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3年第5期|胡淳子:蓄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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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庄刚去上海工作的那年,刚好遇上梅雨季节,太平洋的暖湿气流被东南风裹挟着一路北上,与南下的冷空气在江淮流域交汇对峙,上海便首当其冲,成为一个巨大的人间蒸笼。湿热、黏腻,绵绵阴雨仿佛女人稀稀拉拉的月经,要断不断。小庄下午回到家,一摸阳台晾着的床单,不仅没干,竟然比昨天还黏湿,洗衣液的味道还没散去,上头竟然又附着了些油烟味。透过掉了漆的栏杆往外看,天空灰黄一片,像是一座活死人城,直到周围老公房的灯逐一亮起,阴郁的空气中才开始弥漫出烟火气,炒菜、炒饭的香味沿着潮湿的石子路、水泥路,从楼与楼的间隙飘出来,萦绕在狭巷窄道中。小庄捋了捋晾衣绳上褶皱的床单,从裤袋里掏出了一盒兰州。
楼下的东北菜馆又开始营业了,一到饭点,这里就客似云来。溜滑的肥肠切了滚刀块,在葱姜蒜末爆香的锅里炒个一分半钟便出了锅;五花肉在高压锅里炖得稀烂,被油亮的粉条缠绕着端上桌的时候,还咕嘟冒着热气……张罗生意的是餐馆的老板娘,陕西人,圆脸,塌鼻梁,高个子,膀子溜圆结实,穿了一件大号T恤,外头挂了件蓝白格子围裙,头发用皮筋扎了个矮马尾,在脑后左右晃着。老板娘站在行道边结账,抬头看到三楼正在抽烟的小庄,扯着嗓子问他吃了没。
“吃过喽!”小庄均匀地吐出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屁股在阳台的水泥花台上怼了怼。
“个小瓜怂,瘦得跟个猴子一样。”老板娘嘟哝着,把手里的整钱塞进围裙的外兜里,转身进了屋。
夜里,小庄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房间里的空调坏了,房东说要过几天才能叫人来修,叫他先将就着。天越来越黑,空气愈发凝重起来,小庄感觉一呼一吸都是满满的浊气,几次翻身后,便掏出手机搜索“如何维修空调”。研究了一阵,小庄估摸也许是空调开久了,室外机过热,导致空调进入热保护状态不制冷,于是掀开肚子上的被罩,起身穿了短裤,光着膀子端了盆凉水就出去了。外挂机安在阳台栏杆外侧的瓷砖上,一米七五的小庄腿长胳膊短,换了好几个姿势都够不着,索性用矿泉水瓶子舀了水就往外挂机箱上泼。结果水哗啦啦刚落地,安静的夜晚就被清晰又刺耳的叫骂声划破了。“哪个不长眼睛的往老子头上撒尿!”一个蜷缩的黑影从餐馆旁边的台阶上贴墙站起,随之而来的便是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开窗声,夹杂各种方言的抱怨声,婴儿啼哭声,老人咳嗽声……小庄慌忙蹲下,缩在阳台的一角,捂住了嘴。五分钟过后,世界恢复平静,黑夜里,小庄只听到自己的心脏还在怦怦乱跳。
第二天天还没亮,小庄便起了个早。梳洗台的水槽霉迹斑驳,小庄用铁丝球沾了白醋擦了一遍又一遍,又用抹布把镜子上泛黄的水迹擦得干干净净。连续两星期没有过周末了,小庄的胡须参差不齐地从他的下巴、两腮旁边破皮而出,野蛮而有力地生长着。洗完澡,小庄用剃须刀把下巴仔仔细细刮了两遍,一遍用电动的做大范围清理,一遍用刀片进行细致的斩草除根。出门前,小庄还在领口喷了点儿不知哪个牌子的古龙水,用手指沾了沾发蜡抹了个整齐的大背头。等他准备就绪到楼下时,已经九点过了。陕西老板娘正用塑料扫帚沾了水来回扫着门口那块巴掌大的水泥地,厨房窗口的老板把口罩往下拉了拉,露出微微发紫的上嘴唇,用东北腔说要给他打包剩下的两根油条。小庄礼貌谢绝了,说要急着去机场接放假回国的女朋友。
“有女朋友啦!小伙子可以啊!”老板娘用塑料扫帚往小庄这边使了使,示意他让开。
小庄的女朋友在大三时被交换到德国海德堡大学学市场营销,毕业了就有双文凭。和小庄一样,女友是四川人,从没来过上海,这次回国准备先在小庄这儿歇脚,待个十天半月再回老家。回程的路上,小庄收到房东的短信,说稍晚一点儿要带人来看一看隔壁的次卧,让他收拾收拾。女朋友知道后有些闷闷不乐,低着头把玩着衣角,一言不发。
“不是说不是合租嘛,又唬我。”上楼梯时,小庄的女朋友终于憋不住心里的怨气,嘀咕道,“而且还莫得电梯。”
“之前以为隔壁一直不会有人的嘛,相当于一个人住了。”小庄转回头,试图去拉女朋友固执的小手。
“那都莫得私人空间了。”女朋友把手从小庄手心抽了出来。
“我们回房间就把门关到,一样的。”小庄顿了顿,又说,“上海就是这样,一开始都是合租,等我赚到钱,租个大咧!带两个厕所的那种!我们吃完火锅一人把到起一个!”
“瓜娃子,赚到钱哪个还租房子嘛!“女朋友终于面露愠怒笑了笑。
晚饭在楼下东北餐馆吃的。老板娘大方,还给他们免费加了个辣椒炒肉。晚些时候,店里的客人少了,老板娘便开了瓶青岛啤酒,拿了三个杯子,来到他们这桌聊天。交谈中小庄得知,老板娘和老板俩人是在上海一家餐馆打工认识的,老板从前是沈阳轮胎厂的职工,下岗之后前前后后换了好几个地方,做了好几份工作,汽修、保安、电工……最后在上海一家餐馆给人做后厨帮工的时候,认识了同是玻璃厂下岗后南漂的老板娘。俩人之前都各有过一段婚姻和一个孩子,离婚后孩子都判给了另一方。他们在这座城市相识不到一年后,便结了婚,次年便有了孩子,小孩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忙活一年多硬是没能上成,只有送回沈阳老家让老人看管着。“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啊,学历高,小姑娘又是国外回来的,小伙子在上海找到好工作,肯定能在这边安定下来。”老板娘一边给小庄添酒一边说,“不像我和娃她爸,在上海待这么多年做什么,也就是想再多赚点钱。”小庄女友连忙端起酒杯打圆场,说他们俩也只是来大城市见见世面,之后还是要回老家。“话莫说早哦,等我苦到钱了哪个还要回去哦!”小庄揽了揽女友的肩,借着酒劲儿自信地说道。仨人便乐作一团,纷纷举起杯子,爱情、祝福、未来,全部浓缩在了装满青啤的玻璃杯里,随着一声声清脆的碰撞声下了肚。
新房客并没有如约而至,于是这间40平米大、装修老旧的老公房成为了两人真正的二人世界。女友来之前,小庄在网上淘了些二手家具,又认认真真把房间粉刷了一遍,清一色的淡蓝,连椅子扶手都没落下。小庄女友把围裙一围,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搜出一堆从前租户用过的餐具,铝盆、瓷碗、筷子,不是攒了灰就是积了油垢,一通洗刷后,便洗手做起羹汤来。小庄早上上班一直到傍晚,回了家便有热汤热饭吃,两人俨然一副过小日子的样子。只是房东一再食言,女友来了三天,空调还是没人来修。闷热的夏天,小庄和女友躺在床上,好不容易你侬我侬荷尔蒙正浓,结果肌肤之亲没多久,就大汗淋漓,顿时草草收兵,各自占了床的一边呼呼睡去。半夜,小庄在睡梦里隐约听到微弱的啜泣声,用手一探,女友头下的枕头湿了一片,他惊慌地挨了过去。
“太热了,睡不着,爱也不能好好做,莫得意思!”
这可把小庄急坏了,一边用床头的杂志给女友扇着风,一边承诺自己第二天就去买个风扇,女朋友这才在他的安抚下渐渐睡去。结果俩人才合上眼皮没多久,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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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进屋里头了!赶快回来!”
下午三点多,小庄正在会议室里开着会,突然收到了女友的微信,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于是匆忙佝着背,抱歉地离开了会议室。在若干个电话被女友一一挂断后,小庄肾上腺素直线飙升。
“莫打电话!我躲在衣柜里头不敢出去!”
小庄发疯似的冲回家,但在门口还是犹豫了一会儿。他用袖子擦了擦鼻头的汗,然后右耳贴着铁门。里面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小庄感到嗓子眼儿一阵阵发紧。究竟是先报警还是自个儿先进去探个究竟?小庄没想好。楼道旁的杂物堆边搁着一个敞口瓷碗,里头还敷着邻居家猫儿吃剩下的食物残渣。就它了!小庄顺手拿起瓷碗,咬着牙哆嗦着开了门。刚一进去,就看到正对门口的主卧大门敞着,一个身穿军绿色工装裤的大老粗正光着膀子站在小庄的床上,黑黢黢的右脚蹬着床靠背,另一只则垫了报纸踩在床单上。
“你这个此片(翅片),路网(滤网)太脏了,空调没法动了。”赤脚大汉左手拿着起子,右手肘按着空调外壳,试图将外壳装回去。
小庄没听清他说什么,但有一点他总算搞明白了:这人是房东找来修空调的。虚惊一场。
“微信转账给我就可以了,八十五。”赤脚大汉重启空调没问题后,从床上跳下来边穿鞋边扬起头对小庄说道。
赤脚大汉前脚刚走,从小庄身后的衣柜里就传来了委屈的抽泣声。小庄的女友蜷缩在衣柜里,头发混合着眼泪、汗水糊了一脸,任凭小庄如何哄劝,她就是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乖乖你莫哭,吓到了吓到了……狗日的老曲,也不跟我打声招呼就把人带进来,那个空调本来就是坏的,维修费还要老子掏!”小庄一边用纸巾给女友擦着眼泪,一边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给房东老曲打电话。一通虚情假意的寒暄加上不失修养的控诉后,小庄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挂了电话,但始终也没提那八十五块钱的事。
为了安抚受惊的女友,小庄晚上便带她去了鼎盛丰。听同事女友说,这是家集档次与口味于一体的面食餐厅,台北人开的,专卖小笼包蟹黄包之类的面食,环境优美,食材新鲜。小笼包能贵到哪儿去?这点儿底气小庄还是有的。由于去得早,小庄和女友被安排在了靠窗的雅座,从邻座不远的落地窗望出去,近处的建筑物被暮霭笼罩着,仿佛经由水墨晕染一般,轮廓有些模糊,稍远一点,外滩美景尽收眼底,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临岸高耸的楼宇在混沌中显出星点光芒,如同暗夜中打开的首饰盒,漾出珠光宝气。“要是天气再好点就好喽。”女友扭头看向正在点菜的小庄。小庄则低头不语,把菜单来回翻了又翻,一会儿往左,到底了又往右,一遍又一遍。“你想吃啥子?”小庄合上菜单开口问道。“就小笼包嘛,不是这儿的特色嘛。”于是小庄扶了扶眼镜,叫来了服务员:“麻烦先给我们上一份蟹黄小笼,再来一份……木耳莲藕吧。”“西散,阿拉嘎达小笼包一笼母咋,那俩嘎都库能瓦够恰。”点单的服务员头也不抬,垂着眼睛等着小庄接话,像一个刚组装好的AI机器人。“不好意思,我听不懂上海话,请您再说一遍行吗?”小庄有些愠怒,压抑的怒火把耳根都逼红了。“哦哦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边小笼包一笼五个,你们两个人可能不够吃。”机器人服务员换了普通话,睃了一眼小庄和他的女友,说道。“哦哦,一个……一个多大?”“差不多这么大。”服务员用拇指食指围合比划了比划,然后又补充道,“黑松露小笼也是我们家的特色,也来一份吧不然。”“行吧,那再加一份黑松露吧。”
饭后,小庄搂着女朋友,过了黄浦江,不知不觉一路溜达到了外滩,可他脑子里还在琢磨刚刚吃掉的那三百多块钱。菜贵就不说了,关键是还收了10%的服务费,收服务费也就算了,就服务员那爱搭不理看人下菜的态度,让小庄觉得这多出来的钱真是喂了狗,最关键的是,俩人都没吃饱。木耳莲藕才上来,小庄和女友你一口我一嘴不一会儿就没了。小笼一开盖,俩人都傻眼了,比脸还大的一屉笼,里头四角围心就放了五个瓷调羹大小的小笼包,就跟《西游记》里头妖怪显形似的,烟雾缭绕过后,本以为是什么凶禽猛兽,结果定睛一看就是蚂蚱大小的几坨白面包肉。等小庄回过神来开始细细品尝的时候,之前的三四个小笼已经跟吃人参果似的下了肚。俩人最后不得已又点了两碗红油抄手,这顿饭才算是有得善终。可就是一碗简单的红油抄手也要卖58块钱,这顿饭,吃得小庄满肚子糟心。
“你觉得刚才那家味道怎么样?”小庄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左右张望的女友。
“啊?”女友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哦哦,一般,还莫得楼下那家东北菜好吃。”女朋友顺嘴答道。
“是哈!我也是觉得挺一般的。这边的口味太清淡了,莫意思。而且那个服务员,和老子说上海话!”小庄冲着女朋友一顿口头发泄,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
晚上回到家里,头顶的空调徐徐送风,俩人终于能够尽情缠绵了。一番云雨过后,女友头枕在小庄胸口,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小庄的下巴,问道:“乖乖,你留胡子嘛,你看你下巴有棱有角,留胡子肯定好看,像那个外国演员,裘德洛,你晓得不?”小庄也歪嘴笑了笑,说:“怪球得很,我老板也喊我留胡子喃,说我看起像个小娃儿,出去谈项目莫得说服力。”小庄的大拇指和食指在下巴上来回搓了几下八字,又说道:“我留他个喘喘,他喊我留我就留啊,那我岂不是很莫得面子?而且你看,我这儿下头有个疤,”小庄抬了抬下巴,露出下巴一道颜色稍浅的疤痕增生,看上去像一个反向的“耐克”标志,继续说道,“小时候磕的,这边皮肤寸草不生,留起胡子这儿缺一块,就跟劳改犯长得差不多,那到时候还谈个鬼项目,他龟儿懂个屁!”小庄女友听了后捂着肚子在床上笑得打滚,然后抬起胳膊说要把自己的腋毛分给小庄,让他移植到下巴上,助他从劳改犯升级成裘德洛。小庄顺势就要女友“上缴”腋毛,俩人嘻嘻哈哈抱作一团,一直闹到凌晨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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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太悲观了吧!”周日早上起来,小庄揽着怀里正在读诗的女友说道。
“哎呀讨厌得很你这个人,莫打断我,重来!”女友挣脱他的怀抱,半裸着上身在床上坐直,继续念着诗:
再见,上海
我对上海早已没有向往
若不是因为你
这辈子只有转机才会路过那里
灰蒙蒙的天笼着灰蒙蒙的地
如同阴湿的被子掩着发黄的床单
那样闷热的天气
让人只想待在房子里抽烟
一根接一根
吐出对碌碌无为的自己
满满的怨气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夏天
闷热得让人发慌
愤怒源自油腻肢体的碰撞
更不要谈什么肌肤之亲
我的寄托早已不是你
那个嗡嗡作响的空调
倒更让人安心
你奔跑跌倒
跌倒奔跑
像一粒石子
投入无底的井里
恐怕一生
都不知道自己何时落地
离开吧
这里早不是任何人的地头
又何必耗尽青春
曝尸在这喧嚣的人肉汤锅里
你说你宁愿
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中
当一个没有出头日的机器
也不要做苟活于世的躯体
况且
这世间早已没有出路
走到哪里,都是差不多的死局。
“乖乖,就那么不喜欢上海啊?”小庄直起身子,搂住女友,“莫要写这些乱七八糟的,莫要那么悲观嘛,啥子差不多的死局哦,等到起我破给你看!”说罢,小庄就抱着女友一个劲儿往她怀里钻。
“莫挠我莫挠我,你就是盲目乐观!”女友被小庄挠得咯咯直接笑,“不过我现在已经满足了,有空调啥子都好说哈!”显然,俩人前一天晚上的黏腻劲儿还没过,于是一起又亲又闹地进到浴室洗澡。
“上海这些房子装修也太差了吧,厕所和浴室也不分开。”女友一边取下淋浴头一边随口抱怨道,“你房东也是,也不给安个挡板,浴帘也莫得一个,每次洗澡都搞得到处是水。”
“等哈出门记得买一个,老是搞忘。”小庄一边用喷头帮女友淋湿头发一边说道,“老公房嘛,这种房子,看着差,学区房呢,一平米也要五六万的,算下来,这么大点儿,莫得两百万是下不来的。”
“那我们莫买这个,还是回绵阳,或者去成都,成都的房子就莫得……”
女友话还没说完,隔着浴室门突然传来了门口开锁的声音,小庄瞬间捂住了女友的嘴,示意她不要出声。正当小庄蹑手蹑脚准备去锁门时,开门人已经进了屋,可令小庄万万没料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摸到浴室门的把手,浴室门就从外边儿被人一下打开了。小庄和女友一丝不挂地暴露在房东和另外两名来看房的女大学生面前,随着三人不约而同发出的尖叫,小庄一把将房东推了出去,反锁了浴室门,房东则隔着门一个劲儿道歉。等小庄镇定下来转过身时,身后的女友已经在墙角蜷缩成湿漉漉的一团不断抽泣着,像一只被拔了刺的小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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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3000的房租,房东给退了一半,连同押金一起转给了小庄。拿着这些钱,小庄假也没请,去商场买了一对金耳环就追随女友的步子回了老家。等小庄再次从绵阳回到上海的时候,楼下的东北餐馆已经关了门,卷帘门紧紧闭合着,上头贴了张A4纸,写着:旺铺招租。“走喽,房东涨房租,回老家去喽。”对门沙县小吃的服务员杵着塑料扫帚对小庄说道。小庄直勾勾盯着“旺铺招租”几个大字,想起女友在床上给他念的那首诗,“像一粒石子,投入无底的井里,恐怕一生,都不知道自己何时落地”,顿时眼泪哗哗直流。
人生就是你与生活互捶的过程。小庄在毕业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对生活出的是七伤拳,而生活却对他还以连环拳,打得他措手不及。在短短半个月内,小庄不仅失去了爱情,连工作也没了,眼下,原来租的房子他也不想待了,主要也因为租不起了。小庄环顾四周,不知自己下一秒该何去何从,看着形色匆忙的路人,小庄感到自己是被上海唯一摘出来的一粒石子,一粒掉到一半静止的石子,不能上也不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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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来得很早,也极其寒冷。小庄住的20平米不到的8人大通铺里,前后左右头尾相连共放了四张电镀高低床,八个大男人晚上挤在一间屋子里——三个工地上的工人、一个卖保健品的、两个游手好闲的混子、一个来上海寻亲的农民,还有就是小庄,浓重的男人味熏得小庄彻夜难眠。由于没有余钱买冬被,小庄只能晚上穿着两条裤子睡觉。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小庄一照镜子,发现自己已经有近一个月没有剃须了,下巴的胡子像春天破土而出的野草般,沿着他的两腮,绕过“耐克”疤痕,在下巴尖处汇合,然后顺着脖颈一路狂奔直下。等小庄再次找到工作的时候,上海已是人间四月天,中山公园的绣球以一种放荡不羁的姿态见缝插针地到处开着。小庄停滞的人生重新开始运转,只是究竟是在下坠还是在向上,他已无法辨清方向。
又过了一年,小庄的前女友毕业归国,来到上海转机时,小庄特地请了假,一早睁眼就琢磨着是先修胡子还是先上发蜡,是穿牛皮马丁靴,还是穿那双假羊皮切尔西,琢磨琢磨着总觉得脑门斜上方有什么东西忽明忽暗、闪烁不停,迷迷糊糊中他又眯了过去……
“你倒是没怎么变,就是长胡子了。”等见到前女友时已经快中午了,为了表示歉意,小庄特意选了机场一家雅静的上海餐厅。前女友抿了口茶,抬起头看了看小庄,“不过你说得对,你留胡子确实不好看,不像裘德洛,像个莽夫。”
“我说过吗?”小庄用手搓着下巴迟疑道,“没有吧,我哪里跟你说过这种鬼话。”小庄抬起手,示意服务员过来,“而且我跟你讲,这个胡子是我的福星,去谈项目,就因为我这个胡子,都以为我三十好几了,做这行七八年了。”小庄得意地咧嘴一笑,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不是做市场的嘛,以后要是有合适的项目,可以介绍给我。”小庄用中指和食指从前胸西装的口袋里夹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小庄前女友把名片接过来一看,上头赫然写着:嘉欣设计公司品牌设计副总监——庄诚铮。她一言不发,用手指将发鬓的碎发绕到耳后,又抿了抿已经见底的茶杯沿。“佛务宇!”(上海方言:服务员)小庄声如洪钟,一口夹杂川音的上海话让人感觉他刚去应聘完地方台的方言主播。“你现在都会讲上海话啦!”小庄前女友有些惊讶,短短一年时间没见,没想到小庄上海话已经说得这么地道了。“还不是我女朋友给逼咧。哎对了,忘记给你摆喽,我耍朋友喽,上海本地人,来给你看哈照片……”说着小庄便从椅子靠背上的西装口袋里取出手机,划亮了正准备递过去。“哎呀,这个就不消了吧。”小庄前女友脸色有些难看,一边再一次端起茶杯,一边把头扭过去望向窗外。隔着玳瑁镜框,小庄隐约看到前女友的眼眶有一些细微的闪动,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夹杂着心酸的快意来。
点单的时候,小庄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不仅眼睛一下不眨,还每每要用蹩脚的上海话念出菜名,若不是前女友拦着,他恐怕是要把菜单上的菜点个遍。“你现在给钱,我给你整个八折。”服务员用一口大碴子味普通话说道。“哪嘎嗒瓦来行啊,佛务费惹无算啊?再港啦,当撒折的,等歇要噶菜,结赃应该多扫就多扫。”(上海方言:你们这里不行啊,服务费都不算啊?再说了,打什么折,等会儿还要加菜,结账该多少是多少。)小庄合上菜谱,侧着身子打量着服务员。“你现在给钱,可以给你整个八折。”服务员没有理会他,只是机械地重复先前的话。
小庄听得火气蹭蹭直冒,回想起自己头回请前女友吃贵的,遇到说上海话的服务员,这回居然又遇到个说东北话的复读机,非要给他打折,真是回回出门回回碰一鼻子灰。于是正了正胸前的杯子,正襟危坐准备好好与服务员理论一番,却忽觉斜上方挂顶吊灯似爆不爆,忽明忽暗,最后竟越缩越小,变成一个拳头般大小的钨丝灯泡。随即,一股夹杂着厕所氨臭与脚臭的诡异气味钻进了他的鼻孔里……他皱着眉头眯着眼,把头微微转向一边,迷迷糊糊中,竟看到那个卖保健品的男人正满脸堆笑地拽着那个进城寻亲的农民说:“你现在给钱,可以给你整个八折!”
胡淳子,1992年生于云南昭通。2011年至2020年于法国蒙比利埃三大留学,先后获得应用外语(国际项目谈判)硕士文凭和汉语文学与文化(文学翻译)硕士文凭。现居上海。曾在《青年作家》发表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