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文姬归汉诗
一位朋友看了我写的《文姬归汉歌》,发来他写的文姬归汉的文章与我分享。我是就京剧《文姬归汉》略谈感想,他是通过古代相关诗歌的研判作独立思考,我们所取视角不同。他的文章对我很有吸引力,尤其引述了不少普通选本不录的诗词,各言其志,仪态纷呈,让人眼界大开,思飞千载。
“天不仁兮降乱离”,以才女蔡文姬为罹难主角,悲剧一幕接一幕上演,不幸一个接一个袭来,柔弱才女一次又一次接受挑战,椎心泣血,忍辱前行。诗人们纷纷献上同情:“蔡琰薄命没胡虏,乌枭啾唧啼胡天。”(卢仝)“明妃愁中汉使回,蔡琰愁处胡笳哀。”(顾况)“红泪文姬洛水春,白头苏武天山雪。”(温庭筠)“文姬泣胡殿,昭君思汉宫。”(沈约)“文姬才欲压文君,《悲愤》长篇洵大文。”(张玉谷)就连性格强悍的王安石也哀其不幸,代文姬立言,饱蘸笔墨写成集句组诗《胡笳十八拍》:“中郎有女能传业,颜色如花命如叶。命如叶薄将奈何?一生抱恨常咨嗟。”情深意切,如从文姬肺腑中流出,令人动容。
而与以上观点相反,鄙视、谴责者也不少。或温和,或尖刻,或狠毒,其源盖出于好女不嫁二男的贞节观。林景清《蔡琰归汉图》写道:“惜哉辨琴智,不辨华与夷。纵怜形势迫,难掩节义亏。”虽谴责蔡琰当初不辨华夷、节义有亏,但诗中也表达了对其狐死首丘、思汉心切、母子长别、重会无期的同情。张廷寿《青陵台》写道:“我悲蔡文姬,远嫁应懊恼。”但叹息她没有像传说中的韩凭夫妇“美人心比金石坚,不愿同室愿同穴”。郑真《题蔡琰归汉图》写道:“名父不应儿失节,九泉羞杀蔡中郎。”名人的女儿竟屈身事人,叫死去的先人都羞辱难安。江源《蔡琰归汉图》云:“远嫁胡沙过十秋,哀弦弹怨不弹羞。”徐积《答李昂长官富贵贫贱终篇之贶》写道:“淫夫所不从,奔女所不娶。”“所以汉烈女,深恨蔡文姬!”将没于南匈奴的离乱人诬为攀附富贵而远嫁的“奔女”,这已是罔顾史实、心怀恶意了。此等高举道德大棒的詈骂,不管当时的历史环境和当事人的具体处境,一概要人去死,不是头脑僵化,便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由于对文姬之沦落认识不同,因此对其归汉的褒贬也很不一致。有高唱赞歌的,如萨大年:“不惜千金赎蔡姝,阿瞒高义古今无。”(《文姬归汉图》)否定的以元末杨维桢为代表,“君不见阿瞒老赎蔡文姬,博学才辩何所施,天下羞诵《胡笳》词。”(《题二乔观书图》)在他看来,“节义有亏”,其余一切不足观矣,文辞再好,难洗羞耻。
有的对文姬归汉的贬抑是因为对曹操的不满。“裂眦数阿瞒,惨戮一何悲。此女(指孔融之女)甘荼毒,空赎蔡文姬。”(何玉瑛《咏史》)曹操杀孔融时连他七岁的女儿也不放过,确是惨戮,应当谴责,但不好因此连救赎蔡文姬也一并否定。许咏仁就曾指出曹操心术复杂,不应只看一面:“阿瞒心术苦难明,青史原来有定评。赎蔡文姬关友谊,杀杨德祖忌才名。”(《魏武帝》)
值得特别一说的是,一些诗看似否定,细味却是深度的同情。如曹石《蔡文姬》:“阿瞒何事解怜才,赎向黄云塞上来。十八拍中声欲绝,翻教遗恨及婴孩。”又如姚绶的《蔡琰归汉图》:“纵多文思出天机,赢得胡笳泪满衣。万里归来身再辱,不如青冢不言归。”我以为,“何事怜才”“不如不归”不过都是激愤人语,是悲慨而非批判。割心割肝舍子归来,家已破,亲已亡;托命于新人,却又担心因流离的经历被丈夫视为“鄙贱”而嫌弃。文姬的人生就是一场悲剧,归来固好,可又将面临新的不幸。但如果诗人真以为文姬归汉还不如王昭君埋骨塞外,那就不能不叫人浮想联翩了。遥想当年,班超投笔从戎,曾发愿“效命绝域”“弃身旷野”,但到了老年,还是忍不住上书皇帝:“狐死首丘,代马依风……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一位叱咤风云的猛士、抚定西域30年的伟丈夫,尚且如此渴望回到祖国——哪怕只踏进玉门关一步也好,何况柔弱才女蔡文姬。如果不能归汉,她就只能和昭君一样,借着夜晚的月光,魂灵孤独地飞回故乡。昭君远嫁匈奴,化干戈为玉帛,给汉匈边境带来长达半个世纪的安宁,这功绩确是伟大的。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把只顾穷兵黩武、懒问部下死活的汉武与横槊赋诗、东临碣石有遗篇、于戎马倥偬的间隙赎回文姬的魏武比,谁更有英雄情怀呢?可谓“奸雄也许成人美,一曲胡笳百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