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2023年第5期|高翔:入于幽谷(节选)
高翔,八五后,辽宁丹东人。中国人民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在读。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作品》《鸭绿江》《特区文学》等杂志。
入于幽谷
文/高 翔
她一件一件给他脱衣服。灰色汗衫、黛青色短裤。他身上长了一些肉芽。脖子和腋下。她曾用线绑住,肉芽变黑,脱落,后来又再原地生长。皮肤仿佛肥沃的土壤,里面撒满肉芽的种子,她不知道是谁在耕种。他没穿内裤,他从来不穿。他的阴毛发霉了。有一些白色的毛发,为他添加了朽气。在隐秘的地方,他在衰老。可是穿上衣服,别人会说她把他照顾得很好。在外人看起来,他容光焕发,一部分原因是皮肤没有松弛。其实是因为肥胖,脂肪很好地充实了他。他的眼睛没有因为疾病而损失锐利。他不太能说出话来。不过这是很好的事情,也不全好。
妈妈,啊啊。他叫了两声。她知道他的意思,他怕冷,怕生病。夏天,不穿衣服也叫他发急,他感到自己是易碎的,丧失免疫的,完全暴露在病菌的空气里。她没有管他,搜索卫生间里的柜子,找出一次性的透明罩。
他叫得更凶了。
她把罩子展开,揪住有松紧带的端口,将罩子展开,套进他的脖子。罩子把他的身体围住,他变得很乖。还冷吗?她问他。他哼哼了两声。摇摇头。她把推子的电源插上,调好挡位,开始给他理发。他坐在塑料凳子上,弓着身子,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直起来。她说。他坐直了一点。她像个农场的村妇,为动物修剪皮毛时动作娴熟。皮毛可以卖钱,他的头发不能。
一会儿,他的脑袋光了。她要把罩子给他解下来。他阻止了她,用两只胳膊夹紧塑料罩子。要捂出汗的。她说。他没有理她,瞪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她。她把推子收起来,找来扫帚和簸箕,把碎头发清理干净。
真想一把火烧掉,她看着簸箕里的头发。原来她会这么想。十年前?
好了,她说,现在我们洗澡。这样,他才允许她把罩子取下来。
啊啊。他又叫了两声。她走过去,打开了开关,一簇光从上面追射下来。他眯起眼睛。她感到炙烤。她把淋浴龙头从架子上取下来。试了试水温后,将温水滋在他的身体上。卫生间很快蒙上雾。她听到语音通话的提示音,但是没有接。
有事儿?她回拨过去。这是她惯常的开场白。没什么,想听听你的声音。女儿说。她听到她在抽泣。隔了很久,她问,怎么了。医生说胎位不正,我有点害怕。女儿说。那没什么,她说,医生不是摆设,他们会帮你处理。她想不出别的安慰的话。
比此前更长的停顿,她等着,等着通话结束。
还有事儿吗?她问。电话那边深吸了一口气,说没事了。她于是挂断电话。
他穿着干净的睡衣,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着她,仿佛责备。乃啊(你啊)。他说。没什么可让你操心的,她说。他又口齿不清地骂了她一句。
八岁,女孩被她从福利院领回来,在一个惯常的、光秃秃的初春,没什么生机。她也无做母亲的准备,心情是履行一份合同。女孩刚做手术,脑血管畸形,脑袋上埋着一根管子,还要再做两次,等再大点的时候。没有人想要领养这样的孩子,除了她。
女孩不是美人,那么小,竟有些驼背了,但眼睛大。她很聪明,福利院的人说。她领着她回家,她一路看着她。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喊了声妈妈,仿佛知道自己以后的生活需要仰赖眼前的人。她一惊,对她说,你可以叫我妈妈,但我不是你妈妈,我想你明白这回事。院长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节假日,她领着孩子回家。她的家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她跟她母亲一家,在厨房包饺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孩子,每个人,她的表哥们,她的表姐们。想必他们因此觉得具备了资格,得以与她谈领养的弊端及以后时,有天然的优越感。
你能指望她给你们养老吗?一个这么大,什么都懂的孩子,她知道你不是她亲生母亲。她默不作声,擀着面皮,一个个飞碟从她手里窜出来。她听到屋里的孩子,在取笑她的女儿,说她是捡来的。他们把她晾在一边。他们正在排练一会儿要给大人演出的节目,一段绕口令,一个歌伴舞。没有女孩的份儿。一会儿,女孩哭着跑出来,藏在她的身后,拽着她的衣襟。她依然擀着面皮。她的表哥表姐们走进屋,佯装训导,表演暴怒。
他们说我是捡来的。女孩向她哭诉。她没有停下来,头也没有回。你不是捡来的。你忘了吗,你一直在福利院,我是从那里把你带回来的。那不叫捡。福利院不是垃圾场。
她依然在节假日带着女孩出来参加家庭聚会,而女孩越来越抗拒。有一次,从母亲家出来以后,女孩跟她大吵了一架,她在夜晚的马路上号叫,她说她再也不要来这里,随后狂奔起来。她在身后追赶,最终死命地拉扯住她,女孩抽搐得浑身战栗,她用手箍住她小小的身子,不管她怎样挣扎、扭动。记住,我要你记住这些,明白吗,我要你记住。她说着,感到脑袋里鼓满热乎乎的液体,接着便说不出什么来。
三年级,女孩进行了第二次手术。医生告诉她,女孩不能用脑过度。她反问医生,什么叫过度。医生察觉到她言语的不善,说,你们家长自己看着办,我是为你女儿的身体着想。她想到女孩之后将进行的另外一次手术,点点头,转身离开。出院后,她恢复了陪伴女孩学习英语的习惯,让她坐在书房的凳子上,专心听从录音机里冒出来的英文听力材料。听写得不好,她便用长格尺敲打女孩的手心。女孩有个愿望,想要养一只白色的小狗。她说如果期末成绩不错,她会考虑。那年,女孩考了年级第三。她于是捧回来一个鱼缸,一袋子热带鱼。女孩说,我想要的是狗。她说,你以后自食其力的时候,可以自己养,现在,我只能给你这个。
她让女孩很早独立,教她洗衣服,点煤气罐,自己热牛奶和煎鸡蛋。春游的时候,女孩问她,你要给我准备什么吃的?她问你想吃什么。女孩不轻易说自己要什么,但那次,她说她想吃排骨。她于是上街买了排骨,对女孩说,你可以自己做,我在旁边指导。她找来一个矮板凳,叫女孩站上,又给女孩围上围裙。女孩站在板凳上,笨拙地切葱姜,将排骨洗净后放到锅里焯水。最后,她看着女孩往锅里倒油。
一会儿放排骨,油会溅到你身上,很疼,你不要躲,躲的话,会摔下来。她在一边说。女孩果然照着她的话做了,排骨的水汽在锅里炸开,油飞溅到女孩的胳膊上,女孩尖叫,但没有躲开,手里挥舞着铲子。
排骨还是煳掉了。
如果不尽快学会这些,那么你吃到的永远是煳掉的东西。她说。
第三次手术很成功。中考过后,她对女孩说,我的义务完成了,我还会供养你,但接下来,更多的要靠你自己。这是你的人生了。她不再督促女孩学习,依然提供餐饭,但不再按照女孩的时间表。有时候女孩能赶上他们吃饭,有时候赶不上,赶不上,就自己回来热了吃。高中快毕业,女孩被新西兰的一所高校录取。毕业聚会,女孩喝了啤酒,她把头发染了,穿了破洞的牛仔裤,醉醺醺地回来,对她说,我去新西兰,你满意了吧?她看着她,说,那是你的事。女孩将头枕在沙发上,像枕在她的肩膀。她说,我永远没办法让你满意。
她不知道女孩什么意思,她自认从没提出过任何要求,她唯一的建议是越远越好。
据说连个鬼影都没有。只有虫子,可怕的虫子。女孩说。在她即将瞌睡之前。
再毒的虫子也比人省心,她希望她真的能认识这点,而不只是叫她满意。
回房后,她很久没办法入睡,宫泰成鼾声四起。她觉得自己的疏离、冷淡,因为过于强势,也许造成了女孩对她新的依附,一种对她好恶的猜忌,以她的逻辑行事。她打算女孩出国后,尽量不主动联络。临行前,她对女孩说,没事的话,别往家里打电话。
宫泰成的三餐要准时开始,分别在八点、十一点半和下午五点。早上要有鸡蛋,中午吃米饭,晚上最好是面条。谁也不能影响他的生活。他发病之前,已经是一个对时间相当臣服的人,有着严格的作息。发病后,他的这种习惯愈加强烈。大解也有固定时间,如果早上七点半,她没有扶他去卫生间,或者他蹲在马桶上并没有屙出屎,他就会大汗淋漓,叫喊着“啊啊”,让她进来,往他的屁股里灌一些开塞露。他拒绝在小区里运动,因为这里前年搬来一些学校的熟人,他不想见到他们。他偶尔看一会儿书,一些非虚构,但超过半小时,就会头疼。他生活的大部分被体育频道占领,篮球、足球、乒乓球,一些简单的输赢,令他开心或者怒气冲冲。丁丛需要安抚他的情绪,避免他因过度投入而发病。有欧冠的时候,她必须陪在他身边把比赛看完,通常是凌晨。没有人搀扶,他甚至拒绝行走,暴跳如雷。但那种姿态,已经从傲慢的作家变成任性的孩子。他一定心疼过她,他发脾气,摔碎汤碗,踢翻洗脚盆的时候,她蹲在地板上擦地,他会看着她,呜呜地哭。他知道她腰不好。但那很短暂。大多数时候,他只受自己情绪的控制,破罐子破摔,顾不上别的。身体崩溃以后,灵魂也会成为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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