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晚春情话
来源:《山花》 | 韩松落   2023年06月29日13:37

晚春

“尕奶奶来了。”一川跑进门,报告一声,又转头跑出去。

“你还记得尕奶奶不,我叔叔的媳妇,从下蒲家嫁过来的,我们叫尕妈,你们叫尕奶奶。” 凤台正在院子里和一林说话,收到一川的报告,一边含笑对一林解说,一边站起来准备迎接。

“不记得了。”一林倒也诚实,有点犹豫,还是实话实说,一边跟着站起来。

凤台长着一张西北人常见的圆脸,脸型、眼角、下巴都有些细微的特别之处,西北人看到就会感觉比较亲切,唯独鼻子比较突兀,硬朗,铿锵,像在一团面里裹了岩石。身上穿着一件红色户外短风衣,是二十年前跟寻子团的人学来的穿着,这类衣服,她穿了二十年,终于穿到和她本人融为一体,也算是衣服驯化了人。一林穿一身灰色运动衣,运动衣里是白色T恤。他生得英俊,但眉眼神情总有点仓皇,像是时刻在躲着一记耳光,或者过于刺目的阳光。两个人站在那里,像是还没有驯化好对方,什么地方有点硌得慌。

院子地势略高,可以看得见水库边的白土路,却并没有看到尕奶奶走过来。凤台就又向着路上望了一眼,白土路又白又硬,路边青草已经及膝,嫩绿蓬勃,向着水面的方向倒伏,一波一波,像绿色的细细海浪,早熟的宽叶独行已经开了白花,从绿浪之中探出头来,星星点点。这绿浪一直铺展到远处,和水面相接,像是一头扁平的温顺的动物,趴着河岸,往淡蓝色的水面扎下头去,饮不尽似的饮着,让人对那水的滋味生出渴望。水的颜色,越远越淡,到了水天相接的地方,就是一片粼粼的银白。看着看着,就有点走神,就想多看一会。

“尕媽岁数不大,才比我大十五岁,你爷爷的几个兄弟姊妹,我跟尕妈家来往得多些。”

“叔叔的老婆,我们那边叫阿母,也叫婶婶。”

凤台觉得“我们”这两个字有点刺耳,只是不知道怎样表示自己的不适,正找着话,尕奶奶和她的儿子兵兵已经走进来了,一川在后面紧跟着。凤台跟尕奶奶打过招呼,又对一川说:“往门口洒上些水。洒匀些。”

尕奶奶以前在镇上粮库工作过,后来被清退了,还是一直剪短发,一副女干部的样子,穿着一件深咖啡色的衣服,虽然是深色,但咖啡色里带着点姜黄,在人群里还是扎眼的。尕奶奶一直会打扮。凤台看得出她头发茬子是齐的,不毛,应该是新修了头发,身上的咖啡色衣服也新,像是没穿过几次。兵兵也穿了西装,白衬衣比袖口长一点点,袖口洗得有点起泡,但终归干干净净。看他们这样慎重,凤台就觉得自己打扮得太草率了,低头看一下,扯了一下衣服下摆。

尕奶奶走到一林跟前,拉住一林,仔细端详一会,并不显得生分,连声说:“林林子,你把我认得不?我是尕奶奶,你妈的尕妈,你尕的时候我抱过你多少次,后来南方人把你让人拐走了,把你们全家害得不得活。么你是怎么找着回来的?你还算是有良心啊。么你怎么不早些找着回来?把你妈磨得,我就看着把你妈一天天磨得,幸亏你妈心强,能轴住。么你还回去呢吗?你回去做啥去呢?那个南方人家里就舒坦些吗?这些人迟早要让天雷打的,你跟上他们能有啥好事呢?”

从到省城认亲到一起回家,凤台和一林处了已经有四天了,还是觉得有点生,也有可能是一时半会回不到一林小时候那么亲近了,但还惦记着那点模糊的亲近,两相比较,就有了隔膜,尕奶奶就没这层顾虑。有了隔膜,就不是什么话都能讲,加上凤台和晖强已经跟一林商量过了,一林在那边长大,也结了婚,认完亲,住一段时间,终归还是要回去的,所以凤台一直没有撕破脸骂买了一林的养家,也没有说过狠话,听到尕奶奶骂出口,就觉得是替自己出了一口气,没有阻止,只是用了好笑又埋怨的语气对一林说:“尕奶奶的话你怕是听不懂了吧。”

一林老老实实回答:“刚开始也听不懂,这几天听下来,能想起来一半了。”

凤台对尕奶奶说:“尕妈你以前在粮站上班的时候不是也说普通话呢吗?你就说那种普通话,你说的这个话,我们能听懂,一林恐怕听不懂。”

尕奶奶看一眼凤台,又看一眼一林,假意白了一眼说:“迟早也得听懂。”又说:“我那都是胡拐的普通话,那不叫普通话,也就是个京兰腔罢了。”但不知不觉已经改了口音,紧抓着一林:“么你是怎么找着回来的?我听说是从网上?不是早就有网了吗?镇上的小学,2005年就有台湾歌星给捐了电脑拉了网,你怎么不早些上网,早些找着回来?”

一林一边搭着尕奶奶的手,一边带着尕奶奶往堂屋里走,一边说话:“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那时候是七岁,七岁也记着不少事了,我记得我爸爸叫晖强,妈妈叫凤女子,就是不知道怎么写,要是知道我妈的大名,可能早就找到了,明凤台这种名字确实少见,到派出所一查可能也就查到了,可就记得你们把她叫凤女子。”一林走得磕磕绊绊,话也说得过分用力,有一种自知被监督状态下的诚恳,那姿态语气,显然都是这几天才学才练的,有点像是才上台的新演员,随时都在忘词逃走的边缘。凤台在一边看着,十分不忍,就想起自己在父亲的葬礼上,学着大人样跟亲友讲话,以及晖强跟看望他们的领导表示感谢,都是这种新演员的状态,她甚至有点担心一林受不了这些本不应有的繁文缛节连夜逃走,但也知道这一关迟早要过,这都是他们要一起经受的。她就把目光转了别处,只用耳朵听着一林讲“台词”。

尕奶奶一脸惋惜:“就差着这么一点,但凡当时记着你妈妈的名字,早就找回来了,你爷爷当初咋取的这个名字,也不好记,也不知道是个啥意思。”

凤台赶紧笑了:“你忘了?我爹是临洮过来的,临洮有个地方叫凤台,老子骑凤凰飞走的地方。就起了这么个名字。这个名字的意思好着呢。”

一林一边安顿着让尕奶奶坐下,一边替凤台解围,因为是替母亲说话,倒显得轻松了一点:“也不光是没记得爸爸妈妈的名字,我主要是把水库记错了,记成湖了。老记得我们家是在湖边,出了门就是一片水,有芦苇,有水草,有野鸭子,有船;就专门找有湖的地方,在网上发寻亲启事,也都说以前是在湖边住,看谷歌地图,也是找有湖的地方。不但把自己误导了,也把别人误导了。帮忙的网友一听说我小时候是在湖边住,就先把西北几个省排除了,一门心思在南方找,湖北、湖南、安徽、浙江,都找过,哪里想到找反了。”

凤台:“也怪我们这个地方,明明是水库,起个名字叫柳川湖。”

尕奶奶连声啧啧:“以前没有修成水库的时候,的确就叫柳川湖。这也是命呐,名字不知道,住的地方也记岔了,这还找啥呢,过去一年就又忘掉一些,越来越记不清了,不过这还算好,还是找回来了,还是命呐。”

一边的兵兵说:“我妈就迷信得很!西北有湖的地方也多,银川的湖就多得很,应该在西北找找。”

尕奶奶对兵兵说:“又卖派你知道的地方多。”

凤台:“兵兵去的地方本来就多,当初带着晖强也去了不少地方,也托了不少人。林林,你把你找到家的事情再说一遍,尕奶奶爱听。”

一林:“我还记着我们房子的门口有条白土路,白土路和湖紧挨着,沿着白土路往西走就是另一个村子。那个村子里有个白塔,在我们家院子里就能看到,我一直让我爸爸妈妈带我去看,一直没有去过,我就老在院子里望那个白塔,觉得特别远,也特别想去,就是没去成,印象就特别深。”

一群人都纷纷转过头,向着白塔看去。白塔就在五公里外的另一个村子里,不远,但也不近。说不远,也真是不远,从前没有通柏油路的时候,往镇子上走一趟,也得二十多里路,白塔只有五公里远;说远,也的确远,一座山,一条河,一户人家,但凡划给另一个村子,划给另一个姓,在心理上立刻就远了,再假以时日,那种远就积重难返、弄假成真了。所以,这一群人,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倒都没去五公里外看过白塔。都想着白塔总是在那里的,除非来了大地震,否则总是可以看到的,今天不去看,明天也能看到,今年不去看,明年也能看。

再说了,农村人,走上五公里,看一座白塔做什么?庄子上杀猪的地方,离凤台家也有三公里,她常常去,买点猪肉、猪下水、血面;去油坊也有两公里,她也常常去,买胡麻油、菜籽油。但凡和吃的用的有关的地方,都不算远,推车拉车去都不算远;没有由头走上五公里,看一座白塔做什么?那都是吃了五谷想六谷,立刻就显得远了。

兵兵说:“也不知道这白塔是什么年代的,什么人建的。”

凤台:“以前是不是白的都不一定,可能是后来才涂成白的。”

兵兵又说:“听说卖门票呢。”

凤台:“不卖门票都没人去,何况是卖门票呢。”但一想,如果没有这个白塔做标记,还不知道一林哪年哪月才能找回来,就说:“也说不定是没有宣传出去。”

尕奶奶说:“你们明天看一下白塔去,把心愿给了了。一林你继续说。”

一林:“后来我就在网上找白塔,找有水有塔的地方。后来,有一天,有个志愿者说,他在甘肃旅游的时候,看到过一个有水有白塔的地方,不过那片水不是湖,是水库,我觉得不太像,水库是有坝有房子的,我从来不记得这片水上有坝,但还是想着不能错过,就让他发个照片来看看。他就把白塔的照片发来了,我一看觉得就很像,就按他说的位置在地图上对,又觉得对不上,因为地图上标的也是水库。志愿者就说,他在这片旅游的时候,微信加过本地人,他让那个人跟我说说本地话,让我回忆一下,我就跟那个人视频连上了,说着说着,我就想起来了一点,还是不太确认,想着先跟当地的志愿者联系一下,这边的志愿者就到乡上来打听,就跟爸爸妈妈的信息对上了。”

兵兵:“是不是还要做DNA?”

一林不知怎的,喉头一哽:“做了,一做就对上了。”

兵兵:“是不是抽着不多的一点血?”

一林没有听懂,凤台给翻译了一下:“抽的血多吗?”一林赶忙说:“不多不多,就一管血,和平时体检的时候抽的差不多。”

凤台有点不适应一林这种语气,紧张的,讨好的,客气的,一林似乎也意识到了,努力地取消这种语气,但一到生人面前,这种语气就又出来了。凤台就对一林说:“你小的时候,兵兵经常带你玩的,你可能不记得了。有一次他把你带到水库边上去了,你一只脚陷到泥里,出不来了,两个人都吓哭了,他就拽住你的腿往外拔,结果光把脚拔出来了,鞋子陷到里面了,害怕回来挨骂,两个人爬在泥里掏了半天,总算把鞋掏出来了,在水渠边洗了半天,回到家都晚上八点了。”

一林还是那种喏喏的样子,对着兵兵笑了一下,似乎兵兵是昨天才帮他掏的鞋子,现在有必要感谢一下。凤台叹口气,转头跟尕奶奶说:“晖强和我,听见消息就到兰州去了,在兰州住了一个礼拜,在兰州把林林迎上,让几个报社采访了两天,又在城里逛了一下,这就回来了。现在也不叫报社了,叫融媒体,还要拍视频,我这灰头土脸的,也不想拍视频,不过报社确实也出了大力了,不让采访也说不过去,就让跟着拍了两天。说是过几天还要到庄子上来拍。”说着,就又想起在视频里看到自己嚎啕大哭时候的尴尬,就打住了。

门口一阵喧闹,晖强和一春带着几个亲戚来了,凤台就跟尕奶奶说:“晖强一早就到庄子口子上迎尕旺舅舅和他的几个朋友去了,人等人就是费事,去了这么久。”

晖强圆脸,寸头,黑皮肤,膘肥体壮,也穿着一身户外的短风衣,跟尕奶奶和兵兵打过招呼,又把尕旺舅舅等等几个人介绍了一下。尕旺是凤台娘家这边的,不是至亲舅舅,还隔着一层,人也不算老,也就比凤台大六岁,按理说跟凤台的关系要比尕奶奶近一层,但凤台一直不喜欢这个舅舅,嫌他市侩,也还是一直来往着。

尕旺舅舅长年累月穿着一身迷彩,说是从县上的军用品门市部买的,买了两身一样的,换着穿,凤台有点想知道他今天来这里是不是换了干净的那身,盯着袖口领口使劲看。尕旺一边看着一林,一边呵呵笑着:“那家人好啊,帮你把娃拉大了,啥事不用操心,大学也供出来了,还把媳妇给娶上了,你就待在家里把婆婆当上了,又把奶奶當上了,然后又把娃还给你,一川一春也有了个出息的哥哥,将来上大学也有个帮的,说不定学费也不让你出,你可真是便宜占足了,这不比中个五百万要强吗?”

凤台特别不爱听这话,尕旺自己就是过继到二爸家的,吃着二爸家里的,穿着二爸家里的,还经常往自己爹妈家里跑,二爸一过世,尕旺马上就回了自己爹妈家,这一家人都觉得娃在别人家长大就是占了便宜,庄子上的人都笑话他们家,说他们家养娃“跟放鹞子一样”。凤台也不能跟尕旺翻脸,就按住了表情,眼睛看着别处说:“这些年找娃娃花的钱,操的心,遭的罪,比养一个娃要多多了。”

关键时刻,晖强倒也站在凤台这边:“那时候,一闲下来,我就开上车到全国各地找,发传单,在人多处打牌子,跟要饭的一样。保安过来,一只手把我从脖子上卡住,另一只手从脑袋上推,那种罪,你没遭过你不知道。一林这次认完亲,还是要回去的,毕竟在那边生活了二十五年,生活习惯都是那边的。我们同意一林留在那边,也不是因为那边生活好,我们这二十五年,消息没少看,有些人家把拐来的娃当奴隶用,十几二十年就睡在没有暖气的房子的干板床上,起来了就要杀鱼、做砖、踩缝纫机;有些人家,起初对拐来的娃还可以,后来自己又生了娃,就虐待买来的娃。一林这一家人对他还是不错的,吃的穿的都好,也让上了大学,也成了家。我们气消了,就理智地想了一下,硬把娃叫回来吧,法律上也支持呢,舆论上也支持呢,网友也支持,反而是,让他留在那边,网友就说我们临门一脚心慈手软了,肯定要骂我们。问题是他一旦回来了,这边啥也不适应,什么都要从头来,那边的一摊子生意全丢下了,他的媳妇子又是那边的,肯定不能跟过来,这就又要二次三次折腾,我们这一家已经折腾够了,不想折腾了,不能为了解决问题,又制造新的问题,知道他在那边好着就行。反正现在视频聊天也方便,我时不时看看他干啥着呢,也就成了。不过,那一家子人,我确实是不想打交道。”

凤台不是对晖强没有想法。他用找一林为理由买车,又用找一林为理由时不时开车出去,全国各地地走,一出去就是两三个月,每到一个地方,就和网上认识的寻亲男女拉帮结伙,吃饭聚餐拍视频,听起来也理直气壮;但凤台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总觉得这种借着某个契机重生了、开辟了人生第二战场似的姿态有点吓人,还不能拦着,也不能有一点不高兴。

现在一林回来了,她顿时就不计较了,倒是觉得晖强也让这些事练出来了。二十出头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善言辞,跟人打交道,都是抖抖索索,你推我搡,二十多年下来,两个人都变作能说会道,落落大方,镜头怼到脸上,也不慌不忙,该哭哭,该笑笑,还学会了对着镜头作揖抱拳,请全国的老铁支持一波,以前哪敢想。

凤台不想让晖强落单,免得在外人看来,似乎只是晖强一个人这么想,也就开口了:“我也不给那家人脸,也不撕破脸,也想过让一林回来,但是回来了咋整呢?一口南方话,以后学本地话也不容易了,我们这边说的话,n和l起码分着呢,在南方待了这么二十年,nl全不分了,改也改不过来,已经是个南方人了。一林能想着找我们,我就高兴得很,能找到我们,也说明我们这辈子的缘分没有尽,也就行了。”

兵兵和尕旺也随声附和,兵兵说:“拐人的是拐人的,买人的是买人的。”

尕奶奶不乐意了:“我再老颠懂了,也把这个道理知道,没有买人的,哪里有拐人的?这些买人的,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等着雷打的。我就问你,你想过要买人吗?你们家娃丢了,你咋想的是再生个一川和一春,不是再买一个呢?再说了,就算你想要买个娃,你知道怎么买不?跟谁买呢?怎么张这个口呢?这些买人的,就知道怎么买,就知道跟谁买,就能张这个口,就能跟人贩子做买卖,所以我说,那些想买媳妇买娃,还买上了买成了的,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而且呀,这些杂怂不光是一家子坏,周围也都是些坏怂。你现在让林林在他们家待下,将来也就学得坏坏的了。”

凤台完全没想到尕奶奶竟有这么一番见识,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嘴,晖强也讷讷地说:“那边对林林好着呢,一家人一家人不一样,事情和事情区别对待。”尕旺舅舅也要插嘴,尕奶奶狠狠白了他一眼:“你差不多些。”

一川和一春总是在适当的时候来救场:“奔水一家都来了。”

奔水家的娃是十几年前丢的,一直没有消息,奔水家一直没有振作起来,估计是听到一林回来的消息,想来取个经,也取点希望,凤台就赶紧跟尕奶奶说:“尕妈,奔水来了,你把你那些话再不要当着奔水家的面说了。”

尕奶奶不解:“我说了啥了?”

凤台:“就你老说的那些,‘娃找到找不到都是你的命呐,你要认命呢’那些话,咱们家娃回来了,奔水的娃还不知道在哪沓呢,这些话听了更伤人了。”

尕奶奶:“你放心,我不说。”

奔水家一家四口,奔水,奔水媳妇,奔水妈,和他们后来生的姑娘,都穿得破破烂烂的,脸色也不好,活像是刚逃难出来的,一家人就扛着这么一副逃难的样子活了十几年了。凤台一阵心酸,赶紧拉他们坐下,一家人都不坐,奔水拉住一林使劲看,使劲问,像是要在一林脸上挖出点什么:“你是怎么找回来的?”

这些天,这个问题,一林已經回答过无数遍了,但看着奔水家的这个样子,就又说了一遍,水库,白塔,志愿者,也想给奔水一些希望,就对奔水说:“你也不要太着急,现在到处都是摄像头,DNA这些都上网了,志愿者也多得很,肯定能找回来。我也加入志愿者了,你把你们的信息给我,我发到网上去。”

“网上?”奔水登时像是得了救,马上就要把信息给一林,到处找纸找笔,让一林给他们拍照录视频。

凤台就起身弄吃的了。她做了臊子面,臊子面臊子汤是办事的时候吃的,拐走的娃回来,也不知道按什么事情办,没有人规定过,但家里终归是要来人的,就调了臊子汤。做臊子汤的时候,特意多洗了些胡萝卜和海带,拌了胡萝卜丝、海带丝,又炸了一盆丸子,又用炸丸子的油,炸了些油香。

看着他们忙着拍照说话,凤台就拉着尕奶奶到沙发上坐下,先把几盘果子瓜子往尕奶奶面前挪了挪,捡了一个红一些的苹果按到尕奶奶手里,就到院子里的厨房下面条、热丸子。不多时,凤台就端着面回来了,尕奶奶接过臊子面,说自己早上吃得多,把面让给兵兵,自己拿了个油香,又让凤台去盛了一碗臊子汤,蘸着臊子汤吃起来。

屋子里就响起一片呼噜呼噜吃面的声音。

晚灯

早上来的人,吃了臊子面,聊了一会,午后就慢慢散了,干活的干活,睡午觉的睡午觉去了,把空空的院落留给凤台一家人。

吵的时候嫌吵,但突然安静下来,凤台也觉得心里被挖走了一块,而且是用带了齿的勺子挖的。这种骤然的安静,她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以前给老人办事,修水库的时候把他家设成临时指挥部,家里都热闹过又安静过,但这一次不一样,他们走了,她就要带着晖强、一川和一春,独自面对一林,似乎他们是一体的,是千疮百孔、疲倦不堪但却亲密无间的一体,而一林是个寒意凛凛的外来人,终结了他们的千疮百孔、疲倦不堪,却又带来了新的疮孔和新的疲倦。

她不知道一林那边,又是怎么看他们这一家人。他们是一道岸,一林是对岸,她奔走在两道岸之间,精神抖擞又小心翼翼,终于有点累了。他们都不太能适应这种任务,从生到老,谁都没有接受过这种培训——和被拐卖二十五年后再度归来的儿子相处的培训。

好在有水库,单是这青草、白花、水面和远山,都能分散不少注意力,让沉默有了个由头。多半个下午,凤台就和这小心翼翼的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看着水库,静下来的时候,似乎都能听到水和水、水和岸拍击时候的“啵啵”声,时不时也转过头去看看那座白塔。晖强就问:“要带些啥不?”

凤台愣住了,也不知道带些什么好,就说:“带些水果,带些油果子。”

晖强:“你炸油果子的那个油,还炸过肉丸子,恐怕是不能带。”

凤台:“那就一路上再拔些花儿。”

正说着话,兵兵又来了,他把尕奶奶送回去,又跑回来了。只要是有人来,就还会有人来。不一会,“宝贝回家”组织的几个人也来了,这些人跟晖强熟,几个人凑在一起说着话,头凑在一起,看照片,看视频,听他们的意思,一林能找回来,特别给他们的长精神,他们要晖强多参与些事情,也是做个示范。经过午后那一段人走后的空落落,凤台也有点喜欢他们都在,到底热闹,尽管这热闹带点下午的疲倦。

临到吃晚饭了,凤台把炕填上了。村子里多数人已经不睡炕了,年轻人嫌炕有股味儿,更不愿意睡,凤台还是留着炕,自从一林丢掉了,这一家就像是罩了个玻璃罩子,再也没往前走了。一林就站在一边看着,凤台就说:“还会填炕不了?估计是不会了,昨天也忘了给你教了。”一林说:“都不记得了。”凤台就把木头推子给到一林手里,手把手教他烧炕,两个人合力把掺了堂土的荑子推进炕洞,又把玉米秸秆点了火,捅到荑子里去,一边操作,一边问一林:“记起来了没有?”一林也老老实实回答:“不记得了,也就隐约记得有炕这么个东西,印象也不深,不然早告诉志愿者了。”

火焰明明灭灭的,照在一林脸上,一林显然是出了神,不知在想什么,是想起来以前烧炕的事呢,还是遗憾这些年没有烧过炕呢?凤台也不愿意多想。

這次的炕是三月底灭掉的,炕灰也掏掉了,有一个月没填了。家在水边住着,屋子里是有点阴的,要烧炕也说得过去,但凤台家也没有常年卧床的老人病人,不想一直烧炕,冬春换季的时候,觉得冷了,就在临睡前,打一会电褥子。自从知道一林要回来,她就又把炕烧上了,一天一天续着,直到一林睡到热炕上。

到了晚上,晚灯亮了,一家人在堂屋里说着话。一春的两个女同学,和凤台家也带点远亲的,吃过晚饭,也赖在凤台家里,说是自己家的炕不烧了,要焐一春家的热炕,其实也是贪她家热闹。说着说着话,三个姑娘就想到里屋的热炕上挤着去,凤台就说:“炕还没烧热呢!晚饭前才又填的。”一春说:“让你早点填你也不早点填,这几天一直续着火呢,也没有多凉。”凤台说:“你试一下去,看看热了没。”一春进屋探手试了试,出来说:“一点都不热,妈你是不是荑子放得少,土放得多?”凤台说:“你就把你妈说得小气着,那是还没烧热呢,我能把你凉着吗?”一春说:“那是,就算凉着我,也不能把哥哥凉下。”说着划了一林一眼,凤台听了这话是有点高兴的,毕竟弟弟妹妹敢拿一林开玩笑了,没拿他当外人。

一春跑到炕洞里一阵捅,又进了屋,不住地进里屋去试炕,过了一会,笑嘻嘻地跑出来说“炕热了”,就招呼着两个女同学进屋上炕焐着去了,嬉笑的声音不断传到外间来,凤台、晖强、一林、一川,也就都拖拖拉拉进了屋子,上炕了,兵兵挤不上去,斜靠在炕沿上,凤台就让一川换了兵兵的位置,也让兵兵坐在炕上。一春又嚷嚷说自己被挤到窗户边上了,半边后背靠着墙,半边顶着冷窗户,凤台就起身,到炕柜上拿了一床厚褥子,给一春靠着。一家人就热乎乎地挤在炕上,说着话。一川笑着说,这炕上从来没有挤过这么多人,我数数有几个,一二三……一共八个。一春就笑他说,你还会数数,比傻强要厉害呢。也不是多么好笑的话,凤台倒是笑得最厉害。

在堂屋里也说了好久话了,但坐在椅子上说的话,似乎不能算,热炕上说的话,才真正算话。一家人的脚都凑在被窝里,一春用脚找到凤台的脚,用脚掌推了推凤台的脚掌:“妈妈,要是哥哥没有走丢,你是不是就不生一川和我了。”凤台说:“要是一林在,一川可能还能有,你就没名额了。”一春说:“好险。”一春的女同学就说:“要是在科幻电影里,另一个时空里,一林哥一直在,就是没有一春了,我们炕上现在只有七个人,我在学校也就可以和李敦成坐同桌了。”一春佯装怒了,在被窝里用脚对着女同学一阵踹,又骂:“重色轻友”。

兵兵笑着说:“说起计划来,我想起个事,姐姐你知道不知道?”凤台说:“你还没说呢,我怎么知道。”兵兵说:“就是王永宽家,天天给最小的姑娘灌输,说她是罚了款生下来的,把姑娘天天哄着给家里干活,八九岁就给全家做饭,倒像是抵债一样。姑娘有一天反应过来了,就说,就算罚了两万五的款,那也不是我让你们生的我啊,凭什么倒像是我白白欠了你们一笔出生费,你们有本事把我塞回去。后来姑娘说下了一个对象,提亲的时候,王永宽又给姑娘的对象说,姑娘是罚了两万五生下的,还从哪里弄了个收据,上面确确实实写的两万五罚款,落款“1990年11月”,还有红章子。姑娘的对象慌的,赶紧又添了三万彩礼,说是补交罚款,那五千算是利息。”凤台说:“这一家人就像是民间故事里的。”然后又笑着对一春说:“我现在跟你说你是罚款生的还来得及不?”一春说:“稀罕!我将来赚二百五十万直接给你。你也不用找收据了。”

那边一川笑着说:“果然是二百五,二百五脱口而出。”一春在一川的脑袋上一敲,一川假装被敲疼了,又把身子一歪,头枕到一林的腿上,闭上眼睛,拉过一林的手来,在自己脸上蹭着,假装轻微地打着呼噜,用了说梦话的声音喊着“哥哥”,然后又瞪大眼睛,笑着看看周围人的反应。兵兵就接过来,说:“看把我们川川子宝贝得,天上掉下来个哥哥,要是一起长大的,架都打不完,仗都骂不完,就没有这么亲了。”一春就说:“兵兵舅舅,你是说我和一川吗?我们是猫和狗的关系,不是一个物种!”一川就拉过一春的手,学小狗那样啊呜啊呜啃着,然后说:“明明是猪蹄子,猪蹄子真香。”一春抽出手来,在一川的头上一敲。

凤台竟有些感激一春一川。她其实还没适应三十二岁的、带着南方口音的一林突然站在面前,她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七岁那时候,通过志愿者的微信,看到一林的照片时,她一阵恍惚,有点疑心是不是所有人都搞错了,甚至对即将面对陌生的儿子这件事有点恐惧,这是她过去从来没有想到的。她也不是那种能够跟人勾肩搭背的人,难得跟人亲热起来,一林回来之后,她竟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拍儿子的背,还是拉他的手,怎样才能增加一点联系。但一春一川跟她和晖强都不大一样,淳朴又自在,反倒成了他们一家和一林的黏合剂。所以她有点相信,她和晖强并没有因为一林被拐走而愁云惨雾,没有影响到一春和一川。他们过得还好,也就不枉了这二十五年。

晖强侧着身子,半躺在炕上,似睡非睡的样子,说:“我一直没有问,你媳妇怎么没有来,是嫌我们这边不好吗?还是说有啥为难的?”一林说:“我们那边已经忙了,她走不开,下次带她一起回来了。”其实一林的媳妇是养父母家的亲戚,虽然是远亲,但走动倒还多,碍着这么一层关系,一林也就没有带她回来。晖强也没有深究,又说:“你应该一来就跟我们把这个话说到,我们也不是不通情理。我跟你妈在兰州的时候,还买了几件金首饰,你回去的时候给她带上。”一林喏喏地答应了。晖强又故意说:“其实看不见也好,你看别人家娶的媳妇子,天天眼皮子底下吵仗打仗,实在烦得很,你们几千公里之外吵去,我们也看不到。”

一春就说:“你就这么巴不得哥哥嫂子天天吵架。”晖强就说:“也没有说他们天天吵吧,但两口子终归要磕磕碰碰,那都是难免。不过我也想明白了,吵架也是好事,活人才吵架,吵架要力气,有力气的人才吵架。我们家不吵架,为啥?我们一家受过天大的伤,想吵也吵不起来,也没有力气吵架,你妈不忍心跟我吵,我也不忍心跟你妈吵,也吵不动。你妈不高兴了,就站在门口看水库,一看半天一天,水库就那么好看吗?这都是没力气活的表现。我都有点担心她有一天想不开跳水库。不过我估计你妈就是想不开也不跳水库,她肯定是想别的办法,她一辈子为别人想,还怕跳了水库把水弄臭了让蒲家营的人骂呢。现在好了,你哥哥一走,我们就吵,也像别人家一样,听令哐啷。”

凤台白了晖强一眼说:“我现在才是真正吵不动了,你这么想吵架,找别人吵去。”兵兵说:“这就吵上了,一林是充电宝,给你们把电充上了。”凤台笑着说:“一春一川已经给我们充了半截子电了,剩下这半截子,这一下就充满了,听到消息的那天就充满了。”一春说:“妈妈你前几天才说我们两个让你老了五十岁,今天我们又成充电宝了,妈你把你的台词想好了再说,不用给我面子,说出你的真实感受。”凤台说:“一点点尕面子还是要给的,我已经惦记上两百五十万了呢,就是不知道啥时候这钱才能手绢子包上拿到我眼前来。”

兵兵摸了摸炕说:“炕越来越热了,是不是土填少了,别把炕烧穿了,一川你去看看去。”凤台又补上一句:“堂土在簸箕里呢,就在炕洞旁边。”一川依依不舍地丢下一林的手,说:“哥哥和我一起去。”一林一川两个人就翻身下了炕,出门去看炕洞。凤台说:“一林这下把填炕又重新学会了,学会了也没啥用,他们那边又不烧炕。填炕的时候,我就想起来,那时候老使唤一林到门口的土路上去扫堂土,他有一天问我,‘妈妈妈妈,我天天这么扫堂土,会不会把这条路扫成一条沟?’我就说,‘就你这点尕力气,还想把路扫成沟呢。’所以,那天刚刚发现一林找不着的时候,我就想着他是不是在门口扫堂土,扫着扫着走远了,后来又以为他掉到水库里了,那时候才是个中午,水库的水还没有漫上来,如果到水库边去了,水库边的泥滩子上总该有脚印子的,我就喊上晖强一起找,尕奶奶那时候住得近,也跟上我们找,后来半个庄子的人都出来帮着找,都没有的,没有脚印子,没有丢下啥,场上也没有,我就心慌了。总算隔壁庄子上的雀儿说了,看见一个摩托车,一个面包车,在路边停下,把一林拉上走了。后来差不多有十几年吧,我看到面包车,就想扒着窗户上看一下,看着面包车,就想扒着窗户看一下,庄子上的人都说我魔怔了。”

一林和一川已经进了门,听着凤台说完后半段,默默走到炕边,脱了鞋子,一抽身,钻进被窝里。晖强就对一林说:“你都不知道你妈都干过些啥,你妈一家是读了书的,不相信神神鬼鬼那些东西,特别是你姥爷,根本不让这些东西进家门。自从你走了,她就胡思乱想,什么办法都要试一试。我们出去找了三个月,没有找到你,消息都没有,她就先回来了。等我回来,没几天,你猜你妈干了啥?请了个道士,在家里给你招魂,说你纯粹是丢了魂了,迷了路了,魂回来人就回来了,拿着你穿过的衣服,爬房顶,下菜窖,然后挑着火把,打着灯笼,从家里一直走到水库坝上,又走到庄子口子上的十字路口,一边走一边喊你的名字,让你快回来。可热闹了,半个庄子的人都出来看。过了几个月,看到没把你招回来,就又请了阴阳,也是一路走,一路喊,一路撒大米白面。不知道你妈都是怎么跟这些人接上头的。要不是你姥爷出来干涉,你妈还要接着弄。不过我看该招魂的不是一林,是她自己,这些年时不时自言自语的。”

凤台伸手摸了摸一林的头发,说:“招魂也管用呢,就是二十五年才出效果。早知道的话,当时给加点钱办个加急。哎,你们看林林子的头发,你们说奇怪不奇怪,人的基因是不是也会变呢,我们这边人,头发多多少少有点黄,眼珠子也不是特别黑。一林小的时候,头发也跟我们一样,稍微有些黄,在南方待了二十五年,头发也黑了,眼珠子也黑了,看来头发的颜色和气候和水土都有些关系,不单纯是基因的问题。不过这眼珠子的颜色也会变吗?这倒是想不到。”晖强说:“这还研究上了,你不如先研究一下明天看白塔带些啥东西,怎么走呢。”

凤台说:“油香和水果路上吃,还带了些水果,一些花馍馍,看看去了摆到哪里。”一春说:“不是还要拔些花儿吗?”凤台说:“明天早上,先把院子里的丁香折几枝,院墙外面的松树,折上几枝,再到蒲耀春家的地里揪些牡丹,连叶子一起,梗子也揪长些,油菜花拔上些,路上走着,再看看有没有什么野花。”

不知不觉,已经快到十二点了,凤台挥挥手:“睡吧。”凤台和三个姑娘睡堂屋里的热炕,晖强带着三个小伙子到厢房睡,打电褥子。几个男人走了,凤台和三个姑娘还碎碎地说着话,凤台偶然探头到窗户边看一眼,说:“几个人还不睡,可能电褥子还没热。”一会儿,那边的灯灭了,凤台也躺倒睡了,恍恍惚惚中,聽到野鸟咕咕叫了几声。野鸟还不回窝么?还是在说梦话呢?她想。

白塔

第二天一早,洗漱过,吃了早饭,一家人就准备往白塔的方向走了。凤台把油香和丸子,还有一大早买的烧鸡和牛肉,分别装了塑料袋,把袋子口缠住打了个结,又拿了些餐巾纸,交给晖强提着。水果和花馍馍是一林装的,也是一林提着,凤台没有经手,怕沾了荤油,又让一林装了两盒子椰奶,两盒子花牛苹果汁。晖强又坚持提了一瓶白酒。一春折了丁香、松枝,攥在手里。一川一早跟隔壁蒲家说好了,去他家地里揪几枝牡丹,没吃早饭就跑出门去,一家人等一川,又等了一小会。等到一川举着一小把牡丹回来,一家人就出动了。

临出门前,凤台一边锁门一边说:“今天记者说是还要来,来了如果打电话,就让等着。”能让别人等一次,凤台有些得意。以前,她家除了找一林,没有别的大事,所有人都被这件大事挟持了,围着这件事团团转,但凡有点消息,但凡有人能帮一把,都要围着、等着、候着、央求着,全家人都学会了一种乞求的语气,现在这件大事没有了,别的事才上位成了大事。终于有了别的大事了,而且,什么事算大事,是自己定的,凤台浑身松快。

预告说是晴天,但晴得不彻底,有雾,水面上的雾尤其重,远处的山,甚至隐在了云雾里,时不时有水鸟从云雾中穿了出来,从水面掠过,在水面划下一道波纹。要是大晴天,这些水鸟就个个有出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清楚明白,但有了雾,水鸟就神秘起来,像是从另外的空间穿梭而来,一种倏来倏去的幻觉。时不时有些轰隆隆的声音,从云雾里的山上穿了过来,要是大晴天,这些声音就都有来历,是风声,是松涛的声音,或者空谷里的回响,都好分辨;因为雾,这些声音就一片混沌,似乎直通天庭,那轰轰声是哪里的仪仗。但云雾之外,烟水是真的,青草也是真的,浮到水面吐泡泡的鱼也是真的,不是幻觉。有真有幻,这条路就有无尽的乐趣。

凤台不愿意走在最前面,让晖强打头阵,但晖强时不时回头跟她说话,就坐实了领头的人其实是她。一春和两个姑娘,时不时蹿出队伍去,在路边揪野花。小小一撮人,就这样走在天底下,走在云山雾水前的白土路上,走着走着,太阳出来了,几道金光从云雾间透出来,照到水面上,光面越扩越大,似乎水下有个发着强光的东西,就要浮出水面了。

小小一撮人,从胡麻地边上走过去,虎虎子正在胡麻地里拔草,看到这队人,就问:“你们一大家子,一大早的干啥去?”晖强就说:“看白塔去。”虎虎子说:“有闲心。是不是你们家的娃回来了?”晖强说:“回来了,回来好几天了。”虎虎子说:“那是不是要喝上些呢?”晖强说:“来,到我们家喝来。把你们家斌娃也喊上。”

俊利在门口擦三马子,看到这群人走过去,停下手里动作看了两眼,凤台就打招呼:“擦三马子呢吗?要出门去吗?”俊利说:“刚从棚里摘了些番瓜,到镇子上去一趟。”凤台说:“这么晚了,到镇子上都中午了,能卖掉吗?”俊利说:“早上让娃拖住了,能卖多少算多少。”又看了他们的队伍一眼,说:“那是你们家林林吧,听说是回来了。”凤台就说:“嗯,回来了。”俊利说:“有一米八吧?”凤台说:“一米八二。”俊利就从袋子里拿了几个番瓜,给了一川:“番瓜你们拿上,包包子。”凤台说:“成呢,包上包子你也吃来。”

迎面遇上秋灵,她拎着一个买酒送的红袋子,看到这队人,笑着说:“家大业大的,这是要给谁示威去呢吗?”凤台说:“看白塔去。”秋灵说:“我刚刚到屠宰点弄了点血面,我们家人少,一顿吃不完,给你们匀上些,你们待客。”凤台说:“先不拿了,也没个干净手,也没东西分,我晚些了到你们家拿来,顺便给你拿上些三炮台,我前几天批了两箱子,林林子走了就没人喝了。”秋灵笑说::“快变成原始人了,以物换物,那你们一定要来呢。”

一队人从巷子里走过去,经过小卖部,晖强脱了队去买烟,在小卖部门口晒太阳的几个老汉就问:“包包担担地提着,这是要串个亲戚去呢吗?”晖强说:“看白塔去。”老汉说:“周家湾子的白塔吗?那有啥好看的呢?”晖强说:“我们家林林小时候想看,一直没有看上。”老汉说:“就是卖到南方去的娃吗?”另一个老汉说:“你这话说的,像是强娃把自己的娃卖掉了。”晖强也不生气,赔着笑说:“你们这个‘新闻发布会’,就不能发布些正面新闻吗?”买好了烟,给老汉们一人一支,又回到小队伍里去。

一家人走到巷子里的路口,凤台回头跟一林说:“前面这家门口挂灯笼的,就是人贩子在庄子上的内应,卖你的也有他们呢,你一找回来,警察就把他们抓掉了,他们家的媳妇子其实也参与了,她男人都揽到自己身上了,把媳妇子保下了。媳妇子还到我们家来闹,说我们诬告了,警察抓错人了。还有这种人,难道不该是我们到他们家闹,给他们家门上泼上些大粪吗?”晖强说:“你到哪找大粪去呢?还得现拉。”凤台想笑也没有笑:“也判不了几年,好像还把他们冤屈的。”又看一看众人,说:“把胸脯挺高些,脸上凶些。”

一队人走出巷子,前面又是一片麦子地,麦苗刚及膝,风一吹,向着一个方向倒过去,麦苗成了浪,银白、浅绿、深绿,深深浅浅,风停了,麦苗又静静地杵着,颜色统一变成深绿。彩波戴着红头巾,从麦田里直起腰来,手里攥着一把草,正好和这队人目光相对,凤台说:“波波你咋这么早拔草着呢?”彩波说:“一大早三哥从我们门上过,说‘波波,你们家地里几棵刺儿菜长得那么高的,马上要开花了’,我就过来铲掉了,这就回去。你们这一家子这是到哪里去呢?”凤台说:“到周家湾子看白塔去。”彩波说:“价好好浪,多给佛爷上些话。”

一队人走过一片荒地,荒地上几道破墙,围着几排破房子,凤台就对一林说:“这里原来是小学,本来你再过三个月就要到小学上学了,就没去成。”一林站在那里深吸几口气说:“这里我有印象,以前是不是有电铃?上下课电铃就响了?我知道将来要到这里来上学,偷偷来看过几次。”兵兵说:“是有电铃呢,我在这里上学的时候,就已经用上电铃了。”凤台说:“价让站一会。”一家人就在荒地上站了一会,一静下来,耳朵里就呼呼地有风声,隐隐有个电铃在哪里响着。

再往前走,就没有房子了,眼前是大片大片的田地,种着麦子、大豆,田地间偶然种着几簇刺玫,或者有几座坟。到了这一大片一大片的绿里,一家人就像是被化掉了,就没有说话的欲望了,就在这大片的绿色里闷头走著,凤台偶然说几句话,打破下沉默,说的也无非是要不要休息,吃点喝点。

转了一个弯,一片松柏间,一道白墙,围着几个白得耀眼的塔,这就是他们要看的白塔了。直到走到这里,众人才发现,那白塔不只一个,而是一群,最中间的最高,三十米也有了,另外几个也有十几米,只是到了五公里外,就只看得见那座最高的。几座白塔形式一致,底下一个方形的基座,上面一个水瓶形状的塔身,再往上是锥形的瓶嘴,一层一层,最上面有个黑色的尖顶。白塔显然是不久前才经过修葺,白色也是新补过的,连一点雨渍都没有。白塔周围,没有庙,也没有看管的人,只有白墙围着白塔,白墙顶上,码了黑色的瓦,瓦缝间长着几根辣辣,开着小白花。

这一队人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要不要跪,要不要拜,都不知道。看看周围,也没个样板,只看到塔基那一层一层砖砌的棱上,有人插了几炷香,摆了几个果子,周围的松树上,有人栓了几条红色缎带。凤台就说:“索性自然些,把东西摆上,心里念几句。”就把果子、花馍馍、椰奶、苹果汁摆在塔下面,又把那一大束野花和松枝分成几把,每座塔下摆了一把。晖强看到这阵势,没敢把酒掏出来。东西都摆好了,众人就在大白塔前站了一站,闭眼念了几句。又拍了几张照片,就出了院子。

到了院子外面,凤台说:“要是那时候带你们看白塔就好了。”说完就后悔了,那都是她知道一林是通过白塔找到家之后,冒出来的奇怪想法。要是当时带着一林来看白塔了,要是当时用掉了这么半天,是不是所有的事情就都能推后半天,就都彻底变了,就遇不到摩托车和面包车了,人贩子就空手走了?说不定因为这个环节变了,人贩子出去就撞了渣土车了。别说半天了,但凡推迟五分钟,整个世界都要为之一变,看过白塔的世界,和没有看过白塔的世界,不是同一个世界。晖强和一林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还以为她说的是拜佛拜晚了,晖强就说:“县上有个报恩寺呢,有好多和尚,香火也旺得很,你要去我们过几天去。”

慢慢地沿着来路走回去,赶中午也就到家了。一春把回來路上采的野花插了两瓶子,堂屋里放了一瓶,厢房放了一瓶。

又过了三天,一林回南方去了,晖强开车把一林送去了车站,凤台没有去,她是觉得,离人离人,不送,就还能回来,凡事欠着一点,就还要回来讨,一旦大张旗鼓地送起来了,礼尽了,两不相欠了,恐怕就回不来了。

照旧到笋子地里,看看笋子苗,追肥,问一下放水的事,照旧到地里拔刺儿菜,照旧榨胡麻油。晖强照旧到镇子和县城跑车。一春和一川照旧上学。

照旧发发抖音。没人知道凤台有抖音号,凤台发的视频,一律设了私密,只有自己能看到。听说一林要回来的那些天,她恶狠狠地录了好些,还是设了私密。一林走了,她停了几天,几天过去,“一林回家”带来的波澜渐渐平了,没人注意的时候,她就到附近的树林里、草滩上,依旧去录视频。

不录视频的时候,她也喜欢想象,她是跟着什么人说话,对着空气说,对着水库说,她想象,有人听到了她说的话,也回答了她。有时候,她正在喃喃地说着话,也会被人看到,她就打住了,也有可能,还没有看到她的时候,他们就听到她说话了。她知道肯定有人在背后议论她,说她疯疯傻傻的,自言自语,她也明白了,疯子都是怎么来的,肯定有好多都是这样来的,都是对着空气说话演变来的。

她也想象,一林看到了她的视频,也回答了她的那些话。怀着这种想象,她就可以继续生活下去。

“你爷爷叫蒲得雄,奶奶叫马秀兰。你爷爷是1933年生的,奶奶是1935年生的。”

“我爷爷叫蒲得雄,奶奶叫马秀兰。爷爷是1933年生的,奶奶是1935年生的。”

“你外爷叫明宇漫,你外奶奶叫金光桃,你外爷是1934年生的,外奶是1932年生的,你外爷是临洮人,你外奶是清泉人。”

“我外爷叫明宇漫,外奶奶叫金光桃,外爷是1934年生的,外奶是1932年生的,我外爷是临洮人,外奶是清泉人。”

“你爷爷是甘肃省兰州市清泉县蒲家营的,兄弟四个,你爷爷是家里老大,他的兄弟,我们叫二爹、三爹、尕爹,二爹三爹的媳妇,我们叫二妈三妈,尕爹的媳妇我们就叫尕妈。你见过。”

“爷爷是甘肃省兰州市清泉县蒲家营的,兄弟四个,爷爷是家里老大,他的兄弟,我们叫二爷爷、三爷爷、尕爷,二爷爷三爷爷的媳妇,我们叫二奶奶三奶奶,尕爹的媳妇我们就叫尕奶奶。”

“你爸爸叫蒲晖强,你妈妈叫明凤台,你爸爸是1966年生的,今年57岁,你妈妈是1968年生的,今年55岁。”

“我爸爸叫蒲晖强,我妈妈叫明凤台,爸爸是1966年生的,今年57岁,妈妈是1968年生的,今年55岁。”

“你爸爸兄弟姐妹五个,你妈妈兄弟姐妹三个,你爸爸是家里的老三,你妈妈是家里的老小。你爸爸的哥哥,你要叫伯伯,姐姐要叫大姑,他的弟弟,按以前的叫法,要叫尕爹,现在都叫叔叔,他的妹妹,你们要叫尕姑。你妈妈的弟弟妹妹,你们要叫舅舅姨姨。”

“你叫蒲一林,1991年生的,出生地点是甘肃省兰州市清泉县蒲家营村卫生所,蒲家营分上蒲家和下蒲家,我们是上蒲家的。”

“我叫蒲一林,1991年生的,出生地点是甘肃省兰州市清泉县蒲家营村卫生所,我们是上蒲家的。”

“蒲家营离兰州九十五公里,到兰州方便着呢。蒲家营水库是1974年修的。修水库的时候,全村人都出工了。”

“清泉县有一条河,叫宛川河,宛川河上上下下的人,说的方言都差不多。你听懂一个地方的,基本就全能听懂了。”

“你不叫陈宗宏。”

“我不叫陈宗宏。”

情话

你不叫陈宗宏。

你是蒲家营人,你是上蒲家人。

你爷爷叫蒲得雄,奶奶叫马秀兰,外爷爷叫明宇漫,外奶奶叫金光桃,你妈妈叫明凤台,你爸爸叫蒲晖强。他们都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因此你就有了二爷爷二奶奶,舅爷爷舅奶奶,大伯大姑,舅舅姨姨,两姨爸,姑舅爸,他们还有孩子,按照老式的称呼,叫起来太复杂了,就叫表哥表姐,堂弟堂妹,后来干脆都叫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你有一大家子人。

他们的头发都有点黄褐色,他们的眼珠子也有点褐色,也不是外国人那种褐色,就是不很黑,不是深黑的,迎着阳光的时候,头发和眼珠子,尤其有点黄褐色。有人说,那是因为甘肃在古代一直是边塞,少数民族很多,生活在这儿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少数民族血统。

你的头发已经不黄了,你的眼珠子也是,不黄了,你的头发和眼珠子都很黑,说明水土养人还是有些道理的,不是血统就能决定的。

他们的鼻子也很棱,男的也棱,女的也棱。正面好看,侧面看上去,就有点疙里疙瘩的,但谁一天到晚侧面看人呢,都是正面看,正面好看就行。西北人都好看。

你的鼻子也棱。骨头不像头发和眼珠子,骨头是硬的,长成了就不变了。你的鼻子,正面看上去好看,侧面看上去,也是疙里疙瘩的。你不信你自己看。

他们的个子都大,男人的个子也大,女人的个子也大。你的个子跟了他们了,你的个子也大。

你们蒲家营,有山有水,山是祁连山的一支,到了这里,就叫东山,东山是随便起的名字,就因为在东边,就叫了东山,现在也叫习惯了,要是起个好听点的名字就好了,现在也已经叫习惯了,不觉得好听不好听,但名字是给外人听的,外人听到,说,这个名字这么精神,那该多好。

水是宛川河,也不是什么大河,就是山里的山水,汇到一起,成了河。你要想象,那些石头缝里的水,草叶上的水,一点一点,耐心地,流到一起,最后成了宛川河。它们也不知道消息,它们也不知道哪里有另一股水,它们还是往一起流,流到一起就不会干涸了。也有可能它们知道呢?一滴水里恐怕也有一个世界,有一个指挥部,指挥着它们往哪里流,找另外一些水,水神秘得很。

宛川河以前水大,河边芦苇多得很,蜻蜓飞着,蝴蝶飞着,有些蜻蜓叮在芦苇上,有些蜻蜓叮在春黄菊上。太阳落山的时候,看着芦苇,看着蜻蜓,就惆怅得很。现在水小了,冬天干脆没有水,芦苇也没有了,蜻蜓也没有了。你的宛川河,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没有蜻蜓了。蜻蜓就在传说里,蝴蝶也是。

你的蒲家营,夏天六点半天亮,冬天八点天亮,烟囱里冒着烟,墙壁上有人用炭块画着小人,小人龇牙咧嘴的。画这样的小人,还有口诀:一个丁老汉,借我两个蛋,我说三天还,他说四天还。念到丁的时候,画个丁钩,那是鼻子;念到蛋的时候,在丁钩旁边画两个圈,那是眼睛;念到三的时候,在额头上画个“三”,那是皱纹;念到四的时候,在丁钩下面画个“四”,那是嘴巴和牙齿。小孩子就这样画小人,画在别人家的墙壁上,畫在本子的空白处。把小人画在别人家的墙壁上,那是要挨骂的,等他们长大了,就轮到别的小孩在他们家的墙上画小人了,就轮到他们骂小孩了。

你的蒲家营,平地上种着麦子、小麦,山坡上种着小米,菜地里种着茄子、辣子、豆角、西红柿、韭菜、包包菜、莴笋,这些年种莴笋的多,莴笋能卖钱,不过也不一定,价格好的时候,地头上收菜的,能出到八毛,一块也有过,价格不好的时候,一毛钱一斤。一毛钱一斤,就不划算了,就铲掉,就烂到地里,沃肥料了。一毛钱一斤的行情,这些年有过两回。

你的蒲家营,还有杏树,杏树三月底就开花了,粉粉的,开在荒地上。杏树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冬天那么长,那么冷,零下二十度,三十度,你都觉得春天不会来了,觉得自己挨不过去了,春天就来了,杏花就开了。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还有苜蓿花,苜蓿种在村外,种在山坡上,种不出值钱东西的地方,就种苜蓿,苜蓿夏天就开花了,白的,粉的,紫的,开在山坡上,落在山坡上。苜蓿的一辈子都在山坡上。

还有春黄菊,黄色的,一大簇一大簇,开在杂草里,开在地埂子上。春黄菊有特殊的味道,有特殊味道的花草,都是能入药的,春黄菊可能也能入药。你外爷爷知道,他的书架子上有本《沙漠地区药用植物》。

你的蒲家营,供的是三圣母,也就是华山三娘,也有人叫华山三公主,三圣母是华山神西岳大帝的第三个女儿。三圣母下凡和书生结婚,生下了刘沉香,才生下刘沉香不多久,就给压到了山下,刘沉香劈山救母。《宝莲灯》说的就是三圣母的故事。

蒲家营有个铁算盘,到处都有铁算盘,王家庄也有,丁官营也有,银道沟也有,杨寨也有,每个庄子上一个铁算盘,都是老天分配好的。丢了羊的,找铁算盘,丢了三马子的,找铁算盘,说是地方上有破不了的案,也找铁算盘,不知道真的假的。铁算盘永远不老,老的铁算盘死了,儿子就当上铁算盘,穿的戴的,说话的声气,都和他爹一样,不出几年,也老得和他爹一样。铁算盘永远不死。

你走了,你的爹妈也找过铁算盘,铁算盘说,到东边找一找,他们就到东边找。一个县一个县,一个市一个市,有消息,就当和自己有关,有解救的孩子,就扑过去认。

出去不好,出去要挨骂,挨打,睡房檐下面,出去的人让人看不起。人们对外来的人,没有好声气。

你的蒲家营,是个大庄子,以前人口多,三千人也有了,现在不多了,现在一千多人,人都走了,走了也不要紧,人都是要走的,人就像山水,要流到大河里去,不然就干了。

你也走了,你不是自己走的。

村子里的人和外面的人联合拐了你。他们用小面包,还有摩托车拐走了你,他们在村外的路上等了很久,他们抽烟说话,假装做别的事情,他们等到了你。

他们不让你哭,也不让你说话,他们给你吃了药。他们开着车一直往东边走,然后往南边走,他们在南方寻找买家,也有可能,他们已经有了买家。

他们走过苹果园,走过稻田,走过白桦林,走过油菜地,他们没有往外看,他们起初非常慌乱,渐渐发现没有人追来,他们就放松了。他们有说有笑,他们抽着烟,他们可能也在饭馆子吃饭,看到饭馆老板的孩子,就两眼放光。他们可能在路上还拐了别的孩子。他们走到了大海边,人们住着石头房子的地方。

那里不供奉三圣母,那里供奉的是别的神仙。

那里也没有宛川河。

那里的人眼珠子是黑的。头发也是。

你就在那里长大。

你都吃的啥?

你的蒲家营,没有你,也像没事一样,三千人呢,没有你就像没事一样。

麦子照样长,水照样流到水库里。照样,啥事都没有。

春天种莴笋,夏天收麦子,秋天收白菜。冬天,冬天就冬闲。闲不住的就到县上去打工,超市里,饭馆子里,一个月一千多,两千的也有,两千的少。

正月里闹社火。闹社火之前,几个村子要商量,你们村出多少钱,出多少东西,他们村出多少钱,出多少人。商量好了,就写在红纸上,张榜公布。时候到了,社火就闹起来了。以前的社火闹得大,后来不行了,有好几年都不行了,现在有钱了,又鼓励民俗文化,就又闹得大了。

铁芯子[1]是丁官营的,高跷是四角城的,我到四角城去,看到他们正踩着高跷,一点一点练。身上穿的就是普通的衣服。

三月,杏花就开了。

四月,牡丹就开了,怎么有这么好看的花,怎么有这么香的花。

五月,麦子绿绿的,走在麦子地里,心里特别松活。

看到杂草,就顺便拔掉,拔着拔着,就忘了时间了。

七月,杏子就熟了。八月,百合也可以挖了。

二十五年,这些你都没有经历过,你都忘掉了。

你没有经历过的,我在梦里让你经历了,我梦见你也上了铁芯子,穿的戏装,画的花脸,刚开始认不出来,然后就认出来了。

我梦见你在宛川河边,宛川河的水和以前一样,特别大,特别清,你就在宛川河边抓蜻蜓。太阳落山了,风突然冷了,你说的话,我听不清楚。

我梦见你在墙上画小人,用的是烧了半截子的柴火棍子,你把火吹灭了,用手摇一摇,在墙上画小人。

月亮就在房子上面,又大又圆,怎么有那么大的月亮,怎么有那么圆的月亮?

你在石头房子的墙上,画过小人没有?

画小人的时候,你念的啥?

注释:

[1]几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穿着戏装,扮演各种角色,做好防护,分几层固定在三到七米的铁支架上。

(刊发于《山花》2023年第5期,责编李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