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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3年第3期|尹学芸:铁戒指(选读)
来源:《十月》2023年第3期 | 尹学芸  2023年06月30日09:00

尹学芸,天津市蓟州人。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天堂向左》《分驴计》及《青霉素》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日、韩等多种文字并出版。多部作品入选各种年度排行榜和年选。曾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当代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及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1

车子要拐两个“之”字弯才能到家,徒步走过去其实不到一百米。可在第一个“之”字拐弯处,正好横着一辆工程车,姜黄色的车体喷溅着许多泥点子。旁边有一根电线杆,上面一个人,穿着脚扣。下面一个人,拿着老虎钳子,举头朝上看。这俩人我都看着眼生。几十米远的地方有挖掘机在突突突地响,树丛中有人影若隐若现地忙碌。这一片原来是生产队的场院,每到收获季节,各种粮食被马车从深远的洼地拉了来,车把式“驾驾驾”地吼,马蹄“嘚嘚嘚”地敲,都紧张而仓促,隔着河能传对岸去,人和马的脖子都四脖子汗流。粮食进了场院,就如同进了保险箱。任你有再大的风,再大的雨或冰雹,都奈何不了丰收的图景。四百叔总是有法子对付老天。

某一年的麦收遭遇连阴雨,小麦无处晾晒,个个肿成了胖子,眼看就要发芽。四百叔歪着脖子看了会儿天,断定三五天内不会晴。他号召社员把小麦拉回家。四百叔是场头(“场”字读二声),专门管场院里的活计和粮食,很多时候比队长说话还好使。一年的血汗都在场院里,谁若想带走一粒粮食,四百叔会跟他拼命。我们支农到场院上干活,收工被一个一个捏口袋,鞋壳里有几粒玉米也得倒出来。小麦摊在各家炕上。灶里使劲烧火,小麦平铺炕上半尺厚,上面顶着炕席,炕席上睡着一家老小,这一宿又潮又热,忽忽悠悠地如睡在水上。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枕头被子抱到墙柜上,扯下炕席卷成筒,戳在墙角。炕上热气腾腾,父亲或母亲猫腰撅腚用两手当铧犁翻腾小麦,好让热气挥发。小孩子觉得好玩,不免看样学样,脚陷下去又硌又湿,鼻孔被热气熏得刺痒难耐,很快跳下炕来。这样的翻腾一天要进行好几次。白天可以翻得坑坑洼洼,晚上则要把小麦抹平,再把炕席铺上去。我天天梦见麦子在身底下发芽,把人托起来,像秋千一样摇晃。大约一个星期,小麦就干透了。拉回场院称分量,允许有百分之几的损耗。你若问有没有社员偷偷煮在锅里,我敢说,一个也没有。因为我家就是把炕缝里的每一粒麦都抠出来,放到麻袋里,饿死都不能动公家的粮食,这是我爸说的。还比如,场院晾晒粮食时遇到暴风雨,男女老少都往那里跑,谓之“抢场”。手里拿着笤帚扫把,女人腋下夹着卷起的炕席或草帘子,还有女人抱着被子,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杖,都心急火燎往场院跑。能遮几处是几处,能盖多少是多少。这样的“抢场”我经历过很多次,作为小学生,我们把边角处的粮食往大堆上扫,谓之“颗粒归仓”。有过这样的经历,写起作文就得心应手了。

“扬场”是一景,因为全队只有四百叔会扬场。或者,别人可能也会。而人与人之间的高下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关系。别人扬场,粮与壳混杂的程度深一些,粮不干净,壳也不干净。四百叔扬场,壳是壳粮是粮。扫帚从中间划过,那叫泾渭分明。所以我们就喜欢看四百叔“站桩”,两条蚂蚱腿一前一后,似乎是从胳肢窝就开始分叉。肮脏的蓝布条拴在白裤腰上,那裤腰也直抵腋下,里边是汗油的黑皮,肋骨一条一条硌出来,一星肉都不带。拧过身子端了簸箕先试风向,逆风朝天上一扬,湛蓝的天空底下就像起了风暴,粮先沉落,从脚底一直到一丈开外,就像人被拉长的影子。壳则被风吹得偏远些,与粮分开,形成一道河谷。那些谷物、高粱、小豆、荞麦像沙丘成流线型,干净得像一粒一粒捡出来的,看上去特别动人。

这一切早被镜头推远了。散社以后,左近批了房基。最低洼处盖了座小房子,住着位孤寡老人。后来老人去世,房子倒塌了。那个倒塌的房子一点一点被风雨蚕食,如今只剩下了一堆土丘模样。再过几世几代,说不定就可以考古了。我还能记起那个老太太,小小的个子,穿一身黑。三块瓦帽也是黑的,顶在三角形的黑面皮上。小脚像粽子,却穿肥腿裤,用带子在脚腕处绑紧实,裤腿里就像灌了风,走起路来跟头趔趄。她拎着桶从臭西坑方向走来,我就知道她去倒垃圾了。远处的人家也往臭西坑倒垃圾,也倒死狗、死猫、死耗子之类。有一天早晨,我妈就捡了一盆吃了药将死没死的耗子,悉数倒进了臭西坑里。夏天的污水漫上来,一直能漫到小房子的边沿处。我上学打从这里过,隐约能看见动物鼓胀的肚皮朝向天,水面上伸出一只脚。甚或,老太太伸着脖子张望,脸上布满我想象中的愁云惨雾。有一回,一只小奶狗从水里蹿了出来,嗖地从我们脚下掠过去,钻进了路左边的芦苇塘里。小葵愣说是猫,跟我打了一路嘴仗,我也没妥协。走到学校门口,她用力推了我一掌,骂:“你就是个死猪心!”自己噔噔噔跑进了教室。

她经常骂我“死猪心”。我要再活几岁才明白,死猪心是指爱抬杠,往好说就是坚持真理。

我努力把头探到车窗外,喊:“能不能让一让,把我的车让过去?”没人听见,或者听见了也没人应答,也看不出工程车的司机在哪里。我朝电线杆那里看,上边下边的人都专注自己的事。我正一筹莫展,对面忽然来了辆白色的路虎,司机脾气大,车没停稳就开始摁喇叭,摁住就不撒手。车体庞大,嗓门也大,旁边住户零星跑出来,看究竟。有个年轻人从臭西坑的方向走过来,挥着手说:“都等等,都等等,看不见这里有工程吗?”我从车上下来了。这是个村里人,不知他姓甚名谁,但从轮廓能看出几分家族的影子,就是这点影子,让人不觉得陌生。我问在搞什么工程。他说架线,要改造臭西坑,再有半个小时就好了。我问怎么改造,他说要种荷花。“李本固要把臭西坑建成大花园。”他嘴一秃噜,话说得太过连贯。“谁?”我没听清楚,支着耳朵又问。“李本固。”他提高了声音,“人家在外发了财,不忘投资家乡搞建设。”他说得喜气洋洋,“以后这周边的房价都会涨,就你家离得有点远。”他随手画了一个圈,很是有那么点意思,“这一片都要搞开发,你等着瞧吧。”

我吁出一口气,高兴他认识我。想问他爸是谁,没好意思张嘴。

路虎司机一推车门下来了。短裙,墨镜,嘴唇红得耀眼,耳坠像被风刮了一样摇摆。腕子上有只翠绿色的镯子,像只老天女下凡。我吃惊地说:“你这个家伙,怎么在这儿遇到了。”快步朝她走。从步伐上看,小葵比我沉稳。她倒背着手,吊儿郎当样。“罕村真要变成大花园了。”小葵不紧不慢过来,也许是听到了我和年轻人的对话。“李本固这些年都没消息,原来一直没有忘记家乡。”我有点小激动,沉浸在见到小葵的喜悦里。至于李本固与大花园,我暂时还顾不上。“你吃灵丹药了,怎么越来越年轻。”我羡慕地看着她,话说得真心实意。我们不约而同朝前方的一个柴火垛走,这肯定是祥芝家的柴火垛。小葵像先知一样走在前边,她高我一个头,我得紧跟才能赶上她的节奏。我当时还想了下,车还没熄火。可又想,小葵不也没熄?

小葵说:“大堤上铺了水泥板,我差点走那里。”

我说:“我原本不想今天来,刚好有一点空。”

她回头,我俩对了一下眼,笑得心领神会。

十几步远就是祥芝家的红砖瓦房,也就二三十年的时间,房子也老旧了。就像给老房子做装饰,翠绿色的倭瓜秧爬满了前后院的墙体,大朵黄花一片灿烂,一看就是谎花,光开花不结果。只有蜜蜂高兴地在那里飞,组成的弦乐合唱从低到高,能传出去很远。小葵与背后古旧的柴火垛有了鲜明的反差,真像一幅耐看的画。那柴火垛也不知几年了,都是风雨洗劫后的腐朽和糜烂模样。小葵左右看了看,说你记不记得,这里原来是生产队的场院,靠场边摆着一排碌碡。哎呀。我说,我想起来了。也是在这里,有两只大鹅想上天。小葵怔了一下,突然疯狂地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下,虽然不懂她在笑什么。那两只大鹅每天来场院觅食,都长了肥硕的屁股。它们大概看到过过往的天鹅,便也异想天开。它俩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把我和小葵吓坏了,大叫大嚷起来,唯恐它们一去不复返。两只鹅连同生生不息的蛋,要值半个家当。即使是地富反坏家的鹅,这样飞走了也可惜。它们的腿上有一片银亮的光点,我和小葵同时看到了。“那鹅戴着顶针!”小葵的声音异样尖利。“也许是铁箍。”我真是这样想,它们只不过是用于与其他的鹅做分别,有什么必要戴顶针呢。“就是顶针!”小葵笃定。“祥芝你说是不是?”小葵蛮横地问。

“狗长犄角,她就爱装洋式。”祥芝撇着嘴走过来,舌尖在豁唇里若隐若现。祥芝大几岁,说话是大人腔。她说那就是个顶针,她亲眼看见过。这话明显是支持小葵。任何人都会支持小葵。我气哼哼地想,祥芝尤其爱说假话。祥芝却进一步解释,说那顶针是老白铁,刘荷花亲自去铁匠铺打的,是她亲眼得见。我一直仰头朝天上看,祥芝的话我听见了,但我装听不见。我只能装听不见。白亮的日光灼了我的眼睛,我闭了下,再睁开时却捕捉不到那两个亮点。那两个巨大的肉身像撑开来的一柄伞,感觉中掉下来两枚蛋。我激灵了一下,才发现那两只鹅呈螺旋状在下降,大翅膀扑棱着,两条细腿伸直了摆造型,咕咕的叫声也越来越凄厉嘹亮。但这就是一瞬,它们很快变成了飞机中的战斗机,两只大屁股朝天,头朝地面俯冲,砰的一声,就像两堆羽毛瘫在地上不动了。它们相隔也就几步远,脖子都在地上戳断了。

“你说它们是不是殉情?”

小葵估计是电视剧看多了,也不管两只鹅是男是女,就打哈哈凑趣。当年人们给出的解释是,两只鹅疯了,它们像刘荷花一样,神经有点不正常。

戴了顶针鹅就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转眼过去了那么多年。”小葵收住笑,变得一本正经,“那两只鹅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它们去了哪里?”

2

小葵背起一只鹅往家里走,两只手背到身后,像背着个孩子。她大我三个月,却像大三年的。我没敢摸。一想到那种毛茸茸的温热我就汗毛倒立。结果另一只被祥芝捡走了。祥芝大我们三岁,一张偏平的胖脸,长着总似睡不醒样的两只肉眼泡。她从小就不上学,她妈让她在场院边上捡黄豆。她总在场院边上捡黄豆,让她妈去换水豆腐。她的胖脸也许就是吃水豆腐吃的,又白又嫩。水绿色头巾像块草甸子蒙在头上,她往远处走,像块会移动的草地。她是被我们的大呼小叫声吸引过来的,看到地上的死鹅,手脚分外麻利,抱起鹅就走。鹅头就在她的臂弯处耷拉着,一晃一晃地摆动。

两只鹅都是刘荷花家的,这一点我们都知道。她家的鹅不单生蛋,还认人。你今天若用石子打了它,改天它一准追在屁股后头鹐你,不鹐着不罢休。刘荷花水白色的面孔出现时,地上只剩下了几片羽毛、浑身颤抖的我以及赶来看热闹的人。四百叔也来了,他平时就住在场院里,大秋忙月能挣双工分。他看了一眼瑟缩在人圈外的我,又去看地上鹅毛。他有一根长脖颈,脑袋像削尖了的尜。刘荷花冲撞到我眼前,凄厉地问:“我的鹅呢?”四百叔走过去弓起虾米腰,把刘荷花遮挡了。四百叔说:“是鹅自己摔死的……你就别伤心了。”四百叔企图拍她的肩膀,刘荷花一拧身子,躲开了。她突然把蓝底白花的罩衫脱了下来,后退了一步,攥在手里使劲抡。她贴身穿了件小背心,那上面打了两块花补丁。白膀子像抹了石膏粉一样,比脸更白。手臂抡动的时候两只乳房上下蹿跳,像奔跑的兔子。腋下的阴影一忽一忽地闪现,四百叔简直看入了迷,他像老猫一样上扬嘴角,露出了猩红色的牙床。我以为刘荷花会哭,罕村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哭。两只大鹅啊,比俩孩子值钱。真的,罕村人都会这样算账。可她到底是刘荷花,她就那样起劲抡动她的花罩衫,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四百叔呲着牙床欣赏她,就像在戏台底下,脸上是粉丹丹的笑。夕阳从两个豆秸垛之间的缝隙穿过,带来金黄色的光。那些光打在了四百叔的脸上,他的鼻头明晃晃,尖细笔挺一派金黄。鱼尾纹从两个眼角飞起,与抬头纹汇聚一处,像长了腿一样上下蹿跳。我倒退着走了几步,突然撒腿就跑。不知为什么我有些紧张,因为大家都不说话,因为四百叔就像哑剧演员,制造出了一种诡异的氛围。刘荷花不哭的样子比哭起来更让人不好受。四百叔尖细的声音追上了我,他大声斥责道:“刘荷花,你让鹅上天,你咋不自己上天!”

我仓促停住脚,想说鹅是自己上天的,不关刘荷花的事。这声音在我胸腔里回荡,我没能说出来。刘荷花像慢镜头一样缓缓倒下身去,似乎是嚷了句什么,但我没听清楚。

“还是那么瘦,吃不饱吗?”小葵口吻里有怜恤,当然,也许是嘲讽。

我说我是吃不饱。单位那点死工资,哪敢吃饱。没饿死就算不错了。

“来跟我干吧,我管饱饭。”小葵还像小时候一样说话能占上风。

小葵在开发区买了八十亩地,专门生产水泥地砖。城市到处都在扩张,修路,建公园,新的小区路面要硬化,旧的小区要改造,哪里都离不开小葵家的水泥地砖。她老公管生产跑销路。她管钱,只管老公一个人。

“当年那只鹅,你背回家了……肉好吃吗?”就像梦游一样,面对小葵我有点恍惚。不得不说,很多年过去了,那鹅仍长在我心里。

“吃个屁啊!”小葵的胖脸泛着油水,鼻子耸了耸,像极了四百叔。她的短上唇也随了父亲,笑起来就露出一圈粉红色的牙龈,看上去非常可疑。但小葵比四百叔好看。她们姐妹五个号称五朵金花,都比四百叔好看。当年大家经常开玩笑,说小葵和四个姐姐都不是四百叔亲生的——四百叔太花心了。“是你揍的吗?”大家经常这样打趣。“揍”在方言中是“做”的意思。我们管“做活计”就叫“揍活计”。人都是黄泥揍出来的,你揍你家的,他揍他家的,谁揍的像谁。大人都这样骗小孩。四百叔嘿嘿地乐,他的鼻腔提起来,鼻毛从鼻孔里钻出,也让眼眉的位置上移,整张脸就像一朵大丽花,大人孩子都爱看他那张脸,胡须像老猫的,两道寿眉杂芜斑驳,弯弯的像两个平行的月亮。照日后的眼光看,他富有喜剧色彩。但当时乡下没有这样的词,大家就是稀罕他,见了他就眉开眼笑。他骆驼样地一颠一颠走过来,便有人远远送笑脸。很是有几年后我才明白,四百叔花心不耽误女儿亲生,所以大家可以随便开玩笑。

队里人啥玩笑都敢开。一群女的想看男的,一叫号就把男的翻了。裤子扯下来,用锄杆挑着,像旗子一样在空中飘。男人光着在田垄里跑,追拿他衣服的人。青纱帐里好打掩埋,时间久了不回来,大概就有事情发生了。

场院里的女人更疯狂,他们曾扒下四百叔的衣服扔到高高的麦秸垛上。用麻绳把他的大脑袋和小脑袋拴起来,就像拴一对蚂蚱。但你不能问小脑袋是哪里,会挨巴掌的。家长会斥责说:“不懂别问!”

他们做得我们却打听不得。这世界就是这么欠公平。

这样的闹剧每天都在上演。所以很多人怀念生产队是有理由的。散社那年经常有人无故去队部里转,对一面墙或一个马槽发呆。大家不记得曾经吃不饱的日子,但记得那些穷欢乐,每天都精精神神的,像打了鸡血一样。散社就像从血管里抽走了一根主动脉,让很多人没了倚靠。

粮食没归仓前,要在场里晾晒。粮食粒扔到嘴里嘎嘣响,才能送到公社的粮库收储。每天翻场、收场是繁重的活计。夏天晒小麦,秋天晒高粱、玉米、谷穗和各种豆类,炸开的豆荚声特别清脆。杈子、扫帚、木掀、簸箕、赶拉轨子,你适合干啥活就拿啥家什,强弱分外明显。会踩垛的,就在上面看蓝天白云。把豆秸踩成一个大灯笼,高得伸手能摸着天,不是谁都会干,稍不留神不是把垛踩歪了就是踩倒了。所以地里的活计没高低,你割一垄麦,他也割一垄麦,区别就是慢点快点。场里的活计说道就多了,四百叔要是黑上谁,能把谁累死。

“真的,那只鹅去哪了?”

前五百年后五百载的事说了很多,但小葵一直心不在焉。小葵冥想的样子特别像小时候,她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头歪着,一根手指戳着腮。“难道是岁数大了,记不住事了?糟糕,我可能小脑萎缩了,最近经常头疼。”她摸了摸亚麻色的头发,就像找到了事物的症结。“反正我没吃着鹅肉。”小葵拧着眉头咕哝,“吃到我就不会忘。我这个人是属鸡的,记吃不记打。”小葵开玩笑,“要不能吃出这身膘?”小葵耸了耸鼻子。“要不就是我爸拿走,给刘荷花送去了。”

“四百叔好心眼。”我顺着她说。

“嘁,就他那点出息。”小葵有不同看法。小葵的意思是,四百叔把鹅送给刘荷花也不是出于好心眼,而是出于别的动机。

四百叔的想法大人孩子都知道,他就像只老猫,总围着小鱼的腥味打转。

“我肯定老年痴呆了。”小葵的样子把我逗笑了。我赶紧打圆场,说没痴呆没痴呆。这么胖的人,怎么可能痴呆。

四百叔去世好多年了,他死于睾丸癌,刚六十出头。罕村也有口冷的人,说四百叔是得报应了。那时的四百叔远不像在生产队时受人欢迎,一条街的同龄人都不爱搭理他。大家坐在墙根唠家常,他来了都装看不见。一个叫多头的人不知深浅,冒失地说了句:“他糟蹋了多少妇女啊!”没人搭理他,后来连多头也不受待见。人的时运都是阶段性的,四百叔在年轻的时候大概把时运用完了,所以后来很是孤寂。他的左手的无名指上显眼地戴个戒指,有人说是银的,有人说是白金的。有人说是闺女给买的,也有人说是老底货。不管有多好奇,从来都没人问过。最大的蔑视就是不看他,不跟他说话。他走过去了,才有人说,老棺材瓤子,戴个戒指美啥?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啥时候开始戴戒指的。他后腰里插着个芭蕉扇,经常走好远的路到前街去寻伴。他的腰很弯,当场头的年月受过硬伤,有一次踩花秸垛,从上边掉了下来。芭蕉扇像是从屁股后边生长出来的。头起劲朝上抬,好看清远方的路。他跟人说话得站稳脚跟,从肩膀的一侧慢慢扭着脖子看人。有时候,好不容易把脖子扭过来了,人家已经走远了。

工程车不知什么时候开走了,我和小葵的车子都被人挪动过,停到了路基下不碍事的地方。我们离车子并不远,却对这些动静一无所知。

关键是,我们也没谈什么紧要的事。小葵一直有些走神儿,不知在想些什么,这让我有点泄气。瞬间的胶着状态后,神情一松,人就变得隔膜。不知小葵怎样想,我确实感觉到了生疏。我们对彼此身后的风景都提不起兴致,小葵完全就像个陌生人。她嘴里出现的那些店,那些人,负责她的营养健康和美容美发,我都闻所未闻。话题终于扯到了当下,小葵问我一个月挣多少工资,我说了一个数目,让小葵哑然失笑,说不够她一个月美容的。我问她一个月美容要多少钱,她说了一个数目,让我无言以对。我抓紧时间看她的脸,我可不想吃亏。心想,多看两眼就是赚的。只是我没看出什么来,她的脸打小就是粉嫩的颜色,一粒雀斑都不长,她是有底子的人。眼下滋生出那样多的肉,更显得皮肤饱满光洁。我情不自禁摸了下自己的脸,像小时候一样粗糙干燥。没法儿,这都是打娘胎里带来的,想改变也难。看来人与人交往光有感情基础不行,还得看发展方向,人生有没有交会点,这些都很紧要。“我给你介绍个美容师吧,每周末从北京过来,服务过一线演员……”我慌忙摆手,像要摆脱瘟疫一样。小葵宽容地笑了笑,不再说什么。我突发奇想,我们在罕村的街道上被一辆工程车拦住,这算人生的交会点吗?

小葵开车先走了。我徒劳地说:“有事打电话。”说完才发现,我们并没有留下电话号码。她不主动,我也没提。不知她有没有想过,我确实想过,但是懒得往外拿手机,也就算了。

我有好几年没有看到小葵了。别以为我们娘家近、在埙城住的近就可以常见面。事实是我们几乎见不着。春节回家拜年,明知道小葵也来住娘家,却没串过门子。她开豪车,给家里人买奢侈品,压岁钱出手就上万,让这条老街上嫁出去的姑娘都有压力。但遇到福满我会打听小葵,福满是小葵的二哥。小葵遇见保全也会打听我,保全是我小弟。关系就是这么个关系。一年一年的日子就是这样过,发生些什么或没发生什么都不出人意料。

似乎,也没人去预料。

“我找到祥芝了。”小葵在电话里嘎嘎地笑,听得出,她小有得意,倒好像是我遍寻不着让她找到了一样。小葵的嘚瑟劲儿,特别像小时候打牌,我说她赢一分,她非说“输二分赢三分”,打心眼里让人觉得亲切。她还是我心中的小葵,早早发育成了大个子。偷偷让我看她的小乳房,像小麻果一样。她说我的电话号码是福满为她找的,福满去了我的家,然后又去了祥芝的家。小葵想办的事没有办不成的,她打小时候就有这能力。

我遛弯喜欢走外环,行步道边上种满了香花槐,紫色的花香吸引了我所有注意力。花香确实是有颜色的,但需要聚精会神分辨。刚好走到黑峪神秘谷路口,我顺势拐了过去。那条路刚开发,人少车少,可以很清楚地听小葵说话。

“你拉屎呢,半天不接电话。”小葵跟着抱怨,“我差点就挂了。”

我告诉她,刚才隆隆过了几辆工程车,我没听见电话响。一看是生号,我又让它多响了两下。

“国家干部都不接生号。”小葵揶揄,“不像我们,不管谁的电话,得紧溜接。”

“你吃了?”我问。

“晚上就吃了几只卤鸡爪子,我减肥呢。”

“一口一口吃出来不容易,减什么减。”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大热天,背一扇猪肉是你你干?”

“你腰疼还吃鸡爪子,这大热的天,肉还不都长手背上?”

说完我哈哈大笑。民间有种说法,吃哪长哪。小葵已经承认背半扇猪肉了,我又火上浇了一勺油。她啐了我一口,跟着也笑。“我告诉你我找到祥芝了。祥芝嫁到了柳河套,就在城边子上,她现在都当奶奶了。”

“找她干啥?”我真是不明白。

“她听见是我吓了一跳,以为找她有啥事呢。我说我就想打听一下,当年那只大鹅她背回去是咋处理的……”

“有病。”我揶揄,“那么久远的事……你背着,她是抱着。”我还能想起祥芝抱孩子似的,鹅头从臂弯里耷拉下来,一晃一晃地摆动。“她记着?”

“你记性好,咋不记得后边的事?”

“后边啥事?”

“鹅后来怎么样了。”

“鹅又没跟着我,我咋知道。”

“你记不记得我家吃鹅肉?如果我们家炖了,我会给你端过去一碗。”

“不记得。”我说。

小葵从小就会这样甜哄人,假话说得跟真的一样。想了想,我说:“要是四百叔活着就好了,他肯定知道。”

“他要活着也该老年痴呆了。”

“我记得当初四百叔说刘荷花,你让鹅上天,你咋不自己上天?”

“你连这都记得。”小葵很响地吐了一口痰,大概是在洗手间,“我咋一点印象都没有,大脑一片空白……那样一只大鹅,搁你根本背不动。”

“祥芝怎么说?”

“把毛拔干净,炖吃了。祥芝说,从没吃过那么香的鹅肉。”

“当然香了,整天去场里吃好粮食,四百叔也不管。”我这话说的有些意味。换作是其他人家养的活物,四百叔能一扫帚拍死,大家都知道他有司马昭之心。“还想吃公家的粮,你有几个脑袋!”

“我家那只祥芝不知道。”

“废话。”我更像是自己嘀咕,“祥芝凭啥知道。”

“我还问刘荷花有没有去她家要鹅。”小葵陷在自己的话题里,有点拔不出来,“她说若是刘荷花来找肯定就归还了,虽说她是地富反坏,但鹅毕竟是她养的。可她没来,我爸去了,让她们把鹅还给刘荷花。祥芝妈说,鹅又不是一只,咋就该着我们还?我爸说,我们那只也归还。祥芝妈说,那就等你们还了再说吧。两只大鹅她家根本吃不了。祥芝妈边说边把鹅扔进了锅里,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我爸想抢鹅,被烫得蹦了个高……祥芝妈下手给鹅拔毛,我爸杵了一会儿,走了。

“祥芝妈是个胖子。”我说,“那年月胖子少,祥芝妈白胖白胖的,却是个不饶人。”

“我爸去要鹅,这事儿听上去咋不真实呢。”

“谁知道。”我轻描淡写了句。这里有些话不好说,或者小葵能说,我却不能再说了。这鹅要是别人家的,四百叔咋可能去要。要了再去归还,这是主持公道,他得比雷锋还雷锋。

关键是,他不是。

水白的脸和那件罩衫,就是我对刘荷花所有的印象。还有就是她的小碎步,总是急惶惶地捯腾。这不是庄稼人的走法。庄稼人讲究大步量。大洼三宗宝,臭鱼烂虾泥粘脚。下雨天黑泥呈胶性,比502黏性不差,脚插进去根本拔不出来。所以庄稼人迈大步是有理由的。像刘荷花那样的小碎步,深一脚浅一脚,从泥窝窝里拔出来不容易,不摔马趴才怪。当然也没见她摔过,她那张阴沉的脸,跟泥都像有仇。我们是一队,她在二队。小葵家也在二队,所以他们接触的会多些。场院离西坑很近,那时西坑不臭,据说坑底有活泉,所以水是活的。夏天雨水漫漶,能跟长条坑连成一片。我们上学放学要踩着水跳跃。就是眼下工程车停住的地方,西坑在左,长条坑在右,中间隔一条主路,工程车被我和小葵的车夹击,像是别有深意。而两个坑之间的外角,就是二队的场院,四百叔在那里年复一年看场。三间土坯房,烟囱被熏得皴黑,小土炕上有很多人温暖的回忆。从小麦上场,到最后一颗玉米归仓,要大半年的时间,四百叔日夜坚守在这里。那时到处都是活水,大雨过后,连车辙里都是小虾米的黑眼睛。刘荷花家的房子就在西坑边上,夏天她经常在西坑洗衣服。坑边上长了芦苇,她洗的衣服就晾晒在年轻的芦苇头上。芦苇身上攀着燕春苗,开的花是紫粉色。衣服上面飞着黄蜻蜓,蜻蜓上面盘旋着鸟。有一天,我甚至看见了天鹅,张开雪白的翅膀在空中飞。我告诉小葵这个消息时,小葵却不信,她说世界上根本没有天鹅这回事,天鹅都是癞蛤蟆想出来的。她就是这样可恨。我没有往近前走,遥遥地看那些芦苇和蜻蜓。蓝天上已经没有了白天鹅,刘荷花分明也是看见了的,仰着脖子循着天鹅的身影看出去很远。她新洗的衣服像蜻蜓的翅膀一样轻薄,有风吹过,像云彩一样柔柔地飘动。

我喜欢偷偷看她,但不敢往她跟前走。我怕她会吃人。

她的故事在罕村流传。很多女人见了她都会剜一眼,吐口唾沫。她是跟李招待下放到罕村的。李招待年轻的时候偷摸去当兵,大军进城时又偷摸离了部队,据说就是被做皮肉生意的刘荷花迷住了。后来他们被一家机械厂遣返,回到罕村时,儿子都十八了。这些都是大致的说法,更具体的情况谁也不知道。李招待是地主出身,十六岁时偷摸出去当兵,是国民党的队伍。后来在解放战争中成了被俘人员,才勉强成了自己的人。他大会小会挨批斗,交代的就是这些。大家都对他跟刘荷花的事感兴趣,村里流传着许多有关他们的故事。儿子李班固是一个小白脸,很俊俏。但俊俏管啥用呢。我就没见李班固跟人说过话,因为细瘦,他比他爸肩背还躬,脸埋得还深。与谁走对面,总像做贼一样绕开。

这一家厉害的就是刘荷花。她在场院干活,归赵四百领导。天上日头白花花,别的女人都在炕上扯闲篇,钉鞋底,吃甜瓜。她一个人用木掀翻场,那样大的场院,摊晒几万斤粮食,一眼望不到边。阳光反射的热气氤氲蒸腾,放着七彩的光,皮肉都似能被熏化。她也不怎么会干活,总有木掀戳地的声音,让炕上坐着的人嘲笑,疑心她把场翻掉了一层皮。场的表面就是一层松开的土,均匀铺上陈年麦壳,洒上水,用碌碡轧紧实,用手一摸,能摸出光面,等太阳晒干,就成了一块好场板。有时候家里的烙饼牙碜,就会有人说,是刘荷花翻的场,她把土都翻到麦里了。

四百叔喜欢女人是出了名的。他没有别的缺点,就是喜欢女人。他的鼻子一嗅,就知道女人香不香。喜欢的女人他就说是香的,大家都说,他的鼻子比狗鼻子好使。不香的女人他不待见。不受待见的女人都很悲惨,就像狼群中的猪崽子,只有挨撕的份儿。当然,女人也喜欢他。他睡的那铺小土炕,女人经常躺得横七竖八,靠着四百叔油渍麻花的铺盖,闻着老旱烟呛鼻子的油污味,像在家里一样滋润。他的衣服脏了有人抢着洗,破了有人抢着缝。但四百叔不喜欢刘荷花,他从不招呼她来屋里歇着。当然,刘荷花也不主动进来。休息的时候她就躲得远远的,靠着灯笼一样的麦秸垛,屁股下坐把三股杈,两只手搂着膝盖,望远处的天空。远处其实也没多远,四周都是各种灯笼垛,把偌大的场院围起来,只留出巴掌大的一块天空,连片云彩也没有。但刘荷花就是喜欢看,人们从窗子里看到她总是仰着脖子。四百叔说她的脸太白,毒日头也晒不黑。她咋就不能晒黑呢!就有女人出主意,说她还是晒得少,每天晌午都让她去翻场,看她还会不会一副骚气样。她们管她的白就叫骚气样。四百叔很是听得进这话,哪天太阳大,就给她分派活,那些活计都是循环往复,怎么也干不完。也有人跟四百叔开玩笑,你敢跟她吊膀子吗?四百叔的枣核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她是妖界下凡,不属人类。“怕是膀子没吊完,精血倒被她吸光了。”便有人笑话四百叔胆子小,她若真能吸精血,李招待早没命了,还能生李班固那么好看的儿子?这儿子怕是罕村最好看的吧!四百叔没话说,就用斧子砍木头。木头顺茬才好劈,四百叔故意横着砍,木棍子在空中乱飞,成精似的。四百叔生气的样子也招人喜欢。女人们嘻嘻哈哈围着他,还有人去捅他的胳肢窝,四百叔浑身都是痒痒肉,摸一下,人就躺地上打滚。脸上的皱纹朝上堆,粉红色的牙龈暴露出来,人显得特别可爱。场院整日欢歌笑语,像永不落幕的戏剧。

太阳越大,刘荷花越要翻场。岂料她不单晒不黑,还越晒越白,只不过白里似有洇湿的胭脂红,看上去比同龄的女人年轻太多。这让四百叔很愤慨,他的无名火经常没来由地就蹿出来。他找到队长说,这场里不要她,这哪是人,纯粹是妖精。你让她去洼里干活吧。队长嘿嘿地乐。场里的活计再累,也比去洼里轻省。大洼离村庄十几里,别说干一天活,走个来回都很辛苦。刘荷花木偶一样扛着锄头下地了。去洼里干活的都是男人,解手都不背着她,不把她当女人。他们胡说乱骂,有的话其实就是针对她的。不管别人说什么,刘荷花永远是一副面孔对人,仿佛世间万物都与她无关。收工男人有马车坐,她徒步往家走。别人都吃过晚饭了,她才顶着一脑门子汗水摸进家门。

她家晚上从来不开灯,谁从她家门口过,那房子都似不存在。与黑洞洞的西坑连成了片,夏天响着成片的蛙鸣,好似就是西坑的一部分。我们给那些蛙鸣编儿歌:滚嘎,滚嘎。你在东洼,我在西洼。神鬼也不怕,就怕铁钎子扎屁股呀。有人见过李班固扎青蛙,看见有人来,他提着铁钎子就跑。儿歌传得远,村里的孩子都会唱。有时故意在刘荷花家的门口唱,也没什么理由,就是对这家人好奇。四百叔不知从什么时候改变了对刘荷花的态度。有人看见他偷偷端了一碗红糖水送给刘荷花。他自以为送得机密,其实都被那些女人看见了。她们嘲笑甚至羞臊他,四百叔只是嘿嘿地乐,上下提溜裤子,扎帐篷了自己都不知道。那天场院里来了两只鹅,听说是刘荷花家的鹅,他不单允许它们进来,还专门抓来黄豆投喂。这是什么行径,这是与地主阶级沆瀣一气呀。我就是这样对小葵说的。村里各种传言很多,四百叔改变立场是大事,这是两个阶级之间的斗争。

“你就不能说说你爸?”

“说了他也不会听,我妈天天骂他没出息。”

晚上他在场院跟人喝酒打赌。有人说他喊不出来刘荷花。四百叔已经醉了,踉跄着奔出屋,扒在她家篱笆墙上,野猫一样喊:“刘荷花,你出来吧!刘荷花,你出来一下啊!”那声音起初油腔滑调,后来便掺杂了几分凄惶,像被抛弃的弱小生灵,从内心渗出无助和哀伤。四百叔穿一件白市布做的大裤衩,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两只小腿像被烟熏过一样长满了汗毛,光着的黑脊梁在夜色中冒着油光。赤脚穿一双破布鞋,那鞋面横宽,像小蒲扇一样。四百叔的脚异于常人,有些像鹅掌。他从不提鞋帮,而是在脚底下趿拉着。那鞋便像自由本身一样无羁绊。有时挂在脚趾上,有时先于脚抵达前方。这种情景我们都见过,没有比四百叔更好玩的人了。四百叔喊一声,大家笑一阵。再喊一声,大家再笑一阵。黑夜里闪动着无数只晶亮的眼睛,像鬼火一样。喊着喊着四百叔或是入戏了,或是酒醒了。他的尖鼻子淌出了鼻水,眼窝也湿润了,那些哀伤或凄惶被扩大,四百叔成了天底下最可怜的人,连一点小小的愿望都无法满足。瑟缩中四百叔呜呜哭了,那栅栏在他的手下簌簌地抖,发出了很大的声响。起初,大家以为是四百叔摇动的,后来发现是他在打摆子。他的虾腰整个贴在栅栏上,若不是两只手借些力,他连站都不稳了。他的声音也抖动得七零八碎,一句“刘荷花”喊出来,牙齿都要敲碎了。人们这才慢慢聚拢了来,发现四百叔就像个发光体,几步以外都能烤灼人。奇怪的是那家人,谁都不吭声,从始至终都没动静,就像死了一样。

......

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