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3期|汤世杰:西陵峡札记
汤世杰(1943-2023),宜昌市人,1967年毕业于长沙铁道学院(现中南大学)建筑系。客居云南半世,晚年多居故乡。著有小说、散文等三十余种。作品曾获《十月》文学奖等多种奖励。原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西陵峡札记
汤世杰
春天启程于一些琐碎的思念
我无法解释从壬寅正月初三开始发作的,对那段峡谷的迷恋。想想似乎没什么缘由,又放不下,像有一些很深刻的动因。
瞿塘峡、巫峡、西陵峡,我说的是我家门口的西陵峡。
初三一早,正闲来无事,恰好妹夫新泽打电话来问,想不想出去走走?我问去哪里。妹夫说,过了南津关三游洞,有一条去莲沱的老公路,如今翻修了一下,行人不多,喧嚷也少,清静,路边有山有江,总的还不错。妹夫还特别补充了一句:以前,老娘在的时候,她特别喜欢让我开车带她去那一带玩。
他说的老娘,正是我母亲。
如果老娘健在,已是百岁之人。
妹夫的这个理由,于我既新鲜敞亮,又底蕴充足。
我说那好,我们也去。我说,是景区吗?妹夫说不是,就是一条老公路,但一路的风景还不错。我说,好的,那就去!
就约上妹夫妹妹一起,驱车去西陵峡口走一圈。导航说有一条高速公路,是直通三峡大坝的,好走。妹夫说,还是走老公路吧,老娘在的时候,就喜欢让我开车陪她到这一带玩。我们就走老公路。开车多的人都知道,走老公路能看到更多风景,走高速则一晃而过,看不到什么。就走老公路。途经南津关三游洞,那是我幼时常去的地方,那时下牢溪潜在深深谷底,三游洞则踞于悬崖绝壁之上。也不知白居易兄弟加上元稹三人,是怎么找到那个洞子的!如今,三游洞就在公路路边,先前偶尔回乡,也进去过。
路上我一直在想,母亲为什么会喜欢去莲沱那段路呢?当年她和舅舅,一个六七岁,一个两三岁,跟随外公外婆抛别故乡离开青滩,大约是不可能沿江步行的。那太远,只能坐船。是一艘顺便带人的货船?还是一条舴艋舟?老老小小四条生命,沿江而下。一个祖居于此的小家庭,断然做出离开故乡青滩的决定,那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据说,外公也就是个拉纤、背煤、打起坡的大个子男人,没读过什么书,有的只是一身力气。就凭这身力气,带着两个幼子远走他乡,那是怎样的气魄?能闯出一片天下吗?
我是母亲的长子,脑子里却一直缺失外公外婆的印象。那又该是怎样的一路惊涛骇浪的行程?
他们的出行,应该已是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世界正在发生巨变。
“轮船时代的到来,开启了川江现代化的治滩历史。近代以前,行驶在川江上的帆点,都是中国传统的手工木船,沿江的数十万民众,都倚靠木船而生存。1883年3月,英国冒险家阿奇博尔德·立德雇用木船进入三峡,行至西陵峡时,木船被激流冲向江心,岸上拖船的纤夫被绳索拉着,撞向岩石,一死一伤。知晓川江凶险的立德,就有了开辟从宜昌到重庆轮运航线的想法。1898年,立德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当他信心满满地驾着自己的木壳平底小轮船‘利川’号,从宜昌驶往重庆的时候,等待他的却是撞船、触礁和失火。不过,这22天的历险,也使长江中上游正式进入轮船时代。”(来源:海事服务网CNSS)
跟立德一样,那时穿行在峡谷里的外国冒险家,绝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又一群。
我想象我的外公,就在那一群群拉船过滩的纤夫之中。
母亲他们离家出走时,正是那样的年代。他们会坐轮船吗?想想就不大可能。
而坐一条小木船沿江而下,简直惊心动魄。
“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即便没有那三朝三暮,顺水而下的小木船,也会叫人惊出一身冷汗。
记得我在家乡念高中时,几乎每年都要去一个农村参加抢种抢收,有一次去百里洲,坐的就是那样的小木船。洪汛季节,水急浪大,人在船头坐,浪花飞溅,直觉随时都会一头栽进大江。母亲随外公外婆离开青滩时,有过那种感觉吗?那么,她是不是在我现在所在的那一带靠过岸起过坡呢?时间湮没得太久,所有那些鲜活的细节,都已无法从历史的荒烟野甸里再度捡拾起来,拼接成篇。
也幸好已说不清道不明一个完整的图案。“世界或岁月的本身就是由一系列说不清的事情组成的。”(博尔赫斯)我既想弄得清楚一点,又不想往深里继续去追究了。万一确认她的那一行,并没有在那里停留过,甚至上过岸,我的那些飞羽般的思绪,还能到哪里落脚呢?
能说得清楚些的,只可能那是母亲当年经过那一带时,一眼望去,有点喜欢过的地方。既是她喜欢过的地方,自有她喜欢的道理,那是她的一点寻常的快乐,我就跟着喜欢跟着快乐就好。
这时我才明白,在西陵峡,我只会在春天羡慕一个女孩,羡慕她高高的个子,羡慕她长长的、如峡间飞瀑般的发辫与裙裾——发辫肯定是该有的,裙裾却未必——那样的飘逸,那时还在她心里随春风一起飘飞。
即便我,现在又有些什么呢?能与她媲美的,只有对生在江岸,又生了我的那个人,满心飘拂不已的思念。
于是这个春天,就那样,启程于一些琐碎的思念,启程于母亲的一句感叹,一个眼神,或一段目的不明的行程,一个意义不明的行姿。
于是我开始行走,沿着当年她出走峡谷的方向,反向而行,为了一些盲目的眺望。
追溯是一件美好又容易陷入尴尬的事。
那真是一条寻常不过的公路,路经过翻修,平整圆顺,道依然左弯右拐,让车外的峡谷山水一直在缓缓地变幻着角度。我看到的江流与青山,一时是正面,一时是侧面,一时是背面。光影时浓时淡,晨雾来去如飞。加之峰影光影那样的组合搭配,如此一来,似乎能看到的,就是好几倍的风景了。母亲,喜欢的会不会就是这一点呢?而那样的一段盘桓,是不是某种恋恋不舍的心情在作怪?
——我们终于知道,正如柏拉图所说,我们一直寻找的,却是自己原本早就拥有的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如晚霞,比如晨曦?
日子有时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那般精彩,你至少还能挑开隐蔽的真相灿烂的破败,山花晚点开吧,好多人到现在都还没来!
在峡谷里,你更能感到江的存在!感到它的奔流不息,体味它的奔流到海不复回!
三峡说起来无非三个大峡谷,瞿塘峡、巫峡、西陵峡,其实大江经历过的,远非那三个峡谷,而是数不清的隘口、小峡、小滩。
说是小峡小滩,其实都不小。
峡是从平面上收紧了水路。
滩是从高度上压缩了水深。
对于航行的船只,那都是要命的事。
峡谷里,总有一座山峰适于炊烟飘拂。也总有一座山峰,适于耸肩踮脚远望,然后把自己的关切,投向身边的大江。
峡谷山岭隆起而舒展的眉峰下,三月那道波光潋滟的如眸春水,嫩得总让人想起那句青青子衿。
谁知道呢?也许母亲当年出峡的时候,正是三月,百年后我再次来到这峡里,好像迎到了她走过时带起的那一阵风。
峡谷是从峡谷里凸显出来的。那样的凸显,具有一种氤氲不已的漂浮感。其时我是在长江北岸的山上。如莫泊桑所说,在巴黎,看不到埃菲尔铁塔的地方,就是在埃菲尔铁塔里。多年前曾乘游轮从重庆沿江而下,游过三峡,深感只是坐着游船游三峡,很难看到真正的峡谷,或说很难真正体会峡谷的妙处。船航行于大江,其实是处于峡谷的最低处,仰面看两岸壁立的绝壁险崖,深亦深矣,只是目光毕竟太过受限,大多会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感。所以我怀疑某著名作家的三峡文字,多少有些忸怩作态,少了些真情。那座立于峡谷岸边的半山,临空俯身,放眼逡巡峡谷里的山峦,一叠又一叠地打开,然后再一叠又一叠地合拢,再打开,直至于无,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哈哈,妙处真难与君说!
峡谷高耸的绝壁上,完整地刻写着一部河流的历史。至于峡谷本身的成长史,河流已在千万年间反复诵读,然后,把一篇篇回忆录,带去交给了大海。
俯下身去,方能看见大江宏阔的奔涌与细碎的轻漾。蓝调的峡谷里,那种蓝色的氤氲迷蒙,不知掩藏了多少贫瘠潦草的人生。听不到鸟鸣以及风声,似乎只有些不知来自何处的窃窃私语,充盈着这峡谷盛大的静穆与空寂。
仿佛,母亲也在那静穆与空寂里,在对岸,与我隔江而望,在身边,与我一路而行,眼里不再有我熟悉的忧伤。我喊过她好几声,想告诉她,多年前我曾陪她回过一次青滩,让她滋润了60多年对青滩的焦渴思念。我愿再次跟她一起,一起走回那个她当年走出的地方。
一位电影人说:“我之所以到现在还热爱所有的远行,一定跟故乡曾经的封闭有关。而所有远行,最终都能帮助自己理解故乡。的确,只有离开故乡才能获得故乡。”
故乡属于离开过故乡的人。
她没应答,而就在我满心疑惑的时候,春天已铺天盖地而来,满世界都在呼喊着她的名字:春生,春生……
这么说,她是自己已经再次回去过了?
那两个春意盎然的字,是母亲的乳名——
打我身边路过的世界
在峡谷里行走,满目都是新鲜,世界犹如初降,仿佛一切都刚刚诞生,巨大的、既柔和又飙烈的娴静与安详,让人如对一个初为人母的女子,正在产后休养调理。你很想去揣摩、体验她在亿万年前的造山运动中,所经历过的一切:岩石与岩石间相对移动时迸出的串串火星,隆起或沉落的巨大山体,从地底深处涌出的、通红的、四处奔行的岩溶,和像刀剑剐蹭玻璃天空一样刺耳的吓人音响……
那是一座大峡谷亿万年亲历过的景象,只是从那以后,已很少有人再次想起。
我也只是突然想了起来,想起了那些壮丽的原初。
当然,走,一直走,也总会有走累了走渴了,什么事都不想做的时候。那时就不妨找个地方站一会儿,或索性坐了下来,歇歇腿脚,喘口气儿。其实人在西陵峡峡谷里,也难得真能歇着——腿脚停了,步子停了,眼睛却总也停不下来,心更是停不下来。
那天歇息的地方,是峡谷半山上,一个向大江鼓凸出去的临水江湾。路在那里向江流中间鼓凸出去,绕出来一个小小的回头弯,就像一个天然的观景台,近乎天造地设一般。目光往上游下游梭巡,能看到的都只是一段有限的江流。峡谷里依然水汽氤氲——峡谷里几乎任何时候都水汽氤氲迷迷蒙蒙,真正云开天霁的通透日子少得可怜。好在在古来无数诗人去去来来的西陵峡里,随便想起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陆游的某首诗词,只需轻轻吟上一句,峡谷就满满荡荡地通透开了。但我还是怀着一点奢望,希图从巴雨巫风里,从长长流水中,从折折叠叠无尽密实的空间里,找到一丝空隙,一个破绽,一个疏忽,去安放此生。
那些亿万年前在造山运动中形成的山崖,都裸露着它们凭肉眼都能看出的、清晰度十分容易辨识、有着巨大倾斜度的石纹肌理,一座座都狠狠地直插江底,显得既生猛威武,又生气勃勃,绝无呆滞衰朽之象。有时猛然看去,似乎那些山崖都还在继续奔行着,步子既大且急,树木草叶看上去跟不上它的步伐,都斜斜地落在了身后。在一条大江上修建了一道又一道大坝后,峡谷里的江水,早就失去了建坝前那样的汹涌湍急,但即便在阳光下,一江流水的潺潺而行,仍然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世界——是的,整个世界——仿佛都正在从我面前路过,打马而去。
——时光汹涌。而每一天,都短得只在一瞬之间,让你也让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匆匆逝去,生命的错过总如大江东流,义无反顾。
世界在走过,从我面前走过。
走过就是路过。
意识到那一点我多少有点惊奇,有点兴奋——从来,不都是我作为一个人,在世界上走嘛,我们以为大地是不动的,原来,只要换一个方向,世界也可以看作是从我面前走过的啊。一阵惊喜,也就那么一阵子。
突然想起,天地山川与人类的顾盼相望,古已有之。从曹操的“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到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都是阅透千古的扼腕之叹。世界在他们面前是灵动汹涌、生生不息的。
曹孟德明知他面前的那片“沧海”,吞吐日月,升沉星汉,甚至树木百草萧瑟秋风,都从那片巨大的沧海出没。他顾盼自雄,用那种来自从他面前路过的世界所颖悟的盛大与宏阔,为自己的理想霸业做了个有力的心理暗示。
陈子昂则顾盼自孤。这个怀有大抱负的诗人,却在面对那个从他面前路过的世界时,感到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念及的即大千世界的博大与悠长,而感到了一己之力的微小与单薄。英雄总是孤独的。但与其说那是他在哀叹,不如说他是在表达他的不服、不甘与欲罢不能。他冷静的外表下,掩藏的终究还是一颗剧烈燃烧着的心。
当下,还有几人会回味人与世界的那种互相路过的关系?
我那样的惊喜就感性且寻常多了,并不能证明什么,比如人的了不起什么的。“人生逆旅,孰非过客。”人一直不过是这个庞然大物的世界的过客。只是在那一刻,在某个转瞬即逝的时段,世界也是一个打个体生命面前路过的过客。我的那点突发式的感觉,与茅盾在《乡村杂景》里所说,大体有点像:“在乡下,人就觉得‘大自然’像老朋友似的嘻开着笑嘴老在你门外徘徊——不,老实是‘排闼直入’,蹲在你案头了。”
于是我尽力让自己沉下心来,只想好好看看好好体味一下,这世界,到底是怎么打马而去,从我身边路过的。
峡谷里的世界看似狭窄,其实那是一种巨无霸的狭窄。峡谷两边的山并不狭窄。夹在两山之间的峡谷其实也不狭窄。狭窄是一种错觉,因江的绵长而产生。这世上,有许多事,都不可想、不可语。你一想就会陷入巨大的不可知,陷入这个星球时光的浩渺无际与你的人生短暂无常的巨大悖论之中。远古造山运动的余波还在继续。峡谷两边看不见的山崖深处,岩石还在解体、崩裂、坍塌,某些地段的泥土还在流失,地下水继续在暗中改变着一切。而在峡谷的上方,头顶,日日夜夜,都有仅凭目光未必能够看见的,缓缓移动着的灿烂星云。
想一想,平时我能注目的,大约也就只是些表皮的日常物像,一片阳光、一丝云、一场雨以及一年到头时断时续刮着的一阵阵风。注目它们当然是应该的。它们关系着我的日常。它们当然也在打我面前路过,按照它们自己的节律。
它们现在的步子是轻缓的、悠然的、自得的,但早在我看到它之前,它的步伐曾经是滞重的、迅疾的、匆忙的。
何况青山枯荣,云霞叆叇,有朝夕之变。
何况江流奔涌,时急时缓,有水浪起落。
何况花开花落,明艳晦暗,有绽放凋零。
万物都在默默赶路,不知来自哪里,也不知去向何方。
峡谷里,人不少不多。仔细些看,会看到那些农舍内外、橘子树下、橙子林里,都有人在做活路。只是因为离得太远,看不大真切——山太高、水太长、峡谷太深,人因而显得微不足道。
我看见对岸的山脚有个村子,村子里有人,我喊了几声,他们没有听见。
我知道峡谷的江上有条船,船上面有人,我打一声呼哨,他们也没听见。
峡谷并不空,至少有一道山岩听见了我的问候,它悠缓地应答我的那声嘿——一直在峡谷里漂浮回荡,不肯坠落。
而许久许久之后,不远处的一个人,就在那时进入了我的视线。他随那个路过我的世界一起走了过来。他像是在林子里干了一阵什么活后,刚刚走出来的,汗水涔涔的额头,在他钻出林子时,像玻璃那样有过一道闪光,转瞬即逝。就凭这,他依然是那个路过我的世界一部分。
只那么一眼,我断定,他便成了路过我的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多希望他也看见了我啊!可惜他没往我这边瞥上一眼。哦,如此,即便我愿意,我也没法让我成为路过他那个世界的人了……
链子崖下的天上人间
车开到不能再往前开的地方,下车,准备步行去链子崖看看。
拐个弯,就是一户人家。人家屋前的“院子”甚是宽阔,主人闻声而至,听说是去看链子崖的,说,不远,几分钟就到。见他院子里,花木琳琅满目长得好,便跟他多聊了几句,也顺便问了问路。夸他满院子花开得漂亮,干净鲜亮滋润。有盛放的盆花,也有正在培育中的十多盆盆景——为了让一些植物成材,那时它们正在吃一点苦。
他说,这里的天气,好养花!喜欢吗?喜欢就等你们回来带点走,回去插插。又聊了几句家常,记得他说,他有个女儿在北京读大学,视频通话时,他总要想办法让她在北京看到家门口的链子崖。
所谓链子崖,是位于西陵峡右岸的,一道有多处山体裂隙,却让人用链子拉起来的山崖。古人质朴,并不知道那样的铁链子,哪怕再粗,也无法拉住可能崩裂的崖体。自此,那里就成了一处让人很想去看看的地方。
链子崖一直充满着神秘色彩。链子崖的神秘在于对岸新滩一带是一个古滑坡体。链子崖上的裂纹其实是由于地质作用和人类工程活动的作用而形成。据历史记载,自东汉永元12年以来,新滩发生过大规模滑坡21次。滑坡曾造成长江2次断流(1921年,1982年)。链子崖上从猴子斜坡到筲箕洼、雷劈石,有250万方破碎的岩石。从下仰望链子崖,可见纵横交错的裂纹。而顶部最大的裂缝宽6到7米,深100多米,给人以摇摇欲坠之感。有人比喻那是高悬在兵书峡上的一把达摩克利斯文剑。
从那里去链子崖,倒真是不远,十多分钟的田埂小路,拐几个弯就到了。
先去看看拴“链子”的地方。两三条链子,拴在不同的崖体上。崖体之间,裂缝深不见底,看一眼都叫人目眩。
真好的是从那里走出来,登上链子崖观景台。
链子崖下的那段江面,恰好宽阔。放眼望去,可看到当年的牛肝马肺峡、兵书宝剑峡以及至今都还在治理中的新滩滑坡区。三峡大坝截流后,牛肝马肺峡和兵书宝剑峡的岩石部分,都预先取下来,如今放置在新秭归的凤凰山上。站在那里,还能看到现在的新青滩。母亲熟悉的老青滩,早已沉入江底。
江风习习,江雾蔚蓝。一眼望过去,万物都闪着那种轻盈的淡蓝色色彩。
峡谷的样子变了许多,变得有些不认识了,比如那些淹没或迁走,又盖起来的村庄;比如新开的田土,新辟的菜园,红菜薹,腊猪蹄,还有翘起的山墙,欲飞的屋檐。
没变的是峡谷里山山岭岭夹着的,还是那一道流水,其实连江水也变了,清亮得像一大块绿玻璃。
我的手里好像拽着一大把秘密,万物包括我自己都在苦心研习。
峡谷像伟大的苏格拉底,从来都没有著述。它说它只是上帝赠给俗世的礼物,所有它要说的,都交予了流水。于是,成为它的弟子的我们,是有幸的,幸在从小就开始研习流水这本大书,直至如今。
那是一段天上的时光!远处的平湖遥遥在望。
从链子崖下来,路过那户农家时,主人却不在了。我突然冒出个念头,心想他也许漫山云游去了。云游不只是僧人的事。他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峡中人,瞅个空子,照样可以去漫山云游,穿过山林,越过山溪,去见识另一些人、另一方天地。
只留了一条黄狗守家。
去时跟他聊过几句的主人,现在云游去了,江天茫茫。云游是一个峡里人随时可行的日常。
又想,他答应过我们摘点花,便朝花那边走去。刚想去摘花,狗就叫了起来。
只留了一条黄狗守家,足够。
临离开那里,我大声“哦——嚯”了几声。
空谷回响。花是要不成了。只好放下那念头,在路旁野地里,摘了把野花,回来插好。还真好看。查了查,名字叫金盏菊。应该不是那个农人养的。那会是谁养的呢?问花花没回答。江天茫茫。
想起有个中午,峡谷一天里最好的时辰,阳光充足,在柳林里打了个盹,醒来望一眼江水,河岸很长,青山老得记不起年岁,一艘上行驳船驶过之后,太阳很快就要偏西,落入荒芜。那时我似乎记起了一点什么,想说却最终都没能说得出来。
下山,七歪八扭,一直把车开到长江边的一个农家乐。折腾了一上午,肚子早饿了。店家是对年轻夫妻,男掌勺,女点菜。女主人拿出脐橙、瓜子、花生招待客人。
我径直走到他家院子最靠近江流的一块什么也没栽种的空地,心想那里要是有绿树成荫,摆张小桌,读书品茗聊天,多好?云彩落进江水,团团朵朵,如花开放。山的影子从身后投过来,轻轻落在江流里。看了几分钟,便也有了“云游”之感。回头去问女主人,那么好块地,怎么都空着呢?女主人说,还没想好怎么弄呢!再说最近也有点忙。
那块地可以做成一块眼望江流,心做云游的观景台阁。我说。
啊?云游?我哪有时间云游啊?
你去那边稍微坐一会儿,就会知道,你正在云游呢?
你说忙,我问,忙些什么呢?
收脐橙啊!这边收完了,我娘家那边还有几万斤,想卖个好价钱。
哈哈,那是又一种云游!
原来女主人不是链子崖人,娘家在上游一点的郭家坝。种了几千棵脐橙。
吃完饭走出来,回头一望,链子崖正对着我所在的地方。我在链子崖绝壁那里看到的那个蓝色氤氲的世界,也包括这个夫妻档的农家乐。
到底,哪里是天上?哪里是人间?
一时有点蒙。
与欧阳修一起临江诵《论琴帖》
做过夷陵县令的欧阳修,有《论琴帖》,云:“为夷陵令时,得琴一张于河南刘矶,盖常琴。后作舍人,又得一琴,乃张粤琴也。后作学士,又得一琴,则雷琴也。官愈昌,琴愈贵,而意愈不乐。在夷陵,青山绿水日在目前,无复俗累,琴虽不佳,意则自释。及作舍人、学士,日奔走于尘土中,声利扰扰,无复清思,琴虽佳,意则昏杂,何由有乐?乃知在人不在器也。若有心自释,无弦可也。”
读来好亲切。
既如此,足见欧阳修在夷陵,是抚过琴的。
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情景?
过往历史上某些风雅场景,如今只能靠流传下来的不多文字,加上想象去复活甚至复原了。故乡我熟。于是当我启动想象,欧阳修抚琴夷陵的那个场景一旦出现,就连我自己也一下就被迷住了:
那时的夷陵还是座小城,濒临于三峡出口的那条大江。欧阳修开头对这座城,是颇有些鄙夷的:“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曾是一介书生,当然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被贬官员,登上楼阁,摆好一张琴,临江望流水青山而抚,其乐必融融也。其时的夷陵小城既小,屋舍也不会有多高。踞于亭阁之上,必可一览长江。不管那时是春是秋,面对眼前的一江滔滔流水,对岸的满目青山,悠悠地抚一把琴,悠远琴韵,便会慢慢撑开四周有形无形的拘役,飘然而行于浩渺江天。世界就在那一刹那,变得清透阔大了。
琴能救命,救灵魂于深沉渊薮。
琴自古亦是读书人的最佳旅伴。
话题自然就回到了他的那张琴。
据欧阳修自况,他在夷陵所用的琴,是他平生所得的第一张琴,是在被贬为夷陵县令时,得于河南刘矶的。刘矶是个地名?还是个人名?已不可考。反正据琴主人说,那是一张很寻常的琴。
一个患难书生,一张寻常的琴,说起来或许心酸,其实倒也是般配的。
许多年后,欧阳修晚年开始自号“六一居士”,别人不解其意,便前往请教。欧阳修说:“有藏书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还常置有酒一壶。”又问:“这才五个一,还有呢?”欧阳修风趣地说:“还有我,一个老头子杂在这五个一中,就‘六一’了嘛!” 来人笑着说:“不,您大概是想逃避名声的人吧,因而屡次改换名号。这正像庄子所讥讽的那个害怕影子而跑到阳光中去的人;我将会看见您(像那个人一样),迅速奔跑,大口喘气,干渴而死,名声却不能逃脱。”
欧阳修说:“我本就知道名声不可以逃脱,也知道我没有必要逃避;我取这个名号,姑且用来记下我的乐趣罢了。”
欧阳修性情豪爽,乐观旷达,学识渊博,勤于著述,直至晚年亦志气自若,“六一居士”的雅号便是他这种性格的体现。
他还回味得起当年抚琴夷陵的雅兴吗?
于是突发奇想:
设想与欧阳修同立于夷陵长江江岸,同诵同议其《论琴帖》:
欣闻六一居士之雅号,琴为六一之其一,公于《论琴帖》中曰:“为夷陵令时,得琴一张于河南刘矶,盖常琴。后作舍人,又得一琴,乃张粤琴也。后作学士,又得一琴,则雷琴也。”依公之所言,此已三琴,何谓只一琴耶?
公叹云:“官愈昌,琴愈贵,琴空置于室,琴衣覆尘,而意愈不乐。”
说到琴衣,苏轼曾谋得并送你一上好之物,你也是拿去做了琴衣的,就连那张琴衣,也是“琴衣覆尘”了吗?
公不语。
欧阳修并非不知道后面那两张琴的贵重与价值。某日苏轼来访,送给他一件稀罕的弓衣,上面用丝线绣了他的好友梅尧臣的《喜雪诗》,极是清丽可爱。苏轼走后,欧阳修越看那弓衣越喜欢,又一眼瞥见那把明光铮亮的雷琴,便让人把弓衣裁成一件琴囊。雷琴有此琴囊相配,显得更加珍贵了。
可是,欧阳修从没弹过这把雷琴。原来,欧阳修获得雷琴之时,正好担任了龙图阁直学士和参知政事之职。因为他高风亮节,疾恶如仇。官做得越大,招来的诽谤越多。在这样的环境中,宝琴再好,也无心弹呀!
某日有客人来访,看到了欧阳修的三把琴,颇为感慨。问:“欧阳公,你最喜欢哪一把琴呢?”
欧阳修回答:“喜欢第一把。”
客人问:“这把琴不是很简陋吗?你为什么偏喜欢它呢?”
欧阳修道:“因为它陪伴我度过了不少令人难忘的岁月。而其他两把琴,虽然精美,高贵,但它们都成了摆设品啊!”
在权位上得到的那些东西、物件,好则好矣,大多属于珍稀。若拥有者并不能拿出时间精力去侍候亲近,久而久之,人与物便会多生隔膜,互为陌生,而至成为一个“摆设品”!
依公之言,其时琴空置于室,琴衣覆尘,弦索松弛,心不在焉,琴亦无鸣。记得他曾发自内心的感叹:何如“在夷陵,青山绿水日在目前,无复俗累,琴虽不佳,意则自释”。
哦,这倒是真知灼见。
人之情怀胸臆,先生发于己身,那番无形的意蕴,早已缭绕于心中多时,一遇“青山绿水日在目前,无复俗累,琴虽不佳,意则自释”!这么说来,你那时用的是此生拥有的三张琴中最“差”的那一张?
原来意可自释于青山,于绿水。你是位“自少不喜郑卫,独爱琴声,尤爱《小流水》曲”的政治家,以梅诗和古琴为至爱。而在夷陵,虽“异乡物态与人殊,惟有东风旧相识”,却“雪消门外千山绿,花发江边二月晴”。那片青山绿水间,既有梅花,亦有你钟爱一生的那把琴,既有可一眼可观的长江流水,亦有公最爱之《小流水》。岂不美哉?
料公当年抚琴,或在江北,不知是在他作过《至喜亭记》的至喜亭下,或是在至喜书院,远远地,可时时望见江对岸的葛道山。甚至临江登舟,逍遥弄琴:
江水深无声
江云夜不明
抱琴舟上弹
栖鸟林中惊
游鱼为跳跃
山风助清冷
境寂听愈真
弦舒心已平
江天浩茫,公不语。
但我知晓,先生念念不忘者,正是我如今日日面对的那一江流水。
吾闻人心每与造物相通,心与景物冥合。中国的琴曲,追求“静”“清”“远”……静到极点即与杳渺之境相通,以至出有入无,神游于理想境界,淡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抚琴人此时的心境,又似被乐音点燃的沉香,袅袅青烟散入空中,转眼淡而不见其踪;又似被热情冲沏的绿茶,冲掉的是杂质,泻出的是清秀。内发深邃的情怀,外发清澈的光辉。澄然若秋潭,皎然若寒月,忞然若山涛,幽然若峡谷回应。——这一切,小城夷陵似乎都有,难怪你念念不忘抚琴夷陵的种种美好。
公捋须点头。
又闻公叹曰:“及作舍人,余与汝等有几人知足耶?学士,日奔走于尘土中,声利扰扰,无复清思,琴虽佳,意则昏杂,何由有乐?”
公所言极是。音乐的灵魂是音乐的意境,音乐的弦外之音同样也是意境。乐境紧紧联系着的是审美主体的心境。音乐的意境追求,就是将音乐的审美想象回归到心造的自然景物、世态万象或山川风光中去,二度体验为人性升华了的自然。
诚是也,无景境,情境心境琴境何来?
弄琴若此,弄生活亦不妨若此。
斯人如今安在?唯闻江天留韵:
“乃知在人不在器也。
若有心自释,无弦可也。”
那是更高一层境界了。
于是拜谢永叔先生,云:
余在敝乡,日夜早晚,皆可睹对岸青山,闻大江流水,亦有心自释,似无旋亦可,而不复置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