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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3年第5期|孙爱雪:在大地上行吟
来源:《胶东文学》2023年第5期 | 孙爱雪   2023年05月31日08:50

我行走在大地上,像蜜蜂飞行在花丛中。

脚下的大地宽阔而辽远,一生也走不到尽头。

如果给我一双蜜蜂那样的翅膀,我也只会贴着地面飞行。

天空对应着大地,彼此传递着不为人知的神秘私语。天上有太阳和云彩,有月光和星光,它们是虚幻的,大地才是真实的。日光和月光日夜不息,向大地飞奔而来,把鲜红的色彩和清澈的光芒贴在大地的每一个地方。唯有大地能够承载所有灵魂,给光以影子,给水以姿态,给万物以生命。

我站在大地上,像风吹落的一枚蒲公英种子。少年的我在河的西岸临水照花,河畔的垂柳宛若春天的门帘,挂在小河边。清浅的河水映照着天空的深邃——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夏天来了,柳丝拉得更长。秋天到了,河水静若处子。冬天的白雪覆盖了小河和大地,一切那么缓慢、遥远,充满原始的静谧。光阴在柳丝上摇晃,在河水的涟漪里飞逝。

长大后,仿佛一夜之间,我已在河东的大地上和麦苗说着悄悄话。

我是嫁出的女儿啊,从此离开河畔的家,在陌生的地方生根发芽。

一个人和一株植物一样,都是大地的一粒种子。风把小草的种子从河西吹到河东,父母把女孩儿从一个村庄嫁到另一个村庄。大地是宽容的,接纳河水的流淌,也接纳种粒的根须,更会接纳一个朴素村姑的命运。

我在村庄里居住,村庄在大地上耸立。走出村庄我看到土地一片赤白,像一张粗粝的白纸。土地是干净的,也是干旱的,浅黄色的土层冒出白色的盐碱,一片片,像细细的白霜闪着寒凉的光芒,寸草不生,一脸冷酷。

1990年我嫁到这个叫朱半截楼的村庄,分到一亩一分四厘盐碱地。我望着沉默的土地一言不发,然后回家。我问丈夫是谁分给我的土地。丈夫说是抓阄分的。一块土地的归属就这样到了我的手上,从此我和这块地的情感密不可分,我的喜乐酸楚也和这块地紧密相连。

我在盐碱地上播种小麦,只长禾苗不结粮食。深秋的土地露出松软的浅黄色,犁耕很顺滑,没有泥浆阻挡,犁铧深翻。沙土在雨后变得松软温润,种子撒下,像躺在暖暖的棉被里。半个月后麦苗长出,整齐翠绿,迎风站立,无畏无惧,我的心瞬间融化在这清新的绿意里。凝望长满麦苗的土地,我的眼睛变绿,年轻的心肤浅而轻盈,麦苗之下大地的忧伤我没有看到。

古语说:沙地看苗,淤地吃饭。这句话预示着沙土地丰收的概率很低。三十年前种地是靠天吃饭,风调雨顺收获可期,缺水少雨会颗粒无收。这片土地本就贫瘠,光天化日下更显赤白。旁边也有肥沃的红花淤土地,四季不旱的潮沙地。我们把盐碱地叫作抗金地,也叫沙土地。土地也是按资排序的,小草知道哪里的泥土肥沃,种子也知道哪里的泥土适宜生长。村里人更是明白着呢。淤土地里的麦苗看着稀稀拉拉,却没有人发愁,都知道那是粮食囤,天上的小鸟和地下的小兽心里都有数呢,把巢穴安在那儿。

盐碱地上的麦苗好看,也仅仅是好看。没有一株禾苗能逃过三月的旱情,旷远的天幕下,旱风肆无忌惮,掠走大地水分,土地冒烟,半截麦秆变黄。小麦还是小麦的样子,清瘦的麦秆长高半米却长不出麦穗。我看着小麦发黄、枯萎,束手无策,生长了七个月的麦子说死就死了。这一年,我在沙土地上收获了几根麦秆的一声叹息和风的一片嘲讽。

第二年,婆婆说:那块抗金地种春棉花吧。婆婆是一家之主,她说种棉花,没有人反对说种麦子。好地收两季,那地只能收一季。总比麦子没有收成好。

婆婆领我去打营养钵,培育棉花苗子。我第一次学打营养钵,手脚笨拙。婆婆蹲在地里摆,我弯腰如虾用脚打。婆婆蹲累了就坐在地上,我弯腰累了就直起身子仰脸望一望头顶的天空和四周的田野。天空苍茫,野地空旷,风吹过耳际,带走时间的痕迹。

我一遍遍问自己,我就是为来这里栽种棉花吗?面目和善、身材矮小的婆婆和我之前的二十四年有什么关系,要让我喊她娘?我还得在她儿子抓阄得来的沙土地上干活儿!

我不想干了。我说:我要去城里赶集。不管婆婆惊愕的表情和野地里风一吹就干的泥土,我扔下营养钵机子,拍拍屁股上的白土,说走就走。

我逛的是城里最大的百货商场,三层,一楼卖百货,二楼卖服装和床上用品,三楼卖家具。我口袋里装了十块钱——那会儿十块钱是张大票子,我舍不得破开——又原封不动地装回来了。

天刚擦黑,我回到家。远远看到没有大门和院墙的庭院里,婆婆和公公正在吃晚饭。微弱的光线中,他们面目模糊。我悄悄地从他们身边走过,隐约听到他们低声交谈。“看,儿媳妇回来了。”“回来了?回来就没事了。”

我蛇一样潜进房间,没敢再出来。我饿了,丈夫端来饭菜汤水。我决定明天好好去地里干活儿。第二天醒来,春阳已灌满房间,家人都下田去了。我手忙脚乱收拾一番,就往地里赶。春天的野外,除了风的随意吹拂,就是草的恣意生长。麦地里开满白色、黄色或紫色的小花,荠菜、看麦娘、婆婆纳、小蓟都赶着麦子往上长。大姑娘、小媳妇站在麦地里,一根一根拔草,像拔头发里的白发。她们弯腰低头,一丝不苟,怀着对土地的虔诚,相信麦地里多一株小草就会少收一穗麦子,相信把时间交给大地就是往粮仓里积攒黄金。

走到我家地里,看到一畦打好的营养钵静静地躺在那里。一个个俊俏的小泥钵整齐地排列在畦子里,阳光抚摸大地,抚摸打好的营养钵。我想是婆婆喊公公来打营养钵了,他们打好营养钵又去别的地里干活儿了。站在春天的阳光下,我很愧疚。大地深沉,大地上的长辈也像大地一样饱含深情。我望向远方,除了这片盐碱地上没有长庄稼,野外没有一寸土地是闲置的,麦子连接着麦子,一直到云天相接的地方。麦地里拔草的女人,像蜜蜂一样栖落在大地上。她们低头的姿势从没有改变,年复一年,用尽洪荒之力和野草纠缠不清。我将加入她们的行列,走到麦地深处,和麦子一起站在大地上,呼吸麦香,聆听风声,等太阳把我的肤色晒红,直至把我思想里那些虚幻的东西完全剔除,满脑子只装下大地的事情。

小草的种子长出来还是小草,玉米的种子长出来还是玉米,大地的女儿种在地里还是大地的女儿。最初的叛逆和抗争,都是徒劳的。一年年对农事的耳濡目染之后,大地上的事情慢慢潜移默化到我的骨子里,并且根深蒂固。我跟婆婆学会栽棉花、打扁枝、摘棉花顶。我从她的言传身教中知道腻虫喜欢藏在棉花心上,红蜘蛛喜欢藏在棉花叶的背面,棉铃虫则深藏在鲜嫩的棉花桃子里。她教给我种玉米、豆子和花生的行距深浅以及对土壤的要求。她说种玉米要深挖坑并用脚踩瓷实,豆子和花生则要浅挖坑,轻轻盖上湿土即可。豆子花生要等晴天播种——播下种子怕下雨,一场雨水就会拍了种子;雨水拍了的种子长不出来芽,苗芽窝着脖子把头顶的泥土顶成盖子也长不出来,须重新播种;重新播种常常误了农时,所收无几。而玉米、绿豆不怕雨水,雨水拍了更好,拍了更瓷实,根系扎得更深。

婆婆把她的种植经验毫不保留地教给我,她把我带到大地的深处。从轻盈地摘棉花,到沉重地拉板车;从捏着一粒种子丢到泥土里,到背着喷雾器打药;从拿着小铲子锄草,到拿着两米多长的锄头锄地;从惧怕尖利的麦芒和锋利的玉米叶,到累了困了就直接躺在麦子上闭眼休息,到一头钻进玉米地里从不畏缩……婆婆成功把我带到劳动队伍里。我想婆婆无意培养我成为一个地道的农民,她在不知不觉中把我教成了一个精通农事的真正农人。这是村庄农人的延续,一代一代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曾苦笑着对丈夫说:你娘还是把我带出来了,说好听这是传承,说不好听了这是把我带到地墒沟里去了。他快活地说:这里是广阔天地,你想咋发挥就咋发挥。你的大地你做主!你做了大地的王,不是很幸福吗?我“哼”一声表示不满,要不是他,我认得婆婆是何许人?沙土地淤土地与我有什么关系?

现在,我终于在内心承认自己是一个凡俗的人,且是一个凡俗的农人。这一点多年之前我是不承认的,以为自己不同于那些村妇,以为自己有文化有才情有远大理想,岂可甘心一辈子守着土地,守着村庄,守着一地麦子玉米?三十多年过去,我已是村里一位精通农事的农妇,是麦地里的一棵麦子、玉米地里的一株玉米,那个怨妇已经潦草转身。

多年后,我把一年收一季的盐碱地改造成一年收两季的壮地,把零零散散的四亩地成功地倒换成十亩整地。把公公婆婆送到村南的土地里后,他们再也不管我南地种麦子还是种蒜了。我的土地我说了算,我想种十亩玉米就种十亩玉米,想种十亩红薯就种十亩红薯。大地厚重,苍茫无语,总是在村外等我去播种去施肥,也在村外等我收获、欣赏四季的不同风光。我割麦子也割玉米,一茬一茬庄稼割回家,看似我在收割大地的果实,其实大地最终会把我收割到它的怀抱里。

难道不是吗?我一直在想,人这一辈子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我送走了婆婆,谁来送走我?我和婆婆共同的宿命是,我们都会被埋到村南的土地里。一代代人出生,一代代人老去,大地仍然在这里百果飘香,绿野无际。我以及我上面的长辈有什么留在大地上?我们风风火火来世上走一趟,那些壮举那些纷争那些欢笑那些哭泣,那些热血沸腾那些豪言壮语那些苍凉回眸,那些和疾病和灾难和困苦和梦想纠缠争斗的一生啊——最终和大地和解,和一株麦子一株玉米一株小草一样,俯倒在大地的怀抱,化作一把尘土,寂然灭去。

我还是会在五月的黄昏,马不停蹄地割麦子。一车一车麦子拉回家,倒在车棚里。我满怀深情地看着一车麦子倒进去,又看着另一车麦子倒进去,一万多斤小麦把车棚装满,我心满意足。我彻底沉醉在收获的甜蜜里。我醉眼蒙眬地看着像山一样堆积在面前的粮食,得意地对丈夫说:当蚂蚁都饿死的时候,也不会饿死我们。

这些粮食,除了留下少许的种子,我会全部卖掉。十亩麦子能卖一万多块钱。每一年收麦子的小哥儿都会把没拆封的一万块钱递给我。我一张一张数着那些大红票子,像数着青春的背影,艳丽而悲壮!半辈子埋在泥土里的生命,已经彻悟活着的意义:不争不怨,不喜不悲,忘掉岁月里的虚幻和灰尘,安安静静保留一颗未泯的童心。

是的,我至今还童心未泯,深信大地就是一个神秘的魔术师。一粒种子在风的手中能变成十粒种子,在大地的胸膛就是万里碧波。一粒种子能收获一百颗粮食,一百粒种子就是一万颗粮食。一百倍一万倍回报给人类的大地啊,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它的神奇?

让这个司空见惯的故事,再次感动我们吧。

我们需要对熟视无睹的事情做一次深情凝视:勿忘本,返璞归真。

【作者简介:孙爱雪,女,江苏丰县人。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黄河文学》《山西文学》《山东文学》《厦门文学》《青年文学》《四川文学》《雨花》《芙蓉》《红豆》《红岩》《扬子晚报》《中国青年报》等报刊杂志发表。出版长篇纪传体散文《流浪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