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3年第6期|黄平:鲁迅遗稿
第一幕
“天空不像唐朝的天空了。”
飞机缓缓下降,穿过浓云,透过舷窗,机场已隐约可见。舷窗映出孟弧略显憔悴的面容,他的脸很瘦削,眼眶深凹,眼圈有一丝发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孟弧默默念出鲁迅先生这句话,合上《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五卷。临行前,他在书房里盘算许久,就像战士临阵前摩挲手中的弹匣。届时将没有手机,没有电脑,从上海飞西安,由不得带太多的行李。他没有选择《鲁迅全集》或者别的什么版本,精心选了这一本——这一卷完整地涵盖了鲁迅先生一九二四年的西安之行。
没有太多准备的时间,对方几乎算定,他看到短信后一定会来。昨天上午收到的短信,约定的是今天中午的航班。孟弧是大夏大学中文系的知名教授,上海青年文学评论家的翘楚,从未收到过如此冒失的邀请。但这条短信的内容,让他无法拒绝:
孟弧教授:久仰先生盛名,今有一事相邀。我受内山完造先生后人委托,请您鉴定鲁迅先生长篇小说《杨贵妃》手稿真伪。兹事体大,万望保密,并谢绝携带任何电子设备。书稿现在西安,盼先生于明日乘坐东航MU2156航班抵陕面议。
孟弧心脏狂跳地看完这条短信,中国现代文学的几大遗憾之一,就是鲁迅没有写过长篇小说。鲁迅一九二四年的西安之行,本来是为《杨贵妃》搜集资料,但从西安回到北京后,突然没有缘由地放弃了《杨贵妃》的写作。难道鲁迅写出了《杨贵妃》的手稿,并且把手稿留给了内山完造?孟弧想回拨电话,却发现短信是通过网络软件发过来的。这是诈骗短信吧?现在骗子的文化素养不低啊。
似乎是猜到了孟弧的震惊与怀疑,对方随即发来第二条短信,这次是一张图片。孟弧认出这是民国时期静文斋的笺纸,上面的笔迹是熟悉的鲁迅字体:
灰黑色的城墙和雉堞,城墙外,武士们持着矛,一排排的呆站着。远远地有两匹马并着跑过来。此后是拿着木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满路黄尘滚滚。又来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上面坐着一队人,有的打钟击鼓,有的嘴上吹着不知道叫什么名目的劳什子。路边的人陆续跪倒了,伏下去。一辆黄盖的大车驰来,车上呆木头似的沉默的,花白胡子的太上皇,就是玄宗了。
一个黑瘦的乞丐式的人,忽地站起,扑向玄宗的大车。他拔出青色的刀,青光充塞宇内,那刀便溶在这青光中。大欢喜的光彩,从这刺客的眼睛中射出来。
玄宗瞪大亡魂失魄的眼睛,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
孟弧推敲这几段文字,确定是鲁迅的文风无疑。而且孟弧知道,这个开头和鲁迅好友冯雪峰的回忆对得上。在冯雪峰的回忆中,《杨贵妃》正是从玄宗被暗杀写起,鲁迅还亲口告之冯雪峰,“这样写法,倒是颇特别的。”孟弧把图片下载到电脑里,像欣赏书法一样,放大每处墨迹反复揣摩。假如这是真的,这将是改写中国文学史的事件,也是每个文学研究者梦寐以求的时刻。孟弧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他还有一个月就四十岁了,这是四十岁这一年又一个大礼包吗?这可比他之前谋划的大礼包贵重。如果是诈骗的话,对方能骗到什么呢?代表东方航空骗他一张机票?他深吸一口气,貌似淡定地回复道:“感谢邀请,很有趣的活动,我去参观学习。”
西安咸阳机场,T3航站楼。
暑期,机场里到处是旅游的客流。孟弧随着人群走出到达层,接机的人群中,一个矮壮的出租车师傅,汗衫卷在肚脐上,举着块废纸壳,上面用黑笔粗糙地写着两个人的名字:吴远行、孟弧。孟弧心里瞬间浮起一丝不快。请一位打扮得像空姐的女孩,捧着一束红艳艳的仙客来接站,和请这位师傅拿着个快递箱的纸壳来接机,孟弧并不觉得有什么区别。他觉得不快的,是燕京大学的吴远行也在受邀请之列。这次或许名垂青史的鉴定,他无法独享了。
孟弧淡然地走到这个师傅面前,客气地打个招呼,细看一眼牌子,孟弧的弧还写错了,写成了孟孤。师傅有些生冷地问他吴远行人呢,孟弧解释他是从上海飞来的,吴远行是北京的教授,和他不在一个航班上。正说着,孟弧看到吴远行从行李转盘上取下来一个黑色手提箱,远远地走出来。吴远行也看到他们了,脸上瞬间浮起笑容,热情地挥着手。
吴远行和孟弧同岁,洛阳人,微胖,个子不高,两眼炯炯有光,说起话来嘴唇下有个肉窝,一幅龙门石窟里的大佛长相。孟弧倒是又高又瘦,快一米九的个子,平日里的学术活动,他和吴远行走在一起,背影望过去很像神龙教里的胖头陀瘦头陀。孟弧作为评论家,在学术上是一个杂家;而吴远行专攻鲁迅研究,各类重大项目拿个不停,被视为四十岁以下的鲁研界学术明星。燕京大学这几年的鲁迅研究,也俨然有超越北大人大等学术重镇之势。孟弧看着吴远行微笑着走过来,心里忽然涌起一个疑问:自己尽管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界和吴远行齐名,但毕竟不是鲁迅研究专家,对方请吴远行好理解,为什么同时还请他呢?
孟弧不及细想,和吴远行握手寒暄,并排往航站楼外面走。师傅在身后提醒了一声,“还有个人哩。”两个人一愣,已走到了T3的出口。这一天正逢立秋,关中还是燥热,暑气扑面而来,像臊子面出锅一样热气蒸腾。孟弧擦了一下眼镜,定睛一看,西安当地古都大学的许构正在外面抽烟。
孟弧和吴远行又惊又喜,以为是老朋友许构邀请他们来的。许构和他们同龄,四十岁不到,已经是古都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教研室的主任,对于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学的关系研究得很深,京沪之外引人瞩目的青年学者,一般会想到许构。今年五月,“五四运动”一百周年纪念,在华东师大举办的学术研讨会上,就是孟弧、吴远行、许构以及华东师大本校的王平四位青年学人做的大会主题报告。两三个月没见,许构还是一副陕西话讲的闲人样子,有点无所事事,有点颓丧。无论长相还是神情,都酷似这两个月热播的《长安十二时辰》里的张小敬。许构也看到他俩出来了,把烟掐灭,有点茫然地看着他们:“这是个啥事?你们俩也收到短信了?”
出租车从机场出发,沿着绕城高速一路向南,没有进西安市区,而是直奔秦岭北麓而去。一路走了百余公里,道路两边万峰巉巉,高下峥嵘,山林里的余晖淡去,暮色愈发沉重。
一路上许构向孟弧和吴远行介绍他了解的经过。他也是昨天上午收到的同一条短信,唯一不同的是,作为本市的专家,短信结尾告诉许构有一辆车会接他去机场。许构本来以为是飞到外地去鉴定,上车后,师傅告诉他还要去机场接两个人,之后去秦岭北麓将军山曲峪峡里面的一处别墅。许构想盘问出谁请师傅来接的站,师傅说就是出租车公司派下来的活,一个客人电话订的车,其余一概不知。孟弧和吴远行都是聪明人,知道兹事体大,对方刻意保密。只是本地人许构觉得这事怪得很,曲峪峡那片的违建别墅这段时间正在拆除,前几天下过大雨,峡谷里恐怕更是泥泞难走。感觉这个保密的排场,不是鉴定作家遗稿,而是鉴定传世国宝。吴远行表态鲁迅遗稿就是传世国宝,捍卫鲁迅之余,和许构闲扯鲁迅一九二四年西安之行的趣事,嬉笑地介绍鲁迅来的路上腹泻,一路上吃的拉肚子药叫“help”。
孟弧更多时候是沉默,他不时盯着手机上的导航,想把行车路线记下来。但是进了秦岭后,信号越来越差,转进将军山,手机上的信号完全消失了。他放下手机,凝望着车窗外连绵的秦岭冷杉,苍苍渺渺,像肃然的秦国甲士。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古怪,但是又找不出具体原因,一种不安的感觉挥之不去。
从绕城高速到关中环线,下高速走村道,灰白色的水泥石板路。从村道开进去,穿过一片山杨林,又开了近一个小时,来到一条幽寂的小河前。水疾且浊,河上有一座水泥桥,桥的尽头是一片笼在雾霭中的别墅区。司机把车停在桥头,桥头立了块牌子,红油漆厉色写着:危桥禁行。
司机说什么也不走了,指着桥体说,上个月拆迁,渣土车天天往来,桥面开裂,车肯定过不去,走路没问题。夜色中望过去,河边的别墅一片残垣断壁,里面的一排似还没有来得及拆,影影绰绰,没有半点灯光。环境倒是极好,这条河和这片山杨林,把别墅区和外界远远隔开,唯一出入口就是这座桥。司机转身向坐在副驾驶的许构要钱,开口就是一千五。许构脾气也急,骂了一句你怎么不去抢哩,我可是当地人。司机早有准备,拉着许构三人下车,打开后备箱,指着里面说,这一千五是全算在内的。
后备箱里,整整齐齐码着三箱涟漪矿泉水、三箱银桥牛奶、三箱米旗面包,甚至还有三包卫生纸。这些上面,还垒着三辆菜市场常见的简易手拉车。司机给每人分了一车,告诉他们这是订车的客人安排的,车费加上这些,电话里约好一千五。订车的客人还在电话里保证,你们仨肯定会给。孟弧等人面面相觑,假设鲁迅遗稿就在河对面的别墅里,那多少钱的车费,都要走这一遭。三个人各付了五百给司机,出租车扬长而去。三位青年学者,一手拉着车,一手拉着皮箱,一个接一个走过小桥。临走时司机告诉他们,电话里约的别墅是最里面的一栋,一号别墅。
这片别墅区,原本是仿传统徽派风格,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在深山里打造一片世外桃源。现在进门的几栋,只余一地瓦砾;里面的几栋还在,森森然渺无人迹。施工队已经撤离,估计等着桥面修复。路上许构讲起这片违建别墅的由来,孟弧和吴远行在电视上也看过相关报道。一轮冷月升起,几人沿着小径徐行,路两边密密种着樟树、雪松与悬铃木,山风徐来,浅吟低啸。走到小区最里面的一栋,虚掩着铜门,大门左右挂着“厚德载福”“和气致祥”两块牌子,牌子边各栽两棵旱柳。透过大门望进去,院子里荒草有半人高,种着石榴与女贞,开着一大片白色的木槿花。
这个一号别墅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有人住的样子。孟弧矜持,还敲了敲门。许构推门进去,庭院里安静得连一只野猫都没有,只是惊起女贞树上的几只山雀。房子共有三层,一楼是客厅与厨房,客厅与厨房中间是卫生间,卫生间对面是上楼的步梯。二楼有三间卧室,两大一小。三楼两间房,应是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书房外是大露台,直对山景。整栋估下来有三百多平,目前都是水泥毛坯,只是一楼的卫生间交付时装了简易的台盆与马桶,供装修工人使用。
三人互相照应,楼上楼下走了一圈,越走越惊诧。回到客厅,面面相觑,这诡秘的场面,是他们来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们都习惯了一路被当地作协或大学周到照顾的文学研讨会,习惯了签到处、资料袋、星级酒店的大床房和包厢里的红酒。孟弧生性谨慎,主张明天天亮就回城。吴远行也有些懵,抿着嘴不说话。许构尿急,去一楼卫生间方便。他拍拍门口的开关,发现没有通电;扭开水龙头,还好已经通了水。许构打开手机电筒,发现这个卫生间有人来过:马桶的水箱上,提前摆着一台巴掌大的老式索尼随身听;马桶对面靠墙摆着三张叠起来的行军床,每张床上搭着一张封在挂装袋里的毛毯。
三个人饥肠辘辘,各拉起一张行军床,围坐在客厅里,吃着面包喝着牛奶,按下随身听的播放键。月光透过客厅的落地窗玻璃照进来,照在此刻几位民工模样的青年学者身上。伴随着久违的磁带沙沙声,一个低沉的女性声音响起。鲁迅先生一九二四年的西安行,孟弧等人二○一九年的西安行,像滚动在月色中的水银,在这秦岭深处废弃的别墅中,渐渐交融在一起。
第二幕
阳光刺眼,透过沾染着水泥灰尘的玻璃照进来,有一丝沉闷。许构走到落地窗前,推开一扇窗子,透一口气。近中午了,几个人刚刚醒。昨夜为了安全,三个人都睡在客厅,行军床东一张西一张胡乱摆着。入户的大门,孟弧用行李箱上的挂锁牢牢锁住。吴远行胡乱洗一把脸出来,眼睛里带着血丝。他坐在床上,看着他们俩说:“内山完造在日本好像是有一个女儿。”
作为鲁迅专家,吴远行对内山完造的生平也颇了解。吴远行讲,抗战胜利后,内山书店被国民党接收,内山完造被遣送回国。一九五○年,内山完造与加藤真野结婚,这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关于一九五○年代的内山完造,吴远行所知不多,他觉得内山完造先生似乎有什么事情想告知国内,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渠道,内山完造本人也很犹豫。一九五九年九月十九日,内山完造亲自飞到北京,但在当晚的宴会上,突然发抖昏迷,第二天就在协和医院去世,死之前一直昏睡不醒。这一年内山完造七十四岁,就这样永远留在了中国,和第一任妻子、一九四五年病逝于上海的内山美喜子,一起安葬在了上海虹桥路的万国公墓。
孟弧和许构静静地听完吴远行的介绍,许构说:“昨晚上录音里的那位,就是内山完造和第二任妻子的女儿?”
“嗯,她自己说是日本冈山大学东亚艺文系的教师。你记得吧,她说《杨贵妃》这个手稿是在冈山的老房子里发现的。冈山这个地方,就是内山完造的家乡。”
许构说:“那她为什么不来一次中国见面聊聊呢,托人弄得这么神神鬼鬼,她今年还不到七十岁吧。”
吴远行说:“或许她父亲当年在北京的意外去世,让她没有安全感。”他顿一顿说,“似乎内山完造通过鲁迅遗稿,知道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许构说:“鲁迅就是个作家,他会掌握什么秘密呢?”
吴远行摇摇头:“民国那个时代很难讲,而且鲁迅先生不是一般的作家,各方势力都在争夺他。”吴远行想了一想,又说:“鲁迅先生临终前,去过的最后一个地方,就是内山书店。一九三六年九月十八日当晚,鲁迅用日语给内山完造写了一个便条,表示身体不舒服,当晚十点他本来还约定和内山完造见面。这个便条是鲁迅先生留下的最后的文字,十九日晨,鲁迅先生去世。他那天晚上想约内山完造谈什么事情,只有天知道了。”
大家一时无话,乱世知识分子的生活,确实和现在的他们天差地别。孟弧从行李箱里翻出来一块黑巧克力,自己掰下一块,也散给吴远行和许构。吴远行接过巧克力说:“今天的关键,也是昨天这位女士重点讲的,就是参透她告诉咱们的这三段文本。”
许构说:“她这是要考考咱们呐。她说第二盘录音带也在这个房间里,线索就在这三段文本之中。”
孟弧说:“考就考吧,早点结束此事早点回家。住在毛坯房里,这是人生第一次。”
吴远行说:“你这是习惯海上的花园洋房了。”
孟弧说:“你这首都来的大教授,在北京住得差?”
吴远行说:“呵跟你们上海学者不能比,海淀那一片的老房子你不是不知道。”
孟弧看一眼许构,找补了一句:“还是长安的学者最好,听说你们在大学城分的房子,每个教授都是二百平的大平层。”
许构避而不谈,指着行军床上的记事本说:“抓紧干活吧。”
这个记事本记录下了昨天的录音带中,这位没有具名的日本女士念的三段文本,据她说就是《杨贵妃》手稿上的三段。她表示该手稿记录的内容非常重要,她要确定请来的三位专家,有真正的鉴定能力。录音并不长,但是反复记录校订这几段文本,就搞到了半夜两点。
第一段:
一道阳光斜射在西壁上,高力士顺着剥落的宫墙走路。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已经秃尽了,灰黑色的枝丫,叉于清朗的天空中。微风起来,露在墙头的枝条,带着干枯的叶子摇动。
出了宫门,没有直走大道,转入岔路,在宫墙下慢慢地绕着。风大起来,括上黄尘来,遮得半天暗。
现在的长安可是不比一两年前,玄宗在位的时候,街道宽阔,房屋也整齐。大店铺里陈列着许多好东西,东市西市的店铺里,堆积着蜀锦、吴绫、胡靴、绛纱镜、铜器、酒器、名瓷、茶釜、茶铛、茶椀、空青石、黄连、瑇瑁、珍珠、象牙、沉香……而今只余严冬的肃杀。
高力士拐到皇城东的永兴坊,路过云麾将军左龙武将军刘感的宅邸,沿十字街走到西边的荷恩寺。走到门口,高力士忽而觉得有些口渴。
第二段:
玄宗毫无动静地坐着,好像一段木头。
“父皇,您好吗?”李亨轻轻地说,极恭敬地行着礼,
玄宗瞪着眼看定大殿的屋顶,沉默了一会儿,咳嗽几声,白胡子里面的嘴唇在动起来。
李亨屏住呼吸,侧着耳朵听。玄宗的牙齿都掉光了,发音不清。
李亨很有些焦躁模样,声音大了些,“父皇,高力士总不肯说,他说完全记不得了。这样东西,怎么会记不得呢?”
“那不碍事,那不要紧。”玄宗说。
“怎么会不要紧?”李亨斜射出眼光来,有些愤懑。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甘露殿。
玄宗仿佛并没有觉得,但仿佛又有些觉得似的,“对对!”
两人没有话。李亨深深地倒抽了一口气,只是很懊恼,觉得有什么不足,又觉得有什么太多了。
第三段:
这是哪里,我怎么到这里来,怎么死的,这些事我全不明白。总之,待到我自己知道已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在那里了。我的身体似乎比活的时候要重得多,所以压着黄裙的衣褶,便格外的不舒服。
听到几滴水声,几声喜鹊叫,接着是一阵乌老鸦。大约正当黎明时候罢。
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映出的月亮灰白的影。上下四周,无不冰冷。
三个人仔细地读了几遍,鲁迅先生的文字自然是一流的,但是如何凭借这三段文字,推敲出第二盘磁带的所在,大家都很茫然。吴远行喃喃自语:“有些文字好熟悉啊,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过了。”孟弧和许构也有同感,这几位评论家平日各种应酬忙得脚不沾地,对于作品都有些生疏了。为了掩饰尴尬,许构开玩笑说:“等远行老兄那个‘鲁迅研究历史文献大型数据库建设项目’完成后就好了。”说完,他又推一推孟弧,“你这大评论家是文本细读的高手,你来讲讲?”孟弧皱着眉头,敲着记事本上的第一段问许构:“长安当年一百零八坊,真有这个永兴坊吗?”
许构答道:“严格来说玄宗时不是一百零八坊了,不过永兴坊一直在。魏征的家就在永兴坊。”
孟弧说:“文学归根结底是一种隐喻,这个道理你们两位大咖当然明白。这三段就是谜面,谜底,是一个物,或者说是一个位置。”孟弧停顿一下,继续说:“我想,高力士走的这条路看起来很奇怪,是不是在隐喻什么?”
吴远行和许构听孟弧这么讲,又翻回来看第一段。许构说:“高力士走没走过这条路不知道,但这段地理位置上的描写,鲁迅先生是写实,是按着玄宗当年的长安城布局来的。”
吴远行盯着永兴坊反复地看,“永兴坊现在是哪里?”
许构说:“永兴坊么,你几年前去西北大学开会那次,晚上我不是来找你出去吃宵夜嘛,那次去的就是永兴坊的美食街。咋跟你说呢,就是靠城墙东边。”
吴远行哦了一声,“想起来了,咱们吃完后去看的秦腔。”
“对,咱们吃完去易俗社看的《三滴血》,那一路大概就是当年的永兴坊。现在的永兴坊比唐朝那时候小多了。”许构说,“我老家也在那一片,长安历史上著名的灵异事件所在地。你们读过《酉阳杂俎》吧,在唐朝的时候永兴坊的井闹鬼,我小时候还听过这个传说。”许构国学底子好,对这一段也经常当段子讲,竟背了出来:“永兴坊百姓王乙掘井,过常井一丈余无水。忽听向下有人语及鸡声,甚喧闹,近如隔壁。井匠惧,不敢掘。”
孟弧和吴远行没有读过《酉阳杂俎》,只是知道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研究过该书。孟弧又指着第二段说:“这一段鲁迅先生写的是玄宗和李亨的对话,注意地点是在甘露殿。”许构一下子想起来了,“玄宗被赶到甘露殿,是公元七六○年夏天以后的事。李亨七五六年即位,玄宗那个时候起就被架空成太上皇,可恓惶了,自己的兴庆宫也不能住了。玄宗被赶到甘露殿后,高力士也被流放了。”
吴远行说:“读这一段,李亨很焦虑,他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玄宗这里。似乎高力士也知道此事,但不肯说。”
孟弧继续说:“此外,第三段的死者是谁?顺着第二段的逻辑,我一开始以为是高力士被李亨杀了,但是注意,这个死者穿的是黄裙。”
“黄裙?”
“死者是个女人。”孟弧说,“而且这里鲁迅先生的叙述手法很现代,是从死者的视点出发的第一人称叙述。”
许构说:“鲁迅为什么要这么写呢?”
孟弧摇摇头:“我现在还不清楚。这三段感觉彼此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呼应,但是到底在暗示什么呢?”
吴远行和许构也陷入沉默。临近中午,林静鸟稀,秦岭夏天的风吹进来,隐隐带来小区外的流水声。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河边枫杨的果实垂蔓着,偶尔落在河中随波而去,尘世的喧嚣,远远在山谷之外。
孟弧睡不着,他习惯独处,也是嫌许构他们这两晚呼噜声大。他把床搬到了二楼,在三个房间里挑了一个最小的,设计上应该是保姆房。这是住在毛坯别墅的第三晚了,孟弧这几天一直克制着内心的焦虑,他必须要在几天内离开西安,单位还有一件大事等着他。
借着手电的亮光,他再一次翻出记事本。其实不用再看,这几段话他差不多背下来了。怎么从字里行间找出蛛丝马迹?孟弧这几天试遍了所有文本细读的方法,也很难解开眼前的这道谜。他曾经想着要不就这么算了,干脆走出房间,穿过别墅区,从小桥过山杨林,到村子里包一辆车,就这么回到城市,回到他所熟悉的世界该干吗干吗。但是眼前的文本充满着无穷的诱惑,这诱惑一半来自鲁迅遗稿本身,一半来自发现遗稿所带来的巨大声望。孟弧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走。吴远行和许构这两天也在抱怨,在这毛坯别墅里吃不好睡不好,但大家恐怕是一样的心思。
他反复推敲这三段文字,凭借着一流文学评论家的敏锐,他觉得关键所在是第三段。前两段是常见的第三人称叙述,历史小说常见的写法。但是第三段是从死者的视点展开叙述,这在鲁迅准备写作的一九二四年,乃至于今天也不常见。孟弧想到的类似作品,有莫言的《生死疲劳》、余华的《第七天》,还有拉美作家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这些作品也是他在大夏大学的课堂上,经常带着学生一起细读的。但是回到鲁迅这里,他为什么要这么写呢?
他放下记事本,枕着双手,凝视着头顶的水泥天花板,感觉这两天仿佛被困在一口井里。屋子里太安静了,方圆几里地,可能就他们这几个活人。他横竖睡不着,掀开毛毯坐起来发呆。就在这时,他隐隐听到滴水的声音,在这深夜中,一滴一滴地传了过来。
孟弧突然闪念:“听到几滴水声”,这句话出现在第三段之中。死者所在的那个环境,必然有水!一个思路像电流一样,将大脑不同区域依次点亮。万一第三段写的这个“我”,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以拟人的方式写的一个“物”呢?那么,它所在的地方必然有水!此刻,就在这栋毛坯别墅里,哪里在滴水?此刻耳朵里的滴水声,是哪里传来的?
只有那个地方!孟弧激动地站起来,摸索着蹬蹬走下楼,脚步声惊醒了睡在大厅里的吴远行和许构。两个人朦胧中扭过头,只见孟弧站在一楼卫生间前。孟弧深吸一口气,按捺一下自己的兴奋,走进卫生间,蹲下来,用手在马桶下面摸索。没有摸到什么,孟弧站起来,想了想,打开了水箱盖。水箱盖的背面很潮湿,一滴滴水珠,不断落在水箱里。在水箱盖背面的正中间,一盘磁带,装在密封的防水袋里,横七竖八地用黄色胶带粘着,像在水箱盖下面粘了一颗炸弹。孟弧撕下胶带,擦擦手,把袋子拿到手里,这就是他们苦苦找了三天的第二盘磁带。
三个人都毫无睡意了,他们像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一样,围坐在一起。浓云遮月,他们各自的手机也都没电了,周遭近乎一团漆黑。在这秦岭深处的黑暗中,磁带里一个男性声音响起。这一盘磁带和第一盘不同,讲的内容远远超过鲁迅遗稿本身。孟弧他们听得目瞪口呆,原来鲁迅一九二四年的西安行,并不仅仅是为了《杨贵妃》的写作而来,而是卷入了一个流传千年的秘密。
第三幕
三个人一夜没睡,还沉浸在昨夜的惊愕中,心里有团火在空洞地燃烧。
许构舔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问道:“大家啥主意?”
孟弧不说话,看着吴远行。
吴远行一只手揉着太阳穴,似乎有些头疼。他想了一想说:“一九二四年请鲁迅来西安的,是当时的大军阀刘镇华。他是陕西督军。刘镇华与鲁迅之间,本来八竿子打不着。实际上动议邀请鲁迅的,是北大的两个青年学生。”
“就是两个大学生?”
“嗯。现在想起来是有点古怪。一个叫王捷三,一个叫王品青,都是陕西旅京学生联合会的成员。他们是通过当时西北大学校长傅铜的关系,通过傅铜说动的刘镇华。”吴远行转身从自己的双肩包里拿出几本书,有孙伏园所著的《鲁迅先生二三事》,有单演义所著的《鲁迅在西安》。他拿起《鲁迅在西安》:“我记的也不一定准确,更详细的资料,你们看看这本书,这是西北大学一位老教授写的。”
孟弧接过书,补充道:“我记得鲁迅先生一九二四年的日记,也多次提到王捷三和王品青。王捷三这个人,当时是北大哲学系大三的学生,也是鲁迅先生西安之行的接待员。”
吴远行说:“对,之前没有重视过王捷三这些青年。听昨晚上磁带里讲到内山完造遗留给女儿的那封信,才认识到原来他们的角色不简单。”
两个人说着说着,转向许构,“老兄,你对传统文化有研究,那盘磁带里讲到的传国玉玺的传闻,是真的吗?”
一夜没睡,许构眼泡有些肿,头发也乱蓬蓬的。他喃喃地说:“‘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谁拿到了传国玉玺,在军阀混战那个时代,谁就是天命的代表。”
许构讲给吴远行和孟弧,传国玉玺是秦始皇命李斯所制,四寸方圆,五龙缠绕,刻着李斯的篆书。从秦开始,一路经两汉、三国、两晋、宋、齐、梁、陈、隋,传到唐朝。隋朝灭亡后,隋炀帝的皇后萧皇后,带着玉玺逃到突厥部。李世民即位,萧皇后从漠北回到中原,奉还了传国玉玺,至此传国玉玺回到唐朝皇帝手里。朱温灭唐,夺了传国玉玺建立后梁;李存勖灭后梁,夺了传国玉玺建立后唐。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借契丹兵灭后唐,后唐最后一个皇帝携皇后、太子与传国玉玺自焚,至此传国玉玺不知去向。
吴远行说:“后梁、后唐的都城都是洛阳,传国玉玺最后是在我老家失踪的?”
许构说:“未必。我们陕西一直有个传说,安史之乱时,玄宗觉察到了太子李亨夺位的野心,一直不肯将传国玉玺传给他,托高力士带出宫藏起来了。李亨没有办法,伪制了一枚传国玉玺。”
孟弧说:“也就是说,从李亨开始,传到唐末的传国玉玺,不是秦始皇的那一枚了。真的玉玺有可能还在西安?”
许构说:“围绕传国玉玺有各种传闻。这东西太珍贵了,无价之宝。尤其是军阀混战的年头,谁找到传国玉玺,胜过雄兵百万。所以磁带里说,刘镇华一直想找传国玉玺,从河南找到了陕西。”
大家不语,沉浸在昨天磁带所讲的故事里。原来内山完造留在冈山老宅的,不仅有鲁迅遗稿《杨贵妃》,还有一封信,里面详细记录了鲁迅临终前去内山书店的谈话。一九二四年春,传国玉玺在西安出现,当地的进步青年把传国玉玺藏到了一个极秘密的所在,避免落在军阀手里。刘镇华的党羽获悉相关传言,不断派探子在民间搜集,形势岌岌可危。这群青年秘密联系上陕西旅京学生联合会,找到王捷三等人,希望王捷三他们联系上鲁迅先生。他们想将传国玉玺托付给信赖的鲁迅先生。王捷三等人借着西北大学暑期学校这个机会,说动了老乡、时任西北大学校长的傅铜,将鲁迅先生添加到讲学嘉宾的名单中。由此,一场关系中华民族命运的国宝大转移,借着鲁迅先生来西安讲学、搜集《杨贵妃》写作资料的名义,不动声色地拉开大幕。
内山完造在信里讲,鲁迅先生本来有机会带走传国玉玺,但在离开西安的当晚,发生了一个意外,传国玉玺还留在西安。后来刘镇华兵围西安,“二虎守长安”,知情人死在了这次围城的劫难中;鲁迅先生本人一直受特务监视,找不到安全的机会回西安取回传国玉玺。在当时列强环伺、军阀林立的环境下,传国玉玺不现身,反而是最好的结局。他于是将传国玉玺的下落,写进了《杨贵妃》这部小说。《杨贵妃》并没有全部完成,只是完成了一些零散的部分。鲁迅先生将小说手稿交给了内山完造,托他在河清海晏之后,将手稿交回中国,找到合适的文学评论家,破解手稿里的机密,找回传国玉玺。内山完造作为鲁迅先生挚友,作为热爱中国的日本友人,在战后一直想找合适的机会,完成鲁迅先生的心愿。一九五九年他终于回到北京,但没有预料到的是,他到北京的当晚猝然去世。一九五九年的北京之行,内山完造为防不测,将鲁迅遗稿一分为二,留在日本老家一部分,带到北京一部分。内山完造突然去世后,带到北京的遗稿也消失不见。内山完造女儿发现的,只有留在日本的鲁迅遗稿,以及内山完造留给女儿的这封信。
吴远行说:“鲁迅先生一生都很谨慎啊,没有直接将传国玉玺的所在,告诉内山完造。”
许构说:“目前我们怎么办呢?对方说我们通过了测验,这几天会将日本部分的遗稿送过来。”
孟弧说:“没有想到要待在西安这么久,老实说,我这一段有个急事。”
吴远行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孟弧,笑了笑:“谁不是呢。”
许构看着他们俩,表情复杂,欲言又止。
孟弧敲着手表说:“两位老兄,八月十五日那一天,我得在北京。”
吴远行盯着孟弧:“我还给自己订了一张返程票呢,也是八月十四日回北京。”
许构直性子,嚷嚷起来:“你们俩是不是入围了今年的‘盛唐学者’答辩,还有我,给你们俩当分母。”
“盛唐学者”,目前国内四十岁以下青年学者的最高人才头衔。“盛唐”二字,一是向大唐盛世遥遥致意;二是有赖盛唐财团每年的慷慨资助,每年最终的获奖者有一百万奖金,学校也会有相应的配套奖励。在今年五月华东师大的会议上,学会前辈暗示过孟弧,他入围终审答辩的可能性极大。孟弧自己判断,五月份大会主题发言的四位青年学者,他自己和吴远行、许构、王平,是今年可能性最大的候选人。其中王平略小两三岁,明后年还有机会;自己和吴远行、许构都是压线的年龄,按照惯例三个人中会有一个。许构的研究比较扎实,但人头不熟,终究吃一点地域的亏。这样来说,八月北京的终审答辩,自己和吴远行二择其一。去年、前年都是北京学者获奖,考虑到平衡,今年花落上海的可能性蛮大。这顶帽子,孟弧已经筹划许久,是志在必得的。
吴远行也是同样的心思,但彼此是竞争对手,不好说破。许构嚷了这嗓子,大家倒有些尴尬。孟弧素来矜持,感到耳根有些发热。许构说:“咱们不说虚的,不说传统文化的伟大意义了。就说奖金。你们俩不一定谁得,也可能都不中。就算拿到了,就是一百万。但是假设咱们帮人家找到玉玺,你们想想这是多少钱?”
孟弧和吴远行默然不语。昨夜磁带里的男人,介绍自己是日本三井财团的董事,内山完造女儿的丈夫。妻子告诉他这件事后,他知道此事关系极大,不仅涉及到中华文明的瑰宝,也牵涉到中日两国的友谊。他愿意代表三井财团,请三位学者代为查找传国玉玺的下落。没找到的话依然支付每人一亿日元劳务费,找到则支付每人三亿作为酬谢。《杨贵妃》的手稿,也无偿转让给三位学者,算作他们的发现。如果同意,请他们将大门口“厚德载福”“和气致祥”这两块牌子彼此换个位置,左边挂在右边,右边挂在左边。他的人看到后会尽快奉上鲁迅遗稿,并且接他们到一个舒服的地方慢慢研读。
许构继续说:“老吴你现在是牛逼,蒸蒸日上,但一个项目就是三五年,你有几个五年?这项目的钱,你敢都留在自己卡上?北京的房价噌噌涨,你在咱这个圈做得再好,和后厂村互联网那帮人比比?和金融街那帮人比比?还有,孟弧老兄,你名气大,和媒体熟,经常上电视。但你写的那些东西再精彩,有几个读者?现在谁还看当代文学评论,当代文学都没啥人看了。你跟那帮畅销书作家比比?你不是和起点中文网的总编熟吗,你跟网络作家比比?”许构很果断,越说越激动,“这次是咱们千载难逢的机会,这辈子就这一次了。就算最后啥也没找到,保底一个亿,人民币差不多五百万。下次你们再来秦岭,住我家的别墅!”
孟弧和吴远行被许构一席话说服,吴远行主动握住孟弧的手,“老兄,看来咱们这辈子,赚不到一百万,要赚这三个亿了。”孟弧笑笑,说那就早点去门口换牌子吧,这地方待够了,也等着一睹鲁迅手稿真容。几个人走到院子里,站在山楂树下,头顶万里无云,正午的阳光倾泻而下。多么好的天气啊,莫名地,孟弧忽而想到了杨贵妃,十五岁的杨玉环在洛阳参加咸宜公主婚礼那一天,可能也是这样的天气吧。
就这么等了两天,一直没有后续消息。孟弧有些心焦,终日在房间里读自己带来的书,也读吴远行、许构他们带来的资料。三个人的书,组成了一个临时的主题图书角。他们也常在一起讨论,想从目前的资料中找出鲁迅西安之行不寻常之处,但没有什么发现。许构吵着要过桥去村子里吃碗面,天天面包牛奶吃不消,再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但也是嫌路远,开车过来都要一个小时。吴远行准备了一个A3的草稿本,查证当年的史料,勾勒鲁迅的路线图,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规律。
这天下午,几个人到三楼的大露台上呆坐着,望着阳光极缓慢地在对面的山梁上移动,聊着想象中的三亿日元。许构慨叹小日本怪有钱的,出手大方。吴远行冷笑一声,说人家是占个大便宜。明成化斗彩鸡缸杯就是个普通皇帝用过的酒杯,拍出两个多亿人民币;传国玉玺至少上百亿,换成日元要两千多亿。日本人找到后,大模大样地归还中国,这背后潜在的收益不得了。孟弧没有接话,看着对面山梁上的光影,就像一束光在暗绿色的毡子上移动。长天流云,时聚时散,阳光也随之隐没。
吴远行打趣,说天天这样闷煞了,让许构来一段秦腔。都是很熟的朋友,许构也没啥不好意思,伸长脖子就吼了一段:“一个儿,两个儿,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三六一十八位尊罗汉……”他一脸坏笑地对着吴远行、孟弧“一个儿、两个儿”地数起来,吴远行还没有反击,孟弧却心念一动,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时还无法理清头绪。他很严肃地问许构:“这唱的是什么?”
“《双锦衣·数罗汉》,你没听过吧,你们上海人是听歌剧的。”
“《双锦衣》……”孟弧默念了几句,对吴远行说,“远行兄,辛苦你去把楼下的书带上来。”
“怎么?”
“鲁迅的西安行,有一个地方很奇怪。”
所有资料搬到露台,摊在孟弧的面前,吴远行和许构围坐在两边。孟弧指着远方的山梁说,“你们看那束光,一会儿亮起来,一会儿暗下去,但就是不走”。
“是啊,这有什么奇怪?”
“我在想,鲁迅在西安的二十天,有个地方,为什么鲁迅先生离开了又去,离开了再去,反复去了几次?”
“什么地方?”
“易俗社!”
“易俗社?”
“对,鲁迅是一九二四年七月七日从北京出发,十四日到的西安,八月四日离开西安。在这二十天里,鲁迅去了五次易俗社,分别是十六日、十七日、十八日、二十六日和八月三日。还有,就是王捷三陪同他去的易俗社。”
孟弧翻开他带来的一九二四年《鲁迅著译编年全集》,把鲁迅日记中的记录指给他们看:
(七月)十六日
晚易俗社邀观剧,演《双锦衣》前本。
十七日
夜观《双锦衣》后本。
十八日
夜往易俗社观演《大孝传》全本。月甚朗。
二十六日。
晚王捷三邀赴易俗社观演《人月圆》。
八月三日
晚刘省长在易俗社设宴演剧践行。
吴远行看着自己的笔记说:“除了在西北大学暑期学校讲课外,易俗社是鲁迅去过最多的地方。鲁迅很信任易俗社,他临行前,把这次讲学的部分薪资,捐给了易俗社。”
许构接话道:“这易俗社是当年进步青年的聚点,‘易俗’的意思,就是依靠文艺的力量移风易俗,‘编演新戏曲,改造旧社会’。”
孟弧说:“鲁迅去西安之前,和易俗社就有过交往。鲁迅当时是教育部的佥事,这个职务比司长低,比科长高。他主管的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会,曾经给易俗社颁发过奖状。”孟弧指着面前的资料说,“我昨天读孙伏园的回忆,易俗社当时的主事人吕南仲,还是鲁迅绍兴籍的老乡。”
吴远行明白了孟弧的意思,“你是说,传国玉玺很可能被藏在易俗社?”
孟弧点点头,“这样一些细节就对得上了。为什么邀请鲁迅先生十六到十八日连续三晚去易俗社?这应该是王捷三他们和易俗社沟通好的,借着观演,易俗社里面的主事人,可能就是吕南仲本人,和鲁迅先生恳谈此事。在第三晚,也就是十八日晚上,显然双方谈妥了。鲁迅专门补了一句‘月甚朗’。二十六日晚,双方可能在具体讨论怎么带走传国玉玺,注意当晚鲁迅和王捷三都去了易俗社。”孟弧指着鲁迅八月三日的日记说,“遗憾的是八月三日这一晚。这是鲁迅临行前的最后一晚,没有意外的话,他要在当晚带走传国玉玺。然而好巧不巧,刘镇华也到了易俗社,到这里陪鲁迅吃饭践行。”
吴远行说:“那不知道刘镇华是听到了风声,还是就是一次巧合。但无论怎样,刘镇华在,鲁迅没有机会将传国玉玺带走了。”
孟弧说:“我也是这么想。这应该就是内山完造留给女儿的信里,提到的鲁迅告诉他的那次意外。”
许构说:“这么说传国玉玺当时在易俗社,可惜不知道具体在哪儿。”
孟弧沉吟道:“我们还没有看到内山完造女儿手里的全部鲁迅遗稿。但是,仅凭目前我们看到的三段,我有个推断。”
吴远行和许构期待地看着孟弧,等着他继续讲下去。
孟弧把记事本打开,回看第一盘磁带里提供的三段文本:“这三段中,最容易理解的、最浅白的是第二段。这一段是玄宗与李亨的对话,那个时候李亨已经当了皇帝。李亨要的东西,现在看,显然就是传国玉玺。”
孟弧接着说:“由此回到第一段,这一段写高力士出宫。高力士出宫很诡异,他这样的身份,一个人出门。他去的地方是永兴坊。我一直在想,长安一百零八坊,鲁迅为什么安排他去永兴坊。当然,高力士步行,没有乘车马,永兴坊紧邻皇城,走路近。但鲁迅写得很细,他写高力士进了永兴坊之后,一直向西走,去的是荷恩寺。”
许构插话说:“现在永兴坊西边没有这座寺。”
孟弧转过头,双目炯炯地看着许构,“永兴坊现在的西边,是什么地方?”
许构想了想,“今天的西安,是在明长安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明长安和唐长安的变化很大。像你们熟悉的钟楼,是朱元璋当皇帝的时候建的。永兴坊最西边,应该在钟楼的东边。那个地方……”许构犹疑着说,“那个地方,应该就是易俗社那一带。”
吴远行惊愕地说:“也就是说,鲁迅先生以高力士的路线,暗指易俗社的方位。高力士出宫,是要把传国玉玺藏起来。”
孟弧有些激动:“我还没有说完。注意这一段最后一句,高力士到了荷恩寺门前,他觉得口渴了。”孟弧看着他们两人,“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什么鲁迅要在这里插入一处闲笔,为什么要写高力士口渴了?”
吴远行和许构有些茫然,他们知道孟弧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孟弧越说越激动:“答案在第三段。注意这个死者是穿黄裙的。我一直不懂鲁迅为什么要重点交待黄裙,直到昨天读许构老兄带来的资料,我才想明白了:杨贵妃喜欢穿黄裙。在《新唐书》里记载着,‘杨贵妃常以假鬓为首饰,而好服黄裙’。”孟弧加重语气说,“我敢断定,鲁迅写的这个死者,这个女人,就是他这部长篇小说的主角:杨贵妃!”
许构问:“那杨贵妃和传国玉玺又有什么关系呢?”
孟弧说:“大家注意,这篇《杨贵妃》,鲁迅已经不是当小说来写了,而是当谜面来写,为了给后人留下传国玉玺的线索。杨贵妃是玄宗心中的无上珍宝,作为换喻,对应着小说作者心中的宝贝。”
吴远行有些兴奋地说:“你是说,这第三段中,对读者说话的‘我’,可以被理解为传国玉玺?”
孟弧抑制着激动的心情,尽可能沉着地说:“几天前,‘听到几滴水声’,我想到了马桶的水箱。但当时我不能解释的是下一句,‘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映出的月亮灰白的影。上下四周,无不冰冷’。你们说,这是什么地方?”
吴远行恍然大悟:“井!在井里!”
孟弧说:“不错!易俗社的同仁,在当时的处境很危险,刘镇华的人随时可能搜查剧社。他们又不放心把传国玉玺寄放在外面。所以他们用了传统的方法:把玉玺藏在井里。我猜想是在井壁凿出一个洞,把玉玺藏在里面了。”
许构也很激动:“东汉末年的时候,传国玉玺就是被藏在了洛阳的井里,后来被孙坚找到的。”
孟弧转头对许构说:“现在想来,你前两天提到《酉阳杂俎》时,我们就该想到了。鲁迅先生对《酉阳杂俎》很熟悉,他在西安期间的讲稿《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专门提到了段成式的这本书。甚至于,可能鲁迅先生就是受这个灵异故事启发,建议易俗社的朋友们把传国玉玺藏到井里的。”
吴远行转头问许构:“易俗社的井还在么?”
许构说:“我也不知道,现在那一片是历史文化街区。哪怕被填了,就请这个三井财团把周围的房子买下来!”许构说得眉飞色舞,忍不住振臂狂笑,似乎感觉自己已经站在拆迁现场,黄尘滚滚中,挖掘机已经就位。
吴远行抱住孟弧的肩膀:“老兄,今年很遗憾,否则你这‘盛唐学者’实至名归。”孟弧笑笑没说话。吴远行招呼许构,踏过一地资料,旋风般地下楼,准备翻翻行李箱,找点喝的庆祝一下。
孟弧释然地一个人在露台坐着,平复内心的澎湃。他凝望着对面的山梁,说话的功夫,阳光渐渐暗下去了。在密林深处的光晕中,这一刻,似乎鲁迅先生隔着百年的烟尘,从一九二四年的夏天,沉默地转头望向他。迎着鲁迅的目光,孟弧突然有点惭愧,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他的父母都是上海当地高中的语文老师,鲁迅先生的崇拜者,“孟弧”这个名字,就是鲁迅先生一九二四年前后使用的笔名之一。他尽管按照父母的愿望一路读到博士,当上了名校的文学教授,但是他读鲁迅的作品,往往感到隔膜。鲁迅的世界太沉重了,总是会榨出他“皮袍下的小”。今天的他,把自己的聪明都用在这三亿日元上,他们三个人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回避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直接找到国宝交给国家?证书和锦旗的光荣,在他们这几个名教授心中,已然很虚无了。世上的一切,无论如何冠冕堂皇,都是聪明人的游戏。他想,鲁迅先生的目光,望向的是当年的西安吧。在黄河的激流上,乘船离开的鲁迅先生,对于西安城内的朋友们,内心更多的是惜别和牵挂。易俗社的青年们,还在军阀的监视下,像守卫着心中的信念一样守卫着国宝,精神抖擞地唱好舞台上的大戏。那是一种怎样的信念,支撑着秦音永存,支撑着他们相信文化的力量,可以改变那个贪婪而残暴的世界?孟弧不忍细想,他感到一种崇高的悲哀,在黄昏中一点点弥散开来,但是自己并没有半滴眼泪。“快结束了。”他安慰自己说。
尾声:一出喜剧
然而始终没有人来,一天、两天……到了八月十五日这一天。红太阳飞速地升起,黄太阳飞速地下坠,孟弧心里很焦灼,等得要发疯了。
真到了预定的“盛唐学者”答辩日,说是不遗憾,还是放不下。他仿佛看到,王平正在北京某家高档酒店的会议室里低调而沉静地侃侃而谈,对面是五位德高望重的评委,会议室外是过于安静的长椅——其他的候选人都联系不上。他以为自己不在乎了,但到了这一天,这辈子彻底无缘,内心还是涌动起强烈的不甘。他想起今年春天在华东师大开会的时候,王平彬彬有礼地迎来送往,一脸温和而饱含深意的笑容。吴远行与许构相对沉得住气,但也不像前两天那么亢奋,终日坐在院子里发呆,望着院门外寂寞的长路。
这一天是中元节,月光从银盆中流下来,漫过这一片死寂的山杨林。孟弧想静一静,他躺在二楼的床上,闭上眼睛,复盘这一周的每个细节。无数符号纷至沓来,彼此撞击,在孟弧的脑海中展开无数交叉的小径。他越想越心惊,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他有些心悸,有些懊恼,急匆匆地冲下楼大喊:“吴远行!许构!”
许构正在院子里烧纸,吴远行在一旁远远看着。许构在院子里僻出一块空地,把自己带的几本书,拿着打火机依次点了,祭奠过世的父母。带着火苗的胶版纸旋起,像翅膀着火的黑蝴蝶。许构围着火圈走,嘴里也在念叨着什么。
孟弧快步走到两人身后,用力地梳理了几把头发:“我感觉不太对。”
许构停下来,吴远行也靠过来。
孟弧说:“我们一共收到四段《杨贵妃》的段落,短信中的一段,第一盘磁带录音中的三段。我一直觉得这几段话,像是在哪里看到过。比如磁带中的第三段,死者的自白,有的句子应该来自《野草》中的《死后》,可能还有《死火》。我吃不准有没有来自《故事新编》的。”
几个人带来的都是研究资料,偏偏没有完整的鲁迅作品集,鲁迅全集也不易携带。吴远行说:“我这几年主要做数据库,读鲁迅作品读得少。不过你说的《死后》和《死火》,都是发表在一九二五年的《语丝》。算起时间,恰好是鲁迅一九二四年结束西安之行回到北京后写的。鲁迅那时候既然决意不发表《杨贵妃》,把一些段落拆成独立的作品发表,也说得通。这倒也解释了《野草》中一些作品的起源。”
孟弧说:“远行兄你想的还是学问和资料,你跳出来想,万一这些不是鲁迅本人写的呢?”
许构有点懵:“啥意思?这几段是很明显的鲁迅体。”
孟弧说:“确实是鲁迅文风,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是文坛高手借鉴鲁迅的一些原文,搅拌在一起伪造的呢?”
吴远行惊讶地说:“你是说像集句一样,把不同作品中的文字重新组合在一起,加上自己伪造的一些话来起承转合。那对方的文学造诣极深,这样的人没几个啊。他伪造这个东西图什么呢?”
孟弧苦笑一声,“今天是八月十五,你们两位老兄觉得图什么呢?”
听到孟弧这句话,吴远行和许构仿佛如梦初醒,“为了……‘盛唐学者’的答辩?”
孟弧说:“四分之一的机会,现在变成百分之百了。”
许构说:“这说不通啊,那干吗选在这个鬼地方?”
孟弧说:“这恰恰说得通。对方选在任何一家酒店,或者任何一个正常的地方,都有无数的摄像头,都会留下各种各样的痕迹。唯独这里,这片全国都知道马上要拆迁的无人敢来的废园,这里没有电,没有手机信号,没有任何邻居。对方需要做的,就是带着两盘录好的磁带,找到一间废弃的别墅,摆几张床,回去之后用网络软件给我们发几条短信,同时再雇一辆出租车接我们。”孟弧顿了顿,“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要用磁带这种老古董,对方可以用一个变音的话筒对着念,磁带里没有任何数字痕迹。”
吴远行和许构面面相觑,“你是在怀疑……华东师大的王平?”
孟弧缓缓地说,“大家都是朋友,我本来不该这么想。但是王平今年五月在华东师大的迎来送往,好用心啊。”
吴远行和许构一时说不出话,鲁迅遗稿,传世国宝,这历史深处浩浩荡荡的一切,最终竟然落在这么琐细的心思上。他们感到一阵气闷,甚至于恶心。
许构近乎吼起来:“你想多了!你这几天等得太着急,有些烦躁了。”
孟弧长叹一声,也不言语。
吴远行说:“这样,大家都冷静一下想想。这件事从头到尾是很奇怪,此刻无论是在易俗社的井里有一枚传国玉玺,还是王平在回上海的高铁上弹冠相庆,都有可能。甚至于传国玉玺可能在其他地方,甚至鲁迅在一九二四年见到的那一枚也是假的,毕竟我们没有看到完整的鲁迅遗稿,而且内山完造后人的遗稿也不全……”
孟弧微微摇着头,看着火堆中的灰烬喃喃说:“鲁迅遗稿,鲁迅遗稿……”
吴远行继续说:“或者就是一场骗局,像孟弧分析的,把我们三个诳在这里。这也解释得通,为什么这么多天一直没人来接应我们。但是……”吴远行加重语气说,“但是,这么恢宏的构想,这么逼真的描述,仅仅是为了芝麻绿豆一点的个人利益,这可能么?毕竟,毕竟是大学啊!”吴远行试图强调,但不知为什么,自己也说得结结巴巴的。
许构在草地上用力地跺跺脚,把凉鞋上的纸灰跺掉。他说:“这样,我们等到明天,就不等了!明天中午,我带你们去外面的村子,找村民雇个车,咱们回西安,你们先去我家。”
吴远行拍拍许构说:“对,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回西安后,先去一趟易俗社……”
许构说:“我认识易俗社一个副总经理,咱们先进去看看……”
孟弧慢慢地走远,借着繁霜般的月色,走出这栋别墅,仰面是深蓝色的夜空。秦岭的深夜,秋意渐浓,周遭废墟的瓦砾下,起伏着蟋蟀、蝼蛄、蝈蝈的叫声。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想这么在暗夜中走走,也许就这么走出这片别墅区,走回西安,走回上海。之后呢,洗个澡,吃一碗黄鱼面,坐在书房的电脑前,继续着没有完成的项目,改一改论文,抓紧投出去。这次往返的机票,开学后找财务报掉,没有住宿发票有点麻烦,还要找个理由……鲁迅、易俗社、传国玉玺,这一切就消失在一九二四年,像消失在书里的一行字,而已。
这是二○一九年最后的夏夜了,随着这个夏天结束的,是未来多年的光阴。孟弧感到一下子好多年过去了,好多年周而复始的无聊,以及无聊的泡沫上,伪饰出来的意义。一切像一个精致的游戏,而游戏的内部,就像眼前所见,是深夜里一片空空荡荡的废墟。
就这么走着,走得足够远了,小区出口就在前方的暗影里,耳边也传来门外淙淙的水声。就在这时,孟弧隐隐听到身后一阵惊呼,似乎吴远行在用力地喊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感觉有一道刺眼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