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反哺画意
中国的题画诗,在世界艺术史上可以说是一种独有的美学现象。
题画诗不仅是文学和美术的结合,其构成要素或曰重要媒介还有书法等。诗书画(“印”在某种层面讲也是书法的延伸)三位一体、浑然妙合,被视为传统绘画的上乘之境。
不过,对于题画诗的起源,可谓歧说纷纭。有人认为其源头可上溯魏晋时代,并以支遁的《咏禅思道人诗》和王彪之的《二疏画诗》作为题画诗的缘起。也有人认为题画诗发端于六朝,如周积寅在《中国历代题画诗选注》前言中说:“题画诗并非创始于杜甫,六朝时有些诗人就为画扇、画屏咏过诗。”
还有人认为题画诗滥觞于宋代,理由是宋以前绘画大都不见题跋。钱杜的《松壶画忆》言道:“唐人只小字藏树根石罅,大约书不工者,多落纸背。至宋始有年月纪之。”也就是说,自宋代起,诗画才构成一种相对稳定的新型关系。
对于此话题,这里不作进一步探究。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即“士夫画”这个概念乃苏轼所发之先声,使得之后的文人画才有了标榜文品、注重神韵、强调写意等审美规范和理论矩尺。
苏轼本人即为题画诗的大家,存世作品还不少。这里,我们对较具代表性的几首题画诗略作品读。
苏轼最著名的一首,应为《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是苏轼为好友惠崇和尚画作《春江晚景》所作的题诗。画已不传,诗却绵延相传,成为千古名作——
几枝赏心悦目的桃花,逸出雅淡的竹林,与之红绿相映、疏影交错;一群水鸭从远处嘎嘎游来,一个“暖”字何其传神,立显和乐融融的春时气氛。
在画幅下端的江滩上,蒌蒿遍布,芦苇爆芽,正是河豚抢上水的良时。惠崇和尚的画里有河豚吗?想来是没有这个意象的。这是诗人对于画意的生发,或者说作合理的弥补和想象。诚如清代方薰所云:“高情逸思,画之不足,题(跋)以发之。”
值得一提的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诗意引发后世许多的“诗意图”,恰好印证了苏轼的那句话:“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近代以来,以古人或伟人诗意图的形式涌现出的佳作,更是不胜枚举,可称之为诗意对画意的反哺。
再举苏轼《郭熙秋山平远二首》其一:“目尽孤鸿落照边,遥知风雨不同川。此间有句无人识,送与襄阳孟浩然。”
首句呈现一种寥廓苍茫的画面。第二句使人恍然遥想共此风雨的远方。第三句分明是说其实诗句已埋进郭熙的画里了,可又有多少人能领会呢?这是苏轼游思缥缈,发思古之幽情。末句可解释为不如请唐朝的孟浩然来解读吧,或推荐孟浩然来画中摘句吧。
这样的题画诗,风发峻远,大大拓展了原画的审美空间。如司空图《与极浦书》中所说的那样:“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谭(谈)哉?”画中具体的造型、色彩乃表层的“象”和“景”,是直接可以感知到的;深层的“象”和“景”是看不见的,不在画面之中的。只有超越造型实体、突破感知维度,才能让“不可见”成为“可见”,让“无”生“有”。
富有画意和诗意的,还有《书李世南所画秋景二首》。择其中一首如下:“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倒出霜根。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
这画还在吗?很遗憾,也不在了。从中可以看出,画作为纸本的流传性,远不如文字口耳相传的生命力。然而通过苏轼的题画诗,依然可以进入李世南的画境——
那是一片江南草泽芦苇的萧瑟景象,一叶扁舟载着隐者漂泊,将驶向何方呢?苏轼用空灵的笔触,点出一处“黄叶村”的所在。江南有名叫“黄叶”的村落吗?未必有,但“可以有”,秋叶飘落之地或船主的家园即是。以画外的“黄叶村”照亮野旷的秋景,使萧然、清冷甚至有些遗世独立的气氛,转瞬有了别样的意境。
在苏轼的题画诗中,还有一首堪称直接的“画论”,影响深远,不能不提。那便是《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仅录前六句:“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对诗情画意作整体合一观,又点出文人画的要旨,即脱略形似,以求写意传神。
从苏轼的题画诗中,不难看出文学对于绘画的介入、牵引和提升。所以到了元朝,杰出的画家如赵孟頫、黄公望、倪瓒、吴镇等无不擅画能诗,且画作中常以自家诗作和高超的书法进行大段的题跋,可谓打通了门类的边界,把诗、书、画三者融为一体,开辟出崭新的艺术境界。
继起或迄今的画家,渐以前人之诗题跋自己的画,书法或可观,文辞则与先行者相去甚远,故只能以藏拙的方式多作“前引”。甚或除名款外,连书法也在画上“隐身”了。倘揆情度理,深入分析,这话题又牵涉太广,莫如就此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