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
这一道墙是碎砖头垒的,有些年头了。车每每疾驰而过,带起的风都能刮落砖缝里的细土。墙一点也不直,弯弯曲曲的,它的存在仿佛不是围障,而只是对寸土寸金的世界宣示主权。在乡下墙往往与院落相伴,在城市墙的意味要复杂得多。在街边沿着这道墙七拐八弯,就能走到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门。走进门去,就能来到老旧的住宅区。与墙外车流不息的街道相比,墙内是一个缓慢安静的世界,蜗牛在墙根慢腾腾地爬,看门大叔也整天是一副眯着眼刷抖音的悠闲样儿。墙在这里,仿佛是分割两个世界的界线,一边是车水马龙花花世界,一边是苍老陈旧静谧安详。
墙根下背着手晒太阳的老人,自得其乐地看着头上的风吹叶动,那神情简直能让一切光影都变得有情。这些老人和这道墙一样,都是自打建城以来就在这里了。他们长年居住于此,与墙边的花木都成了老朋友。他们在花前漫步,在空地中打太极,在这块石头上坐坐,在那棵树下站站,一天天地就老了。老了以后,眼睛就像那些幽暗的墙缝一样,总是出神地朝小区大门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回来。
孩子们喜欢盯着墙根的蚂蚁窝,也喜欢靠着晒太阳的爷爷奶奶撒娇。墙外车多人多,大人们不让他们出去玩,他们就变着法儿在墙内折腾。骑脚踏车、滑旱冰、躲猫猫、耍水枪,什么好玩玩什么。有些胆大的孩子,有时会攀爬上树,一手吊着树枝,一手盖在眉梢,目光越过墙头,煞有介事地数着大道上来往的车子。那些车身发亮、速度飞快的豪华跑车,总能引发他们的尖叫。他们的叫声惊飞树上的鸣蝉,树冠安寂下来,夏日的午后在越来越长的日影中更为漫长了。
光影渐移,更多的老人拄着拐杖从老屋里出来。他们的白发被日光照得几近透明,他们需要阳光,总愿意拖着蹒跚的步履追赶夕阳。在他们佝偻的身躯面前,墙变高了,头顶的蝉声也更响亮了。高高的树下,那些苍老的身影很小,如同正在消失的事物。
一个秋日的傍晚,我在墙下遇见一个特别的老人。那时黄昏的光线朦胧,头顶的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我走在石子路上,隐约听见箫声从墙根传来,在沙沙的树叶声中若有若无。我停下脚步,屏息静听,正是一曲白头吟,如怨如诉,如梦似幻。曲终风静,我四处张望,发现一个面容清瘦的老人坐在墙边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支擦得锃亮的竹箫。
我常像老人们一样在墙边徜徉,日光从树叶间漏下变成满地星点,鸟鸣在树梢起伏如天然乐团,即便墙外林立的高楼有时投过来巨大的阴影,也不能消减漫步所带来的宁谧。这道墙成全了老人们的安乐,也和我的写作发生了隐秘关联。我文章的许多构思产生于此,它们如墙般挺立,又如墙般斑驳。我看着草木在墙边自顾自地繁茂,又自顾自地凋零,文章不知不觉就充满了墙里墙外的烟火气。
墙的外面是繁华的都市景象。高楼广厦拔地而起,广告牌、店铺、商场见缝插针,道路纵横交错。走在墙外,我耳中灌满四周的嘈杂,干枯的泡桐树叶在鞋底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听到吆喝声、喇叭声、刹车声、手机铃声……大千世界闪耀着,玻璃橱窗里的东西在诱惑我,笑容可掬的售货员在鼓动我,琳琅满目,应接不暇,人仿佛只有不停地自我更新,才能跟得上日新月异的脚步。
转入街口,我看到不少在大街小巷糊口的手艺人。他们为城市带来热烘烘的包子、花花绿绿的小玩具、栩栩如生的陶瓷人……他们的铺位不大,摆的玩意儿比玻璃橱窗里的有意思。我见过一个蹬着三轮车的大叔,他的车上堆满竹编的篮子、箩筐,从乡下进城带孙子的老人,时常照顾他的生意。有时路过这,我总忍不住想,他走后还会有人懂得编织这些物件吗?
正对着东墙有个不大不小的菜市,白天总是闹哄哄的,有卖菜的、卖水果的、卖鱼的、卖猪肉的、卖熟食的……一天中的两三个时段,菜摊前围着厨男煮妇,他们挑挑拣拣,讨价还价,在斤斤计较中维持着细水长流的生活。肉铺的老板嗓门大,根本不容人挑拣还价,还喜欢把刀剁得当当响,这种情形在肉价飞涨后更是有增无减。最喜人的是冒着腾腾热气的小吃摊,小孩们常在摊前逗留,老人们也总会解囊哄孙,那总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的老板娘,每回也总能把馋嘴的娃儿们弄笑。而这烟火缭绕的种种,让我眷恋这俗世的声息。
走过菜市,在街道转个弯,就能来到老剧院。光顾老剧院的都是些附近的老人,这些耳朵不好的老人,在听见这些咿咿呀呀的曲调时,突然变得不聋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一听见旦角妩媚地唱出这句,他们就忍不住摇头晃脑地哼上几声。
过了老剧院就是博物院。大院里原先也到处都是树,树上的鸟儿比进出博物院的人多。我去那里看画展,那些鸟儿就叽叽哇哇叫个不停,仿佛在欢迎老朋友。后来突然有一天,杂树被砍掉了,院里弄了一些新的花圃,种上了一些引进的绿植,其余花草葱茏的地面则被沥青覆盖,鸟儿飞走了,我的老朋友也不知去了哪里。博物院左面原来有一片桂花林,如今林地上拓建出一个广场,穿林的溪流被水泥封死在路面下,成为城市污水的通道。有人说,鸟儿不会再回来了。可我不死心,我想等新种的树再长高些,那些可爱的歌声就会重新响起。
绕过广场,往西走一段路,就会回到老墙根。在这碎砖支撑的老墙外,我时常遇到一些陌生的老人,他们多半是因拆迁搬走的老住户。在新家待腻了,或是想念旧时光了,他们就会回来看看,一边颤颤巍巍地走路,一边不厌其烦地指指点点,说这儿曾经是什么,那儿曾经是什么,此一家商号过去是什么样子,彼一处宅院曾经住着什么人家,小时候在这棵树上面掏过鸟窝,上过的小学又翻新了,一点都不像那时咧……
我走在夕照中,看着老人们的背影,恍惚之间,莽莽撞撞地踩到他们的脚印,或是一不小心碰上他们的目光,就会被一些绵绵不绝、哀而不伤的意念所震撼,然后墙边那些昏睡的旧事物就会苏醒过来。夕阳下,青砖铺就的路六尺来宽,白墙黛瓦的老房子苔痕斑驳,残破的院门嘎吱作响,门边的石墩憨态可掬,摇动的枯草召唤往日的岁月。
我悄悄地尾随一个满目慈悲的老人,跟着他在墙根盘桓久了,我仿佛也变成了老人。那个如同老人的我,总是在那些红漆剥落的院门前徘徊不前,既不走进去,又不离开,只是默默地站着,满怀期待地瞧瞧这个院门,又望望那个路口,似在寻找熟人又怕遇见熟人。
在老墙根边,我的双脚缓慢,眼睛也缓慢。在缓慢的行走中,看墙里墙外的路如何一条条地延伸、一段段地连接,有时我想,若是爬到高墙上,以俯瞰的姿态望向那人世间的路,是不是也会像站在墙根下一般,而这又是否就是人生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