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3年第5期|李光颖:摩托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便生活在一间木制屋子里,臆想中落成,屋顶不过是老枯藤交织勾结,不露风雨,那种细密是二〇〇三年妈妈在车间里偷闲给我打的莓红毛衣。枯藤上有我的梦境,悬挂,灯形,是我随时要采集的素材。别问我是谁,不过一个造梦人。我让它们悬在那里,十分安心。房间里气味甜腻来自树脂和蜻蜓,墙纸由油绿色杨树叶覆叠,那是我在故乡一条林荫道采下的。这木屋窗子都来自一九九七年我家分的老房子,后来房子卖给了年轻煤炭工人,那类旧木柩摞窗,竖格三层,窗框棕色像空咸菜玻璃瓶里的红砂糖。它斑斑驳驳掉木渣子,它老了。
房外有院,夹杂着些鸡鸭犬雏的臊味,因为那是爷爷家农村院落,上溯至曾祖,一个被迫给日本人扛过轮胎的大力士,他九十多岁还在开荒,后辈弗如是。院里自然有奶奶的兔笼,自从我来这木制房子里生活,奶奶便每天来给我送草。尧沟,一个山东村落,那儿是先祖尧和他的儿子挖沟排水的地方,“尧水又东北注巨洋”,巨人擎水,黔首庆,一张似于曾祖与祖父的面孔,水泽褪去湿泥地里,他高举双臂,一张张相似的黄脸庞,浓眉宽鼻高举双臂,在中国的土地,欢呼庆幸。奶奶随着这尧河顺舟嫁来,如今顺舟给我送香草。
她拔得太多了,我便让这漫了脚脖的绒草做地板。我在那上面走,时时挂着泪痕,一重又一重,为奶奶离去的斜成碗底状的影子,为代代黄脸庞失去的记忆。突然有一天,我的忧愁被自然之神所知,它让我的头发长出麦穗子和水晶色雨珠。作为安慰,雨露不融,颗粒分明,星星点点。自然张口道,你在为些什么牵肠挂肚。那话是平的,还是疑的,我未听出。心怀念旧让我发疯,甚至一缕头发也因攀了时间的荣耀有了古老气味不是?从此,我不能忍受剪头发,它交织缠叠。不久之后,奶奶送的香草也在我的头发上扎根蔓开,痒痒的,像奶奶拉着我的手,焦糖厚茧子给人的痒。
有天,爸爸来看我,骑着一辆大阳牌摩托车,长方形车牌是蜜色,鲁VCY170,来自山东昌乐。红色拱桥似的油箱,虎皮似的座垫,身后还有一个圆中见方漆黑储物箱,里面有我的塑料动物玩具、连环画和劣质水彩盒。爸爸戴着黑色皮护膝,绕缠得像蛇。他头发是棕黄色,卷曲,方眼镜是茶褐色,两方池塘下湿泥里蝌蚪游着,看不见眼睛。噢,那是爸爸二十四岁的样子。他忘了吗?我如今也是二十四岁,头发棕黄、软、微卷,像他。他骑着一辆崭新摩托,是他十六岁开始做工人的梦想。那晶莹发银光的摩托排气筒,一道银河,伟岸,不乏一缕儿女情长的秀色,不乏要奔赴战场才有的飒爽气,一副摩托做底莫伊谢延科的《通讯兵》,一吟“男儿何不带吴钩”的刀韧。红毛衣波浪似滚上身,他的妻给他织成,他很骄傲,胡髭颤动。
爸爸为什么不戴头盔?我问他,你忘了,小舅舅半夜喝了酒不戴头盔骑摩托,脸上留下一条疤了?他搔搔头发,努努嘴,浓眉毛翘起来,浅色眼珠里是淘气的光,那是他一贯的玩世不恭。我知道他爱美,怕头盔压了他在太阳下飘摇至金黄的头发。他那时还没想到吧,他四十岁后会秃掉半个脑袋,会因为酗酒而变得丑陋,会因为喝酒开车被吊销驾照。他那时只是美,青春,显然无所作为。
你竟然长大了。他露出一副迷人的笑,打量我,手指间纸烟在烧,耳朵上也挂着烟,嘴里浪漫吐出青青雾霭。爸爸不认识你了,你竟然长大了。他重复一遍那话。你离开家?爸爸不放心你。爸爸不懂为什么你要离开家。原来写字是要离开家的哦。他摇摇头,一只金龟子从他的颞颥处飞起,像他的思绪,绕了个圈,又飞回到他的额角。他深深看我一眼,好似一个拥抱那般透彻的一眼。
你妈妈还是倔脾气,你跟她不和,她好像比谁都想你。爸爸一边说,一边放了头盔,他一定是我上辈子的爱人,他进了屋子。她不坐摩托,你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冬天,一家三口在冰天雪地里骑摩托赶路,在县城最热闹人最多的地儿——恒安街,太滑,翻了车,可是把你和你妈摔坏了。她爱面子,当众出了丑,领着你徒步走回家,就是不坐摩托。我只好推着摩托在你娘俩后面走,真冷啊,那天,你的冻鼻涕都粘在嘴上了。你妈妈嫌我不出息呦,可爸爸没那个本事。爸爸不是有本事的人。他很迷人地弹去烟灰,嘴唇附上去,像吸了一口带蜜水的氧气,后来我跟他学会了这姿势,但模仿得很拙劣。
在我如此臆想间,实则我走在上海的邯郸路,黄昏,车水如臆想中故乡的尧河,滴滴哼哼嗡嗡与沙沙沙哗啦啦哗啦啦,听去,只是奏不同的乐色。我一面与二十四岁的父亲沉默,一面彷徨穿过绿灯,脚步踉跄,脸色狼狈,提醒又覆灭自己的身份,自己是个小镇姑娘,是否小家子气,是否要被谁耻笑了去。都市往来面孔不像故乡孤山上的松树,模样与气息相似同呼吸,都市面孔让初来乍到的我,感到挫败与窒息。一样的黄脸庞不是?显然不是,已不是尧擎臂治水时的黄脸庞,荒蛮已过了,是文明气。
从豫园归来,下错了地铁站。五角场以一个甜甜圈的姿态,让我徘徊。卖菱角的人推着木车进这繁华场来,是故乡莲蓬子木车的胞弟。庆幸一番,感叹,臆想里二十四岁的父亲抽去一根喜烟,我的手指纹印中开出荷花,头发上飞出一只玻璃眼色与万物暧昧不清的蜻蜓。还要直挺挺在名为上海的都市穿行,地上地下,不是蚂蚁蜈蚣甲虫似的,而是攀上直梯手扶梯,攀上斑马线却没有斑马的身影。加快,快到小道去,离了这甜甜圈,在小叶女贞与梧桐树下面,在百日红的屑碎碎里,在木槿漫长到让人厌烦的花期。回去,还是回到真正的住处去。
第八宿舍位于国年路二七〇弄,挨近经世书局与暖艳蜂黄色做底板的复旦大学照相馆。实则第八宿舍的铁黑对门旁,隔一道片状铁栏,是继续教育学院的玻璃门。这一处是嵌在第八宿舍楼里,即东面红墙上一层开口,抬头望上去,可以看见三楼白色窗框,窗台上晾晒食堂阿姨们的网面球鞋,张艳粉或黄渍舌头。我曾经在三层窗口背对幽暗走廊抽红方印细纸烟,学父亲,一边吐气,一边看法桐,看沸腾了的鼓形云彩,看在学校食堂打工的年轻女孩将杂乱头发揉进打工男孩的肩膀,总是黑色电动摩托车承载起来,各份爱情,无声,是水一般,落落飘过去。
这是我在上海的第一个住处,至于第二个在哪儿,是否会有第二个?尚未可知。但臆想里木屋坚固,实属庆幸,无需担心明天命运。自从住进这所红砖四层宿舍楼,我每日打深蓝塑料自行车棚前经过,层层叠叠铜色银色自行车与电动摩托,耳里是常有那褐糙发质的分垃圾阿姨与丢垃圾人吵骂,我听不懂,本以为是上海话,后来自山西室友J纠正,其间也夹杂安徽方言。我很惊诧,说来也是,我竟不知——为何铁定了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必然要么说普通话,要么说上海话,怎会还有其他语言呢——当然有,这个住有三分之二打工族的第八宿舍,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异乡人,老人、青年、中年妇女、十几岁扶贫政策而来的云南女孩和男孩,无论何种奇异面孔带着何种奇异方言,都有。
我们走那铁黑栏杆大对门旁的小门,这大门只在垃圾车和私家车来才开,垃圾车来用大麻袋分类装裹时,我想那是童话世界才有的巨型麻袋,是要给妖怪所用的某种药物,垃圾卡车轰隆隆开走,开进另一个时空去了。开私家车来的人自然不多,来的时候多是为了收租。这小门只足一人进入,手持白卡一张,是身份证明。保安举枪测温,吆喝:卡呢卡呢,下次别忘了带。都是异常年轻,目测有几位大致比我年纪要小的,也有一位退休后的紫膛脸色叔叔也操这行当,相貌深邃,像影星。室友说他年轻时一定是个风流人物,好似样貌好的人都与“风流”有些血脉关系。他也时常在南苑餐厅楼下值班,值班任务是守着监控界面,一束白光斜杠打在脸上,倚躺白塑料凳子,分开大腿自在看手机。
保安都是骑摩托的,后来我发觉大概是学校发配的,因为在一辆车头前端,车灯处,有学校烙字。车是电动的,值班回来戴黑帽穿蓝色衬衣的保安们一口气骑进宿舍一层穿廊,直抵后院里充电。有几位年轻保安背双肩包,极像学生,让我惊疑是否是学生打工。我去过一次那后院,只因那位山西室友——我的好朋友J要试穿一双高跟鞋的缘故,她在上财读非全日制会计专业,如今找到新工作,为衣服发愁,去陆家嘴上班见客户,是白领风格。她不好意思在宿舍试穿,宿舍除我二人外另有三个女孩子。我没想到她竟为此事羞赧,但那不适己的鞋服予人的尴尬不仅是不美丽的问题,也涉及到眼光。文明的世界里眼光比太阳光重要。我们取了快递,打开那烤焦牛排色的鞋盒,她直呼“驴蹄子,驴蹄子”,我便提议去后院里穿看。
后院是排排摩托,黑色电动,节能减排。不同于臆想中父亲的坐骑,红色身体,油箱,跨世纪的气息。那是世纪末独有的排气筒,一个世纪只能有那么一种排气,那时的黄脸庞还有一丝稚气,那时黄脸庞还不会说什么“纸醉金迷”。锄头抛下了,砖块抛下了,水泥与钢筋,现代化,铲去树根的地皮根下浮生在百年后推倒金楼银楼,是另一个世纪的另一种排气。故乡也免不了的,山沟沟地旮旯也免不了的,哪儿都是都市的卵,浑如一种因地制宜的拷贝,也罢。
偶尔臆想中木制房屋与第八宿舍同遇晴天,我和J便在楼下塑料皮条绳子上晒夏季薄被和小棉褥子。那日晒被前,她退掉了那双“驴蹄”,退货上门取件的邮递员是甘肃人,疑问我是否来自甘肃,臆想中木屋里便来了位甘肃客人,憨厚脸面爱笑爱闲聊。我抬头,第八宿舍楼上四层窗外,熙熙攘攘,依次增高,飘动白衣衫,工作服黑裤或蓝裤,成结成缕蚯蚓样男人袜子,隐秘小巧的蕾丝内衣裤属于年轻女人。它们在强日光下熠熠,背景是红色砖楼沉默的呼吸,那简直是像水对光折射,折出一股清透神圣来,折进我干燥的眼睛。我像沐浴在水里呼吸,享受又动弹不得。
不少衣衫脊后,“以服务师生为荣”七个海蓝刺字,是食堂那些打工男女的工作制服,白,半高领,到上肘,瞒头套进。不知为何,每每看到那七字宣言,硬生生在喉里梗了鱼刺般读出,我便要惊心动魄。但我与这七字又无法分割,邻里邻外,总有阿姨或年轻小伙子,疲惫地穿着,亦或青春地挂在笔挺的背上。
但我还是不可避免爱上这一隅晒衣景象——即抬起脖颈,彷徨点,无力点,攒紧双眉,要发现什么,不怕脆弱敏感的肌肤被太阳灼晒,紧紧盯住铁丝绳与衣衫尾部的拍打,盯住静止日光与树影,不知谁在飘摇。手里是拧紧的老粗布草绿色床单,抖擞开,是现代并不唯美的“花影午时天”,是汗水蒸干后打工者晾晒疲乏的午时天。可惜我没有那么多被子褥子床单可以晒,不像臆想中木屋之外,在院子里,选一个北方干燥日烈的下午,将妈妈晒不完的凤尾花新婚手作棉被那样铺开,淡淡消磨,在竖起的被子里与蜻蜓捉迷藏玩。父亲骑着大阳牌摩托车来的那天,我便在被子间与蜻蜓欢呼雀跃。他静默看我,不想让我察觉。
二十四岁的父亲结婚刚满一年,爱打扑克爱喝酒,也爱女色,他有着“百年若不千场醉,碌碌营营总是空”的念头。在我眼里,他便是有些风流。电视剧爱《红楼》也不要《三国》《水浒》来看。他一点也不含蓄,不像黄脸庞,有些洋人相,眼珠一圈深看去是浅蓝。母亲一定爱他的样貌,还有他的勤快,但恨他没有进取心,自己在一干妇女里没有面子和底气。她后来把我当男孩养,养得我痛苦不堪。像杜拉斯的母亲,有时我觉得她疯了。我竟犯了十年多的臆想症,为逃避那份痛苦,直至今日,怨恨还是一层尘灰,是该拂去了,但还是彳亍着。父亲后来做了监工,跟谁都要褡裢似带着义气,也带着点玩世精明,估计是内心柔软怕被背叛。
父亲让我爬上摩托,我第一次靠在他肩上。只有在这臆想之地可以,世纪末的中国人到底是黄脸庞,容不下拥抱与亲吻,连靠上自己父亲的肩膀,都难为情。那红毛衣有母亲手上雪花膏的气味,后来这毛衣拆了线,被她做成了旧木头小凳上的毛垫子。一个时代过去了,像翻了一面瓷盘子里的鱼身,翻过覆住白刺,一个新的时代。新的肉体。我说我长大了,摩托倒不长大,只能容下两个人。他嘻嘻笑着,说你妈妈是个母夜叉,真是恨死她,等休了她,娶个小老婆来。我也嘻嘻笑,想他玩世不恭到那样老,却一辈子包容那让我疯了的母亲,衷情于她,为我母亲说话也不偏颇于我。他是真爱她。我亲了亲他脖颈上面的头发,烟味,年轻父亲的味儿,重又依靠于他的肩膀。女儿最不容易认清父亲,他只留一个父亲的形象给你。我尝试认识他,他只是看起来风流。
我又沉在梦境里,光影像皮球旋转起来,是我七岁时玩的皮卡丘,一拉一抽,一根细绳吊着旋转的玩具,徒徒花影闪过的下午,只需要一根细绳,黄脸庞的小孩子,头与头聚在一起,像治水时黄脸庞们那般团结,汗流浃背。宿舍里没有人,窗帘和白墙上只有光影,每天楼上不知谁吹着的竖笛声又响起,思想里它已是一首千禧年跨世纪的童歌了。是臆想中,我在草绒绒甜腻腻木屋里走,头发上满是小如米粒的蚱蜢、蛐蛐、紫蜻蜓和蝴蝶,麦穗一直不成熟,还没到收获之季。别急。一只金龟子在我眼前飞过,许久不见它,我忙跟着它跑,跑得气喘吁吁,跑出去,直到片一望无际的草丛——看到那辆熟悉摩托横亘:红色拱桥似的油箱,虎皮似的座垫,身后还有一个圆中见方漆黑储物箱,那里有我的塑料动物玩具、连环画和劣质水彩盒。一个人,白发,稀疏头顶,年轻时喝多了酒,有些酒精中毒的迹象,白白红着一张脸,丑陋,颤颤巍巍,还是洋人相,他也会老?是他,是爸爸。爸爸。
金龟子飞上了他的额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