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与里下河以及里下河文学
我的家乡兴化地处里下河低洼处,有锅底之称,在我眼里家乡除了无垠田野,就是纵横的水网和星罗的湖泊,所以我们水乡孩子基本都能无师自通地成为“混江龙”或者“浪里白条”,水有我们的童趣,水是我们的天堂。
尽管小时侯精通“捉鱼摸虾”十法八式,尽管因为家处扬盐分界河边,并有了经常从水路穿越分界线的历史,但童趣的目光只关注家乡那河湖连片、沟塘成网的水天秀色,它宁静了我的思绪,像屋后树梢上永远挂着的一轮圆月,诗化了我童贞的音容。所有关于我们水路来自何处,水的方位,水与外界关系,基本一无所知,直到成人后知道“里下河”这个词却又一直只理解成是长江中下游,即从来没有从运河的方向探索“里下河”。直到1991年兴化遭遇百年未遇的特大洪水,我被抽调到电视台组织策划并编导几档关于水文化的节目时,才对“里下河”概念有了基本理解。
2019年12月14日,省作协与淮安市委宣传部联合举办第二届“运河文化论坛”,通过相关专家学者全面阐述和深度解读,对“运河”与“里下河”又有了一个全新认识,所能触及的视角更加丰满生动了。
一、运河与里下河
里下河不是一条河。
里下河是个地区的概念。
里下河地区其实应该是对“里运河”区域与“下河”区域之间的整体区域的命名。
里运河简称里河。里运河是连接长江与淮河的运河,历史记载最初在公元前五世纪开凿,当时叫邗沟。自汉以后,出于军事、经济或水利需要,历代均有整治,到1959年最后一次大规模疏通拓宽,形成京杭大运河苏中段。拓宽后,在运河西边,还保留了一段古运河,作为历史见证。今天里运河,南从扬州邗江瓜洲古渡,北至淮安清江浦清江大闸,长170余公里。流经扬州、淮安,为通行苏中苏北河运干道。
里下河地区位于江苏省中部,西起里运河,东至串场河,北自苏北灌溉总渠,南抵老通扬运河,总面积13510余平方公里,属江苏省沿海江滩湖洼平原的一部分。因里运河简称里河,串场河俗称下河,平原介于这两条河道之间,故称里下河平原即里下河地区。里下河地区涉及江苏省淮安、盐城、扬州、泰州、南通5市的部分地区。
关于里运河前世今生以及对里下河自然环境的影响,相关历史资料记载,公元前486年,吴王夫差为北上中原争霸,利用江淮间的众多湖泊,开挖了沟通江淮的邗沟,以通粮道。此后这里逐渐得到开发,成为富饶的鱼米之乡。但到了宋金对峙时期的1128年,听任黄河南徒,夺淮入海,破坏了淮河下游的水道系统,里下河地区从此成了灾害频发的地区。京杭大运河作为漕运要道,一方面带来交通之便,不过历代政府为了保证漕运通畅,在遇到大水时,常常不惜打开里运河东堤的“归海五坝”,分泄洪水,把里下河地区变为滞洪区,致使该地区水灾不断,人民经常蒙受巨大灾难。
1931年夏秋之际,整个长江流域发生特大洪水,江淮并涨,运河河堤溃决,整个里下河平原汪洋一片,300多万民众流离失所,77000多人死亡,140万人逃荒外流(特别是上海),淹没耕地1330万亩,倒塌房屋213万间。
运河水系和里下河地区的特有的地理环境也为保家卫国立下不朽的功勋。在抗日战争期间,由于里下河水网地区,基本是相连靠船的一片“泽国”,日军一是难以进入,二是进入难以防守,因此1939年3月,当淮阴清江浦(今淮安市清江浦区)被日军攻占后,江苏省政府就迁往里下河腹地的兴化县。
二、里下河文学
运河与里下河给文学留下了不尽的思绪空间,留下了独特的创作视角,成为文学题材取之不尽的宝藏。
运河与里下河给文学空间记录了部份关键词。
(一)水和水的诗意
“水”孕育了里下河文明,“水”是运河文化品格。
里下河平原区地势低洼,湖荡相连、河网纵横,高邮湖、宝应湖、大纵湖等诸多湖泊如同一颗颗闪耀的珍珠被条条银色的河流串连在“项链上”,形成河湖连片、沟塘成网的水天秀色
于是,水的色彩、水乡风情、水的性格,在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文本中几乎随处可见。
大运河与淮河的交会处在淮安,淮安旧称山阳,在一本叫《山阳遗志》册子中,有这样的一段记载。“南来漕船......姻娅眷属咸送至淮,过淮后方作欢而别。凡随船来者,丛集于淮北馆水亭。”这是水的风情,水的诗意。
汪曾祺的“小说里总有水,即使没有写到水,也有水的感觉”。《大淖记事》以“水”开篇,《受戒》的经典结尾即为里下河水乡风光的优美抒写。
徐则臣在长篇小说《北上》中写下这样一段话:“一条河活起来,一段历史就有了逆流而上的可能,穿梭在水上的那些我们的先祖,面目也便有了愈加清晰的希望。”
夏坚勇的《大运河传》抒发了自然的水,涌动的水。从人文风情到地理物候,从光风霁月到水木清华,大运河周边的色彩、气息、生活情调在他笔下都有精细入微的描写。
里下河作家笔下水边风景总是多姿多彩。水岸的老屋,老屋前后桃花、菜园;水里游动的各式船只,拉纤和挂帆的商船、荡桨的渔船、摇橹的粮船、撑篙的农船,它们定格在各自情趣和民谣里;水边的声音当然还有纤夫的吟调、船工号子、担水的扁担吱吱声、女人河边淘米洗衣的嬉笑声、捶衣棍拍水打衣声……
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作品中蕴含着大量水乡特色元素,比如鲜活的水产、临水而建的栖身之所等等。作品中的人物亦似乎终日做着水乡的营生:顾坚的《元红》、刘春龙的《乡村捕鱼散记》、李明官的《范家村手记》等作品中取鱼摸虾、摘藕采莲、挑箩把担、养鸭牧鹅,不一而足。刘仁前的《香河》便是用优美的笔触,细腻描述了清灵的里下河之水,作品中弥漫着氤氲的水汽,被文学评论家王干称之为“盛满水意和诗意的土地”。
我的作品也有大量的“水色”描写。如散文《家乡水街》:
水乡的河流像一条银色的项链,家乡的水街似颗明珠被串连在那链里。当原野上的绿风伴随着天际而来的碧波涌进水街,水街上的店铺货行就会依次顺着一块狭长的水镜两岸分别排开,你可以摇一条小木船从乡下来,从塘港河或者海沟河来任你随便,在饱眼两岸繁华和喧闹之后,随意把船靠在哪边的石级码头上。随意去谈你的生意,看你要约的买卖,船梆无需上锁,船也不必雇人看着,它会在等你的时间里蛮有情致的随波摇摆。
如果你有兴致走上虹式石孔桥,那是传说中的水街上唯一的虹式石孔桥,你可倚着栏杆自我“包装”将军阅兵的气势,让许多造型别致的木船在你检阅的水街上来往游弋,你也可以装扮文人气质,尽情欣赏女人们身着各种漂亮衣服在石阶上淘米、洗菜、洗衣戏闹的姿态和情趣。
那种风格是约定俗成的,是冲动后的嬉笑,是定格中的慢镜头。
(二)土和土的润色
受水文化的影响,水土温润出的土色构成了里下河文学底色。
全国独有的农耕奇景——“垛田”等自然景观、以及风车、水上森林、帆船、水车、棉田、稻穗等。
电影《柳堡的故事》取景于里下河地区宝应,里面的小河、原野、风车构成了经典底色。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风车,那是水乡最醒目的标识,也是水乡关于劳动、智慧、想像力以用审美趣味的诗意造型。风车无疑是水乡最高大的建构,即使是百年老树,也不会比它更高。
汪曾祺的代表作《大淖记事》《受戒》关于“悬河”、“御码头”、“风筝”、“船工”、“渔夫” 描写;毕飞宇的《平原》《玉米》,费振钟、王干、吴光辉的里下河文化散文系列关于水乡农民本色的描绘,曹文轩的《草房子》、朱辉的《白驹》、顾坚的《元红》、庞余亮的《薄荷》、刘春龙《垛上》等,各种温润的水乡土色融化在人物的日常生活与灵魂背景里。
运河给了文学的浩阔、畅达,里下河收藏了文学的“洋洋大观”和水润的土色面孔。这些水润的土色中蕴藏着“水土”的性格,虽然它也和乡村里所有的河汊一样,河坡上长满了松软的茅草和盘根错节的马背筋,诱惑着你想在上面打个滚,或者站在河堤上俯瞰水流划出并润色出的旷野平原,不管是彩春、绿夏还是金秋、素冬,无论油画风格或者是水墨基调,那温情雍容又不失霸气坦荡的气度,弥漫于本土作家的情绪和语序中,仿佛粗犷而富于韵味的船夫谣,还有那桅杆顶端优美的弧线,甚至白帆下、风车下以有一望无际的菜花地那个着小红袄的轻盈的身姿,无不凸现着生命最原始的质感,让你为这些朴实的美丽而心醉神迷。
里下河水土滋养出一方人文个性,也培育出一方文学风景和品格。
我的散文《故乡的艾菜》中,将家乡腊月家家都会腌制、炒作的“腊菜”原料“艾菜”的坚守清贫、朴实无华、抗风暴、耐严寒的坚韧本质属性概括成里下河的品格,并在文章里拟人化成母亲的形象。
(节选)“艾菜又称苦艾,苦艾其实不是菜,只是一种野草,它总是在冬寒中长于冰封的田埂,深藏沟槽之角。春天的群芳斗艳不属于它,连似花非花的油菜也能喧染黄潮角逐花市,只有待春夏、秋冬在退潮中冲淡,在丰满中憔悴,苦艾才在乡间田埂上角逐飞奔,在很清静一角梳理阳光,很有分寸的开出淡淡的黄花。不管风暴和冰雪,它总能坚忍不拔的点缀幽黑的泥土,很有耐心地独守一方风景。
“艾菜不只是冬天有,春季也会有,只是没人认识它,只是春花异草挤压它的空间,只是它原本无意争春。母亲的主动肯定,使艾菜在她希望里年复一年的疯长,成为四季常绿的景观,同时母亲精深的理论和技艺也传遍了村里村外,每逢腊月,风腊的艾菜就在各家庭院里的晾衣绳上窜来窜去,翻墙走檐。整个腊月,母亲的神奇在风中荡来荡去,母亲银色的笑十分纯粹得一望无际。”
(三)俗与俗之韵
水也让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在作品中营造出“水俗”和水俗之韵。
水俗之韵范围包括这个区域的文学所能描述的底层民风民俗以及引出的“俗韵”。
生在里下河兴化、死在运河边淮安的兴化籍大文学家施耐庵用家乡的尽情“水俗”成就了梁山泊的“水浒之韵”,他所熟悉而被他肯定的性格豪爽、侠肝义胆、嫉恶如仇的渔民、“水乡人”成就了《水浒传》的阮氏三雄、混江龙李俊、浪里白条张顺以及他们的“打渔杀家”、“大破高俅水军”等“梁山英雄好汉之韵”。
汪曾祺的《故里三陈》《岁寒三友》等大量短篇小说,几乎都是描写里下河三教九流、引车卖浆者;毕飞宇的《平原》虽然将故事背景置于苏北平原,但所写的大抵是里下河小村落的乡民;顾坚的《元红》好像一株根植于民间沃土的奇树,布满阳光的河流、湿气、森林、飞鸟栩栩如生地跳跃在字里行间,始终氤氲着粗粝而浪漫的青春荷尔蒙与里下河风情;钱谷怀《南瓜花》在对里下河风俗的描摹中,人、事、物都成为风俗的一部分,这一特征尤为明显。
里下河文学“兴化作家群”出现一批作为“里下河的忠贞之子”、“本色的乡土型作家”以及大批“本色风俗画卷”式的作品,如张学诗的《在炊烟和牧歌里》、顾成兴的《乡情悠悠风车转》《耕牛》、戴中明《木船村纪事》、王锐的《人间烟火》、单玫的《冬至的月亮》、董景云的《漂不走的芦苇船》、汪夕禄的《风吹麦浪》、王干荣的《槐香》等,田园、溪流、牧歌、炊烟,乡土、乡亲、乡音,乡土风俗“音画时尚”成为他们心中不变的主旋律,成为他们写作生命中永远美丽的歌谣。
正如文学评论家丁帆所言:“里下河集聚了一批风格相同、志趣相投的作家,创作了一大批反映这个地区风俗画、风景画、风情画的作品”。汪曾祺被赞誉为“风俗画”作家。刘仁前的《香河》被誉为“里下河风俗的全息图”。即便毕飞宇、曹文轩、鲁敏离开里下河多年,但他们对里下河风俗的描写,依然充满温暖动人的力量。
(四)思与思之考
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对人物的塑造充满了深厚的悲悯精神,他们的笔下没有“至善”也没有“至恶”,大多数是带点瑕疵与个性的小人物。汪曾祺的《岁寒三友》《故里三陈》充满了人道主义的脉脉温情;曹文轩用儿童的视角打量人性中的真善美;毕飞宇的《楚水》《平原》等作品,用细腻的笔触勾画了里下河乡村地域文化背景下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个体心灵自身的压抑与折磨;刘仁前的《浮城》《残月》关注外部世界入侵水乡后人性裂变、困境、挣扎与守望。
而在徐则臣看来,重新反思大运河,它的意义怎么估量都不为过。“在我看来,如果说长江、黄河是中华民族先天意义上的母亲河,那么大运河完全称得上是我们后天意义上的母亲河。”徐则臣说,“如何梳理出运河可靠的历史,以及如何在今天有效地唤醒运河,就成了一件重大的事。无论如何,关注运河的人越来越多总是好事。”
我在上世纪90年代初发表并且获奖的《农民》一诗也发出了里下河农民的思考之问:
他们最先以锄和犁
在土地上发掘诗歌
女人用泪和着黄泥烤成碗
男人用汗水掺着黑土烧成陶罐
歌是第一片豆荚脆烈爆响
舞是遍地的油菜轻曼地翩跹
春播夏锄秋收冬藏
赤脚吻香四个沉实的季节
小米和大麦是最丰富的语言
仿佛亘坐的誓言和相念
伴随劳碌的一生
每个人都在土里长大
和水交谈希望
与庄稼相伴而眠
栉风沐雨壮实
为干旱饱食毒日
为涝灾痛饮苦水
作为一个出色的农民
只能用犁和锄将信念根植于土壤
在文字里唤出阵阵稻香
这些种种 “直面”没有刻意进行强化、渲染,也没有一针见血,而是一种悲悯精神的再现。
三、“里下河文学流派”的形成与发展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江苏高邮籍作家汪曾祺以小说《受戒》《大淖记事》复出文坛,在随后至今的三十余年间,在高邮邻县包括泰州的兴化、扬州的宝应,盐城的盐都、东台、建湖和南通的海安等地一大批生于里下河、长于里下河的作家,携其“里下河式书写”相继登上文坛,汇聚形成里下河作家群。众多优秀作品先后问鼎全国重要文学奖项,特别是毕飞宇先后荣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曹文轩荣获“国际安徒生奖”,夏坚勇、王干、吴义勤、鲁敏等荣获鲁迅文学奖,以及朱辉、吴光辉、刘仁前、顾坚、罗望子、王大进、王树兴、刘春龙、钱谷怀等大量以描写里下河视角和主题的重要作家以及重量的作品出现引起文学界的广泛关注。这批作家的地域文学创作得到了文学界的充分认可,一个充分体现文学地理特点的文学流派—“里下河文学流派”逐渐形成。
“里下河文学流派”第一次被正式提出是在2013年并由《文艺报》、江苏省作家协会、泰州市文联等单位联合在泰州召开了七届“里下河文学流派”研讨会。6年来,苏中地区里河与下河之间区域的文学写作流派的存在之由、变迁之史、版图之域日趋明晰,其传统、内涵、价值、特征和成就被深入挖掘、梳理和阐释,同时,优秀作家作品不断涌现,创作和研究成果丰硕,队伍持续壮大,发展势头良好。“里下河文学流派”获得广泛认同和更多关注,成为中国文学版图上富有底蕴又充满生机与潜质的一抹亮色。
愿“运河和里下河文学”独树一帜于中国文学主阵地,灿烂于世界文学之林。
江苏文学广袤无垠的天空,群星璀璨,竞相争辉,愿热爱文学的你也成为其中闪亮夺目的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