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与人:凝固的,流动的——读李凤群《月下》
“余文真多么渴望被看见。”这句话是理解《月下》的关键。
月城和余文真的显要特征都是“不被看见”。
学生时代的一次东郊郊游,令她对世界产生了结实的恨意。“落单”事件后她醒悟了,屡次消失也不会引起旁人留意。在学校和职场,她一再遭遇被无视的事实,“被忽视,被愚弄,被丢弃,被遗忘”的愤怒溢出胸腔。余文真不甘心永远做一个他人眼中的半透明人,她又扭捏地不敢索取重视和关爱。章东南就是以花心思的“注意”俘获了她。
她的家在月城城东的清凉寺巷,这里同样是“不被看见”的城市角落,多年后,余文真自己独居的福禄寺巷依然如此。小说建构出一种整体和谐,她的住所、她的城市、她自己,都曾千方百计地想被人注意,它们以扭曲或颠覆既有形态的方式求变,均未现转机。从小到大,她被拘囿于一个凝固空间,四壁内不存在私密、排他的生活,只有公共生活,其身边是一群被“恐惧和偏见”控制的人,其内心由被弃置的挫败感占领。月城算是自暴自弃,“当别的城市用大巴去乡下把一群一群又一群年轻的光脚丫的接到沿海城市的时候,这个十八线城市还后知后觉、面带讥笑地议论,仿佛与他们丝毫不相干。”余文真有能力享有的自由,就如徽派院落的天井从高墙合围中切割出一块有限的蓝天。白天,阳光会吝啬地扫过青瓦、马头墙、窗棂、厅堂、闺房,但很快就收走,她站在那里,日复一日地看着“黑夜慢慢罩下来,空的碗碟收到一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一个全新的陈旧夜晚便又正式开始”。在静止的人生里,她只能被随意摆放,工作如此,婚姻如此。
章东南处于一个流动的世界,他首先以新与奇的行走故事,敲打余文真二十五年的凝固。她得到一些关于世界的讯息,这与其日常毫不相关,可她能从章东南的不断输出中获取一种心理满足感,即“她暗地里高出那些姑娘一大截了”,借此,她真正可以与杭州之行中艳羡外语系女生的过往达成和解。余文真在章东南的调教下,生出了自信,觉得自己焕然一新,领先于同龄人,领先于月城。我想,她拼命地主动学习各类知识,比如历史、文学、马术,固然是迎合章东南的喜好,以便持续博得对方的好感,同时,这也是进行自我提升,维持个人凌驾于迟暮月城的优越感。
突然一天,余文真原本坚硬的家宅开始摇晃。“城东不再是月城的小疙瘩,城东是月城长出来的冲天犄角。”历史的所有细节都“被挖掘被填埋被翻新”,家人与邻里亢奋地等待一场即将到来的搬迁。而余文真和章东南的关系也在发生微妙变化,章东南指导其知识汲取,也催动其欲望膨胀。他用一个个高档酒店的房间,拉起了一条对余文真的新封锁线。当她已经跟上情人的步伐,在物质辅助下同步游走于流动世界时,章东南还能给予她什么呢?此时,她想追求真爱了。情感的封闭和城市的开放之间构成对决,当她活在他人的揣测里、活在个人的患得患失里,她果断放弃与周雷的稳定婚姻。余文真很快意识到章东南给她的不是一个稳定的家,而是一个金屋藏娇的房间。闺蜜吴利犀利地揭破这番感情操作:“这叫钉心铆,就是心理控制术。他对你实行的是二十一天法则。任何一个习惯,只要持续存在二十一天,就会变成习惯。他就是用这种方式让他的存在成为你的习惯。”余文真厌恶永远的等待和永远的顺从,“她一心想逃开过去的生活,但目前的勇气似乎也只足够到离开自己的父母兄弟。”她还在为离开章东南储能,调查他、追踪他,挤入他的生活,她一再测试自己退让的界限和进击的力量。
两人对抗在不停地进行优势互换。余文真从与王一明的草率婚姻里感受“我离我的过去,我离我的真正的意愿越来越远了。”因无力改变现状,她转而追溯一切苦难的源头,遂自动将全部仇恨转嫁于章东南的诱惑。她已经被章东南训练好了,现在是她展示学习效果的时候,“向来都是他在说,他在表现,他在展示,他在传授知识和经验”。余文真用歇斯底里的控诉和破釜沉舟的勇气威慑他,后者完全处于其掌控之中,表现得惊慌失措。现在轮到她说、她表现、她展示。余文真原本认定的完美爱情是同甘共苦与疯狂刺激的统一体。通过对章东南和王一明的反击,“她发现爱情其实是自我的革命,是才智的生成,是意志的强壮,一切都要先建立在自我的觉醒和强壮。”余文真经历了两次成长,章东南塑造了她,她在潜移默化间学会以章的方式去思考、以章的行为去处事;“报复”再造了她,她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生存路径。
月城与人的较量也跟随章余对峙而发生同步转换。“城东分裂了月城,它令月城变得了两个东西,如同从男人的身体里掰开一根肋骨,做成一个女人,然后,成为了男人的伴侣以及——对立面。”月城在政令与资本的合力下爆发出令人震惊的焕新速度,但“所有人都在等待,等着全部拆毁的梦想实现,到时一切都会消失,就像清凉寺巷一样。”他们一致的思维方式是“这里的一切终将消失不见,所有人都在等待财运滚滚而来的那天,没有担忧,没有伤感,没有不知所措,只有等待的焦灼。但是,眼下,他们还得熬着,熟悉的人和不熟悉的人混在一起,四面八方的人混在一起,对空气里分秒必争的变化视而不见。”月城曾经傲慢地拒绝变化,它不顾念居住于清凉寺巷、福禄寺巷的平民改善居住条件的基本诉求,它安抚所有人学会忍受,而如今月城却在承受他们的报复——以不作为的等待来消耗改革大潮中城市发展的红利。
小说对章东南与月城的关系一直是秘而不宣的,但埋设了读者可以探察的线索。章东南和余文真在酒桌上的第一次见面,他就提到“我非常喜欢咱们月城。”当余文真已萌生对其的迷恋时,章东南让她去买月城特色糯米糍粑,他说这是他最爱的小吃。在章东南遭遇余文真的电话复仇时,他提醒“我告诉过你我是月城人”。当两人最终摊牌时,他讲述自己陪伴厌世自杀的小儿子在月城康复治疗的实情。在同一座城市,他们曾归属不同阶层,月城注入两者的记忆截然相反,章东南看到城的生龙活虎,而余文真看到城的暮气沉沉。我认为,他们的观念及行动都绕开了月城的现在,章东南坚持的未来观是最锋利的矛,余文真信奉的过去观是最坚固的盾,因此,双方人生观与价值观存在的裂隙是很难消弭的,最终的互相理解源发于各自对当下的认知,他们已经不存在任何隐藏的秘密,为了儿女健康做出重归家庭的相同抉择。章东南母亲是例外,她也住月城,半生致力于抢救地方戏“月腔”,她立足现在,沟通着过去与未来。
城与人之间还在进行利益拉锯战,余文真正式关闭了受困七年的失魂游戏。她从心底放过了章东南,她的受难“最初是她自己的白日梦,对于这个舞台的参与的渴望,对于‘爱’的深切的误解,是成长中的精神事件,是高昂的,难以计量的为青春而付的代价。”现实的路,吞吐时间与欲望,她真正消化了章东南曾敷衍她的借口,“保持不变是美好的。留住爱的感觉是美好的。”余文真再次隐身于这座城市,她已不再恐惧被忽视。
当月夜来临,章东南凝固在黑暗里,而余文真则已流动于月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