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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秘密和身体的反抗与自洽——读李凤群长篇《月下》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马明高  2023年06月14日14:45

在当下的现实主义小说写作中,《月下》(《收获》2022年第5期)是极有创新、极有价值、极有意思的一部长篇小说。

李凤群不再着眼于乡村世界与城市生活的简单批判与肯定,而是着眼于人类在走向这种不可避免的、不可缺少的、必经之路的“文明贯通”之境的必然遭遇。她始终着眼的是人,是人的世界,是人的全部世界,是人的生命、身体、精神和灵魂。这是一种新的城市化叙事,更是一种着眼于人的叙事。

人是文学的本质与根本。只有着眼于人的文学叙事,才是可以打动人心,引发“共情”的文学叙事。李凤群正在努力寻求一种超越乡村叙事或者城市叙事的关于人的文明进化或进步的叙事。她努力追求的是在这个文明进化或进步过程中所付出的一切、所得到的一切的叙事。她在小说文本中着力的是人,是人性,是人的外部和内部表现出来的“惊心动魄”,是人的生命、身体和精神灵魂由现实境地生发出来的种种变化与震颤,是人性自然或必然暴露出来的软弱和散出来的光芒。

所以,我们在《月下》看到的不再主要是乡村如何“漆黑的”、城市如何亮起“霓虹灯”,如何“灯火通明,宛如白昼”,不再主要是城市化如何把“巨大而坚固的混凝土”,“瞬间建成”一座座大城市,甚至对全国各地的小县城也不放过,而是人在这种“城市居民与政治革命或根本性突变”过程中的兴奋、恐惧、好胜、拼搏、声名“狼藉”和心身疲惫,看到的是“人类对城市生活的反应一直在重演的可能性、恐惧、希望和梦想的大杂烩”,看到的是“霓虹灯,大都市/已经冲昏了我的宝贝的头脑”([英]彼得·克拉克主编:《牛津世界城市史研究》,陈恒、屈伯文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512页),看到的是一个叫月城的小县城的城市秘密和两个叫余文真和吴利的女青年的生命故事。当然,我们在这部长篇小说中,不仅看到了月城的城市发展史,拆迁和建设史,而且看到了余文真和吴利由学生到青年到女士的命运发展史、婚姻变迁史,更看到了她们在城市化快速进程中身体对权力与知识的种种反抗及其自洽,更看到了她们在城市快速发展与自身命运发展过程中的“过错”、“承担”、“反省”、“忏悔”、“纠正”和“遗忘”。

《月下》是以余文真的视角、视点和视野进行叙事的。而小说的首句就是:“余文真多么渴望被看见。”但是,在全球化、城市化、一体化的混合与快速的发展过程中,处处都渴望被看见,人人都渴望被看见。被看见和不被看见成了一种极其重要的分水岭和成功与否的标志。被看见就是进入了成功、发达、富裕、文明、现代和时尚的视野,被看见就充满光明和希望。不被看见就是原始、落后、失败和贫穷的象征。不被看见,就充满自卑、孤独、落魄和另类。“月城的显要特征就是‘不被看见’,这也是余文真的显要特征。”(《收获》2022年第5期,第140页)初中二年级时全班同学春天里到东郊踏青,余文真竟然被“落单”。她想“学校和家里一定炸了锅”。“她的心里充满了庄重感,准备受人垂怜”,结果却是无人理睬,无人问津。直至第二天的下午自习课,“老师拿一沓照片过来分发,大家凑在一起,指指点点,这张好,那张不好,没人发现就连集体大合影上都没有余文真。余文真羞于提醒,羞于抗议,溜出去上厕所。”(同上)这个“遗忘事件”一直到初中毕业,都没有被人们察觉。倒是使她养成了一种人们以为的“她是怕照相”的习惯。一遇毕业合影、集体留影,她都会有意走到一旁,躲藏在人群背后。大学毕业后的“职前培训”结束,一行五人同乘一辆大巴回月城,中途经过服务区,大家下车去洗手间方便,她居然也被“落单”,好在又遇又一辆回月城的大巴车,她埋头挤上去,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回到车站值班室找到前面一班车的司机,声称丢了行李。可是“司机既不承认见过她,也不承认见过她的行李”,还说她的车票是从地上捡的。她一直生活在月城一个叫清凉寺巷的普通巷子里,“没有人留意她。巷子里活泼的姑娘,成绩好的学生,或者漂亮的服务员,她们总是被赞赏,被关照,简直无缘无故地、甚至因为她们的任性和自私,会被重视,高看一等,被幸运、机会和赞美包裹,当然,也会被一切的权势吸引、玩弄和利用,处于危险的边缘,但是余文真像被筛子眼过滤了似的,即使是巷子里的叔伯阿姨,也几无人留意她。作为一个始终不被看见的人,文真觉得自己是巷子里的一把扫帚,搁置在角落里,见风被风刮,见雨被雨淋,实在无关紧要。”(同上,第141页)而高一时结交的闺蜜,因为漂亮、活泼、大胆,一直在做明星梦,其人生境遇与她大不相同。大学毕生后,立即应聘做了棉纺厂老板的秘书,后来变成老板娘。她的镇静和厚脸皮,曾被余文真刮目相看。而余文真仿佛生活在静止的人生里,只能默默无闻,受世事随意摆放,工作如此,婚姻如此。这种被丢弃、被遗忘、被忽视、被愚弄的生命境遇,使她更加觉得自己普通、一般、自卑、弱小,更加恨“这个无情的世界”,更加渴望被人看见,被人重视,被人怜爱,被人理解。

正在这个时候,余文真碰到了章东南。二十五岁的余文真已经是复韵集团月城分公司的办公室文员,已经和男朋友进入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而章东南则是广州总公司派下来的督导人员。督导完工作在狮王府的欢送晚宴使大家大开眼界,尽管他一再强调小城市的好处有无限,低调亲切有人情味,“更精妙更朴实更宁静”,他一再批判“大城市对小城市的文化侵略正一发不可收”,“所谓知识输入、文化输入、经验输入”,都是“大城市对小城市的破坏性影响”,都是“严重性”的侵犯现象,但是,大家像月城一样朴实而实在,纷纷起身举杯,个个尽兴畅饮,抱拳致敬,“章总,欢迎继续侵犯,请带领繁华和发达来侵犯我们吧!”“让强大来侵犯我们吧!”“让知识来侵犯我们吧,让我们摆脱无知的境地。”“让成功和富裕来侵犯我们吧。”“让成熟来侵犯我们吧,让我们的生命充满智慧。”“让完美来侵犯我们吧,让我们脱离狭隘和偏见。”“欢迎章总继续来侵犯我们,让我们尽快赶超。”(同上,第145页)小地方的自卑和弱小、渴望被看见的焦虑和急切,在这次欢送晚宴上被我们看得一览无余。就是在这次欢送晚宴之后,章东南对余文真有了印象,他给她拍的一张“美好而陌生”的照片,让她回复“谢谢你”,他也回复“我是章东南,今晚很特别”。

城市的秘密就这样开始了。城市化犹如一次又一次强大的风暴,工业流水线般地立起了一幢又一幢火柴盒式的高楼大厦,僵硬而明快,效率至上,功能至上,而且触目惊心。这样的建筑空间严重忽视了人和人的交流,忽视了人对空间的细微体验。由于建筑变成商品机器,建筑中的人也同样被当作标准化的消费者。这样的城市空间和建筑思想,自然忽视了人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忽视了人的内在性,人被迫成为效率的牺牲品。现代城市的空间形式,没有让人确立家园感,而是不断地毁坏了家园感,没有让人的身体和空间发生体验关系,而是让人的身体与空间产生错置关系,带来了不可言说的强大的空间隔膜。尽管人被城市街道上的漫漫人流所包围,却倍感孤独而自卑。人被变成了一个有固定线路的机器人,在城市中自动地重复,日复一日,毫无悬念,单调乏味。人只能是机械地经历着城市简单的局部结构,却经历不到结构之外的异质性,经历不到城市大而无当背后的丰富性和隐密性。但是,人却是一种内心日日潜滋暗长的高级的欲望动物,有着万物不可抑制的思想好奇性、丰富性和冲动性。于是,人自然就会对这种城市空间的均质化和标准化产生冲动与反抗。现在的城市标志,人们的目光所及的不再是各种厂房和烟囱,而是各种商场、酒店、银行和娱乐场所。人的好奇心、丰富性和冲动性,会或明或暗地在这些城市空间游走漂荡,那些人所喜欢的快感、美学、欲望、消费,都会在这些地方编织一个光怪陆离的感官王国。那些异质的、杂色的、多样的、非中心的、游荡的、互动的、离散的、亲切的、暧昧的种种情形的关于人的内心世界的故事,就会在这些城市空间天天上演。只有在这样的欲望之城、混乱之城与多样性之城中,才会埋藏无数的秘密。每个街道都有秘密,每个酒店都有秘密,每一个家庭都会有秘密。余文真与章东南的秘密,仅仅是其中之一。余文真也是只知道自已的秘密,尽管她和吴利是闺蜜,她也不可能全部知道吴利如何从老板的秘书成为老板娘,老板娘又如何成为美容院老板,成为单身, 又如何在“相亲的管道”里,天天讲“昨天遇到一个男的……”。因为她们各自的秘密,都只是城市的秘密之一种,而且每一个秘密又都是那样的不同。

城市的秘密,大都关乎人的身体。尼采说:我的身体和你的身体不同。罗兰·巴特认为,那些源自身体的习惯和爱好是自己的个人性标记,是我和你的差异性所在。人与人因为有差异性所在,自然,我和你的身体的秘密也就迥然不同。人们喜欢将自身分成两个部分,即意识和身体,而且总是认为意识是人的决定性因素,身体不过是意识和精神活动的一个令人烦恼的障碍之物。其实,根本不是如此。人的生命活着,就肯定意味着存在一个身体,活着的生命永远伴随着身体和意识或灵魂种种不愉快的争吵。余文真和章东南由相识到经常微信聊天,再到隔三月四月在月城各种不同酒店的幽会,让她的身体和意识发生了种种的变化,以至后来,两者经常发生许多不愉快的争吵。秘密一开始总是充满诱惑力的。人的诱惑力总是先捕获你的意识或灵魂的。尽管章东南一开始告诉大家说他是月城人,但是,他从大都市下来的高高在上,他的游动性带来的自由感,他的温文尔雅的谈吐以及他谈话的内容,都让大家尤其是余文真感受到一种大城市的文明和优越。他在每天下班坐上公交车的那个节点发出的微信,把她带到了流动的世界,让她从公交车的玻璃上,“竟发现自己的脸上有一种骄傲的淡定,仿佛有什么荣光,已经见过世面”。(同上,第149页)第一次他俩在酒店幽会临别的拥抱,虽然“令她意外。这个拥抱带给她莫大的震撼,也令她突然生出一股忧愁”。可是从此,“仿佛有了这么一个秘密,她暗地里高出那些姑娘一大截了”,“她心里竟然生出些许自得,身上长出许多力气似的,眼前之物变得渺小,逼仄的食堂似乎又那么压抑,乱炖的茄子也不那么难以下咽了。她想她终究是会脱离这个俗不可耐的地方,一定。章东南的出现,好像给了她一个目标,也给了她更好一些的胃口”。(同上,第152页)以至三个月后在云天酒店的又一次幽会,两人的身体交汇,使她“整个人飘浮在虚幻的意境中,那是无根无绊的飘忽的感觉,那是纯粹身体至上的感觉,那是忘记时间的舒畅”。(同上,第154页)这一切,使她对自己与男友“一地鸡毛”的婚事以及沮丧的情绪,产生了新的想法,以至加速了与男友周雷的决裂。但是,一次又一次的酒店幽会之中的身体交汇,使她的身体在产生一声声长长的呻吟之后,却又使她的意识或灵魂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委屈。闺蜜吴利毕竟是过来人,对余文真说你遇到了一个“情场老手”,他只是一次又一次与你幽会做爱,却永远不会与他的妻子离婚后与你结婚。还真的是如此。他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他当然爱她,却不能离婚,因为他有两个儿子需要他去抚养,他说“我不能不对他们负责任”。在吴利一次又一次的软硬兼施之下,余文真决定与章东南断绝关系。先是关机三天,自然消失。后来又是到电信公司更换手机号码,注销私人邮箱,甚至申请公司调整职位。但是,余文真的身体与意识或灵魂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在吵嘴打架。意识或灵魂说,不再与他见面了,下定决心,重新生活。但是,身体却不是如此,总是想毫不犹豫地冲向他。因为幽会已经成为她的生活的组成部分,酒店已经成为他们关系的全部。“相见时,身体把一切泄露出去,她像一条猎狗扑在猎物上,一切又回到了他的节奏。他来,他走。她没有赢,赢的是猎物。”“对于她,幽会是挑战死水一般生活的战场,是破冰行动,是新生活的幻想。”(同上,第176,174页)身体与意识或灵魂的吵架、斗争,使得她已经无法承受,“就像被人抽了一百鞭子”,精神垮塌,容颜销损,性情乖张,她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如何继续?

必须与过去的这一切做断然的决裂。“余文真至少明白了一点:有一种关系的法则就是这样,无论他进还是退,他都不会受伤;而你,无论进退,收获的只有痛苦,或更痛苦,直到这段关系彻底结束为止。”(同上,第178页)决裂的过程是漫长的、痛苦的,因为“爱和分离都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自已的意念。意念并不会消失,既不会背叛爱情,也不背离于道德。爱是可以独自完成的,章东南已经离去,但关于他的幻想依然在进行,在左右着她。”(同上,第179页)意识早已进行思索,到了一定的时候,身体自然开始反抗。身体的反抗也是艰难而持续的。身体,既是个人最后的一份私有财产,也是自我的一个标志性特征。人的生命与身体紧密相关,身体是生命的根基。其实,身体就是“赤祼的生命”。“赤裸的生命”,就是一个剥去了意义的身体,一个剥去了人性的身体,一个剥去了生命形式和价值的身体,一个纯粹的动物般的身体。但是,人的生命,最具耀眼光芒的恰恰就是人的身体之外所附的意义、人性,以及生命的形式和价值。人,虽然本质上是一个自然的生命动物,但更多的却是一个社会的生命动物、他人的生命动物、集体的生命动物、众人的生命动物。这也就是人之所以是高级动物之所在。所以,从很早以来,精英人士和政治集团就懂得用权力去教化、干预和投资人的身体。哲学家福柯认为,从18世纪开始,政治大规模地包围着身体,身体进入了“知识控制与权力干预的领域”。(福柯:《福柯集》,杜小真编,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版,第377页)从一开始章东南与余文真的相识和交往,其实都是他对她生命的一种刻意管理,一种利用无形的权力与知识对单个身体的强化训练。“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了”,“你真是单纯的可以,漂亮的傻丫头”,“我可没说你是国色天香啊,我是指你模样单纯,性格也单纯。单纯培养美,单纯就是美。”(《收获》2022年第5期,第152页)“‘你呀,像个傻不拉叽的高中生。’她正这么想,他的这句话已经从耳边传来。她试图解读他的意念瞬间瓦解,他盯着她的脸,因此再次激动起来。他双手举起,把她笼罩进来,嘴里戏谑地喊:‘小高中生,小高中生!’看得出,她具有这样的形象令他更感愉悦。”(同上,第162页)这其实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温和、柔软而亲切的权力驯化过程。犹如小城市甘愿被大城市“侵犯”一样,喜欢被“侵犯”的过程,就是甘愿被驯化的过程。“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是为了爱,那是生活的动力。”“爱首先是身体愉悦,许多爱之所以变质就是因为掺杂了太多的东西”。他给她介绍萨冈,介绍小说《你好,忧愁》,他给她讲,“萨冈的世界里,爱就是爱,爱超越一切,就像人超越穿在人身上的衣服、挂的配饰,头衔,爱不能改变她存在的实质,爱只是爱本身。他停顿了一下,突兀地补了一句:‘爱的此刻就是爱的永恒。’”(同上,第162,156页)这些都是章东南对余文真一次又一次进行知识驯化的过程。正如他所说,大城市对小城市的那些“所谓知识输入、文化输入、经验输入”,其实,都是一种大城市对小城市的知识驯化过程。人必定是生命之物,意识或精神之物,一旦觉醒之后,身体就会为所反应。身体有了反应之后,渐渐就开始了反抗。尽管反抗是渐进的、痛苦的、但也是有效的、产生变化的。

《月下》上卷写的就是一个优雅的中年男人有预谋、有目的地对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的驯化,一是进行权力驯化,二是进行知识驯化。下卷则是写这个女子在走向失控与泥潭之后的一步步反抗,生命意识觉醒之后,身体的自救与反抗。上卷里,与友周雷决裂,退掉“钻戒和那几瓶酒”后,余文真从清凉寺巷里搬出来,到福禄寺巷里物色了一个“巴掌大的屋子”,但“一架旧钢琴和一幅无名的油画”,还有一个“两堵墙挨得很近”的“所谓后院”,使她顿生好感,决定租了下来,并给这个房子取名为“小留”,希望能够成为她和章东南今后的“小留”之地。但是,章东南一次都没有来过这里。他只是喜欢在各种不同的酒店里与她幽会,“搂紧她,像火把一样刺入她”。她的幻想一次又一次失败后,到了下卷里,她不得不重新寻找爱情和婚姻。爱情没有了,婚姻总还是需要的。城市的拆迁,使她的妈妈认识了新的安置户。新的安置户给她介绍了自己的外甥王一明。王一明三十岁,有固定工作,有“五险一金”,还在“四季阳光”边上的“一品苑”小区有一套婚房,只是沉迷于游戏,玩心重。自己要找什么样的人呢?一个已经仿佛被“拖进了赌场,押了一把,就是输光了半生,被打得半死,推出赌场门外”的人,“表面上还是个人,皮肤上看不出口子,但身上一多半血已经暗地里流尽了”(同上,第187页)的人,能有这样的一个人愿意和自己结婚,就可以了。但是,余文真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又遇上了另一口深渊,王一明是一个变态的性爱粗暴狂。于是,余文真的身体反抗道路上又多了一个对手。

余文真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釆取愤怒和极端的方式去反抗,而是慢慢地,走进章东南的内心,去窥探他人的世界,去纠察他人的生命过错。当然,在她与这两个似乎都有些“变态”的男人的反抗过程中,在她顺利生下儿子王立博后,婆婆全家比她想象的更友善,他们操心一切,接管一切。尽管王一明好几次“彻夜不归”,但是婆婆公公的善良、勤劳和无私奉献,都在一次次的感染她,打动她。余文真开始在身体反抗的过程中,同时在寻找身体的自洽,进而从思想与精神深处开始进行反省,“她第一次从他人的角度来看自己。难道自己就真的无辜吗?不切实际的幻想,以及又自知的虚荣!人就算重来一次,仍然会犯上一次的错误:她容忍他人来侵犯,欢迎别人来侵犯,唯恐别人不来侵犯,后来,她草草结婚,这个决定不是出于爱,也不是出于向前看……”余文真在反省中,看清了过去的自己,就是一个卑微的、迷惑的、莽撞的、幼稚的、忍耐的自己。犹如现在月城这个小城市也在反抗以前的“过错”,在城市急速地拆和建的同时,怀旧正在成为人们的一种时尚,有个叫葛文的收藏家正在城东建有一个老城博物馆,他“还在继续奔走,计划把月城所有没来及拆的巷子保护起来。他称那些才是‘生活、烟火、历史,根和归途。’”(同上,第217页)余文真在深深的自责的同时,认为自己必须承担自己的过错,并且承担这些过错造成的一系列后果。

身体的反抗与自洽,给余文真带来了对人世最深的悲悯。在与章东南的最后一次见面中,她才彻底清楚了他也是月城人。她从他对自己及家人的叙述中,终于听到了“人”的声音。因为在这“人”的声音里,包含着真实的情感,尽管这真实的情感不是对她的情感,但是,她渴望听到这种包含着真实情感的“人”的声音。于是,她对他说,“我放过你了”,“从此以后,我的生活好坏与你无关”。(同上)她彻底变成了一个“新人”:“婆婆比任何人都更早看到了余文真的潜质:她将接管婆婆的操心事,变成一个家的顶梁柱,永无休止地爱着孩子,无论给什么台面,她都能站上去操作,几乎永不缺席……”(同上,第224页)身体的反抗和自洽,使余文真的心胸越来越宽广,有过错不怕,只要勇于认错并承担责任就好。“并不是只有她才犯过错,这天,这地,这断桥,这红灯,这城市的角角落落,都隐藏着错误。有的已犯下并毁灭,有的被忽略不被觉察,而更多的,只有时间,唯有时间,才能去识别,去警醒,去纠正。”(同上)她对生活充满了崭新的理解和感受。她的这种崭新的理解和感受,就是超越对乡村世界与城市生活进行简单的批判与肯定的人类“文明”的看法,一种着眼于“人”的生命与身体感知的看法。人,并没有被自己的错误打倒,而是从错误处站起来,并且迎着新的阳光与问题,勇敢大胆地走了上去。这才正是人类真正的伟大荣光之处。

2022年10月7日写于山西孝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