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3年第5期|赵汗青:1997年冬,赵汗青致卞之琳(组诗)
《1997年冬,赵汗青致卞之琳》(组诗)
1
我们多么轻巧地成了陌路,之琳。
1997年,那个一切都在纷飞的世纪
终于要驶向终点。而我还躺在摇篮里
混沌着,浑然不知向你
伸出手臂。摇摇,也许我就会抓住
奶瓶、安徒生,床头风铃上的
小马与天使。遥遥,我不知道你还
遥遥地活着,像另一个世纪的遗物,之琳
同样的月光照耀过我们。月光,和
199.7万年前装饰大熊猫的梦一样
装饰着我的梦,却唯独装饰了
你的窗子。记着你的人都死得
差不多了,月光
像一盏灯。你曾
提着它走进汉花园又
提着它走进防空洞,很快也要提着它
走上黄泉路。故人在月坑的阴影里
用雪,递来冬天的日历——大雪日
你和轻咳的日历一样敏感,又和
大雪一样茫然。
冬天,我是被连环画、动物园还有
钙铁锌硒维生素
越堆越高的雪人。而你却在融化着
从大雪,融化成小雪。
2
融化成一部漏洞百出的《红楼梦》
最完整的一章叫
《卞之琳焚稿断痴情》
太平洋上的贾宝玉披上雪盖头
一去不回。美玉又在床上卧病,怀着
肺痨般的瑕疵。床脚的火盆
战火纷飞,像一种永不熄灭的40年代
我看着你的残稿和
残稿一样的你,有一种
遗孀跪在战后第二年的春天里
捡拾花瓣的平静。很多时候我想
问问你们这些死过的人
是否被文学骗了?就像我,至今仍觉得
文学就是长生不死。每一颗印好的铅字都是
含铅量超标的仙丹——我爱。
我在白天吃夜里吃兑着酒精
也兑着咖啡因吃,有时吃得多了
还会呕出几枚。像蚌
在受伤时呕出珍珠,朝大海托孤仿佛
这才是自己的遗腹子。
3
蚌。你肯定比我更懂它——从肉里挤眼泪
越晶莹便越悬挂。我们把珍珠留下
去她胸口簪花,用唯一拿得出手的骨头
为她招蜂引蝶吧。来吧,给我贝壳
给我一双被割掉声带的翅膀。爱……爱?
爱。我们一直在说爱,不是因为有多爱
而是爱的发音最简单。我们被按在泥里
张嘴,张嘴,想说话的样子看起来如同
想飞翔。那么,我们吃下沙子会不会也像
吃下了云。
“空灵的白螺壳,你,
孔眼里不留纤尘,
漏到了我的手里
却有一千种感情”*
神秘的白螺壳,我,
孔眼里涛声四起,
我把它捧在耳边
听到了一千种呼唤——
“喂,东海螺?”
两岁时,我站在床上
如是问。那可能,是我第一次
听见你。
注:*出自卞之琳《白螺壳》(1935年)
《在张国荣自杀地前》
走十小时盘桓的山路,到你面前
放一束百合花。那一刻,我想到的不是你
是戴望舒。我蔑视他。但在花躺下了之后
我更可怜他。我可怜他在一个
不美的时代喜欢一个不美的女人
哦,还为此写下了一首不美的诗。而你呢?
哥哥——我环顾四周
哥哥,你有这世界上最多的妹妹;她们
有这世界上最美的哥哥……那这个时代
美吗?
它美吧?美到春天的地壳一松动,就会
从地上下雪,一上午便堆到二楼
美到朵朵祭品把百米高的墓碑
腌入味,让你可以全凭嗅觉
魂兮归来。它美什么美呢?你看满城拥堵的
玻尿酸,玻尿酸的物价
玻尿酸的爱情。每个夜晚,都有一千双
二极管的媚眼,向我投送
粉紫色秋波
我为你放下白色的花,尽管它在无限的白中
白得那么瘦小。我放下我十小时苦苦寻觅
反复迷路、倾家荡产的累,转身奔向一种
五光十色的累。不亲眼,我不会醒悟
维多利亚港的美皆源于加班
深夜的灯,文火慢炖着劳动者
多钙的骨头——神说滋补,
神说良药苦口。我拨开
要在空气中决堤的繁华
寻找你,拨开视网膜寻找你
你在广场般宽广的屏幕上跳着
长发如裙摆,裙摆如
一种节日——伟大的人死成一个悲剧
神圣的人死成一个节日。死得甜如粽
死得可口如寒食。无人比我
更懂这一点。自从15岁生日那天被
《霸王别姬》抛光了眼,你就是我的解放日
启蒙日、结婚纪念日,是我
身体里的五四运动。程蝶衣朝我眼睛的窗口
扔进火,烧毁脑内的赵家楼
那烂漫的火海,如今早已长出
离离青草,而我正是
捧着这离离的青草,站在你面前
遇见你,从你死的那一天。
《桃花校园》
在春天死比在冬天死
更深。世界多厚
有风,有香,甚至还有三月的雪
像冬天走之前决意抖干净自己的口袋
我的校园是一座
帝国时代的花园。尽管桃花娇嫩得只适合
还认不出父皇的小公主。她牙牙地
对这个世界指指点点,给蓝天
戳出了好多粉嘟嘟的手指印
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校园啊,今天我看到桃花使我想起了你。
每当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多想
舔一舔这个世界——用肺舔
用装有声带和脊梁的脖子舔
我想把所有老去的、死去的
他、它和她都扫起来,重新
出生成一个你。我想
用桃花堆一座雪人,像一个
坐在窗前的佛。冬天
走得再远,都得回来
跪下。背后,神圣的玻璃
接受着影子的朝拜
桃花啊,今天我看到桃花使我想起了你。
想起你宽阔地站在春风里
像山,像水,像夜航的船
你从不流逝,是流逝
在一年四次地装扮你。于是,在一个
不叫春天的时刻——今夜
我想起你使我看到了桃花。
《返校日》
春风是往上吹的。从嘴角
吹到眼角,只荡了一个笑声的秋千
细嫩如胎儿的空气
终于长出了体温。山桃花是
从无到有的?还是
一种前世名叫雪的冬虫夏草?
花骨朵跟孤独一样
咕嘟着长了出来,像干枯的腿骨
重新长出了造血干细胞。春风啊
你为何唤醒我?他想起这庸俗
又高雅的咏叹调,再过几周
柳树上会挂起新鲜的高音谱号
打着嫩绿的弯儿。春天的有熊氏教授
又年轻了,冬眠带走了他的
眼袋和胡茬,吹弹可破的气质
把阳光拌入鸡蛋清
三月的校园像一本打开的书
呼吸的字,晒太阳的纸
在一种光落山后,玉兰会成为一朵朵
夜色中射击的月亮
《鳗鱼颂》
吞没你,享用你,融化你
当知道你的种族,终将因我的口腹之欲
领受灭顶之灾。吃你,便有了种
近乎偷情的快感。浓郁的月色匍匐于
海景自助上方,你和你的三文鱼妹妹横陈榻上
有了今晚,我们何必再追问
明早是否还会有太阳,蘸着腥甜酱料
淋漓地升起
东瀛是否也有这样一句俗语:美人在骨不在皮
可对你的爱,恰好生长在骨与皮之间
比色相更深沉,比风骨更淫逸。死亡芳香的
考验
让你擘肌分理。划过身体的筷子是我的雕刻刀
我——没胡子的罗丹。而你是我的卡米拉
我用无厌的目光,带你脱离大理石的白浪
令你肉身初具,令你玉殒香消
从身材上看,你是比水蛇腰更本质的
水蛇本身。故而我推断,你是
尚未化身少女的晴雯;而我是新世纪的王夫人
母性全无,蛇蝎依旧
咀嚼你,就是在用无声的唇吻
为你口占一则,兔死狐欢的诔文
一口下去,舌头在瞬间变作花蕾,用电
这一生物圈官话,向我传递:
大概,只有冰河纪的光源氏,方曾寝过
温厚如你的锦缎。活着的时候,你不过是枯
鱼之肆中
比又副册更又的尤物。带鱼比你水袖
鲳鱼比你凝脂,小丑鱼都比你更童话王国
所以:只有为我而死,才是你的超度
一想到吃你和痴迷你,都是在与自然为敌
我便觉得,自己登上了丰收的朝歌城
城下百兽率舞,城上秋风擂鼓
我举起餐桌上的刀剑,霸王别姬
美人,碟上那一搦酱油,就是你倾国的护城河
所有在胃里汹涌的血脉,都是朕昏聩的特洛伊
哦,我宝贝的东洋翻译,你可知何谓“秀色可餐”?
“美丽,可食用。”
《李香君在1912》
1
“啊啊啊呜呜呜嘤嘤嘤!”
她的撒娇是按着扁桃体揉弦
撒泼是在鼻腔中晾高音谱号
地狱里甜音绕梁,骚转久绝
要过300岁生日的小姑奶奶
小手一插,哄不好了!
1699年,我又一次以15岁的身体
出生。扇面似的前额上点着
胎记的血。他们在我血液里起朱楼
在我血液里楼塌了。松树的血叫琥珀
我的血叫桃花。他们扇风,从腥风
扇到香风,从南京扇到北京。多么美妙啊
在死后,我终于不死了。
但她怎么也死了?一个扮演我,却不扮演我
的忠贞的
女戏子。1912年,她自刎的剑
割开了我地府顶的排水管,大块的天堂
往我脸上砸。紫禁城是
一座冰山,被战舰击碎了,甚至连龙椅都
漂流进了温热的太平洋
我在阳间探头探脑如
画眉刺探每一种春天,大口呼吸白日中
因我的流芳,而更加香甜的空气
2
可世道变了。世道不是因为
皇帝再不会登基而变的,也不是因为
美丽的男人再也没有美丽的长发
而变的。这世道失败于再也没有人
按戏活着。我敲着总统府的窗
捶着小屁孩的拨浪鼓又
猛拉扯戏班子的破丝竹,想告诉他们:
钱是逻辑,拳头是逻辑,而《桃花扇》是
最美的逻辑。要爱戏,但更要
成为戏。戏是一个少女金戈铁马地活着又
芳草离离地死去
我死成了这个语言里最古老
也是最痛苦的美人。死到我甚至都顿悟了
只有必死的躯壳里方能容纳
不死的爱。只可惜这一真理,杜丽娘不知道
林黛玉不知道,我又如何把这三百年的经验
谈告诉
未来的程蝶衣?——爱不怕死,爱只怕
永远活着。活到《渔光曲》已经可以
被我的耳朵听懂,活到比每一艘老旧的渔船
都更明白“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我只能轮回,在菱角和鹿角间轮回,在
鱼饵和鱼之间轮回。芭蕉是我用梅雨
新学会的琵琶,在江南流淌是我
重回江南的方式。
——赠陈晓蓓,最好的李香君
《希孟》
那个字迹秀美的宰相
创造了我。九百年前,他的字
如风吹马群,奔袭起
我散乱的命运。十八岁就
做天才的人是这样
二十岁就死的人
是这样。六行字。它狭窄到,都不够形容
我在人生最后一次生日宴上
看过的星星。当然了
我当然知道,很多人活出了我
几倍的寿命,却依然没有丞相
为他留名。这有什么办法呢?
在照亮宇宙和照亮冰河之间,我选择了
照亮纸
我选择了成为砚台上的
孙悟空,绢纸上的小哪吒
用婉转的手翻起
雨的风火轮。他们在楼上、
在舟中听雨。我在汴梁的
耳蜗里听雨,在雨的身体里听雨
天给我颜色,天给我雨……雨
我相信雨曾平等地淋湿过我
和他,淋湿他可能苦吟过的
宋元明清。雨滋润出的青草
织起我们,古董商的巧手
抚平我们——我就这样窃走了
他金碧恢宏的一生
用我的名字——它孤零零地掉落在
一个马上就要破灭的王朝里,像两颗
空洞的回声掉入
一个白昼的雨
十八岁的是我不是你。我懒散
贪玩,每天在画中的亭台里
叼着酒壶闲晃。我想斗鸡走犬,想一事无成
想嚼着没有辣味的炊饼然后
变成天上不加盐的云。而你
你是冬夜里枯坐的人
雪是灯油,眼泪是灯油
点滴着,就坐成了一尊
山的守夜人。抽筋的手指
会在梦中,颤抖出一道新的河
我是你茫茫真迹的一生中
最大的赝品——蓝是真迹
绿是真迹;山是真迹
剥落是真迹。我们会在蒙住眼睛的
地府里相遇,像两只
断掉的左手和断掉的右手
别扭地紧握。来,让我们在大宋灭亡之后
再共同创造一种美。我去看
你去呼吸。我们
“分明是一位美少年。他只能十八岁
他不可能老。”
也不可能长高。我们是
拟人的颜色,是颜色都
灰飞烟灭的舞蹈
——致舞者张翰
注:有一说为《千里江山图》乃清初收藏家梁清标集蔡京跋(1114年)、李溥光跋(1303年)与无名氏巨幅青绿山水画拼贴“再创作”的艺术品,并杜撰出了一个“王希孟”天才早逝的故事。(见曹星原:《王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国宝之路》)
《叼扇子的人》
他叼着扇子行走,口中是
折叠的风,天空是无边的闹市
绳索如一条蛇,射向远方的王宫
而不是一条龙。他只有在空中
摇摇欲坠时才会感觉自己
像个贵族。如履薄冰……他知道
最尊贵的人都如履薄冰。王笑了
这冰就会化成水,水会淹没他
像笑一样淹没他
叼住扇子的那一刻,他感到是宠爱
锁住了他的嘴。迟早也会,或者已然
锁住他的喉咙、锁住他
没有鞋穿的脚。把沙哑的抒情
堵回身体里,做成一颗沙哑的心脏
再把木质的肺,开屏成
金碧辉煌的孔雀
迷失在丛林里,我是面只有
半圆的靶子,我的白
是中箭受伤的白兔的
白。扇子是我的道具,是我
只有半双,就能平衡于秋风的翅膀
我用耳鼻喉每一种感官
叼着扇子,用他失明了
我还明亮,并且明媚着的眼睛
叼着扇子。回眸时,就释放出
两扇白色的蝴蝶。腰倒下,成一座
卧波的桥。我是哀怨的、谦逊的
是谗佞的粉红与孤标傲世的蓝
扇子展开,是我
在圆形着出鞘,然后去勾引
锐利的蜂与蝶。自由的是音乐
不自由的是舞蹈身上的
那个我。舞台是唯一的绳索。绳索
绳索是唯一的道路
——赠魏伸洲
《醉清波(或鱼玄机与猫奥妙)》
清波习惯了荡漾一个少女和
老男人的故事。人影是城府更深的
花影,要从水哗啦啦的皮肤上,沉淀进
鱼儿嘀咕咕的嘴里。鱼从水面的影子里
衔走一颗眼睛,鱼在微笑的影子里
搅乱一场微笑,鱼在寻找
为什么水里没有它的影子?当它
困惑的时候,就会变成
鱼玄机,猫说我可以让你从此活得
明明白白,也就是
离开水。猫说我叫猫奥妙,我是
陆地上的鱼玄机
我们水陆两栖,我们和谐共生
我们要从绿头鸭口中,抢走
今年江底的第一茬桃花。我们跃出潇洒的弧
捕获柳树上嫩绿的饵。春天,只有我们
鱼玄机和猫奥妙知道
春天是宇宙的消化系统
最浪漫的消化系统。风咀嚼雪
粉红咀嚼白,你咀嚼我。我们是
食物与食客的舞蹈,是
生与死的协作。
每一丝裙摆都是注定的。它是
唐朝的猫毛、长安的鱼鳞,到洛阳
就要死掉的那种。就像我的诗
我的十三岁,也都是到了纸上
就要死掉的那种。我始终知道
鱼玄机是我,猫奥妙也是我
猫吃掉了鱼,我杀死了我,然后成为
我身体最甜美的一部分
——给北京大学“猫奥妙”
赵汗青,1997年生,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参加青春诗会、十月诗会等,即将出版诗集《红楼里的波西米亚》。曾获光华诗歌奖、中国校园“双十佳”十佳校园诗人奖。作品见于《诗刊》《星星》《诗歌月刊》等刊物。从事戏剧创作,有话剧作品《桃花扇1912》(B站有官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