼刚切好的黄瓜,再一次没头没脑地说起她交往的那个不着边际的男生,我清楚她的心确实不在这里。
这或许正是你想看到的吧,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你可能正在天上大笑。从你装作无意地向她推荐那些乱七八糟的电影开始,从你拼命劝我送她去美国读书开始,你早就筹谋好了这一切,别以为我不知道。三年前离婚的时候你就起念要把菁薇带走,你要想想清楚,菁薇留在这里真的合适吗,你能为她做什么?让她去做那些她根本做不出来的数学题,考一个普通的大学,选一个普通的专业,那毕业之后呢?她能干什么?像你一样当个中学老师?
说这些话的时候你衣着得体,分贝不高不低,仿佛在和一个病人商讨治疗方案。你永远有办法轻而易举地拨断我最愤怒的那根神经,以医学博士的姿态高高在上,像用脚尖踩碎一只蚂蚁那样踩碎一个师范生的尊严。随着那根线的断裂我暴怒,发狂,摔盘子摔碗然后破口大骂,于是你终于达到了你的目的,你从一地晶莹中心满意足地走过去,从我的散乱的头发和模糊的视野中走过去,你轻巧地推开了门,几乎带着微笑,留下一个轻轻巧巧的问题,这就是你为人师表的样子?
教学上的褒奖在你看来不过是些毫无意义东西,书架的一角摆着你的博士毕业证书,在这张证书面前,那些与中学教学相关的荣誉只配堆在储藏柜的深处,成为一个充满嘲讽的垃圾堆,散发出明显的羞耻的味道。那些奖哪个中学老师没有拿过?现在的中学老师有谁最后没有评上高级?这一行的行业天花板就这么高,体制内的工作就是这样,等论资排辈到你自然就会有——你自己不也这么说吗,干到最后所有人都一样,有什么意义?可能在你来看,这个行业最大的意义是来自于学生家长,逢年过节他们送来的冷鲜海胆,整箱的樱桃和以及晒干的猴头菇和鸡枞菌都被你毫无保留地吃进了肚子,然后理直气壮地一声不吭。尽管每次他们来的时候你总会不耐烦地关上卧室的门,抱怨他们逗留的时间太久,还非常吵闹。
或许菁薇早就和你说了她那个交往对象的情况,一个出租车司机的儿子,被爹和妈深深指望,指望他赚大钱发大财带领全家脱贫脱困。我做梦都能想象你摆出的姿态,你一定再次成功扮演了美剧中的民主爸爸,一副正直坦诚的样子,尊重孩子的一切决定,然后收获他们的拥抱和感激。其实你的学历至上主义也对她的选择强烈不满,不过你选择暗中挑拨或者暗中等待,通过这种方式赢得她对你的信任,虚伪但是一贯有用。
你总是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说辞,就像你把出轨女助理美化成两个医学博士追求自由双双赴美生活一样,你毫不愧疚,用所谓大方的姿态净身出户,像九七年的英国人一样扮作最后的绅士姿态。签字之前我问你为什么没有道歉——我后来为这个自取其辱的问题后悔不已。跟你在一起没有自由,因为郑丽萍你永远对。你最后一次从晶莹的地板上踩过去,留下如常轻巧的话,然后奔向了你的自由——然而自由的结果就是你们感染在你们自己的诊所里,横死在你们自由的土地上,自由真他妈的厉害,真他妈的伟大,你现在彻底自由了,你满意了吗。
青淮今年的春天不知为何总有雨水,晚霞都被大雨吞没。我买了烘干机,菁薇回来之后我把她的所有衣服被子都洗了一遍,塞进烘干机里高温消毒。刚出炉的衣服还微微烫手,洗涤剂的味道还没有磨灭,新被子有股蓬勃的香气,仿佛真的被太阳晒过,充满假意的温暖。菁薇回来之后总是睡不好,说在新被子里睡着了也总是做噩梦。整个白天她都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越来越频繁地提起你。我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感应。接到你死讯的那天,菁薇刚刚登上回国的飞机,我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该恨你还是该谢你。
这两天我总在想你最后埋在了哪里,记得还没结婚的时候你说要把骨灰撒在长城脚下,但美国没有长城。我忽然想起了那时候的好多事,或许死亡真的会像一面旗帜一样盖住一个人曾经的不堪,但我努力不让自己被那面旗遮蔽。那些电视剧里以死为名的和解真是虚伪透顶,我觉得铭记这些耻辱才能对得起我自己。我故意把离婚证拿出来翻看,故意把你出轨的过程在脑海中复盘一遍,故意在菁薇面前讲许多你的坏话——只是菁薇,我的女儿,她已经被你们改造得面目全非,她对我做的饭,说的话,还有眼泪都无动于衷。拜你所赐,她抛弃了我,抛弃了她曾经的战线。她总是念及你的好,在她心中你一定是一个高大温暖,甚至有点值得同情的父亲,而且我知道死亡一定会给你的形象镀一层金身,让你在她心中永垂不朽。算盘打得太好,你还是赢了。
我能感到我的代谢确实降了下来,吃得很少也止不住发胖,觉也越来越少。三个月前,我开始一个月来两次月经,无法遏制地向最后的干枯奔涌。我没有告诉菁薇这些事,希望她能多睡几个好觉。今早毕业班的家长送来新鲜的鲈鱼,她坐在桌边咀嚼和吞咽,我感到她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泛起汹涌的厌恶,潮水一样涌上我的膝盖,涌上了餐桌,在最后一个浪潮吞没我之前,她面无表情地问我,妈妈,你是不是觉得,你永远对?
北京时间21:00—圣迭戈时间06:00
日子一天天地过,像是没有终点。
我到处跑,载着客人,到布朗克斯、布鲁克林、哈林区,我不在乎,那对我来说没差别。有些人很在乎,他们不肯冒险。对我来说真的没有差别。
我一直都需要找个地方去,我不相信人该过着自闭的生活,我相信人就该融入社会。
你是年轻姑娘,应该待在家里。你应该打扮好了跟男孩子们出去,应该去学校,你知道,应该这样。
You talking to me? You talking to me? You talking to me?
【作者简介:程惠子,1996年生于西安。曾用笔名惠子、花炎。硕士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学业之余从事小说及非虚构写作,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青年文学》《长江文艺》《青春》《中国校园文学·青年号》等刊物,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曾获第六届“青春文学奖”最佳中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