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3年第6期|储福金:别来无恙(选读)
一
别来无恙。
康思进看到信笺上这四个字,一种特定的感觉浮上心头。
那是一个特定的年代,经历了特定的岁月,在特定的处境,由特定的对象,产生特定的意味。说特定,是独一无二的。
那时康思进生活在一个小县城,在文化馆从事创作工作,其实写的是一些诸如快板书、小演唱之类的群众文艺。但在小县城里,他算是一个笔杆子,自己也并没什么不满。关键那时他正青春年华,还萌动着一些带点色彩的幻想,想走出去,在高阶层上拓展自己的人生。他本来就是从大城市下放到这个县的农村,就因为他能写会编,才被县领导看中,借着一个招工的机会,被招到了县文化馆。他虽心有不甘,但自我安慰:那些回到原来大城市的知青们,只能在城市的大集体小集体工厂当学徒,哪里比得上他的创作工作,是自由自在的。这样过了数年,他已年近而立,环顾四周,与他年龄相仿者都已成家,不免觉得身子是在办公室和小宿舍浮着,便开始考虑恋爱结婚的事——本来就多有给他做介绍的熟人,连馆领导也给他介绍过对象。这时他结识了他的未婚妻方颖。这是一个身材苗条,微笑生动,在县城算得上漂亮的姑娘,且家庭也有背景。康思进带点与工作一般小小满足的感觉,决定要结婚了。而婚礼想要有所不同,与未婚妻子说好了,走出县城,去旅行结婚。第一站放在省城,康思进同时联系了他的朋友任辰。
任辰是康思进在一次县泥炭工程中认识的棋友。那时康思进下放在县东头的乡村里,冬季农闲时,被队里安排到县泥炭工程上。泥炭工程集中了各公社来的民工,在冬季的阴雨天,开挖几米深河道中的泥炭。县里有泥炭,本来就是拓宽河道时发现的。康思进与任辰正编在一个组里,聊起来,聊到了围棋,便成了棋友。
虽说是棋友,当时的泥炭工地上不可能有棋,围棋在农村是稀罕物,康思进下放农村数年,没有和任何人下过棋。他认识了任辰,任辰和他谈到棋眼、棋势、棋语、棋道,虽然还没有下棋,就成了棋友。在乡村,难得有这样的棋友。很多的时候,他们在一起谈棋,谈棋的故事与棋的人物,谈王质烂柯山看棋,谈小道士一着饶天下,谈范西屏与施襄夏的当湖十局,谈日本的争棋与吴清源的《黑布局》《白布局》。康思进与任辰一下子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一起挖挑泥炭,一起排队吃饭,一起草铺入睡,一起谈天说地。晚上有时康思进听任辰拉二胡。任辰带着二胡,拉弦时动作舒展,偶尔会扬起头晃动一下,那琴音呜呜咽咽,悠长悠长的。
有一天,临时歇工期间,康思进与任辰拉两把稻草在泥泞的河堤边对坐,任辰突然对康思进说:“报你的生辰八字,让我来与你看一看,算一算。”
康思进见任辰说得认真,也如他一般盘膝而坐,神情严肃地报了自己的出生年月。
任辰的右手拇指点着其他指节,咧着的嘴里念念有词,一副老夫子的形象,仿佛在那神秘的世界中游动。他这神情成了以后康思进记起他时便浮现的形象。
任辰的嘴唇又微微张开了些,似乎带点神秘的微笑,仿佛看穿了多一层的东西。天很寒冷,是三九寒冬,一阵风吹来,寒风能冻水成冰,但没冻住任辰嘴角微微的神秘笑意:“五行水润。格局秀贵。是艺术之才。”
康思进没有笑,虽在当时,算命绝对归于一种迷信,但康思进看杂书多,也接触到一点这方面的知识。再说,他信面前这位朋友,任辰不会诓骗他。任辰应该钻研过这一门学问,如果这算是学问的话。且任辰给他算的是好命,他希望任辰说的是对的。
任辰给康思进解说古代阴阳五行学说。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又各分阴阳。五行与天地人及整个世界相融,融为方位:东木南火西金北水中土。融为季节:春木夏火秋金冬水每季末月土。融为颜色:青木红火白金黑水黄土。融为人体五脏:肝木心火肺金肾水脾土。五行相生相克,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
任辰说阴阳五行不是迷信而是科学,古代中医的基础理论便是阴阳五行。中医的辨证施治,如虚火上浮,治本,治的是克火的肾水不足。任辰用流行语来解释:比如少女脸红,心动矣。心属火,色红。再如人发怒时,形容为大动肝火,脸色铁青。肝属木,色青。在任辰口中,似乎天地人和整个世界都在阴阳中旋转,在五行相生相克中变化。中国古代的阴阳学说是自成一体对世界的看法。
康思进和任辰在泥炭工程中成为知交,年前立春之时,工程结束便各自回村,还联系着要相互走访。就在那一年,县里招工,康思进是插队知青,在招工之列。而任辰是本地青年,没有招工机会,依然在乡村生活,只有时进县城,来文化馆看康思进。他身穿春秋服,下面挽着裤腿,却还显一副夫子模样,点着头,垂着眼。任辰来县城都有事,偶尔赶不上回乡的车,在康思进的宿舍小床上,与康思进通腿而睡。康思进只觉任辰的脚总是冷的,但他们之间的情感却是热的,都相信他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友。康思进后来才想起来,他也没问一下任辰自己的命格,他不相信任辰会一直在农村待下去。
那两年社会变化很大,接着便涌来高考潮,任辰考上了大学,这对康思进来说,并无惊异。他自己也报考了,却名落孙山。于是,任辰进了省城,康思进还在县城度着日子。那时信件是朋友常用的联系方式。信来信往,绿色的邮局似乎有着熟悉的气息。
这次康思进给任辰去信谈到旅行结婚要去省城,任辰立刻复信,安排他的住宿与旅游日程。康思进看到任辰的信,依然是用毛笔写的。任辰的毛笔字颇见功底,临过魏碑,如此舔笔蘸墨,一笔笔写来,显着珍重。琴棋书画俱常在,任辰还是夫子的本来面目。原来康思进在县城,任辰在乡村;而今,康思进还在县城,任辰却省城大学毕业进了一个机关工作。他俩总在不同的天地中。
任辰为朋友的到来做了精心准备,宾馆靠着市中心,却又在安静的街巷,他留条告诉康思进,周边哪家餐馆可吃晚餐,哪家小吃店可吃早点。蜜月第一晚,好好欢爱休息,第二天由他来带他们游玩。
第二天,康思进吃过早点,站在宾馆的巷口,等任辰来。看到任辰从大马路过来时,感觉有点陌生。任辰中等个子,走路时左手臂靠着身子,右手划动,像是军人的仪态。康思进知道任辰没当过兵。
这一天任辰带康思进夫妇逛了一座座公园与一个个馆舍。方颖对什么景观都有兴趣,康思进原先开会到过省城,不少地方都曾游览过。康思进让方颖一个人去参观,他与任辰坐在石桌边说话。有时,方颖走回来,说那边景致实在好看,要拉他们拍一张照。
康思进和任辰相视一眼,微笑站起来,听方颖安排,走到她认为合适的地方,并由她指挥这个的身子向前一点,或那个的身子侧过一点。她对着镜头看了一会儿,又觉得背景并不满意,拉他们到一边轩窗前。两人依然微笑着听从她的安排。这么摆了几次,方颖还是觉得不满意,又过来挪动康思进的身子。康思进在县城恋爱期间,多少习惯了方颖的脾性。作为夫妻,他们在慢慢的相处中磨合。对这个要与他生活在一起的女人,他迁就着,同时对任辰显出一点似是无奈的笑。
“你将来的作品会带有哲学意味。”任辰后来对康思进说。
康思进轻轻对任辰说:“她是真单纯。”
两人像是说着不同的话,但这一对友人从来都是相互理解的。
康思进是刚结婚,正在蜜月的开始。带着肉体接触的崭新感觉,妻子整个形体是可爱的。今后无限的岁月,会生出多少变化,会承受怎样的情绪,这是以后的人生经历。
过去从乡下来县城见康思进的任辰,相比于省城接待县城来的康思进的任辰,一般是夫子神情,又似乎多了一点省级机关的风气。他们之间不变的是浓浓的友情。
任辰在一家饭店设宴为这对新婚夫妇接风庆贺,任辰的妻子刘萍萍趁单位午休赶来待客。任辰的年龄比康思进大一些,大学里与同学恋爱成了家。在康思进印象中,任辰在乡村时有过妻子,因为在县城的康思进两次提到去乡村看任辰,任辰都以家陋谢拒了。康思进不愿逆任辰的意,想着以后总会有机会,没料任辰很快鱼跃龙门。就算任辰在乡下结过亲,恐怕也是受乡俗乡规的压力。而那年代,农村青年上大学后与乡下妻子离婚,也是常事。糟糠之妻不下堂,并不是新时代所有的道德观念。
席上,刘萍萍对县城来的康思进夫妇并不显热情,也不显冷淡,举止有着大城市女知识分子的作派。饭后她说上班便起身走了。康思进觉得刘萍萍很漂亮,相较自己的妻子,方颖是可爱,刘萍萍是大方;方颖属小家碧玉,刘萍萍则是大家闺秀。刘萍萍个子高挑,单看似乎比任辰要高一点,脸上也如任辰一般带着点宽容的笑。她着装随意,一件春装腰上一条带子,带子没系,旋身离开时,那带子拂到身后来,人如飘拂而去。任辰并不在意刘萍萍,似乎是老夫老妻的感觉,其实,他们成婚没几年。
那天饭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字,裱着的横幅上书一首五言古体诗,字体龙飞凤舞,草书二十字中,倒有六七个字是康思进认不出来的。最后的署名,康思进依稀感觉是任辰字样。康思进只瞥一眼,眼光便滑开去,他本来对书法就不甚了解,只知道任辰每次信上的字都是魏碑体,一撇一横皆工整有力,他如何又写得这样的草书。要在私下,或可问一下任辰,但在新婚的妻子面前,说出外行话来,还认不全其中的字,岂不丢脸。既然任辰没提,康思进也就只当未见了。
还记得有一次任辰从乡下到县城来,康思进请他在城河边的“开一天”饭店吃饭,包间墙上,也挂着一幅书法,乃是本县书法名人所写,也是一幅草书。菜还没端上时,任辰站着朝那幅字看了一会儿,康思进问字写得如何,任辰只咧嘴微微一笑,那笑带点神秘,又似含着宽容。
省城这次饭桌上的菜式,康思进后来全然忘了,但饭桌上的不少对话,他一直记着。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前半期,社会上有着一种积极的取向,也有一些新鲜的事物,他们不但谈社会变化,也谈到棋界的变化,中国围棋开始有与日本围棋争胜负的态势。虽然他们都没谈自己生活的现状,但康思进听清任辰从棋局变化中谈到的层次,不管是棋界还是人生,都须突破层次高低。结合以前任辰对他命格的判词,康思进多少坚定了一点前行的意志。
二
在康思进的记忆中,父亲曾说三十六岁是人到中年。他在人到中年之前,因他的创作,调到了省城文化部门工作。也是因为上次任辰在饭桌上,提到居高而思远,境界很重要。
康思进满怀激情进了省城,他早早地告诉了任辰,然而,一直到他去新单位报了到,并把家安了下来,任辰只来见过一次,来也匆匆,半垂着眼听他谈如何会得省文化部门的注意,又如何涉过多重关隘。康思进说得郑重,任辰依然是不惊不喜的夫子模样,似乎早知一切有定,只是康思进还是不解,他如何会这般冷淡。
康思进在省城的新生活开始了,这时才知道任辰递交了辞职报告。应该说任辰的机关工作还是很不错的,清闲无多大压力。然而任辰一直忍受着某种风气,虽饱读夫子诗书,但他还是有自己的性格脾气,大学时也接受了西学的自由思想,忍受不了难熬的官僚作风。康思进能理解,他也是忍受过的,但没想到任辰会毅然决然地辞了职。
康思进本想着到省城能与任辰常见面,有时间有空闲,可以好好聊天,好好下棋。但他到了省城,任辰却辞了工作,并决定要离开省城。
“机构不大,官气不小,实在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任辰说,“一杯清茶一张报纸,就算无得无失,又有什么意趣。”
康思进觉得自己的创作才能得到了重用,而任辰却似乎进入了低谷。
那天康思进和任辰在街上散步,这也是他们的保留节目。在县城的时候,康思进与进城来的任辰常常沿着城街走到郊区,看夕阳在湖水上晃动,转一大圈再绕回来。那时候县城还只有一条街,慢慢地四通八达扩展开来。到康思进离开的时候,县城已经有好多条新马路。在省城,自然是任辰带着康思进,似乎是随意地走。走到了城边,城墙外有一片树林,深秋季节一阵风卷过,整片高大的树林飘落下黄叶来,漫天飘洒着,落得那么均匀。康思进问任辰,省城虽然大,机关总有相通之处,又能换一个怎么样的工作呢?总还需要忍受一些人与事。康思进在县城,忍了那么多年,才能够跳到省城来。人生有许多的无奈,这是康思进在生活中一步步感受到的。任辰微微一笑,神秘神情中,不是激愤而是一种宽容。这是康思进原来没有清晰地感受到的任辰的神情,也许是他多少年在大省城修养出来的。任辰突然放声笑了一下,随手拍了一下身旁的树干,那棵树受到了震动,同时又似乎是被他的笑声震动,附近的一片树都向他们飘落下树叶,落叶映着阳光,显着金黄色彩。任辰告诉康思进,他不会在省城里另找工作。他要和两个志同道合者,一起下海去南方城市办公司。南方火旺,南方新城的变化非常之快,正是黄金时代。只要去,伸手便会抓到大把的钱。
康思进也听说南方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但那是新天地新事物,想来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的,需要一点冒险精神。任辰一个夫子式的知识分子,旧文化接受得多,却这么快跳出来,跳进时时与金钱打交道的商界中。开公司赚钱在南方城市很流行,那里是一个新的时代,在那里的人都认真谈着变化。任辰过去谈《易经》时,就谈到“易”就是变化,随时而变。古时文人避谈钱,称是阿堵物。钱其实是个好东西,南方风水宝地,是钱的来源集中之地。
“你看着吧。哪天我再回来的时候,会把人民币与这叶片一样,撒落到你的头上……仰天长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我在县城。你到了省城。我现在到省城了,你又要去南方城市了。”康思进的话带着不舍的情感。
“是啊,人生总在变化中嘛。本来想着你将常居省城,有的是下棋的机会。可眼下我却要打点行装,不能和你好好地下一盘棋。也好也好,一切从简,我不为你的到来而庆迎,你也不用为我的离去而欢送了。”
康思进上班了,所在的文化单位临时寄居于一座古建筑中,到处堆着旧杂志。他离开县城时,文化馆刚搬入新大楼,办公室处处是新粉刷的气息。而这省城的新单位,却如一个旧式殿堂,到处溢着旧尘埃的气息。
那些天康思进想着要去给任辰打包整理,他刚搬完家,知道搬一个家不易。他也想与刘萍萍打个招呼,自那次旅行结婚见过一次,再没见她。但任辰说走就走了,再联系已不在省城。很快,任辰从南方城市寄来一封信,信依然用毛笔写就,开头依然是:别来无恙。对在南方城市的任辰来说,时间就是商机,公司须寻求变化,尽快开出一片天地。虽然在信中,能感受到任辰对新地方的信心,但那一纸毛笔字,一撇一横,都写得稳稳正正,力透纸背,一点没有因在快节奏的新城中生活而引起的变化。也记不得什么时候,康思进曾在通信中问过任辰,为什么一定还要用毛笔写信。任辰认真回道,他喜欢书法,像喜欢棋一样,但已经没有许多的时间去练字。好字还须时间来练。古人书法好,并非是他们专门练,就因为他们平常撰文与交往都用毛笔写字,日久便见功夫。而现在的人,把毛笔字弄成书法专门来练,字便显得矫情,失了平常心。
康思进感觉任辰干什么事,都能说出个道道来。而那道道又源于他的文化功底。不过康思进依然认定任辰给自己写信用毛笔,是融着友情,他不可能完全借写信来练字。他不再在乡村生活,乡村里没有多少朋友需要写信。他进省城,他去南方城市,接触的面宽了,熟悉的人也多了,给每个人通信都用毛笔一笔一笔写来,该费多少时间?
毛笔蘸了墨汁,静静对着毛边的信纸,偶有笔尖滴下小小圆圆的墨渍,慢慢洇开去……灯光在夜色中发着细微的滋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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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上海文学》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