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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5期|陈应松:长烟无尽入梦
来源:《雨花》2023年第5期 | 陈应松  2023年06月02日08:51

归去来兮

一棵彤红的乌桕从溪谷中冲出来,摄魂夺魄的红,侵入人眼,像是这清寂时节大地吐出的一句绣口,或是一个千年隐者突然与我们相遇,他披着东晋的红。天空湛蓝而温暖,浓绿的植物依然壅盖着秋天的山冈,溪水从巨石中逶迤流开,大约就是潺湲之态吧。“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写的莫非是此地的物候与景致?即便秋色还在夏日里盘桓趦趄,但红叶开始漫漶,惊艳悄然而至。王维在苍苍的寒山中,在秋水的轻流中,却滋生出一种“狂歌五柳前”的僭越之情,无论是辋川,还是桃源,人的精神真是不可预测的跌宕。

这里的确是桃花源,也叫康王谷。抬头望去,秋云悠淡,隐隐的红叶正在山林中爬升、泛滥,一直延伸至庐山主峰汉阳峰,气流像鹰的翅膀一样平缓。一条高垂的瀑布溅散白雨,它叫“谷帘泉”,飞漱深潭,响声如雷贯耳。唐代茶圣陆羽当年曾赐它以“天下第一泉”的美誉,称它“甘腴清冷,具备诸美”。村舍藏于翠竹和古木深处,整条溪谷在庐山主峰的背面。那个东晋渔人正是在夏季涨水的时候,驾着他的渔船,从这条溪流进入的吧?果然,前路豁然开朗,山道委迂蜿蜒,如长烟无尽入梦。一个渔人就此发现了洞天奇地:一个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美池桑竹、鸡犬声声、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但,也只有那个渔人在蜃烟飘忽的某天偶尔邂逅此处,后来想寻找的人,染病夭亡。从此,这个想象中的避秦村庄,消失在茫茫的时空中,成为人们永不得见的幻景。

我在乌桕燃烧的某个秋日,走过这个神秘的山谷。鸡犬无声,偶遇一条狗,独行在阡陌上;一个耘地的农民,面目古朴。溪河收缩,卵石裸露,山风微凉,峡谷虬深。古木阴阴的半山房舍,像有无数古代的隐者在此幽居。逼枕溪声近,当檐岳色寒,携仙鹤长啸,采松花覆床,捋霜髯而寥泬高旷,佩芝兰以芳香满径……

《桃花源记》,给每个中国人的心中植入了一个乌托邦。其实,它就是一个心理矫正师的例文,一篇魔幻小说而已,却有史志笃定说这里就是陶渊明写《桃花源记》的原型之地。陶渊明的隐居地南村(栗里)就在这条峡谷中,村头有一座简易石板桥,上刻“柴桑”二字,此桥始建于魏晋。史书中清晰载有陶渊明辞去彭泽县令后,隐居浔阳柴桑。村民说,当年陶渊明每天从这座桥出入。而在栗里村溪畔,有一块巨石卧在路边,光滑的石上有一人形凹印,村人言之凿凿说这是陶渊明经常醉卧之处。此石成了历代文人的签名册,朱熹也凑热闹题写了“归去来馆”四字。

陶渊明只当了八十五天彭泽县令,一辞了之,在此隐居躬耕二十多年,心存忠义,身如古井。但拜谒者的心绪是复杂的,首先,他会怀疑此地的杜撰性质,却又会回到对一千六百年前的遐想之中;他寻找陶渊明的生活痕迹,又怕玷污了陶渊明的高洁清旷。无论是隐居之处,还是桃源之境,此地不过是一道虚拟的中国古代读书人的精神“哭墙”,一个悱恻殇祭之所,一个留言簿而已。

陶渊明以归隐田园的了结方式,完成了中国人的一次人格升华,并成为读书人的榜样。这种比较体面的退路,被称为隐逸情怀。但是,真的有许多人,在某种令人郁闷的、窒息的体制中滋生陶渊明的想法,心生退意。辞职还乡也好,解甲归田也好,终老林泉也好,人不就一辈子吗,何必那么拼,那么苦,那么变态扭曲厚黑?

这种生活态度,这种精神幻术,不知害了多少后来人,他们追随五柳先生,他这儿找到了依据和崇高的理由。五次辞官,坚辞县令,他直接影响了我家乡的明代公安派三袁中的袁宏道。陶渊明称官场和社会为“樊笼”,不为五斗米折腰。袁宏道更加极端,他二十七岁时,在吴县县令任上,七次辞官,并称朝廷如果不批准,他将逾墙而走,也就是从县衙翻墙逃走。“我当这个县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人间恶趣,我是一身尝尽矣。苦哉,苦哉。”他还说任职县令,“简直是牛马不如”,辞职后,不觉惊跃,如魇得醒。

归隐生活被后来者美化得有如天堂,他们一个个蜕变得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或种豆南山,或采菊东篱,在旧林故渊里,茅棚方宅间,在榆柳桃李旁,在墟烟云水中。户庭无染尘,虚室却有余闲。荆扉柴院,带月荷锄,披榛丘垄,濯足山涧,松风漉酒,寒暮听蝉,佩兰采薇,踏雪寻梅。更有那桃花源中,青溪云林,欣抚耒耜,抱琴听松,摘菊盈把,孤影挥杯,泛舟捉月……

我们想象的美妙归田,在陶渊明那里却一团糟。拿梁启超的话说,他“不过庐山底下一位赤贫的农民……真是穷到彻骨,常常没有饭吃”。他的七八间茅屋据说是村里的一个傻儿烧掉的,只好搬至一条破船上。确实有人仰慕他,经常给他送酒送钱,这其实跟杜甫晚年有人送肉一样,是饥饿至极的偶尔一顿牙祭而已。一个光鲜的县令,一个伟大的诗人,竟然有一首披露自己不堪生活的《乞食》诗,似乎这没有什么丢脸的:“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而且他从不忌讳自己的不堪,自诩“贫士”。

一个小小县官的离职,简直不算什么,皆因他是一个诗人且不美化自己的贫寒而名留青史。浔阳是出隐士的地方,因为山水实在太美,适合放浪隐居。与陶渊明一起,还有周续之、刘遗民,称为“浔阳三隐”,但其他二位在历史上没留下什么名气。说到底是陶渊明隐而诗,隐而文,一个才华横溢的人,锄草、灌园、乞食、小醉,都能作诗,这种人就算不隐,干啥都会留名,他实在太会写了。出仕万里路,归隐千般情。这与苏东坡一样。像苏东坡这样的才子,流放贬谪到哪里,都会写出千古名篇。贬到一个文赤壁,竟然写出了武赤壁的惊涛拍岸,乱石穿空。

我读陶渊明归隐后的诗,有一种浩荡浑醉、忘形山川的豪气,也有举目茫然、万事皆空的悲郁。“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这是一种无可奈何。活着又能干吗呢?“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怎么会!一个才高八斗者,这样的天才,上苍怎会让他长醉不醒?诗人虽然每日酩酊,但内心着实迷惘空荡,不知是佯醉,还是真酣。在后来的苏东坡的《赤壁赋》中,同样有这种浓烈的感情,如出一辙:“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苏东坡是陶渊明的忠实追随者,两人何其相似乃尔!

但是作为最早的生态作家和诗人,田园诗歌和自然主义的揭牌人,陶渊明是我们的明灯。他在山川自然中,在松风菊丛里,等待了我们一千多年。所谓中国文人的隐逸情怀,自陶渊明始,成为一种道德高地的审美。这类诗文,得益于山水烟霞的滋养,在草木蓁蓁中,在鹿豕狉狉中,我们的精神与肉体回归浩大的山水草木,于自然生态中萃取文化的性灵,这曾是中国文学的精髓。守拙归园,披薜躬耕。田园将芜,胡不归?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被呼唤的人们,执拗地回到山水大地中,似在那山垄陌头,在溪桥亭榭,磨损的石阶、陈旧的苔藓,那个葛巾野服的隐者,仗藜走过山涧,他久远的气息泛出丝丝的薄寒幽凉。

泰宁丹山

在深秋的燠热中崛起的红峰,阳光迸射在陡壁上,仿佛血液冲腾,凝止于惊鸿一瞥。一只只庞大的赤色巨兽,汹涌的血潮被按捺住,憋忍住,铮铮响亮的铁血丹心,袒露在大地和碧水之上,燃烧的灼痛烫伤了所有向它端视和仰望的眼睛。

从来没有停止过内心的激情,血脉不会干涸,不会停止流淌。火焰在无尽地喷射,向着夕阳与蛋青色的星空,在水中,这彤红的肌肤之下,生命执拗于炫彩,澎湃于天地之间——闽西北的这片霞色山地,这片云水间的啸唱。

雨泐,风蚀,雷殛,凶锐的斧錾,不停地凌辱它们——抬升于海底的岩石,那些砂岩、砾岩,来不及坚硬,一块块、一层层地坍塌、剥落、裂陷,留下残骸巨骨,造就了无数触目惊心的洞穴,千疮百孔,凌厉遒劲;石头在凋零、破损和崩裂中,任由时间制造着千古地质惨案,成就了大地的奇观。

深峡、奇峰、断崖、岩穴、天桥……泰宁的丹霞地貌荒诞魔幻,摄魂夺魄,惊世骇俗。

我将赞叹山水的目光移向纸上,惊异于“丹霞”二字,这两个字源于地质学家的诗情和想象,它们的出现增添了这种红色山体的瑰丽与艳靡。“丹霞”二字,是一幅天地剖判的旷世图景,意味着浑然天成的壮美意境。

它是世界自然遗产,世界地质公园。但武夷山周边的丹霞地貌区很多,有江郎山、冠豸山、桃源洞、龙虎山、龟峰等,若论面积巨大,造型迥异,风格殊卓,只有泰宁堪可称雄。宋代名相李纲所说的“泰宁县山水之胜,冠于诸邑”,评价中肯老到。

古人对山水的敏感与深嗜,超出今人,对泰宁的这种地质奇观,称为“泰宁百岩”,其壁龛式、蜂窝式洞穴,不能尽数。其中如甘露寺、宝盖岩、栖真岩、李家岩、丹霞岩、狮子岩、仙枰岩、醴泉岩、状元岩、芝岩、莲岩、约岩等已天下皆知。

在偌大的“世界地质公园”里,峡谷群的密集度每平方公里达二十三条,七十多条线谷(约一米五宽),一百三十多条巷谷,四百多条峡谷。不管是寨下大峡谷,还是九龙潭,或是大金湖,闯入我们眼帘的景物,有梦幻般的质地,仿佛这个地方曾是天火焚烤之堆,落霞寢寐之榻。岩峰齿齿,像远古兵士的戈矛;岩柱林林,似巨人劳作的杵棰;岩锥锐锐,宛如野笋拔地;孤岩尊尊,恍若天空城堡;岩洞幽幽,酷肖桃源入口……有如今色如渥丹,灿若霞霓,亿万年地壳畸变,岁月蹂躏,沧桑苦情,才有这惊天杰作,幻化万端,冠绝东南。

明代池显方为写泰宁丹霞山水之高手,他形容泰宁丹霞山“皆纯骨”“丹嶂插天”“万仞倚天如赤城”“望三山丹色,瀑如雷,高数十丈,名水帘漈”“拔嶂巉巉,曲涧涓涓……泉飞上下,洒珠曳玉”……这些美句,是泰宁山水的绝配。

寨下大峡谷,又称金龙谷,有天穹奇岩、云雀天碑、赤壁洞穴、巷谷巇谷、堰塞湖泊、天崩地裂等一众大景。分悬天峡、问天峡、通天峡三条峡谷,令人眩晕。虽然暑风不透,两山夹道,古木荫翳,尚有凉意,举目抬望,震栗生寒。这里有一个古老的客家村庄寨下村,村里三十多户人家,全部姓杨,为杨家将杨七郎后裔。此地丹霞岩壁,通红异常,血脉偾张,座座如杨家将群像。住在此处,会饱啜天地祖先英豪之气。

一路险峻幽邃,光线晦暗,藤萝虬曲,依岩攀援,风吹古林,气荡危崖。树有阿丁枫、米槠、苦槠、柳杉,往往数人不能合抱。古木站道,苔藓覆阶,加上巨大的岩块崩落堵塞,形成了“金锁关”(当地人的叫法)。

往里走,遇五线谷、问天岩、三仙岩、祈天峡、倚天剑、佛足岩、天穹岩、云崖岭、金龟寺叠瀑、金龟爬壁、千藤壁等。如金龟爬壁,就是丹霞岩石崩裂坍落后形成的错落体,崖壁峭削如镜,断崖的一块岩石上刻有“云崖岭”三字,这里便是大峡谷最壮丽的“通天碑”,且是一块无字巨碑,破云插天。岭下有累累崩石,上镌“山崩”二字。此巨石的崩坍,发生于20世纪90年代,村民们听到大峡谷传来轰响,大地剧烈颤抖。循声进峡,山谷中有巨石崩下,塌垒一堆,形成新的山岭“云崖岭”。山崩于此,在大地的裂缝处,这里的地质纪年安排好了一次次地裂,再安排一次次山崩。山崩,地裂,天塌,地陷。当你目睹山崩的现场,山崩就如天塌一般,地裂就是地陷一样。看这条裂谷,像是深深的刀口,切入山体,欲把整座山劈开,又深窅地向地底凹陷下去,阴森森黑漆漆如无底深渊,这就是地裂。

再往上去,见一大湖,名雁栖湖,便是那次山崩后的堰塞湖,一次地质灾难会制造新的山水。看来,所谓山水,都是灾变景观;所谓沧桑,就是向死而生。

天穹岩的岩穴像是密密麻麻的蜂巢,壁龛石穴丛生,大穴套小穴,有如一场宇宙大战后留下的弹壁,撼人惊眼,光秃秃的,寸草不生。这样的景致,将我们对山水描摹的词汇逼入穷巷。此处山川,迷幻难述,亦神亦妖,亦圣亦魔。

“泰宁的丹霞地貌正在发育,它还年轻。”我喜欢这句话。它最终将成为什么,还会有多少次山崩地裂、天塌地陷,只有上苍知道。

在泰宁我写过一幅“碧水丹山”的字。此四字指的是大金湖、九龙潭和上清溪。

大金湖是为养着一湖活山的碧水,但湖面上浮满金粉——那是它怀抱丹霞紫烟,沉迷销金铄石的生命因缘,也因此,这片湖水多了一份妩媚与壮丽。四百多米长的大赤壁,一道巨型绝壁屏风,岿嶻爀然浮浸水中,这才是真正的赤壁,阳光迸击壁上,比太阳的红色更加瑰谲厚重,或者雨水披淋而下,清洗出岩石的血红,令人悸动骇叹。

站在正在行驶的船上观景,几只苍鹰出现在天空,数数有七八只,它们在云层下盘旋,悠然自得。这些猛禽,我们无法看到它们逮捕猎物时的狰狞与狠厉,我们只看到它们展开的双翼,骑在气流上的英姿,不动声色,缄默如止。它们才配拥有这高耸入云、嵯峨奇诡的血红丹崖,这碧水丹山,蓝天白云。

大赤壁、白水际瀑布、仙寿岩、情侣峰、晨钟、暮鼓、甘露岩寺、水上一线天……景随船移,目随景迁。

佛家道家的去处总是把神灵高藏或深匿,此处是将灵修之地洞藏。在泰宁,丹霞山岭的七十二洞穴中,多建有寺庙道观,丹山洞穴之妙处,对我们认识宗教的奥义,有触类旁通之理。无论是佛家还是道家,都对这样的险境修道十分迷恋,将寺庙道观建在飞鸟不到的云山绝壁间,是宗教的癖好。甘露岩寺,一柱擎寺,顶起三层参差庙宇;寺庙依山岩之势,错落有致。明人江遵有一诗吟此寺:危岩千嶂抱,奇峭半空悬。门隐虬松内,楼浮海市先。四时泉滴露,一片石为天,层折弥幽邃,苍苍绕古烟。将一座寺庙藏在丹霞山的洞穴里,且又在危崖之上,第一位行僧走至此处,他有什么样的执念,要在此修行,并建成他理解的禅境洞天,他挚爱的山水胜景?

船行至一线天峡谷,其逼仄处也就两米吧,常行此处的舵工技术绝佳,虽时常碰撞两崖,却把这条水巷犁通。朝头顶望去,两边丹崖如闭牖,泉水飘洒而下,似细雨纷飞。想到夜游九龙潭的一线天,那里更加逼仄,最宽处仅一米五,有一千米长,如此幽深的水上线谷,泰宁就占了两处,算是上苍对泰宁的眷顾吧。

九龙潭在上清溪的上游,而上清溪长达五十公里,乘竹筏漂流的一段是上清溪最经典之地段,十六点五公里,漂全程需两个小时。此处上清溪的丹霞长峡,束水为景。按传统说法,筏过处有“九十九曲,八十八滩,七十七湾,六十六潭”。四百年前乘筏漂流的明代官员池显方有美文《游上清溪记》,已将文字写尽,并称“兹奇果逾九曲”,此地的漂流超过了武夷山的九曲溪水,“如渔父之别桃源也”,等他漂流出峡,恍若梦遇桃花源。但此地应比桃花源更幽曲险叵,滩湾急流,石色嫣红,石骨怪诞,石壁耸峙,山如斗兽。飞岩怒壑,如天阙之门,时明时幽,时旷时仄。为崖所挟,湍流嗖嗖,惊水百里,浪光熔霞。有水流清平者,有险滩暴啮者,但终归有惊无险,一路濯足撩水,何其沁脾,山歌入耳,更是惬怀。

六人一筏,一筏为两筏连接,每筏九根楠竹。筏工为上清溪漂流“状元”、全国劳动模范黄盛腾,朴素智慧,口若悬河,如上清溪水滔滔不绝,出口成章,雅俗交互,庄谐皆能,句句惊艳。

明代贡生陈九畴,泰宁人,漂流上清溪后,有诗曰:混沌乃人生,山泽发其窍。不睹清溪奇,不识玄化妙。用山水开人生之窍,得益于自然造化之灵,赏山川景,悟自然道,洗尘俗心。一筏可航,一棹可歌,山川不负我,我亦不负山川,何其幸也!

想起漂流中兰花峡的幽香,落霞壁的讶异。兰花峡的兰花尤以蕙兰、墨兰、建兰、报岁兰居多,丹谷幽兰,它汹涌的清香抵消了溪谷中曾经魈吼虎号的寒凉。而为落霞壁命名的人,一定在此游弋流连多时,停棹伫立,长烟落照,晚霞苍劲,如泼血一般的霞色,渐入苍茫的山水,让他莫名激昂。一种惊世的红,一个惊世的崖名,呼之欲出。命名者将与此溪此山此霞天荒地老,互为照耀,煌煌闪亮。

哈尼梯田

哈尼梯田,这无数世纪哈尼族用血汗垒出的农耕文明的极致风景,在天上云水间耕作的奇迹,矗立云端的立体湿地。

如果从土锅寨的箐口村往上看去,哈尼梯田一直通向天边,也一直通向天上。如果从坝达梯田往下看去,哈尼梯田一直通向大山腹地,也一直淌下红河河谷。

我没有去老虎嘴梯田,因为下雨,道路中断。但在图片上可以看到,从老虎嘴梯田往上看,哈尼梯田漫延至远方蓝色的观音山高峰,直接云彩,往四面看,像一条扭曲狂放的大河奔腾着向下跌去。而你似乎站在大河呼啸的深处,在巨大的漩流中飞升或下坠。

这狂潮般的梯田,这风起云涌的梯田,这挣扎在云水之间的梯田,这用土和水垒成的人类壮观的天梯,聚集着农耕时代最壮丽的造型。从这些田,这些水田,这些人们小心围筑起来的一块块小水域,可以看到哈尼族的祖先们,他们要在此生根繁衍的巨大决心。这是一个伟大的决定,也是一个伟大的工程,他们一定得到了上苍的神示,哈尼人的天资和聪慧让他们在漫长凶险的迁徙中找到了一方梦寐以求的乐土。这里的高山全是肥沃的土质而不是刮不出一寸泥土来的满坡乱石。这里流水奔泻,森林阴郁,鸟语花香,鸟们叼着野生稻在枝头狂啖欢唱。

红河穿过滇南的群山,这条河流古时被视为文明与野蛮的分界线。红河北岸人们习惯称为江内,是文明教化风俗醇厚之地。而南岸俗称江外,是一个人烟绝无、狼奔虎蹿、瘴疠弥漫、蛮夷居住之地。有唱“江外”的民谣:“江外河底,干柴白米,小谷饭,芋头汤,有命快来吃,无命归西天。”

如今的“江外”,比如红河州的元阳县哈尼梯田,却是震惊了世界的秘境,壮美的梯田告诉世人,在这块外人很少踏足的地方,生活着一群哈尼人,竟然用十几个世代的不懈奋斗,创造出了让世界惊叹的大地奇观。

生存之难,可以想见,生存之美,让人仰止。

十九万亩,这只是一个县域的数字,但在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境内,梯田规模宏大,气势磅礴,全州有一百万亩梯田,绵荡在红河(元江)南岸的红河、元阳、绿春以及金平等县,只是,元阳县的哈尼梯田最为壮观。其十九万亩的梯田是红河哈尼梯田的核心区。元阳除了有哈尼族种植的梯田外,还有彝族、瑶族、壮族、傣族等多民族种植梯田,实际上,元阳哈尼梯田是以哈尼族为代表的,其余六个民族(彝、苗、瑶、壮、傣、汉)共同耕种的结果,而其中当地傣族种植水稻的历史和耕作水平尤为久远。

2013年6月22日,在柬埔寨金边举行的第三十七届世界遗产大会上,红河元阳哈尼梯田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我国第四十五处世界遗产,同时也是云南省第五处世界遗产,中国首个以民族名称命名的世界遗产。

发现哈尼梯田的说法有多种版本。有一个版本是说,一九九五年秋天,在哀牢山深处的元阳县攀枝花乡一个叫作老虎嘴的山崖边,汽车到达这儿时,突然一个急转,有一块巨石突兀横亘在眼前,一般开车时司机会小心翼翼,从悬崖边往下看,万丈深渊,狂风呼啸从山谷底冲天而起,可在这山谷之中,竟然奇景显现。这儿有一大片广阔的梯田,层层叠叠,起伏连绵,错落有致,铺向四周的群山,爬上山顶,布满天际云端。据说刚好车上有个法国人类学博士,让·欧也纳,浪漫的法国人也许是浪漫惯了,也许是见多识广,也许是少见多怪,看到脚下的梯田时,竟然痴了一般,嘴唇嗫嚅,久不能语,身体颤抖,突然跪倒在岩石上。过了一会儿,终于双手举起,惊叹道:“哦,上帝!这怎么可能!我的上帝呀!”

以上说法的后续是,让·欧也纳博士将元阳哈尼梯田介绍到西方,轰动一时。此后,法国一个著名的影视自由摄制人杨·拉马两度来到元阳拍摄哈尼梯田。杨·拉马制作的专题片在法国巴黎上映后,元阳哈尼梯田一时间风靡法国,被法国媒体称之为“人类第七大奇迹”,从此名扬天下。

那天上的湿地,云雾中的镜子,破碎的田畈,艰难在山上开凿的赖以生存的稻田,太小。对我这个平原上长大的人来说,那一望无际的平原,大到可以忘记地平线,而哈尼人在这山上开辟的水田,可以说像是小孩子“办家家”一样的游戏,一块最小的田只能插几蔸秧。没有规则,陡峭,随意。可是,年深月久地垒砌,一代又一代人,将一座座山岭全部拢成田埂,挖成水田,关上水,种上谷子。这固然是一种奇观,但这样的奇观是一个民族艰难困苦生存的记录。

天上的湿地,天上的梯田,天上的稻谷,天上的劳作者,天上的歌声和天上的生存。这个民族是我国最让人敬重的民族之一。把群山弄成良田,勤扒苦做,愚公移山。水田的活儿是最苦的,何况是在大山之上。又没有大路,听说下一次田要在梯田间的田埂上走十好几里地,要是赶着牛,要是挑上一百斤稻谷,要是背上一百斤稻草,上山,下山,这耕种和收获多么艰苦,这日子多么没有趣味。壮观的梯田中是在泥水里挣扎的生活,而且这水田里的收成很低,一亩才产三四百斤稻谷,比平原上少了一千多斤。这样的劳作是不是得不偿失?

奔流直下的水如何被这个高山上的民族拦截?他们在山顶栽种是如何获得成功的?他们怎样利用这恶劣的生存环境让自己真正像住在天堂?

在我们发现哈尼梯田之前,这个民族的劳作被忽略在我们的视线之外,他们神秘的存在就像是森林中的传说,若隐若现:有一个高山上种稻的民族,有一群人,总是把那片挖得看似千疮百孔的山体弄得稻花飘香,稻谷金黄。这个民族从遥远的西北旷野,历经了七次大的迁徙颠沛流离,历经九起九落的数万里艰难跋涉,即使在灭族灭种的危难关头,还保存了他们的稻种。哀牢大山和红河湍流挽留了他们,并让他们聆听到祖先和神灵的暗示,学会在云雾深处开辟田地,蓄藏流水,耕云播雨,金谷满仓。

哈尼人认为,这天地间有三个世界,这三个世界繁华而圣洁:高窎的天空是神灵居住的地方,广袤的大地是人和动物生存的地方,深邃的水底是龙蛇水族游弋的地方。哀牢大山山脉高齐云天,气贯长虹,云雾蒸腾时,几与大地相连,而他们开垦的梯田中,云水相映,蜃气涌动,分不清天上人间。山上禽飞兽走,水中鱼跃波欢。哈尼人正生活在这天、地、水三个世界之间。

谷穗在秋天爆响的时节,整个大山向外界传诵着这种“沙沙”的声音,这是生命在大山间的美妙绝响,是一个民族延续的方式,讲述的方式,宣示的方式,是他们心中的歌声。

箐口村是属于土锅寨村委会管辖的一个自然村。村头的一块关于“箐口民俗村”的牌子上介绍,因为这儿位于老箐边而得名。“箐”在云南到处都是,也许这是一个云南专用的字,箐是一种小竹,意指树木丛生的山谷,但云南人说的是山箐,就是山沟旁的意思。牌子上还有文字说:“该村落是哈尼族长期生产生活与大自然和谐发展的典范,集中展示了‘森林—村落—梯田—河流—云海’融为一体的人文与自然景观,堪称‘世界一绝’……”

在箐口村的村口,土锅寨村支部书记李学在等着我们。有人介绍他是这个村的书记,管五个自然村,我以为是一个司机或是一个普通村民。李学朴实、憨厚,黑胖,平头,穿着短裤、拖鞋,没有多的言语,只是陪我们走,也不像有些主人拼命向客人介绍情况。从公路往下走,在石级边一个老人背着背篓在歇息,可以看到下面的村庄,有政府帮着修建的蘑菇房,小广场,卖旅游产品的商铺,比如有手工艺品,有银器店。老人八十多岁,戴着哈尼人特有的草帽,穿橡胶水鞋,背着一些从山上打来的猪草,他没有放下背篓,而是将背篓靠在高高的石坎边。这是一个哈尼老人的活雕像,我们想象他在梯田的泥水中滚了一辈子,现在他从泥水里爬起来,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农活,他的生命已经渡过了难关,到达平静的晚年,虽然眉宇间有一点忧郁的神情。

一个小孩在村里的一眼古井边爬,不知要干什么,那古井引的是山上的泉水,有三个用石头雕的出水口,年头久远,那小孩就踩在一个伸出的出水口上,李学书记见状赶忙跑过去将小孩抱下来,以免他栽进水井中。

我在想,这样的高山上会有泉水?我对哈尼梯田的无知马上将要结束。我还想,一个梯田中的村庄,能有多大呢?可是,我在箐口村穿进穿出,在村巷里忽上忽下,这么多石板小路,这么多流水沟渠,这么多参天大树。古老,用在箐口村太准确了。那么大的水不知从哪儿流来的,奔流直下。一个桥,发亮的石板桥,桥下水花四溅,水声嗡嗡,一个哈尼妇女在淘沙,旁边的道路正在修补。我们上了很多石级,是多少代哈尼祖先为后代铺就的?这里的人也说不清了。但一个古村落所要求的,这儿全有。

李学书记带我们去的地方,是不会让游客走的路。是村后,是哈尼人真实生活的地方,也是梯田的中心部位。我不敢提出要求让他带我看看箐口村的寨神林,但我看到了箐口的神泉—白龙潭。这个白龙潭是用石砌的,潭中一处翻着水花,有两棵树歪长在水中。水底清澈,不深,水底有绿色的藻蔓,有游鱼。李学书记说这处白龙泉外,还有一眼长寿泉。二泉有名是因为泉水很灵,不会生孩子的人饮了白龙泉的水后就会生儿育女,喝了长寿泉的水后会长命百岁,我相信这里的水好,这二神泉是梯田稻子的水源之一。

而在旁边,我们一路走过了几条从山上奔流而下的溪河,李书记告诉我,他们土锅寨有三条溪河,一条是土锅寨河,一条是箐口河,一条是大鱼塘河。这些溪河是从观音山流下的,四季不断,这几条河,就是箐口这片梯田的水源保障。我在村里经过了三条小溪,都可以称作是河。箐口河水势更大。这么多的水,日夜不停地流淌,多少田地不可以蓄满呢?所谓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在这里应验了。涵养水源,就像种植粮食一样,种下树,保护树,水就有了。同行的朋友说,这里哈尼人爱种的树,是水冬瓜树,就是桤木,这种树,根系发达,是涵养水源的主要树种,在哈尼族的村寨上面,都种有大量的这种树,不消耗水,却制造水。哈尼人是属于大自然的,他们尊崇自然的规律,在自然循环的系统里生活,不逾越自然,不欺骗自然,不亵渎和榨干自然,而是养育自然,弄懂自然,让自然心甘情愿为我服务。

在龙潭旁,几个年轻人坐在砌好的精制石坎上,将脚放进奔腾的泉水中濯洗和消暑解热,十分悠闲。下面是一个水塘,不大,可是围养着一些鸭子。这是一个叫卢同沙的村民的,他正在这儿看管他的鸭子。我问他养了多少只鸭子,他说有六十只。我们讲话时,正站在几棵大树底下,旁边也有水塘,秧田就在眼前。从我们所处的地方往下看,这水田,跟江南的水田无二,也是泥埂,也是水沟,也是一样绿得似翡翠的秧苗。但这水沟的流向却比平原上的复杂,高高低低,四面散去,田呈扇形展开,给人感觉好像这些梯田没有图片中展示的梯田那么陡峭,是在一个丘陵地带,身在梯田中心,你会产生这种错觉。还有那些鸭子,那些浮萍,那些小池塘倒映着的蓝得像画片一样的天空,上面点缀的白云,鱼的游动也会使人产生错觉,这是在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的高山之上吗?这些鱼虾是如何翻山越岭从红河里爬上来的?还有水中大量的生物,不会是高山上的“原住民”,山上只有森林和陆地生物生长。想想世界真的太神奇,这天上的梯田,涵养着多少世界的秘密。在田埂上,有一大一小两头水牛,这里只有水牛,耕水田的,它们安详地在田埂上吃草,它们的影子也倒映在水中,煞是好看。

我们再继续行走,路边有大量的绿蒿、解放菜、鱼腥草、水芋和一些开花的不知名野草。无论山有多高,有水的地方就会有水生植物,水生动物。不只是有房舍,不只是有梯田,村里还有许多大树,田畈间也有许多树木。那些大树都是几百年的,树上长满青苔,有的叫油油树,有的叫毛毛树,有的叫盐树果(就是盐肤木)。在蘑菇房的前面或后面,每家都有一方水塘养鱼,也围着些鸭子“嘎嘎”大叫。我看到了稻草盖顶的水碾房,听到了沉重的水碾被水推动的声音,看到了水磨、水碓;水磨“轰轰”的磨面声,水碓“咚咚”的舂米声,像来自远古。从水流中截取它们的冲击力,建立起一劳永逸的水能作坊,这跟截取水量让它们进入梯田的智慧一样。水太珍贵,不能白白流淌浪费,每一滴上天赐予的水,对哈尼人都是有用的。在水碾水磨的转动声中,这农耕时代的桃花源向我们扑来,这箐口村的美妙生活,这鸡欢鸭唱,这清泉石上流的风景,这秧苗漫山遍野摇曳起伏的碧绿与壮丽,不能不让人为之倾倒。

村子里的房屋与街道弯弯曲曲,但都是石头石板精心铺成的,村子整洁,污水进了管道,有垃圾箱。有的屋檐的木梁上,搭晾着干枯的扁豆。有鸡成群在踱步,也有牛卧着反刍。从山上流来的水经过每一家屋旁,水是洁净的。水在山上的村庄里绕来绕去,绕进稻田,再在三千层的稻田里绕来绕去,让稻子吃饱喝足,再流下红河。水的绕弯艺术,令人眼花缭乱。

我们一路看到秧田漠漠,鸟飞鱼跃,溪水潺潺,牛哞鸭叫,恍如来到江南水乡,这里有江南的情调。但过了一处湾田,到达敞开处,是一个村里的制高点——观景台,突然山风呼呼,树摇竹撼,寒意袭人,高山之气回荡于村寨田野,我才回到现实——这里是海拔近两千米的高山,这里是天上的梯田。

的确是生存的奇迹,哈尼人把一座山挖成水田,用了十几个世纪,说白了,这是一种艰难地讨生活的方式,如果他们能够占有平原,也不至如此吧。

在坝达观景点能看到的梯田,哈尼语称“欧补奇冲乡等”,即箐口、全福庄梯田。这部分梯田坡度较平缓,故田块水面稍宽。据说冬末春初观看此田最佳,每天早晨、中午和下午都可以向游客展示不同的景观。当地人说,箐口梯田看的是云海,坝达梯田看的是落日。在箐口,云海没有看到,但清晰的视野让我对哈尼梯田有更直观的感受。在看落日的坝达梯田,我不仅看到了落日,还在梯田旁吃了一顿梯田红米饭。在坝达几个观景台,可以看到包括箐口、全福庄、麻粟寨等连成一片的一万四千多亩梯田,这里境界更加阔大,气势更加雄浑,仿佛哈尼人排兵布阵的雄风凛冽。在六月风吹稻浪绿潮奔涌的时节,虽然梯田的立体感不是太强,但梯田巨大浩荡的面积、弯曲柔美的线条、陡峻峭拔的风姿,大起大落的气魄,让人叹为观止。往往一坡就有成千上万亩,它从海拔八百米的麻栗寨河沿山而上,山岭连绵,四通八达,互相勾连,一直爬伸蔓延到海拔两千多米的山头。这儿的梯田有三千六百多级,简直是万架天梯,盘旋直上,飞入天际,矗立云霄。在梯田上面,浓云奔驰,如浪如潮,大气淋漓,浓云笼罩下的一万多亩坝达梯田,呈现出壮怀激烈的诗情,耕耘大地的豪迈。把天地间的所有山冈变为良田,这种凌云壮志,只有哈尼族的先人们才能具有。

傍晚,西天云彩燃烧,通红一片,背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发烧友们成群结队地进入坝达梯田,开始捕捉夕阳下梯田的光影。我们在略有些寒冷的坝达观景点旁的哈尼农家乐用餐,吃着红米饭,就着哈尼腊肉,看着稻田鲤鱼,喝着古树茶,吹着从梯田里漫上来的风。五十多岁的钱书记无比怀念小时候的梯田生活,他告诉我,他们村有梯田一千多亩,稻田里养鱼,养鸭。小时候有趣的生活记忆就是捉泥鳅,捉鱼,捉黄鳝,捡田螺,放鸭。他说小时候的水比现在大,螃蟹在树下到处爬。稻田里养的本地鲤鱼,八年才长三寸,不像现在的鱼,不过割大稻时抓的鱼很好吃。最好吃的是稻田的螺蛳,打汤,煮四十五分钟。他说他什么汤都不喝,就喝螺蛳汤,味道实在太美了。他讲述的五十年前的情景,现在只能凭想象,螃蟹到处爬的过去肯定是回不去了。但他说水比现在大,这是让人忧虑的,水少是因为气候的变化,还是因为乱砍滥伐?他的解释是说现在杂树种多了,所以水就少了。也许,这只是原因之一。

他说哈尼人种的梯田水稻有香糯、紫糯、冷水谷、小红谷,都是红米。他们小时候吃的一种米叫月亮谷,亩产只有三百多斤,那个口感,现在没了,很少见到有人种。我说既然那么好吃,为什么不种呢?他说主要是产量低,能找到有人家种一两亩就不错了,都是自己吃。他说在这里种稻太辛苦,全是人工,没有任何机械。如果打了谷从田里背回来,一天只能两趟,最多三趟。打工两三年,就可以回家建房,而种梯田,建不起房。过去哈尼族种田的主要是女人,因为这里有老话:男人造田,女人种田。梯田是男人造的,种田自然是女人,但现在男人也下地干活,毕竟时代变了。过去哈尼族女人在家地位不高,禁忌很多,女人受了许多苦。哈尼族女人大多偏瘦,服饰复杂,因在高海拔地方种稻谷,紫外线强烈,皮肤大多黝黑。在梯田中插秧割谷包括从数里外的山上山下挑稻草回来,都是她们的身影。

在我们吃饭时,落日下的梯田,风吹稻浪,绿波起伏,仿佛山妖奔跃。一些人拍夕阳梯田拥挤着找角度,一些人在夕阳下的稻田里牵牛背草回来,他们现出劳动者的沧桑和疲惫。因成为了世界文化遗产、国家湿地公园、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些田也就只有停留在原始的农耕文明中,成为被人观赏的对象,不能动一草一木。美则美矣,但这样的牧歌与诗意,让哈尼人不能承受命运之轻,显得有几分残忍……

鱼鸭稻共作,是哈尼梯田的特色,更是哈尼人的创造发明。稻田养鱼在我国已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有人以为,稻田养鱼仅仅是为了给农民增加点收入,如今的“虾稻连作”在南方稻谷产区十分流行。但,这一传统耕作技术隐含着大智慧,即可以解决稻田除草也可以解决杀虫问题。

稻田养鱼可减少水稻种植投入,少施化肥、农药。通过养鱼对害虫、杂草都有控制作用,鱼的粪便也是天然肥料,灭稻螟的效果也明显。梯田的鱼鸭稻共作,这三种东西都成了有机食品,提高了价值。

哈尼梯田中养殖的鱼类主要以谷花鱼、鲤鱼、鲫鱼、江鳅、墨鱼为主,梯田中养鱼不喂食,森林中淌来的常流水中的浮游小生物和稻花粉是很好的鱼饲料。这些鱼因为是泉水与云雾养大的,清甜细腻,少鳞少刺。

水稻田作为湿地之一种,是最富生物多样性的系统,一亩水稻田可能栖息了几十甚至几百种的动植物和微生物。稻田养鱼正是利用了生态系统生物链的道理,保证了生态平衡。如今,农业部门推广的“稻鸭共作”就是借鉴了哈尼梯田的经验。

在箐口和坝达,在梯田中不时传来鸭子们欢快的“嘎嘎”声,这不仅是一种生产耕作方式,也给梯田带来了欢乐和热闹。禾苗还没有抽穗灌浆扬花,它们在稻田里尽可以玩耍。稻田里有螺蛳,有小虫,有鱼,有杂草,有害虫,它们像环卫工一样,将稻田打扫清理得干干净净,它们不爱安静地啄食划水,每天用嘴巴啄动水稻根部和泥水达数千次,促进了水田营养物质的流动,刺激了水稻的生长发育,虫没了,杂草没了,农药化肥也就没用了,农业的面源污染在梯田从来没有,流下红河的水是洁净的。

哈尼梯田作为世界自然文化遗产,不是死去的文明,始终是一个永远鲜活的生命大系统,生命大循环,世界农耕文化的典范。一个动态的、正在进行时的文化遗产,我们在哈尼梯田中会得到更多的生态观念的启示,哈尼梯田蕴含的古老智慧是一个宝库。湿地难得,这块将整个山脉垒成人工湿地又兼有自然属性的梯田,更是世界湿地的独特标本。在耕种的全球梯田中,秘鲁一千六百万亩,只有二百万亩在生长庄稼。梯田种水稻的寥寥无几。中国的哈尼梯田是顽强存在的范例,而且生机勃勃,年年丰收。

元阳这地界,明明崇山峻岭,没有一块平地,却是稻米生产大县,就在于梯田基本是水田。在梯田上种植红米,这也是哈尼人自己的口味和饮食习惯千百年选择的结果。根据哈尼族口传史诗,元阳梯田红米发源地在元阳县马街乡乌湾禄蓬村,自有梯田就有了红米。

我在坝达梯田吃的晚餐正是红米,这红米饭黏糯成团,饱涨红润,香气袭人,有森林和山泉水的自然气息。我食欲大增,吃了足足两大碗。加上在梯田中生长的鱼,满口哈尼梯田的神秘气味。红米不是现代农业技术的产物,它延续古老的品质,使用古老的稻田耕作方式,在一千三百年前的泥垄里,在山泉和木质犁耙中,在牛哞声中,在高山之巅,经历着繁缛、漫长、细心的梯田耕作过程:挖头道田、修水沟、犁、耙、施肥、铲埂、修埂、造种、泡种、放水、撒种、薅草、拔秧、铲山埂、割谷、挑谷、扳谷、晒谷等二十多道工序。还要加上“积肥塘”冲肥,加上将夏季雨水从森林中冲刷出的腐殖质引入梯田,给秧苗提供营养,而水是各种矿物质含量极高的森林涵养泉水,种出的米有泉水的品质,是真正的山珍。

我住在元阳老县城新街镇的云梯大酒店,看到房间里有当地的宣传册,宣传当地的红米产品有留胚红糙米、精制红米、精制水碾米。还有红米糊、红米茶、红米黄酒、红米酱油、红米醋、红米糖等。

哈尼梯田,是一片哈尼人用血汗浇灌出来的神田,一千多年来它长期默默无闻,但它养育了一个民族,成为穿越时间的农耕时代的不朽经典。

陈应松,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森林沉默》《还魂记》《猎人峰》等一百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奖、《钟山》文学奖、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华文成就奖(加拿大)以及多种刊物奖,“中国好书”奖获得者。作品被译为英、法、俄、西班牙、波兰、罗马尼亚、日、韩等多国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