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3年第6期|李君威:霞光里的舞蹈
在我们镇上,有几家工厂,除了面粉厂是国营的以外,其他几家像皮革厂、毛巾厂、制药厂都是2000年前后政府牵头办的,要么是私营的,要么是中外合资的。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农民成了工人,他们将土地成片租出去,常年在厂里做工,比起种地,光景自然好些,只是很难再有闲暇的时光了。母亲早几年就不用做工了,用秦阿姨的话说,是熬出头了。那时候我刚结婚,很快有了第一个孩子,我和妻子在外地工作,把孩子交给母亲照顾。于是,母亲的阵地就从工厂转移到了家里。我知道,其实带孩子也累,但是那几年,我常能在视频里看到母亲的笑脸,她也是从我有了孩子以后,才真正松下一口气,把心放下的。
母亲和秦阿姨是这个镇上为数不多外来落户的东北人,又在一个厂里遇上,自然走得近些,她们彼此是能说心里话的人。毛巾厂停工或者放年假,秦阿姨都要来我们家找母亲聊聊天,只是,一年到头,这样的日子并不多,工厂的假期实在可以摊开两只手数过来。她压抑得紧,有时候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叫人看了心酸。母亲每回都跟她说,你要是想找人说话了,晚上下班就上我这来,吃了饭再回去,你老头子也饿不着。可是,秦阿姨很少在下班后过来,我们知道,她不来,是她还在用力熬着。
前一阵,母亲的腰椎间盘突出犯了,疼了好几天下不来床,父亲才打电话跟我说。我从外地赶回来,秦阿姨不知在哪听说母亲住院了,拎了一箱牛奶就来了。闲聊中得知,她读博士的儿子赵小时过段时间就要回来了,她说要给儿子炖酸菜鱼吃。我开玩笑地说,秦阿姨,你真是好福气,有个这么出息的儿子。她听我这么说,好像有些不大高兴,随口回我一句,你妈才是好福气呢,然后苦笑着看向我母亲。临走时,秦阿姨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塞到母亲的枕下,着急忙慌地就出了病房。母亲让我追出去,她自然是不想再给秦阿姨增加一点压力的。我把钱塞到秦阿姨的手里,她看着我,眼泪就掉出来了。她把钱硬塞到我兜里,不许我再拿出来,她说,你有时间常回来看看你妈。
母亲的腰椎病是经年累下的,医生说还没到手术的份上,只是疼起来还是要命的。以前她在厂里一站就是一天,再好的腰也会落下病根的。医生嘱咐我们,要在家多静养,少活动,做饭、家务这些事,能少干就少干。可是,母亲一回到家就操持起来,怎么说都不听,她说千万别信医生的,信医生的话,就不要活了。她还要开着她的敞篷三轮摩托车去接她小孙子放学。我要把她从三轮车上抱下来,她死活不肯,跟我说,你没看那个电视剧上说吗,生活就是战斗,一时也不能放松,你妈我一松下来,离死就不远了。
母亲走后,我准备去超市买一些海鲜,走到超市附近的时候,看见赵叔叔载着秦阿姨从毛巾厂大门出来。秦阿姨看见我走过来,远远地问我,你妈出院啦?我告诉她,刚回来,然后我们一起走进超市。我买完几样海鲜,秦阿姨已经在付钱了。收银员说,四十五块钱。我看见秦阿姨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迟疑了一下,然后从包里拿出一百块钱给收银员。
走出超市后,秦阿姨他们没走多远又折回来了,还没等电动车停稳,秦阿姨就已经冲出去了,赵叔叔拽都没拽住。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随他们再次进入超市。此时的秦阿姨很凶,不像我平时见到的秦阿姨。她先是跟收银员要小票,收银员找不到,说是给她了。秦阿姨一听这话,火蹿起老高,好像是她无理取闹,故意找茬似的。接着她把收银员臭损一通,说这点钱也要骗,现在的这些人怎么都坏成这样了?一桶味极鲜十七块,两块姜两块,她没听说过一块酸菜鱼底料卖二十六块的。那个收银员感到委屈,她说那块酸菜鱼底料确实不是二十六块,而是十五块,秦阿姨一定还买了别的什么东西,她不可能把一个十五块的东西卖成二十六块,这种缺德的事她不会干。秦阿姨把买的几样东西摊在收银桌上,让她拿计算器好好学学数学。那个年轻的女收银员脸涨得通红,她加了几遍都是三十四块钱,急得就要哭出来。
她们对峙了一会儿,那个年轻的女收银员从自己兜里拿出一百块钱,对秦阿姨说,我真没有多收你钱,可能是我忘记了,算错了,对不起,这个钱算是我给您赔礼了,真的对不起。秦阿姨没有接下那个钱,赵叔叔走上前,搀住她,二人缓缓地向超市外面走去。过了一会儿,我以为秦阿姨已经走远了,就从超市里出来,却发现她坐在离门口不远的一块石头上默默地哭着。赵叔叔站在边上,出神地看向远方。我犹豫要不要过去安慰秦阿姨两句,可是,我也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很快,我看见秦阿姨站起身来,拍打了几下裤子,独自往回走着。赵叔叔看我正望向他们,苦苦地笑了。然后,他推起电动车,跟在秦阿姨的身后,走不多远,他把秦阿姨扶到电动车的后座上,一对花甲将至的老夫妻,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回去的时候,母亲的电动三轮车停在家门口,她手里还捏着两块雪糕,已经化得不成形了。我问她,亮亮呢?母亲这才意识到小孙子并不在车上。她慌张地跟我说,我走到半道想起亮亮昨天说想吃雪糕,就去买雪糕了,买完雪糕就把接亮亮的事给忘了。母亲说完急得要哭,我把海鲜扔到三轮车上就往幼儿园跑,刚跑出村口,就看到亮亮正踢着石子往回走呢。我松下一口气,母亲骑着三轮也赶了过来,她从三轮车上下来,冲过去,一把抱起小孙子就是一通亲。亮亮疑惑地看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回到家,母亲把我叫到一旁,十分郑重地和我说,你可千万别和你媳妇说,她要是知道了,准闹着要把亮亮接走。我今天就是分心了,刚从医院回来,还没缓过神儿。你放心,亮亮是我亲孙子,我能看好他。其实,我并没有埋怨母亲的意思,母亲一生操劳,先是为我,后来是为我儿子,想想真是有愧。回来前,妻子跟我商量,妈这些年是够累的,咱们现在有些积蓄了,还是把孩子接到身边吧,爸妈也能在家享享清福。走前我答应妻子,把亮亮接回来,可是,面对母亲,我实在开不了口。
我动身回城的前一天,秦阿姨来我们家了,母亲在厨房剁着饺子馅,让我先招待她。我给她切块西瓜,秦阿姨很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也许她是想起那天超市的事了。她的眼睛肿着,显然是这两天哭过了,我看着有些心疼。秦阿姨和我家来往的这些年,已经像我妈的一个姊妹,我的亲姨了。我问她,小时从成都回来了吧?秦阿姨说,本来是要回来的,草鱼都买好了,可是他又变卦了,去了北京。我知道小时的女朋友在北京读博。我又问她,那他怎么不领着女朋友一起回来看你呢?秦阿姨沉默了,然后说了一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也就没再问了。
包饺子的时候,秦阿姨主动和我说起小时,也说起小时的女朋友。小时和女友本科是一个学校的,在老乡会相识,读研的时候开始异地,三年,读博又异地,还得三年。小时的女友学的是理科,天天耗在动物房养老鼠,在实验室做实验,几乎没有什么假期,所以小时两头跑,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这次小时突然改变主意,临时决定去北京看女友,是因为他不想参加奶奶的寿宴。他不愿意看到他们那一家子。他们总是很刻薄,对他们家总是很排斥,像是他们不是一家子似的。当年秦阿姨一家从东北刚回来的时候,吓得小时三叔两口子赶紧把老房子的墙通开,怕他们回来抢房子。小时的爷爷奶奶搬到一处借来的土房子里,秦阿姨从土房子住了几天就被逼走了,和丈夫一起去外地打工,每逢年关才能回来一趟,小时就是在那座土房子里度过的他漫长的少年时代。他经常为着一支笔、一块橡皮、一本本子、一包冰水和奶奶动心眼,多吃一口菜就被投去冷眼,常常遭受几个堂兄妹的奚落,他用对抗和离家出走艰难地维持着他那仅剩的一点尊严。在小时读高中前,秦阿姨家终于盖起五间新瓦房,他们再也不用寄人篱下,他们有了自己的家。可是,怨气也在他们这一大家子中越积越深。他们这一大家子平常是不走动的,唯独老太太做寿总是躲不开的,他们各家出钱凑出几桌酒席,招待亲戚,老太太也能收到不少红包。亲戚们都知道他们家不和睦,也只是来吃喝,送个红包,走个过场而已。秦阿姨这回把眼睛哭肿,就是在小时奶奶80大寿寿宴上受了委屈,寿宴最终演化成了一场对秦阿姨的批斗大会。
秦阿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寿宴即将开席的时刻,二兄弟家的媳妇竟然公然要求她这个大嫂去别的桌子,给老三家的媳妇腾地方。她当然不干了,可是,她婆婆也帮腔,让她不要找事,说她不就是出了几个臭钱吗!没有一个人帮她说话,就连她自己的老公也没敢开腔。老公作为家里的老大,他也许心里还想着维持这个家最后的一丝温情。可是,秦阿姨已经忍够了,她的人生从来没有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她掀飞桌子就走了,留下赵叔叔一个人傻站在那里。秦阿姨说她为这事,难过了好几天,骂了好几天王八蛋。可是她后来越想越高兴,她觉得,那是她一生最精彩的一次反抗,也是她一生唯一的杰作。秦阿姨讲起她报考县里的播音员被人顶替的事来,她说,我要是当时没有被人顶替,我要是去争一下,闹一下,我的命运还会不会是这样?我就是太软弱了,这辈子逆来顺受惯了,才落得今天这样的结果。从今天起,我要抗议!我听秦阿姨这样说,心中不知是替她高兴还是悲伤。
吃完饺子,秦阿姨坐在沙发上出神地看着电视,她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母亲拍拍秦阿姨的肩膀,秦阿姨又落下泪来。过了一会儿,秦阿姨说不早了,她该回去了,母亲就让我用家里的电动三轮车送秦阿姨。刚出门,我就看到门前蹲着一个黑影。那个黑影站起来,连忙把烟丢到地上。我认出是赵叔叔,他比前几天又瘦了许多,也更沉默了。他向我点点头,然后载着秦阿姨冲向前方更深的夜里。
从老家回城以后,妻子一直埋怨我没把儿子接回来。她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儿子已经和她不亲了,她在和儿子视频的时候,儿子对她爱答不理的,她觉得是母亲教唆的。她说,再让你妈养几年孩子,儿子就只认她这个奶奶,不认我这个妈了。因为这件事,我和妻子陷入了没完没了的争吵之中。我烦透了,可是又拗不过她,于是挑在一个周五下班的时候,和她坐上末班高铁,赶回老家。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家里还亮着灯,院前养貂的大棚也亮着灯。我和妻子走进大棚一看,地上横七竖八摆满了灰貂的尸体,旁边是一堆刚割下的貂皮,笼子里还有一些死貂,爸妈正坐在小板凳上扒着貂皮。整个棚子里都弥漫着瘟疫过后的味道,那种原本生猛的臭味混合着腐烂的血腥气直叫人作呕。母亲看到我们时,她沉重的脸上展露出笑容。她说,不用你们,去睡吧。
我领着妻子进屋看了看儿子,儿子已经熟睡,妻子弯下腰,整理起床上凌乱的衣物。她捡起一件儿子的短袖闻了闻,随即将它重重地摔到我的脸上。妻子愤怒地说,你闻闻,你好好闻闻,都馊成什么样了,你妈啥时候这么埋汰了?我叹了一口气,随即呵斥她,我妈干不干净你不知道吗?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妻子不说话了,我沉默了一会儿,把儿子的短袖放在柜子上,然后对妻子说,太晚了,你也睡吧,我去棚里帮爸妈把死貂的皮扒了。妻子依然没有说话,她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看向我,然后坐在床上默默地流泪。
扒完那些死貂的皮,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母亲做完早饭招呼我们吃饭,却始终不见妻子走出屋门。我和母亲走进去,发现妻子还坐在床前,她好像就那么干坐了一宿。亮亮还没睡醒,我在他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妻子一把把我的手挡开了。母亲又说了一句,莉莉,吃饭了。妻子没有起身,她把目光投向我,继而又投向母亲。她说,妈,我要带亮亮走。母亲看着我,我避开母亲的眼睛,没有说话。母亲说,走也得先把饭吃了呀。
吃过早饭,母亲走出家门,我追出去,问她要去哪。母亲躲开我的目光,不看我,她说,给亮亮买些零食路上吃。我没有拦她,也没有多说一句话,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远。半个小时后,父亲忽然接到一通电话,父亲喊上我,说,你妈在超市迷糊了,谁都不认得了!赶到超市的时候,母亲正缩坐在收银台边上的一把椅子上,她不时抬起头,迎着别人的目光慌张地看着。我走过去,拉起母亲的手,看到母亲的手心有一道口子,上面还黏着一颗小石子,母亲在来超市的路上,应该是摔倒了。我细细打量着母亲的全身,想要看看她还有哪伤着了。母亲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忽然发现母亲老了许多,她的脸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神之中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恐惧。我说,妈,是我,我是宋林,林林。
母亲的眼睛空了,已经不认得我了。
回到家后,父亲陷入了恐慌,他不停地在屋里踱着步,一遍一遍问我,你妈是不是和你姥爷一样得了老年痴呆了?他把我晃得心烦意乱,我对父亲说,一会儿我和莉莉带妈去人民医院看看,你放心,有我呢。那些貂皮还没晒呢,你快去看看,别返潮了。我故意给父亲找点事做,做点事儿,他心里多少还能安生些。
妻子在房间里一直陪着母亲,她听说母亲可能得了老年痴呆后,对母亲的态度突然变好了,整个人也放松了许多,她刚回来的时候简直就是一个刺猬。她跟我说,我不该那样说妈,是我不对,我以后会对妈好的。我把妻子搂在怀中,她温热的额头拱着我的下巴。这种温馨的时刻真是久违了。
在去医院的路上,母亲一直跟我描述一个场景,她说她看到了一片白桦林,地上覆盖着白雪,她走在林中,一条黑色的柴狗绕着她跑来跑去,扬起不小的雪花。风呼呼地吹着,雪花砸在脸上有些疼。母亲说到这的时候,我看到她的面颊细微地抽动着。母亲描述的这个情景,我分明在哪看到过,在医生向她问诊的时候,母亲又一次提起这个场景。我忽然想起母亲小时候的一张相片,那张相片就是在白桦林里拍的,相片里的母亲穿着红色的碎花小棉袄,头上梳着两条齐肩的小辫,她身旁站着一条吐着舌头的黑色柴狗。
医生问,老太太最近摔过跤吗?我拿起母亲的手给医生看,医生看到母亲手心破的口子,又问,老太太最近是不是经常出现幻觉啊?我问母亲,母亲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医生继续问道,家里面有没有人得过老年痴呆的?我告诉医生,说我姥爷得过这个病。医生说,可能是路易体痴呆症,老年痴呆的一种,是一种退行性疾病。医生没再多说,喊我们先去住院,然后去做脑CT,脑核磁共振,脑脊液检查,还有几项检查我们根本没听说过。
下午做完两项检查后,妻子对我说,附近就是沃尔玛商场,带妈买几件衣服吧。我们走进商场的时候,母亲忽然问我,咱们这是去哪?我对母亲说,莉莉带你来买衣服,你不记得了?母亲撇撇嘴说,她能有那个好心,她都要把我小孙子抢走了!莉莉学着母亲的样冲我撇撇嘴,我对她说,妈可能忘记你是谁了。那天莉莉格外大方,给母亲买了三件清凉的花短袖,一条裤子和一身秋装,又给父亲买了一件皮袄。我对妻子说,你一会儿先回去吧,给爸做点好吃的,跟爸好好说,他们养了亮亮这么久,舍不得。妻子问我,那你工作怎么办?我说,现在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大不了就先辞职吧,总能过了这道坎儿的。
周一的时候,母亲的所有检查结果都出来了。确如医生之前判断的,母亲得了路易体痴呆症。医生跟我说,你妈以后可能经常会出现幻觉,有时候肢体会像跳舞一样抖动,你们要看护好她,防止她再跌倒,这半年可能不会有什么太大问题,后面她可能会慢慢把你们全忘了,生活不能自理……
从西药房抓好药,在打车的路上我接到了经理的电话,他说明天回不去的话,我就被辞退了,他还想继续威胁我,我没给他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父亲终于把我们盼回来了,他看着母亲,眼眶里闪出泪花,嘴里不停地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亲还来不及和父亲说上一句话,就慌张地走进屋子,屋里屋外找着什么。她停下来,失望地看着我,我说,妈,亮亮跟莉莉回去了,他会常来看你的。母亲愣了一会儿,然后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块鲜肉,当当当地剁起肉馅儿来。我走过去,对母亲说,妈,我这回先不走了,在家多陪陪你。母亲手里的刀停下片刻,又当当当地剁了起来。
我想把秦阿姨找来,陪母亲说说话。我算好时间,早早地在毛巾厂大门等候秦阿姨。秦阿姨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有点不敢认了,她戴着墨镜,脸上化了很浓的妆,涂了红嘴唇,头发烫过没多时,还焗了油,不像以前那么毛糙了。
我说,秦阿姨,你最近变化有点大呀。秦阿姨摘下墨镜,展露出笑颜,她拿起墨镜给我看,儿子给我买的,她说。我刚旅游回来,人生第一次旅游,去成都看了儿子,也看了大熊猫。秦阿姨说话的时候,语调轻盈了不少,整个人也放松许多。在我认识秦阿姨的这些年里,这种变化是少有的。我跟秦阿姨说,我妈在家里包了饺子,让我请你去吃饺子。秦阿姨本想推脱,我抓住她的胳膊说,秦阿姨,你来吧,我妈得了老年痴呆,我想让你去陪她说说话,以后她可能就不认得你了。秦阿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又问她,怎么没见赵叔叔呢?秦阿姨说,你赵叔在家装修呢,小时国庆节要领女朋友回来,这回就好好把屋里屋外全收拾妥当,年前要订婚了。
我和秦阿姨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把饺子端上桌了。她见到秦阿姨来,显得格外高兴,她握着秦阿姨的手说,可算把你给盼来了。然后,母亲把剩下的那瓶汾酒取来,那酒是去年过年公司发的年货,我带了两瓶回来,年夜饭的时候,我们仨开了一瓶。母亲笑着对秦阿姨说,再不喝,以后就喝不着咯。秦阿姨说,瞎说,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母亲问,还长吗?母亲这样问过以后,秦阿姨的眼眶里又要渗出泪来。她苦笑了一下,说,还长,长着呢。说完,眼泪就顺着眼角淌了下来。母亲腾出手给秦阿姨擦眼泪,她强忍着挤出一丝笑来,对秦阿姨说,我都没事呢,你怎么倒先哭上了?秦阿姨咧嘴笑了,拍了母亲一把,说,还不是叫你弄的……
那晚的饭显得格外漫长,母亲和秦阿姨都喝了不少酒,她们时而悲伤,时而欢笑,像是在完成她们生命中的一场告别。父亲只吃了几个饺子,就说要去看貂了。上回闹貂瘟,死了一小半貂,貂皮都是贱卖的,他心疼。我则一直陪着她们,听她们讲这些年在异乡的陈年旧事,听她们回忆儿时的东北……每个人都很轻松,但是言语之间又是那么沉重。末了,秦阿姨说了一句,时间都去哪了呢,土都埋到脖颈了。母亲也沉默了,她端起酒盅,一仰而下。
吃完饺子,喝完酒,秦阿姨很神秘地拿出手机,打开一个有声读物网站,她对着屏幕点了一下,是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我听到一个女人朗读小说的声音,那口浓重的播音腔在历经时间的沧桑后,还没有完全褪色,显得有些夹生。几句过后,有点儿渐入佳境的意思了,句与句之间饱含着一种深情的语调。我看到母亲的眼睛泛红了。秦阿姨说等她朗读完迟子建,她再读萧红,这两个东北作家都是小时跟她说起的。她现在下班回家吃过晚饭,就开始和儿子视频,她在手机这头朗读,儿子在电脑旁录音,把录好的音频再用软件处理好,放到有声读物网站上。
秦阿姨走后,母亲一直听着她朗读的小说,那轻柔的声音伴她进入梦乡。那天夜里,我在床上一直想着,母亲可能梦到了故乡,也梦到了她的白桦林。当夜,我买了第二日从青岛起飞到吉林的机票,想在母亲还记得故乡的时候带她回去看看。
下午,我们到了母亲的老家。舅舅摆了一桌菜,他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姐姐,然而他的姐姐却和他们的父亲一样,患上了老年痴呆。舅舅讲起姥爷去世的那个晚上,他端起酒杯,半边的身体抖动着,晃洒了半盅酒。母亲握住姥爷的手,把酒盅送到姥爷的嘴边,姥爷呷了一口酒,发出滋的一声。
短暂的休息过后,我们攀上后山,走进了母亲儿时的那片白桦林,此时的白桦林正迎来它的晚霞。母亲身体僵直地迎着夕阳的光辉走去,橘黄的光洒在她的头上,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像是在霞光里舞蹈。
李君威,1990年生,山东高密人,上海大学创意写作博士,现任教于西南大学文学院。先后在《野草》《作品》《湖南文学》《香港文学》《躬耕》《小说林》《长江文艺》等杂志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昨日之岛》,另有《虚构写作指南》《郑君里评传》两部著作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