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3年5月刊(9期)|草树:地理志
《长沙城》
我在这座城里走动
十几年来都是一个异乡人
直到将她的骨灰
安葬在湘江边
一个小小的墓穴
一个浓缩的亲人
这片土地的潮润第一次
涌上我的眼睛
在这座城我生了根
不是水培植物悬垂瓶中
一棵松树连着土球扎下
枝头松针逐年茂盛
这才开始吸收江边
香樟林亲切输送的养分
一瞥之间,岳麓书院的枫叶
纷纷飞出如鸟群
这座城变得日益柔软
比如雨天的国金雾霭缠绕
比如杜甫江阁清风吹拂早樱
比如贾谊故居玻璃里竹子婆娑
有一天,她不再属于我
我也不会离开。不信试一下
稍微挪动,根须和土地
会发出断藕的嘶嘶
《石鼓书院怀古》
此地有书翻不动
有蝌蚪文无人识得
两记闷棍打向
“唯我论”的脑壳
八月溽暑。书院却有
清凉的浓阴。三江合流
怀抱锦绣并递来清澈凉风
我们站在源流中
忽然明了自身的位置
今天这里诗会盛大
诗人们笑容灿烂
青春也不敢依仗荷尔蒙
放纵词语的马匹
讲堂两把檀木椅
扶手露出隐隐光泽
张栻和朱熹声音穿过时空
身体的气息犹在词语中
千年银杏在庭院洒满光影
《来雁塔》
今日立秋,秋风尚不紧
塞上雁儿,怎不见你身影
塔上风铃锈蚀蓝天下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我刚从西域回,也没见
塞上大雁。但这雁城
有我的老熟人
循窄道登塔,如通过窄门
所有道之门,门之道
皆如来雁塔。阳光透过格窗
一地花影。塔顶洞开一江秀美风情
何时能见此大雁之航标
雁阵宏伟,绕塔三圈
《周前古村》
百年古榕枝干横空
遮天蔽日洒下满坪浓阴
两个小孩在它的根部
玩沙子,像两朵花
引来蜜蜂嗡嗡
她们专注于沙子从指间落下
不看镜头如何闪烁
不管取景框来自抖音
还是外省人的惊奇
我远远站在古榕的外沿
望着她们小肩膀起落
四围是明清关闭的老店铺
尼姑庵演变成小学
现在又空无书声
墙外青砖筑就的塔
墙缝生出草木
古村风刷新“如梦令”
我该如何回去
高大的芭蕉掩映庭院
果实隐约绿光中
《那拉提》
白云巨大的影子在草原上挪移
高低远近深浅的绿在流动
空中草原呈现女性曲线的柔美
河谷云杉如英俊的哈萨克男子
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养蜂女
怎能不为那拉提如织的鲜花倾倒
成吉思汗的军队在荒凉的西征途中
翻过天山,满眼碧绿让他们勒马
驻望,齐喊“那拉提,那拉提”
那拉提,神的应许之地
哈萨克族人民的淳朴和善良
配享她的福泽。女儿要嫁到五条河外
灯下母亲早早开始挂毯的编织
黝黑的青年在密集的蹄声中起伏
激起外省少女们的一片惊呼
当我坐在游牧之家的草地上
和雪峰久久对视。毡房如蘑菇朵朵
马微微拱起尾巴。雪溪冷冽,流过指间
忽来一阵冷雨不能惊走我
一只雕在天山四面的注视中盘旋
《巴音布鲁克草原》
雨中登上草原高地
风在耳边呼呼作响
天山雪峰隐进雾中
隐隐雷鸣如天边
奔来万马千军
开都河可是仙女
舞动袅袅长练
今天我们无缘它
缚住九个太阳的奇观
但我们仿佛听见
东归英雄们历尽风雪
从伏尔加河畔归来的欢呼
渥巴锡的后裔,马背上的民族
在这片草原繁衍生息
野花缀满无边绿地
牦牛马群缓缓挪移
大风吹翻了雨伞
雨点击打脸颊
你却举起手,朝着天鹅和飞廉宣誓
《洋湖湿地之春》
海桐的嫩芽齐刷刷冒出
如窗台下一排孩子的脑袋
一片新绿夹着桃红
流水为柳丝欢腾
空旷草地站着两位巨人
孔子和亚里士多德
他们不惧风雨,是否笑话我
打着一把天堂伞
一堆生锈的铁板焊成
一个巨大而笨重的装置
光填满格栅给它灵魂
有了手风琴的轻盈
我站定在小桥上
两只野鸭远远钻进湖水
它们依然怀着古老的恐惧
而草地上麻雀不再害怕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