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文学》2023年第4期|鄞珊:失眠症候群
夜熬我
夜,占据我们生命的一个很重要部分,我们在努力与它言和,妥协,甚至投降,求得它的接纳。而它脾气倔强,经常高傲地弃我们不顾。把我们抛在路上,夜的高速公路上,有一个个抛锚的人,无助地立于天地之间,前不着人家,后不着客栈。
此刻为凌晨三点,朋友圈依然有不少人在夜游,我只是夜间起来,再也无法入睡,睡眠的马车突然失控,再也找不到原路可以继续奔跑。于是倚着床沿翻阅微信,心神可以随波漂流,以期融入夜色。
友人在我朋友圈下面留言:女人还是不要熬夜。
微信里虽有夜的浸漫,可也在萧索中兀自热闹着,这一块巴掌大的手机屏幕里,聚集着多少灵魂,无视夜的存在。
熬夜,很多人在熬夜,他们在朋友圈里显现出各种存在状态,很精壮的存在,灵魂们在闪亮的屏幕里爬行着。熬夜这个词太过普遍普通了,屏幕里的世界,日与夜并无多少区别,何况被成为“城市”的堡垒便已经具备不夜城的功能,它二十四小时都亮着,一具活着状态的城堡。
但我是个从不熬夜的人。夜间睡不着,并非我在熬夜,而是夜在熬我。
夜以黑幕箍紧着我、熬我,我数着秒针数着分针数着时针,数着羊……羊数完了多少只,重新再翻转羊圈,一圈又一圈,夜一直都在。时间拖杳着,人却无法沉入它的黑暗浑沌中。这是一只什么样的巨兽?在它的面前,渴望被它吞噬,却被它抛出帐幕。
当某些声响又淅淅沥沥跳入听觉,我又开始琢磨发出声响的是凌晨苏醒的哪些生物:动物?或人类……
在现代和当下,夜这只巨兽有可推诿的冠冕名词:失眠症。
记得多年前中央电视台有一期节目,是崔永元主持的栏目,其中有一期就谈失眠的问题,崔永元也长期受失眠困扰,这样主持人角度的现场访谈很被我所接纳,因为只有失眠者才能体会失眠之困苦。而非高高在上以专业理论的指手划脚,比如专家说不要想太多,要怎样按理论指引就能入睡……
崔永元在节目中说道:最反感人家说不要想太多!多年来出自医生和诸多好友的忠告,有一句用得最多的话便是:不要想太多!
电视机前的我正被失眠折磨着,长期与夜拉扯着。现场患者冲口而出的“我们并没有多想什么啊!”这句话也是我隔着屏幕发出的。相同的体验和痛苦在这个场景碰撞着,真实的感受是,我们努力把思维停止,每一处安放思维的地方都随时颤动着,震动着我们的感官。
而大地沉寂,我们无法安眠。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以2019年计),全球睡眠障碍率达27%,即失眠的人占27%,而中国远远高于这个比率,超过3亿中国人有睡眠障碍,成年人失眠发生率达38.2%。
失眠这种“病”,漫漶我二三十年时间。漫长的夜晚,我的灵魂浸漫在清醒的药水中,身体却禁锢在夜这个帐幕里,机体必须睡觉,灵魂无法合眼。
孩子出生之后我严重缺乏睡眠。自从生孩子后,我没睡一个好觉——连续三四个钟头的安稳觉。每个晚上都与安宁绝缘,叫醒的频率很快,两个钟头就得醒来一次,延续了孩子整个婴幼儿、童年直至少年时期,睡眠缺乏从此成了人生常态。初始,睡眼朦胧时,随着孩子的哭声把我撬起来,喂好奶,把她哄睡了,伺弄好一切才能躺下。殊不知一个轮回又将到来。
在这战战兢兢的夜里(孩子稍微有动静就要醒来),小心翼翼渐入睡眠的列车,好不容易让睡意安抚着大脑。列车尚未开出,孩子新一轮的哭声又响起。孩子婴儿期的睡眠极其短暂,超不过两个小时,每一轮睡眠的轮回都是自己的忙碌和对她的安抚。
自己累过头的心脏却是无法钻入循环的溪流,每一轮周而复始的操作,让我的睡眠成了不可触及的奢望,我是如此渴望睡眠,比食物更需要,我的身体已经飘摇欲倒。
隔天照样需要早起做饭上班,一日三餐也是周而复始的轮转,每个日子如轴轮不停转动,让我忙得每餐饭都没能好好吃。当忙完孩子哄她睡午觉,眼见下午上班时间又临近了,而我的午饭已凉,肚子空空如也,手头也还没能闲下来。
回顾这样严重内耗的人生时段,突然一阵寒意袭来。我是一个容易覆盖坑坑洼洼过往的人,这需要另辟话题,暂且折回思绪。在城市生养一个孩子,作为像我一样的女性上班族,体力和精力远远不足以支付每天的日常。现在我看到好些女同事疲惫的脸孔,我甚有痛感,她们正走在我曾经的路上。
我身体的马车已经跟不上时间的节奏了,我睡眠链条的松弛和每个时间节点上的紧绷,大脑里控制睡眠的神经紊乱了。随着日常的变化,孩子已长大,日常的节点松缓了,我可以好好睡觉时,大脑深处的睡眠神经却跳出来抵御睡眠帐幕的降临。
这是睡眠对我加倍的报复。负责带我入睡的机器链条崩了,睡眠机器再也不听使唤兀自奔腾乱跑。我就这样眼看着自己的身体相撕相杀:“我”与自己对抗着,“我”与自己努力和解着、妥协着。
我曾经精疲力尽之后的休息时间,心脏和入眠依然浮在日常之上,与睡眠无法再调和。
失眠症,这个城市人专用的名词,这个脑力劳动特有的名词,配得上写作的我。可是,我的写作从不敢占用晚间的时段,我的写作也要向他臣服。
漫漫长夜,当我可以享有整个夜晚的睡眠时间,甚至是完完整整十来个钟头的时间,却一直杀不进睡乡。
夜的森林啊,我一直在降伏着它,希冀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中把心融化,我伸出双手与夜握手言和。夜却依旧是一副高傲冷漠的武士样貌,它继续征战继续讨伐继续扩张它的领域。我把“安眠药”看作举手投降的标志,我不愿意缴械投降,我总是挑选兵器,重新拿起戈戟征战。
站桩、吐纳、运动,它们逐渐加入我的武装阵营。
我一直在与夜做着深度的对话,在它广逑无边的帷幕里呈露我的虔诚。
匍匐在夜中,我隐秘的角色又蠢动起来。
侦 探
这里的楼房显得朴素陈旧了,这是位于鮀岛龙湖新区的宿舍,也即是我们这整个小区的原始住户都是同一系统的。
相同的工作性质,让大家的节息时间基本拧得相同。上下班的时间链条拧得一致时,生活起居基本也是相同的节点:早上七点开始就有摩托车启动的声响,接踵开启的“突突突”——发动机粗重的喘息声开始了一天忙碌的生活,接送孩子上学的,自己上班的,都让整个小区的楼房瞬间活了过来。
更主要的是低矮的铁栏杆围隔,就是学校,前面有后面也有,与小区首尾相连,它几乎是深入我们小区一半的身躯。让我们的生活一直在它的指令下:学校的铃声是自动播放的,即是不分双休日,每天生猛响亮的铃声报时般地催促着、高傲地叫响着。
完全不用担心小区居民投诉,响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
晚间,晚自修结束的铃声响起后,夜也随着散惰。每家的烟火气息也该歇息,小区的灯光也随之渐次熄灭,楼下的业余潮乐队在铃声之后也自觉销声匿迹了,铃声让他们很准时很自觉地遵守着某种无形的约束,这拨退休的老教师们都会顾念那些明天要上班赶早的人。
小区里最老热的乐队一消停,门房处聚拢的闲谈就突兀出来,那里总保留着几个人,出出入入的,或是闲暇吃茶聊天的,突然都听得清清楚楚了。
但这便成了尾声,他们不用看表,也知觉气息已入晚,陆续回家歇息了。即便是夏天,他们在门房处继续纳凉,声音也会压低了很多。我家的客厅正朝向门房位置,客厅的灯也该关掉了。光亮逐远,人方可入息,督促孩子睡觉了。明暗的过度阶段就是开一盏温馨的床头灯,昏黄的灯光可以照应入睡前的行动,也告示着即将沉入漫长夜幕的黑暗。
黑暗与睡眠几乎是同步的。
鼾声减至,老公孩子都已入梦乡。我每晚的辗转反侧,总得找点让自己入睡的法子,看书的时段过去了,哪怕一点亮光都是对其它人的打扰。平躺,听着外面说话声,门房的声音也退回夜幕,估计看门大哥打盹了。虽然小区大门已经关了,旁边人行的门到了下半夜也会关的。偶尔摩托车的进出,发动机的声响显得很张扬,每次都能让我辨别着摩托车的去向。
连摩托车的声音都完全静歇,那是全世界都在入睡了。
世界皆睡而我独醒。
我在床上,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
我们小区后面与科技中专操场交界处有块很大的空地,两不管状态,刚好适应自然节气。其实这是难得的一处天然之处,杂草横生,春天和夏天正好是虫儿的天地,蛙叫虫鸣,辛弃疾的诗句也在这里演绎着。天气晴朗的夏夜,熄灯之后,细细听去有人声悄语,肯定是学生们偷偷溜出来晃荡,谈情。年轻的精力真好,外面的凉爽让他们都可以少睡觉。
那些悄然的声息可以支撑着整个夜晚。
卧室窗外往下望去是我们小区的车棚,铁板搭成的摩托车单车棚借用了两小区交界栏杆的围墙,毗邻的两小区之间仅仅是一个人高的铁栏杆,我们与对面楼距离反倒没有自己小区那么远,很是通透,除了人无法来往,猫、狗、老鼠等完全可以畅通无阻。而视觉同样可以畅通无阻,买菜做饭,牵狗遛狗都是共享的。
夜幕之下的万家灯火,他们在屋里头,我这边平视的角度不用调整,契合时间,就会上映相邻的人间烟火气息。人声可以穿透窗户墙壁,抵达我们的耳朵。
夜半,间或一两声叱责孩子的女声;有孩子突然的哭声,很稚嫩;有不知哪个窗口传出冲破夜色的咳嗽声,渐弱。对面小区终于沉入夜色中,虽然外面的公共灯光与城市连成一片,支撑着整个夜晚,
但每个窗口灯火的落幕告诉这世界,他们与夜共融。
只有我,虽然家里灯火已熄灭,心神却是照亮着自己的天地。
我听得外头“悉悉索索”,我指的外头,自然是卧室的窗外,可以是我们小区,也可以是对面的小区。我几次忍不住从床上悄声起来,站在窗口往外张望。
声音明显是从下面车棚传来的,不时有猫从栏杆那边跳过来,或是从这边跳过去,平坦的车棚是猫夜行的大地。
“砰”的一声,眼睛若跟得及时,会瞅见大猫矫健的身影窜过落地。
此时此刻,顺着外面灯火的余光投射,我看到的却是一个人的身影,他(她)蹲在车棚上,人的身影毕竟比较显眼,对比猫的身影,落在车棚上自然庞大了,特别是远处灯光的投射,面貌沉在黑暗里,身影轮廓却是清晰的。人就是人,猫就是猫。
猫不会在车棚上多逗留一会,除非发春,有伴儿一块在上面“起拳”。那可不是一般的声音,会肆无忌惮的大叫大嚷把整个夜晚倒腾得鸡犬不宁。上棚顶的猫一般只是借路而已,我们这两个小区包括旁边芳草正茂的空地在猫族心目中都是同一片领地,有着攀爬技能的猫在这里的生活比狗优越多了,它们轻松穿行于栏杆,飞身上车棚,大树,矮墙,人工设施阻挡不了它们。
而大白天一脸凶相作威作福的狗却是外强中干,特别是那看似勇猛的身躯却囿于这么几根铁栏杆毫无办法,一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局促,也只有在小区中不停的狂吠以示存在。
现在,狗自是被拴紧且入睡了。而棚上这个人影确实吓了我一跳,换做你半夜看到伏身屋顶的人,你也比我淡定不了多少的。
我并非胆子多大,而是突然面对这么一个黑色潜伏的身影,骤时回不过神来。看似被我“期盼”到的:来自夜晚的声响,都会被我猜测来源——人或是猫,有一个不着边际的猜测就是“有贼”!因着入不了睡乡,我的脑子一路跟踪着声音,疑神疑鬼,不时起身站到窗口边侦察,当然看到的多是猫滑溜的影子,或是猫跳跃之后震颤的车棚,或者什么都不是,一团乌黑留下余音。
而此刻,人影就在车棚上,离我家窗口不远。家里的灯都熄灭,我依然站在窗边,让窗帘帮我打掩护。外面的灯光只是投射到车棚处,我在单元里自然是被黑暗屏蔽,我还是有点后怕,我把厚重的窗帘悄悄拉扯过来,整个人就被裹挟在一团窗帘的混沌里。
那人形身影一直蹲在车棚上,好像在等待时机,刚才他是怎么上去?有可能在隔壁小区进入的,然后企图潜入到我们这边,虽然行动安静,但人的重量落在铁皮上的声响终究是逃不过的闷重。难怪我刚才听得的车棚声响比平时沉重了很多。
这些年猫啊老鼠啊之类的声音看来没白听。
我转过身子,摇动熟睡的老公,悄声对他说:“有贼!有贼!”被摇醒的他尚未破梦,伸了腰转过身继续进入梦乡了。
我用力摇他的肩膀,压低声音继续跟他说:“喂喂,外面有贼!”
这下他真的被我弄醒,努力睁开眼睛,一股怒气也出口来:“胡说八道!还不睡觉!”他闭上眼睛转个身又睡过去。
我怕他声音太大会被外面车棚蹲伏的那个人听见。其实是我多余的担心,外头的声音传进来纤毫毕现,但并不对等,家里一般的声响、低声细语是不会传到外头。但我这样摇晃这样“低调”是叫不醒他的,何况他思维的惯性延至睡梦中,大概都认为我一直在做无聊的事。
我继续隐身在窗边的一团黑暗里朝车棚观察,再一次看却发现那个身影没了。
我倒是吓了一跳。他已经溜下去落地了,毫不怀疑,肯定是潜进我们小区了。我们小区只有一个门房,管理比较严格,又是同个系统的人员,每户人家的情况基本上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某个亲戚来了大伙都会发现“有异”。毗邻小区是商品房,门房管理也很宽松,好几次失窃呢!他从那边过来的,目标是我们小区。
这夜行者已经进入我们小区了。
我这下精神十足,把拉锯战中的“敌方”睡眠抛弃了。怎么办?我不敢去客厅,我只好悄悄潜回床上,斜靠着床沿坐,思索着如何应对这种情况。床头柜的摆钟小针滴滴答答的走着,声音响亮且清脆,它洞穿我的所有,它等候我有所作为。
我开始睥睨它,以前失眠都没见你响这么透彻,今夜你是帮着我数秒来着呢!
我思前想后,依然对眼前这个熟睡的大男人抱有期望,我边摇动他边压低声音说:“这个贼应该在我们小区里,不知道他进了哪家,要不要报警?”半夜潜入无非是入室偷东西啊,前面小区都发生好几次有入室偷窃的事情了,有警车时显得胆颤心惊。
被我摇动的人毫不动摇他列车的行程:鼾声如雷,“呼呼”地翻滚着,又渐次沉寂,又重新再一轮的起伏,周而复始,从低到高,再低……
这次响起密集声音却是来自楼下。
叫声先从小区最里面的角落传来,很快地急促的脚步声加进,不久楼下各种声响都起来了,人声开始鼎沸起来,“砰”地厚重的开门声,跑上阳台张望的声音,从楼上往下的跑步声,各种声音横冲直撞了:“快!别让他逃了!”“大门把紧!”“快!快”
我抓起床上轻软的空调毯披身上,赶紧奔客厅去。客厅的大窗口朝着大门,也对着小区的其它幢,从窗口往下看,门房处突然堆满了人,各幢楼不断有人披衣下楼往门房处奔去,“咚咚咚”的脚步声从近处、远处的楼梯奔着下楼。
我知道是抓了贼。那个黑暗处的影子袒露在阳光下了,那是什么样的?男的?不用说。老的?年轻的?丑陋的?贼,古往今来很多行当都随着历史潮流不断被筛掉,只有它翻过历朝历代,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他的存在,入室盗窃,“室”翻越多少轮变化,而“盗”依然能入之。
我兴冲冲折回房间,扔下空调毯,换上外衣,看到老公也睡眼朦胧坐了起来。外面的吵闹声实在蹦响,是上上下下都有的密集如鼓点的那种声响,我回头对他说:“真的有贼!我就说呢!”扔下他呆坐着。
我冲下楼,好多熟悉的脸孔站在楼下,他们都着睡衣,或搭披着外衣,好多人惺忪着眼。人群中间倒是开辟了一块空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的衣服是白色的,他很年轻,比较瘦小,看样子身上并没受伤,但他躺着,完全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我吓了一跳,转眼看周围的人,先到者谈论着,并告诉慢来的,“已经报警了。”大伙无非是看贼,等待警察到来。
可他不会死了吧?我特别担心,问了周围这帮平时熟悉的半熟悉的人,大多数人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可难得说上一句话。现在,大伙自来熟了,在窃窃私语,无非初始发现这个人的来龙去脉。
我心里的话绊在了泥潭里,我不敢告诉大家:其实从他半夜潜伏在车棚上我就发现了。这侦探好像不那么光彩。但现在我更关心地上这个男孩子——他就是一个年轻人啊,怎么就“死”地上了?不管如何,要叫救护车啊!我发现我是这么说的。
周遭有声音回答我了:“早叫了。”
“还是警察叫的呢!”有补充的话语发出。
可怎么还不来呢?我突然特别揪心,特别心疼地上这个年轻人——他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怎么就窜进来偷窃呢!我真担心救护车还没来他就死了。
“救护车怎么还没来呢?”我问,人群中有眼睛看着我,又再转过头去继续谈论。我走出人群,不放心,回头对人群说:“别打他啊!”
我离开楼下这堆人,上楼。躺在地上这个人是我大半夜一直纠结的黑影,白天的光亮让他现形,看不清地上的脸孔,福尔摩斯的侦探也告结束。只是我的心路依然在暗中爬行着:若半夜发现的时候故意惊动他,他会逃走吗?那应该吓唬他让他逃跑就行。那个黑暗中的影子,跟面前这个穿着的年轻的人,完全不是一回事,那个让我大半夜纠结着的影子就这样呈现在大庭广众之中,我的恐惧随之变成了怜悯。
楼上忙碌了早餐,楼下也已经完成了一系列过程,该上班的上班,门房的观众都回归自己的轨道。
一切都走在各自的线路上,就像夜晚的盗贼,趁大家熟睡匍匐爬行在屋顶,而失眠症患者在窗口正瞅着。
这在白天中被证实的一切,鼓舞着我夜间的披荆斩棘的征程。失眠症让我成为的侦探角色正铺张开……
一滴水
我成了“心理医生”。这是失眠症候群的良果,病人成了“医生”。我失眠症不再有锋利的锯齿,它也呈现凝滞和颓势。它的衰老也跟不上我身体的步履,我认为我经常能把它把抛开,虽然它努力跟上。
我是个病人,就像经上说“我们都是罪人”。我们都是病人,谁能说他(她)一点毛病都没有,毛病马上来找他。这是民间古老的禁忌。
用“心理医生”一词有冒用的粗暴。我更愿意归源于传统和宗教意义,西方宗教典籍有“形哀矜”和“神哀矜”,等同于佛教的“布施”之道。我们对他人的关爱便属于此种。关爱,如此的简单,简单得顺理成章。我仅仅是为熟悉的、不熟悉的人,灌输了我自己认知的做法,这简单的认知来自我经历或正经历的失眠症。
我多少个睡不着的晚上,我被黑夜的煎熬——煎熬出来的汤药,若果能医治他人,也是自己煎熬之后累积的功德吧!
“健康的人不需要医生,生病的人才需要医生。”新约上如许说。
这是蕴含哲理的话,落入我这里也是药引:来自病人的医治,是经验拱起的药方。这比俯视视觉的医生更有疗效。
数羊?这是最无用的切入,这些机械的数字无法让它进入我的大脑中。它们只是一种说法而已,或许对某些人有效,这种有效性还不如放任羊群。失眠正因为大脑很活跃,特别是文学性的灵感在这里划过,如流星,隔天再也想不起来,必须打开电脑,赶紧录入,而刚躺下,又是流星划过,这样再三喷发,可想而知,我只有忍住,不再可惜每次流星的无痕,这样倒也不再纠结星火的熄灭。
与写作中人语,便是如此。
失眠只是一个缺口,它的内里也有诸多各异的因素,苍生皆是尘埃,每一颗尘埃只需一滴悲悯的水。
学生时代接触的心理学算是那个年代的先行者,连皮毛都算不上的那一丁点的知识,迎向了后来正儿八经心理学专业的家人,让我越发觉得这不是知识的问题,古代战场上的十八般武器,得胜与否取决于使用者自身练就的驾驭武器的本领。
现代城市人持有失眠症状数量庞大,心理问题不断加剧,心理与精神类疾病成为人类健康的隐形杀手。我抛开学术理论和统计数字的深晦,我的切口迎向身边之人。每一个人都是城市的堡垒,我们无暇与他们沟通交流,只是“刚好”谈到,当敞开自己的门扉时,我便如一个提着药箱的“赤脚医生”。
药箱里仅是充盈着一滴水般的爱心,一份对他人的关心而已。
一滴水的爱心很容易照见周围的暗晦,就像我一下子看到女孩A的愁容一样。
本应青春勃发的A脸上充满了枯草般的焦虑,她刚大学毕业进入一家医疗公司,我被推荐去理疗的地方便与她碰面,这两个免费上门给我们做理疗的年轻男女在大大的房间等候着,她便是其中那个女的,本来这样的接触不需要后续。说给我们做理疗和普及医学常识,看她那副样子更像是需要治疗的人。
已经工作经年的我很快猜测到这样的“福利”实质上是推销医疗器械的,免费治疗只是幌子。女孩子A掩盖不了一副苦不堪言的疲惫神态。陆续排队做理疗的人都走了,我不忍心“免费”占用她二十分钟的时间。轮到我时,从她开始对应把仪器放我肩膀后背等部位理疗起,我也用自己的症状去针对她愁苦的神态和疲软的双手。
我没有戳破她的隐痛,这隐痛已经被我一进门就看到了,我肩周炎的物理症状相比于她心里的沉船已经无足轻重了。话题很快转向她自身,虽是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可是毕业后的工作焦虑让她睡不着,现在她置身的环境让她无可奈何,焦虑和痛苦同时也来源于人际关系的失衡,这才是年轻的A失眠的痼疾所在。
挠痒般的仪器二十分钟下来停止了微温,我们的谈话已经抛开仪器的关联,一直继续着。看出她很需要人来开导她,已经没人来理疗了,我也很愿意成为她路途上的一个驿站的补给。
现在是一个多元的世界,年轻人的选择很多,最初的落地点并非需要走到最后,而仅仅是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开始接触而已,自己一直秉持的良知触碰到现实,有很大的痛感,若干年前的我也曾这样。
她还年轻还有一整个未来的世界,正等着她精神焕发去敲门。
我知道我的语言抵达了她内心的船舷,晚上她继续给我消息,就像一个对问题纠缠不放的学生,在橘黄色的灯光下看到她的信息,我的脸上一定是那种悲喜交欣的神情。我像看到一个刚走出校门的我,正艰难地跋涉在乡村的小路上。我曾经地奋力踩着单车,逆流向前着,风裹挟着泥土堵在前面,那一刻我的伤悲无垠,多想有人伸手打捞我于茫茫的田野中。
我继续给她溪流般的文字,我知道我是站在屋子外面,在给一个困厄于黑漆屋子里的人指向一个通向阳光的窗口。
短信和电话频繁的联络,她的淤堵慢慢在疏解;杂草和枯枝慢慢扫除,她的夜晚也畅通无阻。
几个月后的某天我正在地铁里,她的电话进来,声音里有阳光闪烁着。漶漫的阴霾已经散去,随着阳光和生活轻快的步伐,她已经走过无眠,有了新的生活。
我的驿站成了过往。
一滴水的爱也可以集腋成裘,只要葆存一滴水的爱心。我在世间征途上,每个碰到的人都是缘遇,良善,关爱,给悲伤者安慰,给需要者有效的建议。这些建议已经与睡眠无甚关系了,很多人都有潜伏于心中的魔兽,不一定非是睡眠的阻隔者,也有可能是其它途径的拦路虎。那一滴水在言语的引行中,化解一点阻碍。
我有时还是失眠,有时自己都不明白究竟睡了没有。睡眠在或不在,已经不是我所凝视的内核,我关注着身边,边托着陶钵边布施。
续貂之尾,补充一句我的现在时,我正在参与某心理热线的值更。
【作者简介:鄞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家,二级美术师,《作品》杂志社编辑。从事非虚构散文写作,开拓城市心理非虚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