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开毛姆小说世界的“面纱”
青蓝读书会于2020年9月正式成立,由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郭冰茹倡议发起,带领硕士、博士研究生每月阅读一本当代有影响力的、新锐的小说,并深入讨论。书籍深富,辞理遐亘。皓如江海,郁若昆邓。欲青出于蓝,唯求新意而发心声。
王怀昭(主持人语):今天我们讨论英国作家毛姆的小说《面纱》。这本小说创作于1925年,讲述关于爱与责任、人性与救赎的故事。毛姆以冷峻深刻的笔调,在异域时空的转换里,将幽暗与光明的人性褶皱一一撩拨开来,并进一步探讨人的精神在何处栖息的问题。时隔100多年,这本小说今天读来仍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借由这本小说的讨论,我们撩开的不仅是毛姆小说世界的面纱,更是现实生活的面纱。
@刘可:传递出关于女性生命哲学的思考
《面纱》书写女性的个体觉醒、自我追寻,其中女主人公有着鲜明的性别身份,因此可以认为这是一部女性成长小说。毛姆聚焦于女性人物,以抽离又清醒的笔触书写凯蒂的心路历程。当她跋涉而来,内心最终丰盈,“她感到自己内心充满了力量,能够抱着乐观、轻松的心态,去勇敢地面对将要到来的一切”。从最开始在情感与物质上双重依附于他人,没有主体意识,到经历瘟疫和生死的考验,最终自我觉醒,主动掌控自己的生活、勇敢地面对未知的一切,凯蒂的成长经历是自我意识从空缺、苏醒再到确立的过程。这一书写不仅是作者人道主义理念的展现,更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超前于毛姆所处时代的觉醒之音,传递出毛姆对生命哲学的思考:正是在奋斗与克服中,探索通往自由的路。真正的生活绝不是依附他人、纵情声色、享受欲望,而是勇敢坚强地承担生活的伤痛,寻找与走上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路,在真正有意义的生活中奉献生命与精力,有尊严地屹立于世。
@顾萌萌:呈现出对背离道德感的怜悯之情
毛姆对人性幽暗曲折的探析总是如此犀利精明,常常解构那些习以为常的人伦关系,又呈现出一种对背离道德感的怜悯之情。或许毛姆想探讨的是道德对人的束缚,道德是否有着反人性的问题。毛姆在小说中为人的委屈和卑鄙寻找出口,每一次读都像一次心灵的解脱和人性的审判。
沃尔特在临死前说:“死的那个是狗”,这是哥德史密斯在《挽歌》中的一句诗,大意是:好心人收留了一条狗,后来人狗反目,疯狗将人咬伤,大家都认为这位好心人会死掉,但最后死的却是狗。毛姆在此引用这句话想表达人性的转变,究竟谁是人,谁是狗?人人都以为死去的会是凯蒂,然而却是沃尔特。一开始,凯蒂出轨中伤了沃尔特,这时的凯蒂是狗,沃尔特是人。之后,沃尔特胁迫凯蒂去湄潭府,产生了让凯蒂在霍乱和自己的伪善中死去的念头,然后他看到本性粗俗的凯蒂在霍乱横行的环境中变得友善和独立,意识到了自己因爱而生的卑鄙、伪善。这时沃尔特变成了狗,他痛咬了凯蒂,而凯蒂则变成了一个好人。毛姆将高尚与卑鄙、善良与恶毒、明朗与阴暗、热爱与仇恨并存在一人身上,让人物在爱与恨、善与恶之间备受煎熬。
@朱乃欣:带有典型的“东方想象”色彩
我想从“面纱”意象谈起,讨论人如何获得内心的安定。“面纱”的意象在小说中有诸多表现:偷情房间里的百叶窗,抽烟时产生的烟雾,自然的雾气对景物的遮蔽等,这些意象都体现了对视线的遮挡与对事物的掩饰。注视与审视是文中的核心动作,许多角色的魅力在于他们的眼睛。人际间多重注视与窥探的反复,在每个人的脸上套上了有如面纱的牢笼。小说通过女主角凯蒂的心灵成长,将心灵安定如何实现的答案引向了关于内与外、爱与责任的讨论,几乎每个小说人物都深陷于如何平衡爱与责任的难题。透过人性的隐微百态,《面纱》显现出一种宝贵的人生智慧:自我的安定是爱与责任的稳定结合。这是一个很有感染力的主题,也是《面纱》被多次改编、长久地成为人们讨论热点的重要原因。
@宫铭杉:改编影片失却小说深刻冷峻的叙事质感
《面纱》2006年时曾被拍成电影搬上大银幕。虽然电影同样展现出救赎、觉醒与凯蒂最终走向安宁之路的主旨,但对小说的人物、情节、环境都进行了改动。在电影中,故事发生的地点不是香港,而是上海;故事走向也增添了很多小说里没有的细节,比如凯蒂和沃尔特不再是单向的爱与被爱的关系。在霍乱时期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凯蒂逐渐爱上了沃尔特。也许有人更喜欢电影和缓的叙事语调以及对爱与宽恕的浪漫表达,但我认为电影的改编恰恰伤害了毛姆在表现小说主旨时的可贵之处,即以冷峻尖刻的旁观视角描写人性的复杂与生活的真实。
毛姆是怎样引领凯蒂走上安宁之路的?确实是通过爱。但与电影中对两性之爱的单一理解不同,《面纱》实际上描写了凯蒂对3种不同类别的爱的体悟:一是最浅显的男女之爱,这一类型的爱通过多组人物形象展现出差异;二是宗教之爱,即教徒对世人的仁爱与怜悯之心。在凯蒂眼里,这种爱是有距离的“神者”之爱;三是亲缘之爱,主要表现在凯蒂和家人之间。如果说电影阐释天灾下的道德说教,凯蒂应该通过爱上沃尔特而获得“道”,那么小说则是凯蒂自灵魂深处的觉醒习得了追寻“道”的方法,而非直接获得“道”。“失之毫厘”的人物形象和小说情节,使影片与毛姆的写作初衷“谬之千里”了。
@罗涵诣:以瘟疫地区的治理影射人性救赎的主题
沃尔特和凯蒂的婚姻是一种狗和人的关系,沃尔特明明知道凯蒂不喜欢自己,却还是百般讨好,只要拥有就足够了。遭到背叛后,他选择和凯蒂前往霍乱发生之地。与其说沃尔特和凯蒂进入了瘟疫地区,不如说他们进入的是自己的内心。两人的内心都有极为严重的心病,霍乱是否能够拯救自己才是他们面对的真正问题。
与此同时,人开始改变,慢慢地向狗示好。凯蒂逐渐走出被查理背叛的痛苦,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到修道院,发现沃尔特是一个受人尊敬爱戴的人,也看到了他对修道院的援助。我觉得修道院这一场所承载着救赎的意义,但毛姆不愿将救赎归向宗教,而将修道院的宗教色彩进行了削弱。同样地,对凯蒂来说,减轻沃尔特的痛苦是一种补偿,这种补偿也让她深感灵魂得到救赎。狗终因受不了煎熬,走向了自我毁灭,而人终获自由。凯蒂只是恰巧不喜欢那个人罢了,她最后也认为她的人生不应该为了名利和男人生活,而是应该学会爱与被爱,找到真正的自我。有了自由,她也就有了无所畏惧地从容面对未来的勇气。
@杨淑芬:爱与救赎的探询
在我看来,《面纱》讲述的是爱与救赎的故事。小说从情感的视角切入,先讲凯蒂、沃尔特和查理三人之间爱情的博弈、背叛与沦陷,但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不难发现毛姆要叙述的其实是人性的救赎。凯蒂由浅薄轻浮的中产阶级少女成长为一位具有独立意识的女人,与其说揭开面纱以后,生活的磨炼催发了她的精神成长,不如说这得益于人物的自我救赎。在情场失利后,凯蒂跟随沃尔特北上湄潭府,主动融入修道院的工作,并收获前所未有的幸福。在此,凯蒂焕发出新的活力,对亲密关系和人生都有了崭新的认识。诙谐乐观且深受中华文化观念影响的沃丁顿,帮助凯蒂重新认识生活的本质,又让她重现认识中国和中国人。然而,凯蒂的爱与救赎最终没能顺利完成。沃尔特离世后,她回到香港,再次掉入查理温柔的情爱陷阱,沦为欲望的奴隶。她选择再次逃离,回到英国。经过诸多生活的苦难,凯蒂与父亲达成和解,一起生活。
凯蒂虽然并非被言说的客体,但她属于被救赎的一方。小说点染了中国百姓的愚昧、迷信和庸俗,以此反衬西方社会表面上的先进与优越。毛姆也有意解构了西方中心主义观念,为此他塑造了性格复杂的细菌学家沃尔特。沃尔特为了惩罚不忠的妻子选择了支援疫区,后在痛苦与心碎中主动牺牲,这种安排无疑是毛姆对西方中心主义立场的批判和讽刺。
@王怀昭:爱你的责任,是化解一切悲剧的答案
我认为,“面纱”意象在小说中不只是空间之间的区隔,比如凯蒂关于雾中寺庙的奇异观照;或是人给自己戴上的虚荣假面,比如沃尔特在凯蒂面前的看似真切实则自私的表白,更是介于人性善良与邪恶之间的模糊界限,是人在肉欲与灵魂之间不断挣扎的表征。借由凯蒂婚内出轨、沃尔特伺机报复、查理推卸责任的故事,毛姆写出了一个关于生命救赎的真相:爱你的责任,是化解一切悲剧的答案。毛姆塑造了一位出身英国贵族,为了远方的人们甘于放弃世俗繁华、投身医疗及儿童福利事业的修道院院长,来承载他对真善美的理解。也恰恰借由修道院院长和修女们的关爱及在修道院的工作经历,凯蒂得以用另一种眼光看待她和沃尔特、查理的关系,并重新理解这个世界。在她们之间,一个生命影响另一个生命是切实存在的。不过,毛姆显然对宗教的救赎力量存有相当程度的怀疑,这也是凯蒂无法深层次理解修道院院长一再企望她以更为平常的怜悯之心爱自己的原因。换言之,毛姆通过小说,也许想要探询崇高的大爱与平常的情爱之间有无连接的可能。他并未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而是抛出了一颗缓解痛苦思考的药丸:当凯蒂经历生与死的磨难,她决心从那种洋娃娃一般愚蠢的生活中摆脱出来,毅然回到家中与父亲和解,并显示出努力生活的勇气以及创造生活的热望。这是开始,而不是结束。
- 由毛姆的《面纱》看三种典型爱情[2023-0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