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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探索编辑部》: 触摸世界的神秘感与可能性
来源:文艺报 | 西 夏  2023年05月31日09:14

这个时代的巨大不确定性让我们无比焦虑,但奇怪的是《宇宙探索编辑部》大张旗鼓宣示了对于以数学为代表的确定性的厌恶,反倒以其不确定的魅力为我们带来某种抚慰。这部贴上“喜剧”“科幻”标签的电影混合了导演孔大山所自谦的种种“恶趣味”,以表面上“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掩盖着王朔和周星驰般深沉的一本正经,片中真真假假、扑朔迷离的种种悖谬呈现出剧情层面的巨大不确定性,而这正是这部电影的迷人之处。

确定性与不确定性在

电影人物身上的奇妙混合

不确定的似是而非或似非而是,首先反映在唐志军的那句“宇宙大爆炸的余晖”上。很多人以为这个关于电视机雪花点的说法是唐志军不着边际的呓语,最多不过是一个极致浪漫的比喻,却不知道雪花点中确实存在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信号,而它作为大爆炸理论的重要科学证据在1978年为两位科学家赢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这是科普故事中的常识,无关乎“浪漫”。

电影开篇在四比三录像带掉磁的画面中,我们看到年轻时的唐志军带着小学生般的腼腆兴奋地讲述对于宇宙的向往,以及外星文明的到来必将改造人性的坚定信念,然而,我们也会看到他寻找外星人的方式的荒唐可笑,关于外星人道德水平的论述更是漏洞百出、不堪一击。30年后的唐志军在落魄中不忘声讨“声色犬马、口腹之欲都是消费主义的陷阱,是阻止人类再进化的藩篱”,末了却又嗫嚅半晌弱弱地补上一句“……对吧?”他对自己的信念其实已经不太确定了。

唐志军唯一一次身穿宇航服的飞翔姿态,是在救援吊臂把他抓出大楼的凌空时刻。面对嗑瓜子群众围观拍摄,切割头盔的惨剧对他不啻于双重的精神阉割。这时背景音乐播放的《欢乐颂》既是庆祝他肉体获救,也是对他理想破灭的无情嘲弄,目睹此情此景我们在哑然失笑之际又生出无限同情。影片在他说“人类文明再次进化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外星人”之后打出片头字幕,音轨上却响起了貌似轻佻的爵士旋律,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圆舞曲的萨克斯主音伴随战乱、灾祸、毁灭与救赎的蒙太奇段落,透出一股跳着舞蹈奔赴死亡的笑傲与坦然。

唐志军凭常识也能判断肖全旺的外星人故事不靠谱,却愿意花520元随了功德,是太好奇,还是因为他也不确定真伪?他说“蜀道不难了,科学技术已经可以上天入地,科学才是第一生产力”,但自己的科学知识却不足以辨识蘑菇是否有毒;他说“艺术只是人类为了摆脱现实困境的无用工具”的时候,我们开始皱起眉头;当他说“精神病人能接受外星信号、能帮助人类与外星文明连接”的时候,我们不由得大胆怀疑,却又难与其辩论。他的话似乎有合理性,但我们又不太确定。一方面,我们感到需要更强大的理论基础才能与他对话,另一方面又会暗自琢磨他在什么时候滑向了伪科学。由此,唐志军的“唐”与其说是唐僧的“唐”和唐吉诃德的“唐”,不如说是荒唐的“唐”:前者为世间真理而求索,后者为幻觉中可怜的个人荣耀而战,二者南辕北辙,却在这里奇妙混合。

那么,肖全旺一定是骗子吗?这个以网名“星海浮萍”发布鸟烧窝神秘天象视频的山东农民,其身份可疑、面相平庸,他一面振振有词驳斥村民“菩萨下凡”的说法“很不科学”,却以明显荒诞不经的故事把硅胶外星人骨头推销给了唐志军这个“有缘人”,“宇宙功德箱”的低级骗术、“在宇宙中心呼唤爱”以及“外星人驻地球联络处”的牌匾显然是导演一本正经的幽默,但当我们发现那骨头后来真的慢慢在变长的时候,不得不又回头去想他说的一切。他的灵异视频是从哪来的呢?那条外星人的腿骨又是真的吗?

乡村赤子孙一通是全片最富魅力的另一位角色。他的锅真的接收到了外星信号吗?他仅仅是脑子有问题吗?他后来真的被麻雀带走了吗?还是说,这一切仅仅存在于唐志军的梦中,甚至他整个人都根本不存在?在现代社会的西南山村里,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是可能的吗?又或者,这种人其实遍布乡野,是常常出没于人们生活的饭后奇谈?他既然不食人间烟火,却又计较老唐的厨艺,说一想到还要吃他做的饭菜就不想回家了,而画面却又是他津津有味地大快朵颐、头也不抬。旅行途中他动不动就晕倒,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卡着饭点醒来。他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突然出现,“不确定”地神出鬼没,仿佛就是测不准的量子幽灵。

如果说,孙一通的间歇性晕厥是伪装,为什么又会触发盖革计数器?他不喜欢数学的确定性,却又第一时间精确预言三个土豆不够两人平分。他为什么要撒谎说是去取石头,又为什么要去送石头?孙一通显然不属于我们这个世俗世界,所以他的归宿是回到所来处,无论那是哪里,都是一个具有笃定意义而无梦无醒的所在。他以不确定性证明了他的确定性,那么,他是傻瓜还是神?

影片最后,唐志军到底看到什么了呢?看到外星人裹挟孙一通飞走了吗?或者说,一切从他风餐露宿、喝雪水、吃致幻蘑菇的时候就开始变得不可解释?不确定性制造了错位与荒诞感,这也体现在其他角色身上。彩蓉姐最接地气、最务实,她不相信有外星人,但她关于外星人来地球会抢银行、抢矿山的说法比相信外星人本身更加离谱。她的眼镜店门口大写着“慧眼”店名,背景音乐却是那英在唱《雾里看花》:“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那纷扰看个清楚明白。”其实她并非看不清楚,但确实渴望一双慧眼,能带她看到世界的缤纷。所以,她特别享受跟着唐志军外出考察的过程,你看她等车时为熊猫包包拍照发朋友圈的时候,有多惬意!最后她被狗咬伤离去,终于明白了唐志军“永远不明白”的事实。

在鸟烧窝探寻灵异真相、与村民互动的过程,是电影最爆笑的段落,说到“发白光的人”或“发白光的球”,每个人都言之凿凿,却又互相矛盾,这种错位的荒诞感在耳聋大姐那段奇妙问答时达到高潮,她为屋里传出的不耐烦的“川骂”所作的“神翻译”言简意赅,简直可以作为搞笑段子载入史册。她到底是聋的还是不聋呢?在他们眼里,孙一通又为什么会发光?传说中的狮子真的灵验吗?在看电影的过程中,一个又一个疑问不断堆积重叠,我们没有办法得到明晰的答案。

世间的一切不可解都在诗里得到统一

其实本片的不确定与悖谬感俯拾即是:比如那日苏跟烧香的妇女们说“烧一百、二百块钱的香最灵验”,却又结巴着告诫大家“回去以后别再迷信了”;他相信科学才是第一生产力,却又认为酒精才能让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客串演出的郭帆和龚格尔靠猜拳来做决定,却声称“咱们还是要科学一点儿”;唐志军苦口婆心激励大家“现在朝九晚五,终究还是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够有机会去探索宇宙……”他扶着编辑部那块朽坏的招牌如竖起一面战旗,正透出生活与生存本身的悖谬,那句“即使摔在泥土里也要努力抬头仰望星空”的格言,将这种理想的悖谬放大到了悲剧的高度。

电影的种种不确定性还反映在其伪纪录片的形式上,这一点除了折射出导演对于所描绘的这一边缘群体的某种不确定态度外(详见我的另一篇文章《一枚有关中国科幻共同体的非典型切片》),伪纪录其实也是关于“看”的不确定性的隐喻。纪录片的风格营造了山野奇谈的民间性和真实感,然而这个真实感却又完全经不起推敲,“摄影机在场”的假象没有得到解释,正与电影真实感的可疑性互为因果。眼见真的为实吗?然而“眼见”是不可靠的,它导致科幻迷晓晓在童年因近视而把广告灯箱当作了UFO,也让与太阳对视的孙一通几乎失明。真理是不能直视的,日蚀段落让观众与角色一起体验了一次这种短暂的失明,并且在重见光明的瞬间一同见证了麻雀落满狮身的奇迹。可惜唐志军(以及很多观众)错过了他们往石狮身上撒米的动作,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奇迹,还努力试图找到与外星人相关的科学解释,倒是秦彩蓉看透了他的民科特征,挤兑他写的不过都是些怪力乱神。

奇妙的是,本片所有不确定性所带来的并非迷乱困惑,它们被不期而遇的诗歌语言黏合在一起,为全片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魅力,仿佛这世间的一切不可解都在不可解的诗歌里得到统一,那些诗句以密集的意象附着在荒唐故事的影像之上,正如电影奇妙的配乐。诗句的使用,包括竖排字幕的“康熙字典体”以及田野广播特有的空旷感,都为影像铺上了一层魔法韵味,在片尾洞穴群鸟扑向唐志军时,那一串疾风骤雨式的排比句层层叠加回荡,“带走……带走……”的咒语急急如律令,带来颅内高潮般令人头皮发麻的震撼感。西南官话和普通话之间、科学与怪力乱神之间、诗和书面语言的高雅与乡野俗语的粗鄙之间的种种张力,仿如阴阳相生,在此达成互补的奇妙和谐,也完成了诗人顾城所称的对语言那“用脏了的人民币”的一次奇妙洗涤,我们籍此得以重新体会汉语的魅力。片尾那首《生活倒影》可谓画龙点睛,歌曲也因这部电影而终于道成肉身般,显形为唐志军这个具体的人。

在结尾处,本片的“求索”类型(quest)将其与那些伟大的经典叙事联系在一起:听到召唤、出走、结伴、灵魂导师、晦暗时刻等等,从《尤利西斯》《绿野仙踪》到《哈利·波特》《星球大战》莫不如此,而故事最终走向了“洞穴”故事原型,也完美呼应影片以标题切分为5大段落的史诗感。若说柏拉图的洞穴寓言既是关乎世界的终极真相,也关乎人类有限的幻想,那么唐志军从生命的绝对无意义性中获得的悲剧性陶醉的时刻,那如尼采所言的顿悟瞬间,到底是哪一种呢?

仔细想来,唐志军并非要坚持什么理想,他执拗地想在虚无中找到坚信,他只是“想要”找到某种可以称为“意义”的东西,如经典科幻美剧《X档案》的那句“我想要相信”。电影结尾,与其说他找到了,不如说他放弃、暂时妥协了,所以要说本片找到了中国科幻电影的另一条道路,或许也过于乐观,因为它是如此独特而难以界定,跟《流浪地球》一样不可复制——但它又确实表明了另外的道路是可能的。

那么,外星人到底存在与否,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有存在的可能性。这是所有科幻作品加在一起给予我们的最大抚慰,科幻告诉我们打破现实的确定性边界、触摸世界的神秘与可能性才是我们存在的要义,从这个意义上说,《宇宙探索编辑部》已经抵达了科幻最核心的美学目标。

(作者系八光分文化影视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