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爱,生活中没有恨更重要——读李凤群长篇小说《月下》
花两天时间连续看完2022年第五期《收获》上李凤群的长篇小说《月下》,这种痴情阅读,已久违了。杂志合上了,思绪好久还停留在作家笔下人物的身边,看着余文真迈开步子走去,忽然轻松;回头又看到章东南黯然离开月城,五味杂陈。那一刻突然很想写点读后感。冲动刚涌上来,却接到《青年文学家》杂志编辑发来的改稿意见,时间紧,刻不容缓,只好放下读后感,那时电脑上刚敲下题目:《所有的努力与挣扎,不过是完成普通人生——读李凤群的长篇小说〈月下〉》。
而这一耽搁居然隔了近一个月,回过头来,看着空洞的文章题目,脑子也空洞起来,或许是余文真、章东南不过是身边的普通男女吧,一转身就容易被人海淹没。也或许正是他们的这种普通、庸常,让他们生活的伤痛,能够被我等感同身受,他们的努力与挣扎,也格外让自己看见并思索。还是决定续写一点感受。
关于作者
李凤群在我们文友中是女神一样的存在 。最初读了她的小说后都在打听她,她的出生,她的成长,她的长相,她的人生经历,她的性格,甚至她的日常。这从侧面说明一个事实——文友们认可并羡慕她文字的高度,大家打心里喜爱她的作品。
李凤群是无为人,现在也能称为我们芜湖老乡。她出生在无为一个小小的江心洲上,如果航拍,小岛像蝌蚪一样,四面环水,岛上的人靠一条条小船上岸,可以想象她的童年有多么闭塞。我一直纳闷她哪来的文学启蒙。最近才知道这全仰仗于岛上一个从上海过去的“下放户”,他放在茅厕中的手纸竟是残损的小说名著,偶然被李凤群发现,从此那些没头没尾的纸页,成了星星点点的文学种子,播进她的心田。等她有了一些人生阅历与生活积累,这些种子都活了,成为她向世界倾诉的玉器。
我与李凤群认识,是安徽省开第六次作代会,她是这一届当选安徽省作协副主席的。会议间隙,有许多作家慕名邀她合影,我因为此前不熟悉,没好意思走上前合影。真正接近她是听她在芜湖的一次文学讲座。我记错时间,稍稍迟到了。但她说的内容现在还记得。她说,恨的时候别写,让你的生活过得好点,怀有爱地写作;可以尝试写简单的人物,单纯的心灵,不可替代故事,抛开英雄的使命感。还说,我的苦不是我成功的原因,恰恰是我生命中的那点欢愉,让我爱上写作;要悉心体验你的生活。人的处境大多差不多;要注重细节,有时一个细节可以挽救一个形象或一部小说。她举了《德伯家的苔丝》与《安娜卡列尼娜》的细节,还有乔伊斯的巜死者》。她说我们人的爱意往往是不对称的;她还主张避开热点,去写灰色地带。当代作家中她喜欢哈金与王安忆。
坦率地说,她这些创作上的经验之谈我没有太上心,倒是她说起童年生活的一些细节,让我为之心惊。一个细节是,孩提时,她的母亲与奶奶有隙,小孩子自然站在母亲这边。生病的奶奶嚷着要喝水,她要不要去给她倒一杯,让她很纠结;二是母亲让她把家中弃养的小狗送到大船上,她照吩咐做了,当她离开时小狗用可怜绝望的眼神看着她,后来她知道那些狗大多被船上的人剥皮吃肉,她说至今做梦还能梦见狗狗的眼神,她难以忘记和原谅这种失德。
到了十七八岁的年龄,和同龄人一样,李凤群离开了小岛,到江苏常州扛工谋生。因为她的一篇文章发表在《常州日报》副刊头条。一位热心读者看到报纸后,要送她去读大学,居然真成了,真是一个传奇。如果人生是一首歌曲,这一节是她的一个高音。而七年后,她生完孩子不久,居然一病不起,卧床十年!这就是灰暗的低音部了。我有时想,是不是老天要成就一个人总是用一些有别常情的手段。十年里,写作成了她对抗疾病的一种选择。李凤群说:
“我们喜欢把疾病说成是某种不幸,的确是,我卧床10年,非常消沉,沉湎于深深的自怜,但学会安静地活着,也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的。安静地活着,使先天文学素养不够的我下沉得更深、跑得更远、写得更好。从这个意义上讲,没有一个事件可以单独被定义。在这充满歧义的人间,必须学会乐观地思考。”
2010年长篇小说《大江》率先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这个大部头的三部曲也是她在病榻上完成的,成了她的代表作。她的起点,就是一 般写作者难以企及的高度。
《大江》《大风》《大野》《大望》……这些年来,李凤群以一系列回望历史的“大”作品在文坛拥有了自己的位置。她擅长围绕着作为乡土世界的江心洲展开故事,写家族史,写几代人的精神苦旅,写人世间的罪与罚……
而这次《月下》的写作,视野似乎有了延伸,把笔从江心洲延伸到小城。
关于《月下》
作家许春樵先生说过:中篇小说写故事,长篇小说写命运。我觉得《月下》正体现了写人物命运的特点。
女主人公余文真,一般读者定义她,肯定是个没头脑的小三,还虚荣,总是渴望被看见。但李凤群的视角到底是往深处走的,她把余文真作为小城青年的奋斗与挣扎中的典型一员,让读者看到时代变迁与城市变化对她带来的各种影响,像季节对一棵树的影响那样自然而然。
正因为余文真普通、单纯、自卑、虚荣、渴望美好高端的生活,当遇着男主人公章东南的时候,好像给了她一道亮光,一个美好而不确定的前程,即便此时她已经和当地男友进入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一心想摆脱小地方的她,已经被章东南弄得心旌神摇,她义无反顾地与男友分手,一步一步沉湎到章东南带给她的生活视野与肉体快感中,悲剧由此开始。
一晃数年过去,当余文真慢慢意识到章不能给她未来时,当看到有人在网上诉说和她相似的经历时,她的理智说,停下来吧!但是,肉体却拒绝,所谓积重难返吧,因为与章东南的幽会已经成为她多年生活的一部分,她对新生活的幻想仿佛就在肉体的狂欢里,她不能自拔。
在无望与压力中,她嫁人了,可婚姻不幸福,丈夫有性虐待,她饱受折磨。终于有一天她爆发了,她悄无声息地给刚完成作爱的丈夫浇上一盆尽是冰块的冰水,大声吼叫,以后你再敢这样,我杀了你!她的人生反击由此开始。
她疯狂地给章东南打电话,还去他的城市他的单位楼下威胁他。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狠狠折磨他,报复他,她觉得她所有的不幸都是他带来的,章越是害怕自己婚外情暴露,她越是以此为刀刃血淋淋地切割他。她不顾家庭,不顾丈夫与孩子,至此,余文真彻底迷失在生活里。李凤群在乎的不是肯定或否定道德层面的对与错,而是展现命运对人的捉弄,生活本身的沉重,表现人在生活中成长与改变。最后余文真发现,她一直想往死里报复的章东南本人生活,也是一地鸡毛:夫妻失爱,孩子残疾,事业平平,身心俱疲,容颜渐老。她决定放开他,与生活和解,同时也与自己和解。她开始从渴望被人看见,渴望出人头地,变得脚踏实地,回归家常,关心亲人,与过去告别,她一度失去的悲悯心复活了。作者替她告白:爱很重要,接受没有爱也很重要,比起这两者,没有恨更重要。是哟,一个心怀仇恨的人,怎么能把日子过快乐。
对于章东南,作者并没有太多直截了当地谴责,而是曲笔写他的神采、风趣、见多识广;写他如何善于与年轻单纯的女子营造爱情的幻境,而且总是激情饱满,让落入圈套的年轻女子欲罢不能。他这样一个中年男人,与其说是懂得爱女人,不如说懂得如何享受女人了。聪明、虚伪的章东南身上还有难以言喻的懦弱与温情,他其实也是在时代变局中找不着北的一个男人,并不比余文真幸运。作者安排他们俩相遇,或者说相爱,本来就不是奔着婚姻去的,而是为了写情爱中游离在人性左右的东西,走的不是日常的道德伦理逻辑。她的笔下,坚守人物的丰富性,没有非白即黑的简单化。
除了余文真与章东南,作者还展示了时代变革对各个年龄层人们的冲击,以及带给他们的命运与思考。比如余文真的母亲,精明但缺少想象力,自己想不通的时候就去模仿别人。
作者写了人物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发生冲突时展示出来的不可容忍,又能理解;不可饶恕,又无可奈何。她笔下的人物血肉丰满,无疑是成功的形象。
《月下》除了人物鲜活,文本的语言也闪烁光芒。
其实文学就是语言艺术。而语言能力除了后天的训练,我觉得先天的悟性更重要。什么事都得讲天分,比如我常去球馆打乒乓球,发现有的人打了大半辈子,除了球熟,水平并不高;而有的人三五年打下来,就成为一个高手,比赛时总有办法取胜对手,这是因为他对乒乓球的理解比别人更深刻,他天生的球感更好,而在语言上李凤群就是这样的高手。在《月下》闪烁光芒的句子很多,我一边看,一边摘出的段落有几十条。后来发现别的读者朋友还特意在网上晒出《月下》四十五条“金句”,我一一对照,发现多半与自己摘的重合。比如下面两段:
“底层人也要脸,甚至觉得体面第一重要,但是,也很容易撕破脸,为什么呢?因为终究离不要脸太近,滑一下就到了不要脸的边缘。”
“举起屠刀的动作就是恶,以暴制暴也是恶的一部分。被恶牵着鼻子走,也是恶。恶不会因为别人先作恶,它就变得正当。”
这些语言细腻,充满思辨。犹如书法家书写时的笔法,画家作画时的笔触,是见功力的。有人说作品写到最后,不是语言上不去,而是思想上不去,其实任何思想都是由恰好的语言文字表达的。如果说没有好的思想,不会有好的语言,那也可以反过来说,没有好的语言,就表达不了思想的高度。
其实李凤群的语言能力,除了作品中体现外,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一样精彩。比如
媒体问:你未来的创作又会指向何处?
李凤群:新鲜的生活在继续,考验也在继续。未来的创作,如果是指创作主题的话,我想还是命运;如果是创作体裁的话,我想是长篇小说;如果是创作风格的话,我想,它会一直在变。因为如果让我回到十年前,说说今天,我断然想不出会是今天的样子,谁也想不到我会是今天的样子。我的老朋友们感叹过,他们以为我会是另外的样子,但这才是生活和写作最迷人的地方,不是吗?
你看,这回答中并没有什么优美词汇,但是,不精彩吗?她的语言就是这样常常以少胜多,以平出奇。
我还想说《月下》中,有好几处象征手法运用。一开始余文真参加学校郊游,迷失在城东树林;后来她与章东南沉湎在城东幽会以至迷失自己;小说最后那条路不知是不是也是城东的路,应该是。作者写道:所有的人都走在这条路上,他们脚下的灰混合在一起;他们又四散而去,留下这条路,它吞吐时间,吞吐一切欲望,因对其承载之物的舍弃,而成为他自己,成为自由。余文真看着自己的脚尖迈出去。
最后我想说说《月下》的视野。看上去她只写了小小的人口不足百万的月城,关注的只是十几个有名有姓的小人物,实际上用很多隐笔闲笔写了时代的大事,有时事的元素。当年作家路遥评价柳青的创作:“一只手拿着显微镜观察皇甫村及其周围的生活,一只手拿着望远镜瞭望终南山以外的地方,因此他的作品不仅显示了生活细部的逼真精细,同时在整体上体现了史诗性的宏大雄伟。”
《月下》虽然不能称之为史诗性的宏大,但作者描述是多维度的,决不只是小小月城,以小见大,富有时代气息是显而易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