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3年第6期|钟法权:新兵下连
一
二个月的新兵训练终于结束了,这是我们所有新兵日思夜想的期盼。
新训结束,标志着我们一千多名新兵将无可选择地连续分配,直到最基层某一个岗位上。我与同镇入伍的一百多个老乡像被打包一样,分配到了紧邻乌苏里江的完达山脉的一支边防部队。非常巧合的是,我与同在一个新兵排的“犟驴”方大印、“短腿”刘大火、“眼镜”张红岩幸运地分到了一个班,中途又增补了一个说话像女孩子轻声细语的李北。
我们那年入伍的新兵有着相互给对方取绰号的嗜好。原则上基于个人的外形和性格特征,具备形象、恰当、好记的基本要素,因而不少老乡都有自己特色鲜明的绰号。方大印之所以叫“犟驴”,就是他生性倔强,不听人劝,还爱抬杠。刘大火叫“短腿”,是因为他上身长下身短,尤其是小腿特短,所以被取了“短腿”的绰号。张红岩是我们一千多个同年新兵中唯一戴眼镜的人,其实他的视力并不低,虽说没有达到1.5的标准,可也过了1.0的标准线,所以叫“眼镜”。每个人的绰号,一经在老乡中间叫响便很快传开,这个人从此有了替代名,就像部队的代号一样。
据县武装部记载,我们那一年兵是县武装部自成立以来,当兵最远的一批兵,坐火车整整走了一个星期,足足跨越了大半个中国。金秋十月从老家启程,抵达大兴安岭新训部队驻地时已是大雪飘飞。
新兵下连再分配那天,天色阴沉,细碎的雪花有气无力地在空中飘飞,千余新兵背着被包,提着制式黄色的帆布包站满了整个操场,新训团参谋长按照提前拟定的分配方案一页一页地点名。点到中途时,风雪中终于传来了我的名字,分配的单位是番号,由一组数字组成,让人根本不知部队驻扎何地。名刚点完,人还在发愣,便被接兵部队的干部带出了新兵团的队列,带到了操场一侧的车场,再一次点名确认后,登上汽车继续向北前行。
起伏的群山,皑皑白雪,望不到尽头的森林,荒无人烟的冰天雪地,让人既兴奋又压抑。登车时还是的欢声笑语,面对一路向北的车程,大家心里不免打起鼓来,难道我们被分配到了最远的边境线上不成?满车的人都不再说话,接兵的干部几次鼓动唱歌以活跃沉闷的气氛,可歌唱得却有气无力。暮色之时,汽车终于驶进了一个山口,在白色的原野中,我们终于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军徽,看到了一个威严的大门,看到了一片片红色的房顶,山凹中错落有致的营房,将是我们接下来战斗生活的地方。
现实情况是,我们被分配到了离国境线不远的一支边防部队。部队驻扎在一个宽阔的山沟里,三面环山的险要地形,被称之为咽喉要道,为兵家必争之地。特殊的地理位置,面对的却是西北利亚刮来的寒风直接吹打,据说冬季最冷的时候,气温零下40多度,可谓滴水成冰、哈气成雾。
我们身穿棉衣棉裤、外套皮大衣,脚穿大头鞋,臃肿得像北极熊一样站在团部办公大楼前接受了再一次分配。非常庆幸的是,我和方大印、刘大火、李北分到了一营一连六班。新兵下连当晚,各连队、各单位都加了菜,我们一连是四菜一汤,其中酸菜炖粉条上了一大盆,这道菜是我们到东北两个月后第一次品尝。我们每个新兵都吃了几大碗,方大印就吃撑着了,晚上澡堂洗澡时,下到水池都无法弯腰。刘大火干脆放弃了洗澡,一个人心甘情愿靠墙而立,以助消化。
新兵下连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上午是个人整理内务时间,也就是洗衣服、写家信。下午连队举行了欢迎仪式,其中一项就是老兵与新兵开展篮球友谊赛。“犟驴”方大印虽然只有一米七五,可他在我们同龄南方兵中却是出类拔萃的高个子,虽然篮球打得很一般,可他毕竟会三步跨栏,三分投篮也能创造意外,自然被选入了新兵篮球队。比赛是在当天下午二点半进行,篮球场就是我们的操场。篮球场两边摆上两张桌子,供连排干部入座。记分牌是固定式的铁架立在操场一侧的正中。为了体现公正公平,正副裁判分别由一名老兵和一名新兵担任。刘大火在家读高中时做过裁判,而且动作幽默风趣,自然被新兵篮球队推举为裁判。“眼镜”张红岩与另一名老兵负责翻记分牌。短暂的热身后,比赛正式开始。刘大火因为下身短,每当快速跑动时,他的两条腿像风火轮一样赢得了老兵新兵的满堂喝彩。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是他夸张的裁判姿势,因为腿短,无论是哪一方获得发球权,他都会猛然往下一蹲,身体大幅向一侧倾斜,人就像武大郎坐在了矮凳上。
比赛进入到了你追我赶的高潮。打后卫的方大印,一下子蹿到了前锋的位置,一个远投,球进得三分。可是老兵裁判却只判了二分,理由是脚尖过了三分线。方大印是出了名的倔犟,他当场抱着篮球跑到翻分牌前,将二分纠正为三分,由落后一分变成了平局。新兵人数众多,一时掌声雷动。
此时,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老兵队员走向了记分牌,对正得意洋洋的方大印说:“小子,我们也不和你计较,你要是敢用舌尖舔一下记分栏的铁杆,这三分我们就认了。”
阳光闪烁着道道金光,方大印神采飞扬的脸庞洋溢着青春的光芒。因为首投三分的成功,一时热血澎湃,再加上生性倔强,老兵话毕,他没有半刻犹豫地走向记分牌,身体向前一弯,伸出长长的舌头,像蛇芯一样伸向了冰冷的铁架。当他舌尖触到铁横杆的一刹那,一股强大的吸力像磁铁石一样将他的舌尖粘在了铁杆上,他心想不好,上了老兵的当,赶紧收缩舌头,舌尖竟然被牢牢地粘住了。
此时,站在一旁的老兵幸灾乐祸地说:“小子,要不要用开水给你帮个忙。”方大印是个有血性的人,哪里容得他人戏弄,一股热血直涌脑门,上下牙咬住舌身,猛地用力向后一扯,舌头回到了他的嘴里。只是舌尖上的肉皮留在了记分牌的横栏上。他下意识地将一时挨了冻又受了伤的舌头在嘴里动弹了几下,只觉得一股血腥味在嘴里弥漫。他走向球场的边沿,朝一米开外的雪堆喷吐了两下口水,洁白的雪堆上顿时盛开出两朵血红的梅花。
通信员受连长的示意,快步跑到方大印的身前,问:“疼不疼,要不要到卫生所找医生包扎。”
方大印半张着嘴,瓮声瓮气地说:“小事一桩,继续比赛。”
全场的新兵一齐鼓掌,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二
篮球比赛结束后,以班为单位举行新老兵见面会。
会上,方大印勇舔记分牌成为热门话题,都关心他舌头疼不疼,“眼镜”张红岩让他把舌头伸出来给大家瞧一瞧,看粘去了多大一块舌肉。方大印虽说舌尖正一阵阵锥心地疼,可他还是坚持半张着嘴说:“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刘大火半是关心半是埋怨地说:“犟驴就是莽撞丫糊,没有把舌尖粘掉,算是万幸。”
满脸络腮胡的老兵开心地问:“什么叫丫糊?”
刘大火说:“丫糊就是糊涂、莽撞。”
络腮胡老兵活学活用地说:“你这个新兵蛋子,确实很丫糊,为了一分的球,让你舔,你就敢。”
全班人听了都哈哈大笑。副班长杨亚军好奇地问:“你们老家冷不冷?”
刘大火是个爱表现的人,马上抢着说:“哪里会不冷,冷得上牛皮凛,里面穿了巴裹子,外面再穿滚衫子,还冻得人流清鼻涕。”
杨副班长一脸不解地问:“什么叫牛皮凛、巴裹子、滚衫子?”
刘大火笑着说:“我们老家的土话,牛皮凛就是在雪地上凝结的一层结晶体,巴裹子就是棉背心,滚衫子就是罩衣。”
杨副班长感叹地问:“你们说话像外星人,你们那儿用什么取暖?”
刘大火递给老兵一根烟,接着说:“烤火笼子,就是把干柴架到一起点燃取暖。”
方大印一见刘大火爱说又说不明白,于是站起来说:“我们冬天上学,手里就提个烘笼子,一边走,一边涮(轮圈圈)。”
东北兵听了一时云里雾里,问什么叫“烘笼子”,什么叫“一边涮”。
方大印一看老兵有兴趣,于是一边解释一边用手比划,说:“烘笼子是用坏了的铁瓷碗做成,在两边端口用钉子各打两个眼,穿上铁丝吊在手中,装上柴火头子,放上引火头,为了让柴火头子马上燃起来,我们是一边走一边涮。”
另一个老兵问:“什么叫涮?什么叫柴火头子?”
方大印笑着说:“涮就是旋起来。柴火你知道吧?就是把燃烧过的柴火用钳子夹出来,放进一个坛子里,盖上盖子,在缺氧的状态下,柴火头子就自动熄灭,熄灭后的柴炭就叫柴火头子。”
刘大火见老兵们大眼瞪小眼,提醒方大印说:“这儿是大东北,你尽讲我们家乡土话,他们哪里听得懂,我来解释,烘笼子就相当于《红楼梦》中晴雯说的汤婆子、凤姐用的手炉;柴火头子,就是炭,炭你们应该知道吧?”
络腮胡老兵一见短腿的刘大火拿腔拿调心里很是排斥,说:“我们小学都没有毕业,哪里读过什么《红楼梦》,你就别给我们卖弄你读的书多了。”
刘大火在我们同年兵中,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城镇兵。他父亲是镇里食品公司的杀猪匠,母亲是供销社的售货员,虽然不是什么领导,但与我们农村兵相比,他是镇上的人,吃令人羡慕的商品粮。刘大火当兵前叫刘大贺,我们那儿的人是“贺”“祸”不分,常拿他开心,说他又惹祸了,还是大祸。因而他对自己的名字一直不太满意,一直有心想改名。当兵时机会来了,那时没有身份证,也没有档案,他在政审表和体检表上将名字写成刘大火,出处是李白的《太原早秋》:岁落众芳歇,时当大火流。其意为红红火火,刘大火就成了他的官名。刘大火从小在小镇上长大,相对而言见多识广,闲书比我们读得多。他见老兵对他的炫耀较为反感,知趣地不再接话,把嘴对着我耳朵小声说:“土老鳖,懒得理会他。”
另一个老兵又问:“冷了烤火可以,睡觉怎么办?有炕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眼镜”说:“我们那儿冬天虽然冷,也就是冷一月两月,挨一挨就过去了。我们不睡炕,没有到东北之前,我们就不知道炕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在家都睡床。睡炕暖和是暖和,可一个炕上睡上十几个人,不是张三打嗝,就是李四放屁,不是王麻子起床尿尿,就是王五说梦话,让人睡觉不踏实。”
络腮胡老兵开心地说:“你小子说睡炕不好,今天晚上你就在门后睡行军床,半夜里看不把你小子冻得抽筋。”
高班长一看如此扯下去,扯到晚上吃饭也扯不完,便敲了一下桌子说:“说正题啊!介绍一下本人,谈一下今后的打算,就不要东扯西拉了。”
老兵们是不会率先开口发言的,高班长只好点名让我们新兵先来。沉默了大约一分钟,爱出风头的刘大火率先站起来介绍说:“我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我们家乡的小镇上,高中毕业就参了军,从学校来到我向往的军营,我决心好好干,来年参加军校考试,以便将来更好地为国防建设作贡献。”
络腮胡老兵讥讽说:“我建议你考‘八一’体工学校,毕业了到‘八一’队当裁判,绝对的自成一体、独树一帜。”
刘大火接过话题说:“我不考体校,我要考大连陆军学校,毕业后还回咱们连队,看我怎么收拾那些调皮捣蛋的欠揍兵。”
络腮胡老兵说:“我劝你别回来。”
刘大火问:“为什么?”
络腮胡老兵说:“那样你的腿还会再短一截。”
刘大火不明白地问:“到那个时候,我就是堂堂的军官了,身穿四个兜,脚穿方头皮鞋,只会变高,腿怎么就短了呢?”
络腮胡老兵正欲张口,却被高班长抢先制止了,说:“给我打住,尽说些没用的,下一个发言。”
方大印站起来说:“我也是高中毕业,前年,我报名参军,身体也合格,可我们一个生产大队验上了两个,因为我年龄小一岁,我就没走成。不然我就到南方当了航空兵,我也是要考军校的,我不想考大连陆军学校,我想学张华,考第四军医大学,将来当一名军医,救死扶伤。”
络腮胡老兵说:“你们两个他妈的完全拧巴了,你方大印才应该考大连陆军学校,个子高,不像刘大火矮挫挫的。”
刘大火马上站起来,说:“你看看,我和‘犟驴’一样高,都是一米七五。”
络腮胡老兵讥笑说:“可你的下身却比人家短了一大截,你比比看,你的上衣的下摆与人家的膝盖相齐。”
刘大火不服气地说:“你看我肩膀,再看我额头,我哪里比他矮。”
高班长马上制止说:“别比乎了,下一个。”
张红岩站起来说:“我叫张红岩,高中毕业后在家学了两年的裁缝。我当兵也没有太大的理想,我只想学门开车的技术,当一个汽车驾驶员。”
大个子老兵忍不住调侃说:“你们这帮南方兵,理想都不错,就是有点拧巴,你戴个眼镜,怎么开汽车?往墙上撞啊!”
张红岩没有反驳,只是张着嘴憨笑。高班长说:“坐下来吧,别站着了,下一个。”
小白脸李北生性腼腆,个子最矮,身高只有一米六,身体单薄,说话细声细语。他站起来说:“我与他们都是一个地方的,他们读了高中,我只读了初中。我只想考一个大专,我爹说了,当兵出来了,就不能再回去,再回去当农民挖泥巴,造死业,佬巴子都找不着。”
杨副班长问:“什么叫造死业、佬巴子?”
刘大火赶忙解释说:“造死业,就是苦得很,可怜得很;佬巴子,就是老婆。
杨副班长大发感慨,说:“知耻而后勇,知弱而图强,你们看人家南方兵就是不一样,就比我们东北兵有理想,我们到了部队有大米饭、有包子饺子吃,就满足了,报考军校的是寥寥无几,与人家南方兵相比差距太大了。”
络腮胡老兵不屑地说:“什么狗屁理想,不就是想跳出农门么?害怕找不到佬巴子么?由此充分证明,他们那疙瘩太穷了。”
高班长纠正说:“穷则思变,我赞成杨副班长的观点,刚才几个新同志的发言都很不错,有追求,有理想,符合做四有新人的要求,下面继续发言。”
络腮胡老兵是八一年入伍的鞍山兵,他只想把三年兵当完后复员回老家分配进钢厂当一名工人。杨副班长也是鞍山人,与大胡子是同年兵,他说他当兵是曲线救国,为的是三年服役期满安排工作进鞍钢。接下来是高班长和大个子老兵,高班长是八零年入伍的吉林农安兵,老兵是七九年的黑龙江鸡西兵,他们都是连队的骨干,都有着转志愿兵的强烈愿望。
三
那是一个北风呼啸的深夜,正当我们躺在温暖的炕上酣畅淋漓深睡的时候,班长第一个从床上一跃而起,高声命令:“紧急集合,不许开灯。”
寝室里,一片漆黑,只有门楣上的一扇窗子照进一点微弱的光亮。睡在炕上的人几乎是一跃而起,一齐跪在炕上摸着黑叠被子打被包。被包绳和被包带就放在各自的床头,打好被包,接下来才是穿衣服。睡在我左边的张江岩刚把被包打好,拿起棉裤就往裤腿伸,正欲伸第二条腿时,发现睡在一旁的刘大火也把腿伸进了自己的棉裤里。张红岩着急上火地大声说:“短腿,你把短腿伸到老子的裤腿里做什么?”
刘大火说:“你他妈的真是瞎子,这是我的棉裤。”
高班长拍着床板说:“紧急集合,不许说话。”
张红岩弯下腰去摸自己的枕头,发现棉裤还规规矩矩摆在床头,这时他才发现是自己错把刘大火的棉裤当成了自己的棉裤。
高班长站在地上不停地催促:“快快快,时间快到了。”
打背包时,因为慌乱,刘大火把被包带穿进了大个子老兵的被包带里,老兵转身背被包时,发现被包下还吊着一个被包,于是将刘大火的被包带解开抽出。等刘大火背被包时,背包刚上肩,就掉在了地上。他只好将被包放回炕上,重新穿好被包带。背包再上肩后,刘大火发现自己赤着脚,在炕头却找不到自己的大头鞋了。借着微光,他在门口找到了一只,在墙角找到了另一只,左穿右穿无论怎样使劲,一双大脚只有脚板进到了鞋子里。
此时,室外操场传来了整队、报数、点名的声音。刘大火只好将脚尖伸进鞋里,脚后跟露在外头,像跛脚鸭一样一扭一歪前倒后仰地往外跑。
北风在呼啸,清冷的月光将雪地映照得一片光亮。各班各排集合完毕后,开始以连为单位集合并整队报数。此时一米七五的刘大火才慢慢腾腾跑到队列跟前。连长看着歪歪扭扭的一个兵朝队列跑来,于是大声喝道:“咋回事?”
因为地上滑,穿着一双小鞋的刘大火走不稳当,再加上心慌紧张,脚下一滑人就倒在了地上。左连长高声问:“哪个班的?叫什么?什么情况?”
刘大火好不容易从雪地上爬起来,好不容易站稳,因为后脚跟踩着大头鞋跟上,人一下子又高了不少。他带着哭腔说:“报告连长,我叫刘大火,谁把我的孩(鞋)子穿跑了(湖北荆门人把鞋叫孩子)。”
左连长一听,一时云里雾里,很不解地问:“你说什么?谁把你孩子穿跑了,你带孩子来当的兵吗?”
刘大火一边比划一边说:“谁穿走了我的大孩子,把小孩子留给了我。”
左连长更是不解了,大声问:“你还有大孩子小孩子,有了孩子是咋来当的兵?”
刘大火一看自己说不明白,干脆脱下一只鞋举着鞋说:“谁把我43码的孩子穿走了,留下了这双小孩子。”
左连长听了是哭笑不得,但他还是忍住,上前一步说:“我想起你来了,你就是那个‘短腿’新兵裁判是吗?”
刘大火高声回答说:“那个新兵裁判就是我,我叫刘大火。”
左连长大声问:“你是哪个班的?”
刘大火说:“报告连长,绿(六)班。”
左连长很不高兴地问:“哪有什么绿班?”
刘大火只好纠正发音说:“我是一二三四五六的绿班。”
左连长走到队列中间,高声命令道:“六班全体出列。”
班长依照命令,将六班带到了队列的前面。左连长借着月光从头至尾看过去,只见站在队尾的李北双脚穿着一双像船一样的鞋,便问:“你叫什么?”
李北提高嗓音说:“报告连长我叫李薄(北),不是李白的白,是北京的北。”
左连长问:“你穿多大的鞋?”
李北说:“报告连长,我穿38码的孩子。”
左连长生气地说:“是鞋,不是孩子,你看你脚上穿的是多大的鞋?”
李北活动了一下脚,才发现脚上穿的大头鞋大出了许多,红着脸说:“我把孩子穿错了。”
左连长生气地说:“什么鸟语,还不快把孩子给换过来。”左连长说完,全连官兵忍不住发出开心的大笑。
此时,彭政委背着双手已经站到了队列一侧,在刘大火和李北换鞋的空隙,彭政委走到了队列前,和蔼可亲地说:“这帮湖北兵啊,说话难听懂。我那个通信员小陈,把吃饭说成“七饭”,卷舌音太重,你们各连要开展说普通话活动,帮助他们纠正发音,不然会影响正常交流。”
四
学说普通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有些词对我们来说是根深蒂固的。比如说,岩石的岩,我们从小到大都念“挨”,教我们的老师也都念“挨”,老家附近有个红岩水库,所有的人都叫“红挨水库”。眼镜张红岩,我们都叫他“张红挨”。班长拿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有时一不小心他也像我们一样叫“张红挨”。
新兵下连第三周,我们六班就出了一件更奇葩的事情。那天深夜12点到了换岗的时间,负责带岗的高班长没有醒,到点上岗执勤的方大印是鼾声如雷。站在营门口岗楼里执勤的刘大火到了下哨时间却左等右等不见人来换岗,面对零下三十五度的极寒,已经站满两个小时的刘大火冻得全身直打寒颤。可他又不敢弃岗,因为班长反复强调,要是谁敢擅自离岗,轻则作检查,造成恶劣影响的还将被严肃追究。
漆黑的夜晚,除了落雪的声音,就剩下鬼哭狼嚎一般的北风呼叫声。寒风从木板缝里钻了进来,岗楼冷得像冰窟一样。刘大火冷得不停跺脚,嘴里哈出的气,很快在眉毛、绒帽上结了一层白霜。此时,从岗楼马路对面生活区里突然传来几声猪叫。刘大火在白天帮厨时跟着生产班的老乡小麻子喂过猪,在一排低矮的猪舍里,靠近营院大门旁有一间用来煮猪食的伙房,那里堆着柴禾和麦秸秆。他脑子里灵机一动,决定抱柴禾到岗楼生火取暖。他当即一把推开岗楼的木门,踩着齐膝的积雪,迎着刀子一般的北风跑向马路对面的猪圈,抱起柴禾和麦秸秆的同时,他还顺手拿了一个小猪吃食的瓦盆。
在仅容两人站立的岗楼里,他将瓦盆放在岗楼的中间,架上麦秸和柴禾。麦秸干透了,是遇火就着,很快一盆火就旺盛地燃了起来,小小的岗楼顿时变得温暖无比。正当他烤得起劲的时候,岗门被一阵狂风吹开,寒风将火苗吹向了他刚才堆放麦秸秆的角落,遇火就燃的麦秸“呲”地一下燃了起来。情急之下,他赶忙用双脚去踩,慌乱之中,瓦盆被他踩翻,散落一地的火苗,先是引燃了一旁的柴禾,接着引燃了木制岗楼,烈火顿时形成。
闪亮的火球在纷飞的大雪中,以不屈的力量熊熊燃烧。
吓傻了的刘大火提着枪冲出岗楼,一边呼叫着救火,一边朝着连队的宿舍楼跑去。
深夜,刘大火的救火呼叫声,被狂舞的大雪声、呼啸的北风声所掩盖,直到他跌跌撞撞拉开连队的大门,惊慌失措地冲进宿舍,一阵失魂落魄的乱叫,熟睡的战友们才被他失魂落魄的叫声吵醒。
高班长一屁股坐了起来,听了刘大火的讲述很是惊愕,以为刘大火冻傻了,或者因误岗而恶作剧。看着刘大火满脸的烟垢,才知大事不妙。赶忙问:“哪儿失火了?”
刘大火结巴地说:“岗楼失火了。”
高班长这才抬腕看表,时针指向凌晨二点,离换岗时间已经过了整整两个小时。高班长慌了神,急忙下令全班起床,他三下两下穿好衣服,再穿上大衣,戴上绒帽,拿上脸盆,向室外冲去。
大雪在狂舞,风雪在肆虐。推开大楼的大门,风吹得人喘不过气来,没膝的积雪消磨了奔跑的速度,在黑暗中的雪地上,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燃烧的火光奔去。当我们以最快速度靠近时,火光像耗尽了的油灯,在密集的雪花中渐渐暗淡下来。那一堆通红的余火,像从宇宙中落下的陨石,在黑夜与洁白的雪花中发出耀眼的光芒。
高班长带着全班人员赶到现场时,呈尖锥状的军绿色木板岗楼消失了,那儿只剩下了一堆篝火。高班长害怕余火被狂风吹飞,引发山火,赶忙用脸盆掏雪,往那燃烧的火堆泼去。一盆两盆,接下来是长长的队伍用雪灭火。连长、营长、团长,他们无不莫名其妙地问,大雪天的,岗楼怎么会失火?在雪地里只露出上半身的刘大火持着哭腔回答:“我冷,我烧火取暖,岗楼被点着了。”
连长听了张大嘴巴大骂:“你是猪脑壳吗?岗楼里也敢生火。”
营长气愤地说:“这兵也胆子太大,敢放火烧岗楼。”
彭政委也被惊动了,待他赶到时,被雪盖着的火堆正冒着缕缕热气。彭政委倒是冷静,心平气和地对着生气的营长和连长说:“你们也别骂人了,要冷静想一想,要弄清楚一个新兵站岗为什么要烧火取暖。”
高班长听后紧张得张大了嘴巴,冷飕飕的寒风从嘴里直入身心。再过几个月,就到了转改志愿兵的考核阶段,这一把火,自己还能转吗?在回去的路上,他脚步发飘,几次差点跌倒。
第二天,一大早,团部保卫部门的人就把刘大火叫到了机关。一开始,他本想一个人担下全部责任,可他经不住彭政委几句和蔼体贴的暖心话,便一五一十地把昨夜为什么在岗楼里烧火取暖的前后经过讲了出来。问话结束时,彭政委还表扬他是个诚实的战士,鼓励他好好干,引以为戒,不要背思想包袱。
刘大火忐忑不安的心绪安稳下来,两行热泪奔涌而出。他原以为自己的军旅人生因为火烧岗楼而终止,没想到遇上了开明的领导,新的希望和美好的前程又在心中升起。他激动地一再表示,一定不辜负首长的教导,轻装前行,争当优秀士兵。
连队很快拿出了处理决定,给六班班长高树人、战士刘大火各打五十大板。彭政委看了处理结果很是不爽,认为主要责任在班长,正因为误岗,才导致岗楼被烧。最后是高班长在全连军人大会上作检查,刘大火在全排大会上作检查。
一个木板岗楼并不值钱,关键是站岗的哨兵把岗楼给烧了,这笑话一时传遍了守备部队的上上下下。团长、政委到上级机关开会,常有同级跟他们开玩笑,要不要给A团支援一个不怕被火烧的铁皮岗楼。
一个星期后,赶上团装备仓库执勤轮换,而且正好轮到我们一营,营长就把仓库执勤的任务下达给了我们一连,连队又将这一任务下达给了我们六班。六班是战斗班,按常规是不会执行这样执守仓库任务的,一般都由勤杂班担负,可是谁让我们六班出了火烧岗楼的事件呢。
五
任务下达后,我们六班在高树人班长的率领下,全副武装,徒步行走三公里,在中午12点按时赶到了更加偏僻的深山仓库,接下了为期半年装备仓库的值勤守卫任务。
装备库房建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山坳里,因为天然的地理环境,仓库只设了两个警卫执勤点,第一个是设在进入库区的南门点,第二个是设在东山顶上的执勤哨。仓库南门无论是住房设施还是生活条件都相对较好,而东山顶上,离南门还有近五公里,哨所建在山顶上,山高路远不说,居住、执勤和生活环境,都远远不能与山下的南门相比,大雪封山,断水断粮断电的事时常发生。按照惯例,由班长带着五个人留守南门,由副班长带四个新兵上东山顶上。高班长让杨副班长挑人,杨副班长让我们自己报名,刘大火自知全班被安排进深山守仓库,全是因为自己的过失,便第一个报了名。方大印听老兵说,站在东山顶上不仅可以看到波澜壮阔的乌苏里江,天气好的情况下还能看到河对岸冬天也穿长裙子的俄罗斯姑娘,无限的风光与美丽的诱惑,让方大印产生了遐想,他紧跟着报了名。我见刘大火、方大印报了名,也跟着举了手。我想到东山顶上,山高路远,人相对自由,有闲暇时间多读书。李北是那种文静、慢性子的人,刚开口,高班长就发了话,我们四个人随杨副班长上东山顶哨所执勤,只是反复强调不许再出火烧岗楼的类似事件。
在南门执勤点吃完中午饭,我们就乘坐装备仓库派出的一辆嘎斯车前往东山顶。汽车刚刚走完平坦的库区公路,来到东山脚下,爬第一个陡坡时就熄了火。无奈,我们只好下车步行,身上除了背的背包、枪支、行李,每人手里还提着一袋食品,要么是米面油,要么是肉蛋菜,反正是肩背手提。
公路在原始的森林里绕行,时不时有冻僵了的松鼠和老鹰在高高的树上慢慢腾腾地跳跃,时不时耳朵里传来几声狍子和狼的尖叫声。面对辽阔的森林,刘大火的压力瞬间得到释放,整个人又回到了火烧岗楼之前的轻松状态,恢复到了往日爱说爱逗爱笑的样子。他跟杨副班长说:“班长,我刚才听到了狼叫,如果路上遇到狼讨吃的怎么办?”
杨副班长说:“那还不简单,把你留下。”
刘大火说:“那我就把手里拎着的肉奉献给狼。”
方大印说:“你把肉给了狼,难道让我们在东山顶上过苦行僧的生活吗?”
说到狼,仿佛狼就蹲在我们眼前的山冈上、某一个树洞里,或者正悄悄地跟在我们的身后。刘大火抖抖手中的冲锋枪,说:“要是真遇上了狼,我就给它一梭子,正好打了带上山炖狼肉吃。”
杨副班长说:“你可别乱来,库区里绝对不允许乱开枪,一旦引发山火,那可是天大的事情。”
登高望远,眼前的山峦,一片冰雪世界。方大印豪情满怀地吟诵起了毛主席的《沁园春·雪》。刘大火喘着气,说:“犟驴,你就别诗情抒怀了,你劲大,能不能学学雷锋,帮我把手里的这块肉提上。”
方大印拧头看一眼大火,说:“短腿,我问你,兔子是后腿长,还是前腿长?”
刘大火不假思索地说:“如此简单的问题你还想考我,肯定是后腿长,前腿短。”
方大印一脸坏笑地说:“兔子跑下坡,就容易栽跟头,你与兔子相反,正好是爬上坡不行,下坡就直接出溜。”
刘大火知道上了当,马上回击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不像你犟驴,用舌尖去舔冻铁。”
方大印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反击说:“与你短腿相比我还是差多了,在岗楼里生火,一把火把自己烧成了全团的‘名人’。”
刘大火也不示弱,继续挖苦说:“犟驴,你要是现在敢用舌尖舔一把枪管,你就是天下第一犟人。”
方大印笑哈哈地说:“你也别激将我,你是想让我舌头短一截,成个夹舌子。”
走在前面的杨副班长回头问:“什么叫‘夹舌子’?”
刘大火说:“夹舌子就是说话结巴的人。”
越接近东山顶,路越陡峭。刘大火腿短,爬山路更加吃力。他是一边走一边抱怨,说:“为什么要把哨所建在东山顶上,半山腰不也一样把仓库看得完完全全清清楚楚么?”
杨副班长说:“你懂个球,在山顶上设置哨所,可不是为了单纯看仓库,而是要居高临下,既守住了东边,又看管了四周。”
方大印奚落大火说:“你个刘短腿,我们都没有叫苦,你倒叫起苦来了,我们被安排轮值守仓库,就是因为你火烧岗楼。”俗话说打蛇打七寸,方大印一句话点到了刘大火的穴位上。刘大火不再吱声,快跑几步,跟在了杨副班长的身后头。
又是半个小时急走,我们终于靠近了东山顶。东山顶上哨兵看到我们的身影后,马上报告了全哨的兄弟,一个个欢呼雀跃地跑出哨所的大门,迎接我们的到来。他们一个个满脸黝黑、胡子拉茬,如果不是穿着军装,他们的模样跟常年居住在山里的猎民并无二样。
一个叫陈自豪的老兵班长拉着杨副班长的手说:“可把你们盼来了,现在马上下山,我们还真有点留恋山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用出早操,自己想吃啥整啥吃,唯一的缺点是没有洗澡的池子,一个月不洗一次澡,全身都痒痒。”
陈班长把我们迎进哨所后,向我们介绍了哨所担负的任务,诸如白天一定要把岗站好,主要是防范山火,防止有猎民蹿入军事警戒线到库区打猎,当然也要提防不法分子潜入库区盗窃武器装备。陈班长还介绍说,夜晚站岗变成了室内值班,主要是给炉子加柴,不然会冻死人的。陈班长介绍完情况后,便急不可待地背上枪和早已打好的被包,带着自己的几个兵,向山下走去。
执勤哨设在平房的顶上,走“之”字形上到二楼,哨楼架在房顶上,虽说是木质的哨楼,却全用碗粗的圆木镶成,比一般的哨楼大而坚固,可能是考虑到了防寒、防风、防雨雪,四面的瞭望窗也是双层的玻璃,可全方位瞭望警戒。
瞭望镜里,一切景物清晰可见。浩浩荡荡的乌苏里江像一条白色的玉带蜿蜒盘旋在冰封的山谷之中,两国的山川大地,除了一望无边的森林,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遥远的村庄隐隐约约,村庄里的人只是一个黑点,哪里看得清穿裙子的俄罗斯姑娘。
我们轮流看过瞭望镜后,杨副班长让刘大火留下值头班,而我们则下哨所里打扫卫生。杨副班长一再强调,打扫卫生要仔细,把里里外外扫干净,不然留下虱子会咬人的。
炕临窗而建,炕是那种土坑,上面铺了一层苇席,我和方大印把苇席卷起来,拿到室外挂在晾衣架的铁丝上,好让零下35度的气温冻死有可能存在的虱子,然后回屋仔细地扫炕。打扫完睡觉的屋子,我们又开始打扫厨房,厨房收拾得倒是干净,只是所有的柜子都空着,只有豆油剩下了半瓶,盐剩了半罐。难怪上山前,杨副班长是什么都要,原来上山后就是自己居家过日子。
犟驴、短腿和我虽说都会做饭,可我们对和面、擀面、揪面片、煎饼、包饺子、包子之类是一窍不通。杨副班长说:“我必须尽快把你们培养出来,不然我这个副班长就成了你们的炊事员。”
于是,杨副班长从和面、擀面开始教我们煎面饼。我问:“为什么不煮米饭?”
杨副班长说:“这儿是大东北,分给哨所的是面多米少杂粮多,一个星期只能吃三顿大米,要学会做面食。”
当杨副班长把面饼摊在锅里煎烤时,站在一旁的方大印不屑一顾地说:“煎粑粑不难,我们从小就会煎粑粑。”
刚下哨的刘大火说:“你在家煎的是死面粑粑,杨班长煎的是白面粑粑,你是南辕北辙。”
杨副班长问:“什么是死面粑粑?”
刚下哨的刘大火说:“死面就是用泡软了大米磨成的面,做的粑粑叫死面粑粑。
杨副班长说:“你们说话伸不直舌头,而且土得掉渣,为什么不叫米面粑粑,非要叫死面粑粑,多难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拉屎的屎呢?”
方大印倔强劲又上来了,抬杠道:“我们说话土吗?那是卷舌音,没有发酵的大米面,当然叫死面粑粑了。”
杨副班长用锅铲敲了两下锅沿,然后将锅铲交给方大印,说:“我看你能说会道,今天这个面粑粑,就由你来煎,煎好后,打一个大葱鸡蛋汤。”
六
在哨所的日子是寂寞的,时间漫长,仿佛生了铁锈。
我们四个新兵没事就爬到楼顶的哨楼,聊天,看日出日落,看乌苏里江两岸的风景,嘲笑犟驴每天盯着瞭望镜,看冬天里也穿裙子的俄罗斯姑娘。短腿则用他那心爱的口琴吹《乌苏里船歌》。
清明节快要到了,西北风依然坚硬。清明当天上午还下了一场小雪。在南方夭艳的桃花李花都要凋谢了,可完达山脉依然处在寒冷的冬天,不见春天的影子。
雪下得很短暂,也就一个多钟头吧,雪停日出,一片艳阳天的样子。吃过中午饭,由我值岗,闲得没事的刘大火、方大印便上到房顶看还没有解冻的乌苏里江,看乌苏里江两岸的风景。清明当天上午,高班长再一次打电话,叮嘱我们保持高度警惕,防止有人在附近的山里上坟而引发山火。大约二点多钟的时候,东山西北方向的山坳里突然升起一股浓烟,不一会儿就有了明火闪现。我马上让刘大火、方大印把发生山火的地方向杨副班长报告。正睡午觉的杨副班长披着大衣就上到楼顶,拿起高倍望远镜看了那起烟的地方,从地理位置上判断,离我们东山顶还有三四个山头,相距十多公里。可杨副班长不敢大意,还是把这一情况报告给了山下的高班长,高班长马上打电话向连首长作了报告。
火是在下午三点突然增大的,原因是起风了,而且是西北风,火势很快朝我们坚守的东山主峰滚来。原始森林里着火,有一个特点,火头借着风势先是在树梢上燃烧,过火之后,灼烈的高温才将地上的落叶引燃,然后再从地面向上燃烧。那燃烧的阵势,与滔滔的洪水极其相似。着火点看着离我们很远,半小时不到,火势就逼到了我们守着的东山脚下。按照防火预案,经高班长同意,李北留守哨所,杨副班长带着我们拿着扫把和砍刀,沿山脊的隔离带赶往火势来袭的地方坚守。
为确保装备库房安全,库区沿山脊架设了铁丝网,修建了宽约二米的隔离带,隔离带里不仅树木被砍掉,地上长着的杂草也被打掉。杨副班长带着我们抵达大火将要经过之地,及时对雪上的落叶和干柴进行了清理,以防火势侵入库区。
建在原始森林里的军械仓库最怕着火,部队在接到火情电话后,扑火队伍正源源不断赶向东山顶哨所。
东山顶因为自身的高度,火势在山腰上打起了徘徊。就在我们看着火势将要后退的时候,一股强劲的风从山谷刮向山顶,火势借着风势踏着树梢向山上涌动。因为山陡的缘故,涌动是缓慢的,有时就像蟒蛇吐出的芯子一收一缩。大火最终还是燃烧到了防火隔离带边缘,按照杨副班长的分工,我们一人把守一段。方大印坚守哨所一侧,杨副班长守在东面,刘大火守在中间,我守在西头。火势最先还是从刘大火坚守的山坳处滚了过来。滚过来的火潮并不是贴着地面燃烧,而是在树梢上跳跃。因为有隔离带隔出的空白,火头几次都没能从空中跨过。火借风势,风借火势。随着树下原始森林的积叶和腐朽物的混合燃烧,温度一再提升,火苗也就相应增高,而且力量再增大,最终火苗越过了隔离带。先是树枝上残留的枯叶枯枝得到了响应,火苗开始从树梢往下燃烧,地上的积雪很快开始融化,灼烫的高温又引燃了地上的落叶和多年的枯枝。开始只有很小的面积,刘大火抡起扫帚拼命地拍打,杨副班长第一时间赶过来支援,方大印也被杨副班长叫了过来,我们四人齐心协力围着火打。杨副班长很有经验地一边打火,一边告诫,千万不要打迎头火,要顺着风打,不然会被烟火熏着呛死。
危急时刻,高班长带着人赶到了火场,不一会儿连队上百号人也都赶到了东山顶。人多力量大,再加上大火烧到东山顶的背面后,因风力减小,火势很快得到控制。连长及时下达了清除余火的命令,以班为单位对过火之地进行清剿。
刘大火与杨副班长跟着火的屁股后面一直用力拍打。他们的扫帚打秃了,就用砍刀砍了一根松树枝,追着火打,眼看打到一个山崖前,大火已经穷途末路,一场大火即将扑灭。就在他们可以喘口气的时候,山谷里突然刮起了一股旋风,旋风几乎是立地而起,然后再向前扩散,在迎面碰到山崖后,又变成了回旋风,回旋风变得更加穷凶极恶,以势不可挡的架势迎面朝我们卷了过来。杨副班长一见调转的风向火势心知大势不妙,情急之下大喊一声:快,快,快,往山上撤。说时迟,那时快,火势像浪潮一样扑了过来。刘大火先是被浓烟熏得看不清脚下的路,接着是被浓烟所呛,再接着是双脚踩到了光溜的冰块上,随着身体的倒地,他开始快速朝着岩下燃烧的火丛溜滑。杨副班长在刘大火跌倒的一瞬间,伸出手抓住了倒地的刘大火,可是刘大火向下滑行的惯性太大,竟然也把杨副班长带倒,人也跟着滑向了崖下的火丛。
眼前发生的一切,太突然了,我和方大印是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当时,我们脑子里一片空白,在刘大火、杨副班长坠入崖下的火丛后,我们才反应过来。我和方大印蹲在崖石上大声地呼号,一会儿叫刘大火、杨副班长,一会儿呼叫快来救人。
连长吹着哨子,指挥各小组向崖下最后一块过火地扑打,回旋风很快偃旗息鼓。虽然树尖上没了火龙翻滚,可地上的火却燃烧得正旺。在左连长的带领下,连队官兵集中力量对崖下那片过火地展开了合围。
大火终于被扑灭了,在刘大火和杨副班长的坠崖地,他们找到了烧焦的两具尸体。刘大火的手里还握着一根未燃尽的松树枝。杨副班长的手心里捏着一块烧糊了的布片。
七
刘大火、杨亚军勇扑山火壮烈牺牲的感人事迹,先是被团政治处宣传干事写成消息、通讯稿发在了军区的报刊上,紧接着军、师两级机关组成联合工作组,对刘大火、杨亚军的先进事迹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全面挖掘。
自刘大火、杨亚军成为先进典型后,我们六班不仅不再受人嘲笑讥讽,而且成为大家交口称赞的扑火模范。作为知情者,方大印和我成为重点的采访对象。在关于刘大火是落后战士转变为先进战士的问题上,军、师、团三级机关一时形成了两种意见,军师两级机关认为:刘大火火烧岗楼就是落后的具体表现,可是思想落后的刘大火,最终在特殊熔炉里,由落后很快转变成长为先进。而以彭政委为代表的A团认为:刘大火从入伍那天起就积极要求上进,火烧岗楼不是他思想落后,也不是他纪律观念淡薄,而是因误岗后防止冻伤而采取的自救,刘大火就像一块不须雕琢的美玉,体现的是纯洁无瑕和本真大美。如果把落后与转变生硬地套在大火的身上,不仅是对英雄成长历程地扭曲,而且使简单变得复杂、真实变得虚假,影响官兵对英雄的崇敬和学习。
对于以上两种观点,犟驴方大印作为知情人和受访者坚定不移地站到了彭政委一方。他多次对媒体和上级机关人员说,刘大火虽然有着小镇人的傲气与虚荣,但他有理想有追求,火烧岗楼后,不背包袱,轻装前行,在哨所不怕吃苦,做饭、打扫卫生、执勤站岗、砍树、劈柴,样样抢着干,一有空闲时间就复习文化,争取来年参加军校考试。在扑灭山火的战斗中,他一直冲在最前头,哪里危险他就冲向哪里,眉毛被火苗烤焦了,头发被火苗烤卷了,在危险面前毫不畏惧,一直冲在最前头。
把刘大火当作落后的士兵向先进转变进行典型宣传的意见最终占了上风,可是这一充满曲折和戏剧性的事迹材料,未能得到上级机关的认可。原计划以军区名义授予刘大火、杨亚军荣誉称号的报告最终打了折扣,降格追记一等功,我所在的六班记集体二等功一次。
彭政委是一个有个性的人,他并没有因为刘大火和杨亚军不被军区树为扑火英雄称号,而降低学习的规模,照常轰轰烈烈开展了向刘大火、杨亚军学习的活动,从艺术院校请来当时最有名的雕塑大师为刘大火、杨亚军塑造雕像,并把雕像立在了团部办公大楼前的广场上,以示缅怀纪念。
在我当兵的第二年,一场百万大裁军自上而下展开,我们所在的守备部队成建制撤销,原因是中苏紧张关系缓和,而且朝着友好的方向快速发展。根据任务需要,留下了一个连守卫庞大的营房。过不几年,再一次裁军时,两国关系好得已经像亲兄弟,留守连也被撤销了,整个营区被封存起来。三十年后,我和方大印陪着刘大火年迈的父亲费尽周折找到了我们当年战斗过的地方,那里已经荒草满院树木森森,高大的院墙已经倒塌,营区内破落凋敝,唯有办公楼前的雕像屹然挺立。蓝天白云下,刘大火下身比上身略短的特征是那样的鲜明,因为高高基座的托起,视觉的改变,让人一眼很难看出他身体的缺陷。他那手握松树枝的前倾身体,像英雄黄继光勇堵枪眼的壮举一样震撼人心。
当年,刘大火的遗体就葬在了部队的烈士陵园,这次刘大火的父亲不远万里来到儿子牺牲的地方,就是要把他的骨骸迎回老家的陵园安葬。家乡所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说了,要让英雄荣归故里。
政府在风光秀丽的象鼻山上,专门为二等功以上荣立者建了一个英雄雕像群。刘大火立的是一等功,在人口不足百万的城市里,立一等功者唯有刘大火一人,他的雕像自然就摆在了正中。刘大火的雕像原封不动地选择了部队的雕像造型,原有的艺术感和冲击力得以保持。雕像中的刘大火,从头到脚散发着军人独有的刚毅和蓬勃向上的力量,烧卷了的头发,一卷一卷地向上向后隆起,像破土而出的竹笋。长条形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微笑与坚定的信念。他的双眼大而有神,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去看,他都好像在与你交流,让人感受到安详、友爱和真诚。他的嘴唇厚实,微张着,似乎在告诉人们,死并不可怕,只要是为国家、为人民而死,死得就有意义。他那高大的身躯以30度角向前倾着,上身略长,下身略短的两腿成弓步向前,是那种勇往向前的姿势。一双强劲有力的臂膀、有力的两只大手,高高举着一根打秃了的松树枝,表现出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如此向死而生的英雄壮举,让人看了心灵无不震撼,感受到英雄的力量。
乌黑发亮的大理石的基座上,镌刻着刘大火最富个性的日记名言:我为大火,不为自己红红火火,只愿做一粒火种,燃烧自己,温暖他人。雕像与文字相映生辉、相互印证,像日月光影交替,给人以启迪和引领。
刘大火牺牲时刚刚十九岁,没有恋人,自然没有后人。可小城里的人却没有忘记他这个扑火英雄,每年清明节,无论是他的墓前,还是在他的雕像下,总是摆满鲜花。我们几个铁杆兄弟也会相约而来,席地坐在大火的雕像前。两鬓斑白的方大印一边敬着酒一边说:“短腿兄弟,如今我们几个老战友虽然活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将来两腿一蹬还得自己花钱进公墓,没有资格进烈士陵园,不像兄弟被塑成雕像供人缅怀追忆……”
我端着酒杯,一边敬刘大火一边吟诵李白的《太原早秋》:“岁落众芳歇,时当大火流。霜威出寨早,云色渡河秋……”
【作者简介|:钟法权,1982年10月从湖北荆门入伍,曾任空军军医大学军事预防医学院政委,大校军衔。鲁21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至今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长江文艺》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五百余万字,有多篇作品被各类年选选载。出版小说集《行走的声音》《脸谱》,长篇小说《浴火》《重生》,长篇报告文学《那一年、这一生》《陈独秀江津晚歌》《雪莲花开》《张富清传》等十余部。作品曾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第五届柳青文学奖、第十一、十二届全军文艺优秀作品一等奖等、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