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烧不尽
第一章 火:乌拉盖
1
几年后,当我重获自由,将会第一时间来到乌拉盖草原。
不出意外的话,那应该是一个初夏。我会站在逐渐茂盛的草场上,重新想象那场在回忆里始终未曾熄灭的大火。它把这片草原烧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火焰升腾时,有只鹰一直在高空盘旋,发出嘎嘎的鸣叫,它锐利的眼睛清晰地看见,火圈的中央有一个人影,那是萨日朗,我的母亲;火圈的边缘则是两个人,那是我和父亲拉西。
这片生息了亿万年的草原,其实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大火了。按照地质学家的研究,在六千五百万年前,一颗小行星从宇宙中飞来,穿过大气层,击中地球,整个大地都置身火海,许多生物包括恐龙都灭绝了。但是,燃烧之后的地球犹如涅槃的凤凰,获得了重生,再过六千多万年,人类在火后的地球上逐渐演化成型,文明史开始了。这是监狱里循环播放的电教片里说的,当我将来站在乌拉盖草原上回想往事时,这段话会和大火一起浮现于脑海。
这场火不同,这场火来自人,也终结于人。母亲萨日朗看见身边的庄稼终于燃烧起来,连成片,她骨头里冰冷的疼痛瞬间消失,整个身心感觉到畅快。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么舒服的时刻了。随即而来的是温暖,温度一点一点上升,她知道自己也渐渐烧着了,却并没有感到灼伤的痛。可能,她疼了太多年了,早已习惯了一切疼。她的骨头,她的内脏,都曾经整夜整夜冰块撞击一般地疼,那种疼才是最煎熬的。每次犯病的时候,她都紧紧咬着牙,尽量不打扰身边那个为了照顾她已经很久没能睡个好觉的人。但是她不过是个普通人,又不是铜浇铁铸,怎么可能忍得住呢,呻吟就一丝一丝从她的牙缝里钻出来,很快,满嘴的牙都被咬松动了,声音便越来越大。终于,她忍不得了,猛然嘶喊一声,啊……那个人,拉西腾的一下从俯卧状跳起。他看向她,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急匆匆地去看止疼泵,发现里面早已经没了药水。这是家里的最后一个止疼泵。喊出来之后,她觉得舒服了一些,真是奇怪啊,每次疼痛来袭时,最好的药并不是止疼泵,而是肆无忌惮的喊叫。一开始,她都是大声嘶喊,甚至是咒骂的,用蒙古族话和汉话,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词语。生病多年之后,她发明了一种和疼痛对抗的语言,把无意识的喊叫、咒骂和呻吟融为一体,像某个原始族群的祭歌,连她自己也听不懂。但是她同时发现,她的喊叫是一把锯子,在稀释自己的疼痛的同时,也在锯着拉西的骨头。他的表情无法形容,似乎是有人在他脑壳顶上砸一枚钉子,他却只能一声不吭。再后来,她就尽量不叫喊了,只剩下风吹草尖一样的呻吟。多年的疼痛并没有麻木她的心,尤其是对身边这个人。
但是今天无须忍着,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喊、骂。真舒服啊,她的咒骂犹如蒙古长调,随着火焰不断爆裂和升腾。在飘忽的火舌中,她看见火圈外拉西死死拉着我,但眼睛却盯着自己。他在看她,看燃烧的她。她很欣慰,这个陪伴了她大半生的男人拉西,是懂她的。当她下定决心时,他曾哀求要和她一起离开,但是她劝住了他。“达来不能在同一天失去父亲和母亲,留下的那个才最苦、最累。”他明白了。在这一刻,萨日朗觉得自己终于对他有了初恋般的爱,和他成了完完整整的一个人。他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她亲近他、怜惜他、照顾他,跟他睡觉,给他煮茶煮肉,感情像秋天酸奶桶里的奶皮子,厚得不能再厚,但那都似乎不是爱,不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最开始所该有的那种虚无缥缈的爱。
原来爱是死亡才能提炼出来的东西,就像火烧过之后留下的温热的灰。
天空和草原颠倒了个儿,火焰如同晚霞,天上却一片无垠的绿色,一会儿一匹马嘚嘚嘚奔驰而去,一会儿一群羊咩咩叫着走过。一条上万米长的鞭子,把云朵劈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萨日朗看见,拉西和我变成了烟做的人,弯弯曲曲地升到半空中。她自己也飘起来,回到了二十岁的年纪。这时,她看见了那个最初让她心动的人——北斗,在那座小城里一家小店的大通铺上,他把药和水递给她。他们睡在了一个被窝里,她嗅到了他跟其他人不一样的气息,她的心跳得像那达慕大会时的鼓点,又密又急又乱。
萨日朗知道自己进入幻觉了,那些燃烧之物散发的烟气进入她的口鼻,开始在全身作用。她转瞬即明白,自己之所以没感觉到疼,也是因为如此。她的意识似乎越来越清晰,那一刻正在来临。
毫无声息,一切都消失了,像是黑夜覆盖了草原,连那些高高矮矮的大针茅、羊草、糙隐子草、冷蒿、苜蓿,也和牛羊一起睡着了……
——这是我此刻幻想中将来的回忆,这也是我曾亲眼所见的过去。
我就这样看着自己的母亲从一团火焰变成一团灰烬,火有终结一切的力量,或者,它有重新安排已经发生的一切的力量。
我跪着。我应该一直在流泪,但是炽热的空气随即把眼泪烘干,我的脸像是烤完的红薯皮,又紧又皱,随时会裂开许多缝隙。
我旁边跪着父亲拉西。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喊过他爸爸了,我只称呼他的名字拉西。我们像两截木头戳在土里。一开始,是他拉着我不让我去救母亲;现在,他放开了我,可是我已经站不起来。我浑身瘫软,双腿麻木。他应该也是。一缕火苗烧了我的眉毛和头发,焦煳味转瞬就被那种特殊的香气淹没,我像是浮在一池刚挤出来的牛奶中。香味是我的庄稼燃烧后散发出来的。然后,我在燃烧物最后的噼啪声里,听到了吟唱声。声音来自拉西的鼻腔,他用自己最擅长的呼麦送别妻子,曲调和天空中的烟一样高、一样轻、一样缥缈。
过了一会儿,拉西唱完了,挣扎着站起来。他找到一把铁锹,把土扬向几处试图蔓延的小火苗。空中有鹰隼盘旋不去,在它的视角,会看到一大片绿色的中间有一小块灰黑的土地。它感到惊讶。它还嗅到了烤熟的野物的香味,不知是偷跑进来的兔子还是老鼠。最后一天,我已经无暇去看护这片庄稼,那些早就蠢蠢欲动的小动物们,掏洞、咬断栅栏钻进来,疯狂地啃食籽实、花叶。它们很难把这些全部消化,有些动物吃完之后跑走了,把粪便排在草原的其他地方,其中的一些包裹着籽实。那些籽实,说不上在什么时候,又会重新发芽、抽枝、长叶、开花。
2
大火三天前,陈皮特打电话来,告诉我邮路通了,他联系上了可靠的买家,让我赶紧收割庄稼。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帮我,从此我们彻底两清,无论从基因上还是从利益上。我一下从宿醉中醒来——这一年多,我的睡眠基本上是靠酒精来实现的,喝酒,喝得断片,然后剧烈头痛把我叫醒。我每天喝46度的马奶酒,只要喝到4两,就一定会失去意识,昏睡过去。在这个电话之前,陈皮特已经消失了快一个月。开始的几天,联系不上他,我几乎疯狂,不断地打电话,不断地给他发信息;十天后,我想他可能跑回美国,不再管我的事。我甚至动过找他女儿沐沐的心思,但后来还是忍住了,我答应过陈皮特,绝不会主动和沐沐联系。我和她之间,有一条命的渊源。
白天的时候,我会绕着几亩庄稼走几圈,看着它们长得旺盛而茂密,正在结籽成熟。庄稼周围的各种药材,也在成长,只是我现在顾不得它们。我心里只有庄稼。我的鼻腔里充满庄稼的味道,那是一种生麻味,让人忍不住想打喷嚏。庄稼有一人多高,最高的两米多,但是都被我折断了,我怕它们太高引起注意。我绕着庄稼地走,主要是看有没有乱七八糟的动物来糟蹋它们。兔子、老鼠,或者地羊,都有可能在庄稼地里挖洞,把它们的根啃断。我一棵都不想糟践。它们是我最后的希望,危险的希望。
“这的确是你最后的机会,达来。”陈皮特叼着一支粗大的雪茄说,“看在沐沐的份上,我最后一次帮你。我会帮你找到买家和邮路,但是我绝不参与这件事,我可不想吃牢饭。大尾羊的事,你也不要怪我黑,商场就是战场,资本天生就是贪婪的,我也是身不由己。”
大尾羊三个字令我恍惚,那曾经是我的骄傲和痛苦。因为它,我走上过人生的巅峰,高处不胜寒,然后一夜之间跌落谷底。没有人甘心平庸过一生,尤其是曾经风光过的人,所以我选择了铤而走险。我仍然笃信挺过最狂暴的风雪之后,就会迎来好天气。只是,我可能错看了风雪。
然后是两天前,拉西和母亲回到了乌拉盖。
母亲本来应该在镇上的疗养院里住着。她骨癌很多年,不断地放疗化疗之后,彻底放弃了,努力又痛苦地延续着生命。那些年,我的事业上升期,不缺钱,把她送到美国去治疗,但是她的病没法根治。我知道她为什么如此痛苦还没有死去,因为我,哪怕是在我最成功的时候,她也整日忧心忡忡,仿佛早就预见了我今天的困局。但是她从未阻止过我做任何事,从少年时毅然选择去住宿学校,到二十多岁突然去美国,再到后来在那里结婚,最后到回国创业,每一次都让她眉头紧皱,可是从来没有说一句:达来,你别再干了。没有。所有人都以为她皱眉头是因为骨头疼,只有我知道,她是在担心我。我曾在一个深夜,听见她跪在床上跟天花板念经,祈祷我平安如意,她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换。
那天中午,我还在宿醉中昏睡,梦见芝加哥的天空飘起了大雪。有时候,芝加哥和乌拉盖真的很像,冬天寒冷、多风,下雪时也是一样刮白毛风。但是那里没有草原,有很多森林,风里带着一丝腐植的味道。乌拉盖的风里则是干草味和牛羊粪味。所以我的梦是混杂的,既像是乌拉盖的冬天,又像是芝加哥的冬天。我在七月闷热的天气里瑟瑟发抖。
我睁开眼睛,看见母亲和拉西站在门口。拉西搀着母亲,她化疗造成的光头被阳光照得如同一枚剥了壳的鸡蛋。假发握在右手里,像是她进屋前故意摘下来的。他们如同两个电影中的外星人。
额吉,妈妈。我嘴里嘟囔了一声,以为还在梦中,好大的风雪啊,好亮的阳光啊。
达来啊达来,你怎么跑得这么远。母亲说。小时候,我生闷气的时候就会一个人在草原上乱走,不分方向,不看深浅,有好几次都迷路了。母亲找到我时,总是这么说:达来啊达来,你怎么跑得这么远?她不打我,也不骂我,只是搂着抚摸我的脑袋,好像在安抚,又像在宽慰自己。你走得再远我也会找到你的。最后,她会这么补一句。
我再次撑开眼睛,这回看清她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根庄稼。
好吧,现在我不得不说说我的庄稼了。我的庄稼是一种不该被种下的植物,母亲手里握着的庄稼有一米长,枝叶灰绿,饱满的籽实垂着头,仿佛在替我感到羞耻。
再远一点儿,妈妈就找不到你了。母亲说着,用那根植物抽打我的身体。她很用力,但是我并没感到疼痛,我觉得一阵轻松。这一刻终于来临了。这感觉有点儿像玩极限运动,比如蹦极,在真正跳下去那一刻之前,总是有一种退缩的心理,但脚步一旦凌空,你会立刻放松了:终于来了。
我跳在地上,泥地的微凉让我哆嗦了一下。一切都可以摊开了,再没什么好隐瞒的。
这天下午,我和母亲、拉西三个人坐在那片庄稼地头,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天边乌云在堆积,仿佛要来一场暴雨,但是雨始终没有到来,只来了凉爽的风。我们并没有因为沉默而感到尴尬,反而是觉得特别和谐、特别舒服,仿佛是三个出去旅行的人,在一起欣赏怡人的美景。这是自我成年后,我们最像一家人的时刻。其间,母亲发出了一声呻吟,我知道她的骨头又开始疼了。拉西回到房间里,端来一碗水——那是一只铜碗,他一直随身携带,他说用铜碗喝水能减轻骨头疼——母亲掏出止疼药,先倒了两粒,停顿一下,又倒了两粒,就着水吞了下去。这药对她更多的是精神作用。
我们继续坐着,风把庄稼掉落的一些籽实吹到身边,我捡起来,放在嘴里嚼嚼,苦里带着一点麻麻的油味。后来,是母亲先说话的,然后是拉西,他们跟我说各自的过去。这些年来,我跟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多,主要集中在上学之前。上学后,我就到镇子上的双语寄宿学校,上小学,上初中高中,然后大学去了北京,再之后去了芝加哥。我从未了解过他们的过去,我对他们的记忆只是他们每天的忙碌和劳累,是牛羊的叫声和味道,是夏天的闷热和冬天的风雪,是一只惨死的母羊。现在想来,他们是故意把自己的人生讲给我听的,是对我的交代,更是对自己的总结。
那个黄昏,夕阳落得非常慢,几乎是卡在了乌拉盖草原的边沿上,仿佛是有意在等着听他们的故事。
母亲开始了她的讲述……
3
达来,你这个傻孩子呀。钱是什么东西呀,最贱最贱的东西,你有过很多钱,又没有了。没有就没有了,怎么能为了它种这个东西?这是啥?咱们草原上,从来不缺这个的,而且乌拉盖的水啊土啊,最适合种它了,可是为啥牧民们从来不种?不光是政府禁止,根本上是牧民们知道这东西的好处,但更知道它的坏处。它能把人的魂勾走了,把人的血和骨髓吸光了。我宁可骨头再疼一百倍,也不愿意没了骨髓。
跟你说说我们的事儿吧,你听听,就知道一辈人有一辈人的苦,一辈人也有一辈人的甜。人啊,就像这草原上的草,年年长,年年死,年年死,年年长。看着好像都一样,但今年的草,毕竟不是去年的草了。妈妈说点儿秘密吧,其实这么多年,有些事,你爸爸也是一知半解,应该让他知道。现在我已经是一个废人,没所谓啦,随时随地就走了,再不说,那些事就都埋到土里。事儿不像草,不会再长出来。我生病之后,这些事就老是在脑子里转悠,有时候清清楚楚,有时候又模模糊糊。人活的是什么呢?其实不是活快活,人是活苦的,然后那苦里头藏着一点儿蜜,这就够了。所以,我也不怕你俩听了不好受了,不好受才对,不好受你们才会尝到那点儿蜜。
达来,妈妈都糊涂了,你今年四十了?四十一?哦,四十三了。那就是大概四十年前吧。那时候,乌拉盖草原上的狼成了灾,虽然我们蒙古族人把狼当图腾崇拜,可是狼多得到处都是,几乎每天都有羊被狼掏走,也就是祸害了。那年,公社成立了打狼队,队长是武装部的一个人,叫布和。我爸爸,也就是你姥爷是副队长。说是打狼队,可是十几个人的队伍只有四五支土枪,剩下的就是蒙古刀甚至是棍子这些。那年,天旱了一整个夏天,草原上的草都被烤干了,还起了几场不大不小的火。不过因为草太稀了,刚好没起风,火势连不成片,很快就扑灭了。木伦河的河水也干了,不要说牲口,连人吃饭的水都不够,我们只能赶着马车,到十几里地外的乌兰泡子去拉水。泡子里的水,浑得跟泥一样,但这好歹是水啊。用铁桶装回来,扔两块白矾进去澄清一晚上,第二天烧开了,才算能喝。桶底的湿泥倒在羊圈里,那些羊疯了似的啃。
草原上一旦不长草,那靠它活着的所有生灵都得遭殃。再加上快入秋时,蝗虫又来了,把仅有的那点草叶也给啃个干净。乌拉盖前面的乃林坝上,本来有几棵大杨树,以前,夏天的时候满树叶子,密密匝匝,十几里地外都能看见。那年,蝗虫把树叶啃光了,树皮也啃光了,那些树就这么露着过了冬,冻死了一多半。我骨头疼的时候,脑袋里就会想起那些树的样子,它们的骨头应该也是一样疼。
说远啦。还是说打狼队。草原上不是没吃的嘛,羊没吃的,兔子也没吃的,很多小动物都饿死了。狼自然也没吃的,它们就从林子里钻出来。以前它们不太往乌拉盖这边来的,自从有了生产队,牧民们的草场固定下来,狼只要有吃的,是不会下山的。但现在不行了,山里没有任何猎物,它们饿得狠,集体钻出林子,到草原上来了。其实这群狼早就听到了围栏里的羊叫声,这些羊也饿,越饿就越叫唤,叫声传到狼群里,它们忽然想起了羊肉的香味。有的狼从出生起就没吃过羊肉,有的狼还是多年前吃的呢,草原上成立生产队之后,羊都集中到了一起,放羊人也多,狼很难掏到羊。
反正这一年,狼一群一群地往乌拉盖跑,大的小的,一个个瘦得像柴棒,龇着牙,眼睛凶得不能再凶。它们饿得胆子大,不但闯进了以前不怎么来的草库伦,甚至还借着一条水沟,从很远处挖了一个洞,直接通到了羊圈。一开始,放羊人发现每天少一只羊,可是羊圈门、围栏都好好的,也看不见狼爪印。那些羊仿佛被人家变戏法一样变没了。直到四天后,一个羊倌在羊圈的角落发现了几撮羊毛。这些羊毛不是正常掉的毛,而是被撕扯下来的毛,毛根是白的。接着,他又看见那儿的土跟别处的颜色也不太一样。因为干旱,因为羊每天都吃不饱,羊粪蛋很少,早都被蹄子踩碎了。羊粪末子是软软的,发黄,可是草原的泥土是黑褐色的。他扒拉了几下,发现下面竟然有个一尺宽的洞,洞里不仅散落着羊毛,还能看见血迹。羊倌赶紧招呼人,他们沿着这个洞一直摸过去,竟然有五六十米长,洞口在水沟的斜坡下。
羊让狼掏走了,牧民们说,没想到这畜生这么精,竟然还学会了打洞。
生产队开会讨论这个事。有经验的牧民都清楚,这种年月里,狼直接到羊圈掏羊,就说明成灾了。而且很快,其他生产队和整个乌拉盖草原,都有了狼的踪影。于是就成立了打狼队。我爸爸也在打狼队里,他是草原的老猎手了,能在乱七八糟的印记里分辨狼爪印,能在几里地之外嗅到狼粪的味道。
那时候,我刚和拉西订婚,他是另一个生产队的,两家的草场离得远,我们也不常见面。那个夏天,他被他们生产队派到锡林浩特去卖牲口,他回来后不久,我们就结婚了。我们的婚姻是另一个故事啦,等你爸爸和你说吧。
打狼队的成果还挺显著的,半个多月的时间,他们一共打死了七只狼,还活捉了两只。打死的好办,直接剥皮拔牙就行了,活捉的怎么办呢?没法养着,也养不起,可不养着也不能放了,除非再打死它们。唉,牧民们就是这样啊,如果跟狼争斗起来,手起刀落,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一旦活捉了狼,却又不忍心杀。尤其是我爸爸,他是个有经验的草原猎人,枪法准得不得了,就是他不主张直接杀了活捉的两只狼的。布和不在乎这个,按他的想法,这两条狼直接打死,皮子还能卖不少钱呢。其中一只狼的牙长得漂亮,拔下来做挂坠,威风得很。可是父亲拦住他说:“猎手不杀俘虏的狼。”布和心里头不服,但碍于父亲的面子,也不好说什么,心里有着自己的盘算。
秋越来越深,本该是打秋草的时节,可乌拉盖草原的草稀稀拉拉,又黄又瘦,牧民们的割草的镰刀都甩不开。整个乌拉盖的人都愁容满面,担心牲口不等过冬就得饿死。老人们还说,夏天大旱,冬天肯定要有大风雪。生产队的人开会合计了好几次,都没想出好办法来,那时候的牛羊大都是集体财产,也不能随便卖掉,卖也卖不上价啊,一个个都瘦得皮包骨。
有一天傍晚,爸爸又去看那两只狼。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捡些死羊死牛的骨头和烂肉来喂它们,有时候没有肉,就只给它们点儿水。那两只狼跟草原上的牛羊一样瘦,但是它们的眼睛还是黑冷黑冷的,好像越是饥饿它们就越是凶狠。
这天,爸爸从生产队的大师傅那里,用半包烟叶换了一副死牛下水。那头牛因为没草吃,在山上吃了荆棘,刺破了肚子,死在了外面。等人找到的时候,内脏都快腐烂了,拖回来,把皮剥掉,好一点儿的肉大家分了,牛下水没人要。父亲拎着来给两只狼吃。但是到了地方,却发现拴它们的绳子断了,狼没了踪影。爸爸大吃一惊,心里想,这俩家伙连这么粗的牛皮绳都能咬断?这时候,他感觉有人拍他的肩膀,正要回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动也不敢动。他猜得没错,拍他肩膀的不是人,是一只狼,它把两只爪子从后背搭在爸爸的肩膀上,只要他一回头,它就会直接咬住他的脖子。老猎人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假装若无其事,没有回头,身体猛地向前一扑,两肩一痛,知道是被狼爪抓伤了。
但是他忘了还有一只狼。那只狼从前面跳出来,他被两只狼夹击了。爸爸摇动着手里的牛下水,意思是自己是来喂它们的,但那两只狼不为所动。这时,爸爸发现它们的身上都流着血,好像受了伤。他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两只狼越逼越近,爸爸觉得自己今天要死在这两只狼嘴下了。他没有特别害怕,作为一个草原猎手,这也算是死得其所。这两只狼被养这么多天,似乎失去了以往的耐心,前面的狼扑上来,父亲伸手撑住它的爪子,这时听到后面的狼低吼一声,准备发动进攻。突然,一把砍刀斜刺里飞过来,砍在前狼的腿杆上。挥刀的是布和。两只狼放弃父亲,开始围攻布和,后狼跳起来,咬住了布和拿刀的胳膊。爸爸想过去帮忙,但他的肩膀疼痛难忍,手臂几乎举不起来。他开始大声呼喊。
两只狼撕咬布和,他的脸被咬了一大道口子,肋部也给抓伤了。很快打狼队的其他人赶了过来,几声枪响,两只狼倒在了地上。众人再去看布和,发现他浑身都是伤口,尤其是腰肋那儿,血肉模糊,骨头都能看见爪子印,好在没伤到内脏。有人跑回去,找了一张牛皮,把布和抬到牛皮上,四个人拽着牛皮的四个角,把他抬回了最近的蒙古包。爸爸看着那两只死狼,心里充满悔恨,如果不是他非要养着,就没有今天的事儿了。这时,他又看到了拴狼的绳子。他捡起来,感觉到不太对,绳子断掉的地方太整齐了,不像是咬断的,倒像是被刀割断的。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无论如何,布和也是因为救父亲被咬伤的,我们不能不管他。
爸爸找了四轮车,把他送到苏木的卫生院去治疗。卫生院的条件有限,只能把伤口清理,打点儿消炎药,创口面积太大,他们缝合不了。父亲要送布和去市里的医院,但布和坚持不去,或许是他因为把绳子切断而惭愧。确实,那天是他用砍刀把绳子给砍断了,他想着,那两只狼会去羊圈里吃羊,到时候,他就名正言顺杀了它们。哪承想父亲刚好过去,两只狼不但没有去羊圈,还开始攻击人。
卫生院的医生只好勉强给他缝了伤口。他们从卫生院回到生产队,布和疼痛难忍,脾气暴躁。他躺在床上,大声咒骂,要么就声嘶力竭地喊疼。虽然打了消炎药,但是因为伤口缝合不整齐,还是有的地方发炎。老人们从草原上采了些草药,捣碎了糊在上面,炎症算是止住了,可是疼痛没法减轻。老人说,除了神仙草,没有什么能帮他止疼了。啥是神仙草?就是你种的这些庄稼呀。
那时候,这种东西早就被清理了,没人敢种,就算看见野生的,也是立刻把根刨出来,把籽实烧掉,防止它再长。乌拉盖人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东西了。爸爸从队里借了一匹最健壮的马,就往草原深处去了。夏天的时候,来往的人说过,在木伦河的源头木伦草原上,今年雨水多,草长得好。人们知道那里管得松,野生的神仙草也多,说不定能找到,爸爸想去试试。
四天之后,爸爸空手而归,整个草原都找不到一株神仙草。
布和疼得精神都不太正常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也有人说他不是疼,是中了狼牙里的毒。无论如何,得想办法给他弄点止痛药。队里打听,附近的苏木都没有止痛针,只能到东乌旗的乌里雅斯太镇,那里有一个更大的卫生院。狼还是时不时地下山,父亲不能再出门,我便说我去。我走了三天路,才到了那里,可那时候,止痛针哪那么容易弄到啊。我在东乌旗待了半个多月,自己还染上了风寒,差点死在那里,最后也没能拿到药。
但是这次去东乌旗,我在乌里雅斯太碰到了一个人。遇见他的时候,我甚至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也是去那里找东西的,我找的是药,而他找的是羊,乌珠穆沁大尾羊。奇怪吧,他一个汉人,竟然找的是羊,他说他要改良羊种。几年之后,乌拉盖草原和附近的苏木嘎查的所有羊变成大尾羊。他是第一个引进这种羊的。真想不到,他一个种地的汉人,竟然要给草原上的羊改良换种。
我病了,他照顾了我几天。那时候,我汉话说得还不好,但是不知为什么,特别相信他。我把家里的事情都说给他了,他也把他家里的事都说给我了。临走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懂蒙古族话。唉,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人,我被他给吸引住了。可是我得回去。
等病好一点儿,我没打招呼就离开了。因为没有住店的钱,我把一个银镯子押给旅店。几个月后,他赶着买来的大尾羊回村,路过乌拉盖,我们又碰到了。他跟你爸爸竟然是朋友,很小就认识的。这时我才知道,他汉族名叫北斗,就是那个星星的名字。他把镯子还给了我。他的儿子叫小满,这个你熟悉的。
布和还在受疼痛的折磨,这时候,拉西回来了,听说了这事,帮忙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带来了另一种止痛药,是大烟膏子,对,草原上不只是长神仙草,还长大烟,但是极少极少。而且国家也不让种植这种东西,谁家有大烟膏子,被告发了,那可是要坐牢的。拉西的大烟膏子是萨仁妈妈给的,这块黑到发亮的大烟膏子,已经传了二三十年了,萨仁妈妈的爸爸,是一个行脚的蒙古大夫,这是他自己熬了当药用的。老人家一直贴身带着。她带着也不是想自己用,而是为了关键时刻吞下它自杀的。那些年月里,草原上跟其他地方一样不太平,有人造反,有人搞运动,有人受迫害。萨仁妈妈的娘去世时,把这块大烟膏子给了她,老人咽气前塞到她手里说:哪天,这世界上的苦你真受不住了,就一口吃了它吧,它会把你带到好地方的。有许多次,萨仁妈妈都把它掏出来,放到了嘴边,但是转念一想,再挺挺吧,说不定就过去了。就像草原上不会年年大旱,也不会年年大风雪一样,总有雨过天晴的一天。她就这样挺过了一关又一关,后来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她也没吃掉它。
拉西回去找萨仁妈妈,问她要那块大烟膏子。这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萨仁妈妈一开始不给他,他便说为了帮我,萨仁妈妈才点了头,把这块大烟膏子给了他。
我爸爸拿着这块大烟膏子,不敢告诉布和,每天用刀切下小小的一块,给他放在茶里喝下去。他开始不那么疼了,甚至跟我开起了玩笑:嗨,萨日朗,我救了你爸爸,你是不是应该以身相许嫁给我?我不说话,抄起一截羊棒骨敲他的头。
他也不恼,只是央求我:再给我烧壶茶吧,快点儿啊,我浑身又开始疼了,只有喝了你熬的奶茶,我才不疼。我告诉了爸爸,爸爸说,坏了,这小子可能有点上瘾了。我们烧茶,但是不再放大烟膏子,他喝了之后身上还是疼,又开始鬼哭狼嚎。他的伤其实好差不多了,他也明白自己喝的茶里肯定放了东西,便开始四处翻,想找到那块大烟膏子。他找不到,那个东西爸爸一直都揣在怀里。
有天夜里,我正睡着,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解我的袍子。我睁开眼,看见了布和。他两眼红红的,又雾蒙蒙的,像是中了魔。我大声叫喊,但是父亲没有任何动静。我心里想,他不会是把父亲打死了吧?原来这家伙在半夜钻进我们的蒙古包,把父亲捆在床上,用羊毛袜子塞了他的嘴,从他怀里找到了大烟膏子,掰了一大块,用蜡烛火烤着全吸了进去。他吸多了,已经疯癫了。
说到这里,母亲停下了,她深喘了几口气。母亲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想,妈妈,不要说出来,不要说出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害怕知道母亲被布和侮辱的事,在这些年里,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过什么,却从来没有问出口。比如,我到底是不是拉西的亲生儿子?除了那只从风雪中走来的羊,这也是我和他隔阂的最大原因吧。
他把我祸害了。
母亲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口气里没有怨恨,甚至没有遗憾,话语比一阵微风还轻。说完,她还笑了笑,仿佛那不是她的伤疤,只是无关痛痒的回忆。夕阳落下去一半,留下的那一半像一颗牙,咬住远处越来越黑的山影。
等他从迷乱中清醒过来,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他扑通一声跪下,给我磕了两个头,说:萨日朗,我对不起你,我没想这样。他就这样走出了蒙古包,从此以后再也没见过他,也没有任何消息。后来有人跟我说,他可能死在了山林的狼窝里了。
我跟拉西坦白了这两件事。我说,拉西,咱们的婚约得解除了,我啊,从心到身子都不纯了,像是牛奶里落进了羊粪球,怎么捡也捡不干净。我没法再遵守萨仁妈妈的约定嫁给你了。可是拉西不同意,他说,萨日朗,除非你现在要嫁给别人,那样我不拦着,如果不是,我就要娶你。在咱们草原上,还有比牛羊粪更干净的东西吗?它们可全都是青草变的啊。
我说,我明白你的心思,你不在乎布和侮辱了我,我也可以不在乎,毕竟那不是我本意。可是北斗的事,我也不能瞒着你,我的心很大一部分已经给了他了,被他带到乃林坝前面那个长着麦子和谷子的地方了,这辈子都没法回来了。我现在只有半颗心了。
你爸爸听完,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走出蒙古包,捡了一些干牛粪回来,开始鼓捣那只用泥巴搭起来的炉子。那会儿刮西南风,炉子不好烧,每次生炉子都要点半天,满蒙古包的浓烟。我俩就这样在这浓烟里,流着泪咳嗽着。后来,炉子终于着了。他又开始找砖茶、盐巴和炒米,烧了一大壶奶茶。
蒙古包里暖和起来,他倒了一碗茶递给我说:萨日朗,我要娶你。你的身子脏了,我帮你洗干净;你的心不全了,我给你补上。你有半颗心,而我的心……我的心……也许连半颗都不到。
我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往事。
我点点头说,拉西,我和乌拉盖谢谢你。真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一瞬间,我就把对北斗的那一点幻想忘掉了,我就觉得我的身体也干净了,心也完整了。后来我明白了,就是因为拉西的心也是残缺的,我们两颗残缺的心拼到了一块儿,就是一颗完整的心,就是一颗比所有人都大的心。我觉得,不管怎么样,这个人是个好伴儿。我们在冬天来临前,结了婚,开始在一起生活。
拉西伸手握了握母亲的手,说:歇会儿吧,我来说。
母亲又长长地喘口气,仿佛那是她最后一口气,点点头。她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信任,我觉得母亲并非不爱拉西,只不过可能从一开始,这爱就掺杂了太多其他的情感,共同成长的友谊,对一个男孩的同情,天生的母性,蒙古族女人特有的温柔,有限选择里的最优选项,这一切都把他们推到了一起,可这一切也许都是情,不一定是爱。爱和情,有时候是两回事。这时,我突然想起艾丽看我的眼神,也是充满信任的,而且更欢快。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脖子上流着血,她就这么看着我。我跟她说:艾丽,亲爱的。别害怕,一定要挺住。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可是我没有救活她,不但没有救活她,我还利用了她。艾丽,对不起,让你带着破碎的身体和心离开人世。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慢慢成了现在的我,后来的一切疯狂和悲剧,都在那一瞬间生根发芽。
太阳只剩下橘子皮般的一层,橘子汁四溢,草原正在被夜晚拉进被窝。风像是因为太阳要落山而放心地吹起来,很小,但你能明确感觉到它环绕着周身。我闻到了庄稼的味道,我想母亲和父亲肯定也闻到了。那是一股生麻籽味儿,有点儿冲。母亲的骨头可能又开始疼,她的身体在微风里轻轻颤抖着。拉西把她拉到怀里,让她靠着。
我想喊他们回去,但又张不开口。
这时,拉西开始说话,他要说他的故事。
4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人和草木没什么区别,绿过了之后就黄,黄完了之后就枯。今年死了,明年还长出来,就算你不长出来,也有别的草长出来。从哪儿说起呢?不接你妈妈的话说那件事了,没什么可说的,我从认识你妈妈那天起,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不管什么时候,我都陪着她。除非她不要我了。为什么呢?这就说到几十年前,唉,我都快记不清了。你心里别嘀咕啦,你是我的儿子,亲生的,跟那个布和没有半点儿关系。
我要说我自己的事,我这棵草长成这样,是因为有这样一条根儿。人和草一样,根扎在哪儿,就只能一辈子在哪儿往上长了。我这个根儿……已经五十多年了。
达来,陈皮特早就和你说过了我的身世了,因为这层关系,我最终还是没忍住,劝你帮他救了沐沐。唉,如果当时我没劝你,不给他你的地址,是不是也不会有现在的事了?可是,我怎么可能忍心沐沐就这么死了?
我不知道陈皮特给你说了多少,怎么说的。我还是把我自己记得的说一下吧,很多事情,别人说和自己说,完全就是两回事。我不是蒙古族人,当然也不出生在乌拉盖。我是上海人。八九岁的时候,我被一列火车从上海拉到了内蒙古,然后分到了乌拉盖的萨仁妈妈家里。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离开过乌拉盖,我从一个上海人,变成了一个蒙古族汉子。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不幸,相反,我特别庆幸到了这里。
他们说那几年是最饿的几年,全国人民都吃不饱饭,连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也是。我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了,唯一记得的却是一块梅菜烧肉。我就是因为一块梅菜烧肉来到这儿的。
那天早晨,天都没亮全呢,爸爸就把我叫起来,说带我去吃好吃的,还让我别吵醒妈妈。她那时正怀着孕,肚子里就是后来的陈皮特。我本来睡得迷迷糊糊,可是一听去吃好吃的,一下子就爬起来,不自觉地咽吐沫。因为吃不饱饭,只能不停地喝水,喝得肚子里咣咣响,咽下去一点口水,胃立马上泛上一股酸水,只能又把这股酸水咽下去。
我以为他顶多带我去吃一碗汤泡饭,再好点儿是一两水煎包,没想到是一大块梅菜烧肉和一碗米饭。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怎么就是一块,不是两块,也不是一盘?那块肉不太好,瘦的多,肥的少,肉皮上猪毛都没煺干净,梅菜好像也有点儿烧煳了。可是肉毕竟是肉,很大一块肉,那股味儿一进入鼻子,我的整个身体都激动地哆嗦起来。我心里有隐隐地害怕,不明白爸爸为何单独叫我吃,没叫妈妈,也没叫爷爷奶奶。我已经从几个小伙伴那里听过一些事,他们说,家里人没有吃的,就把小孩子卖掉换钞票了,而那个被卖掉的小孩子,则被买去的人家杀掉吃肉。我打了个冷战,再看那块肉时,便怀疑那是哪个小孩的肉。我们弄堂里已经有好几个小孩子不见了,大人们说他们被送去寄宿学校了,说那里管吃管喝,可是我们小孩子都说他们被卖掉吃肉了。我也不知道这个离奇的说法最早是怎么来的,在孩子们心里头,这就是真事。
我心里想,完了,我要被当肉吃了。
爸爸端起那块肉,说:囝囝,吃吧,好吃的呀。
我想吃又不敢吃。可那块肉碰到了我嘴边,我就再也忍不住了,一口咬住,几口就吞了下去。
吃完肉,爸爸带我走到大门外,说:儿子,爸得跟你说件事。
我不敢答话,心里还在想着刚才吃下去的那块肉。现在,一说起这事,我嘴里好像还有一根猪毛,就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家里没有任何吃的东西了,你晓得吧?咱们家里人多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六七口人。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所以……爸爸送你去一个能吃饱饭,每天都喝牛奶、吃肉的地方去好吧?
我心里想,天天喝牛奶、吃肉,只能是天堂了。
我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声喊:爸爸爸爸,不要把我卖了,我不吃饭了,从今往后我只喝水不吃饭了。我把刚才吃的肉吐出来。
说着,我就用手指抠喉咙,干呕了半天,只反上一些胃酸,那块肉似乎已经被消化完了。
傻孩子,说什么呢,你听到啥乱七八糟的了。不是卖你,怎么是卖你呢?囝囝啊,上海好多人家都吃不上饭,已经饿死好多人了,爸爸也是没办法,要不全家都得饿死呀。政府替我们想办法,要把没饭吃的小孩送到大草原上去,好多孩子想去都去不成啊。你晓得吧,大草原哎,你课文里背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里。那里有奶牛,可以喝牛奶,有成群的羊,可以吃羊肉。不是你一个,好多孩子一起去。将来如果好了,爸爸一定去找你呀。
我脑子里浮现了那几句天苍苍野茫茫,但是不晓得大草原到底是哪里,心里头蒙蒙的。可是爸爸说的有肉吃、有奶喝让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嘴里不断浸出口水。
爸爸就这么看着我,看了一会儿说:囡囡,你慢慢想,不急的,不急。我们走一走,一遍走一边想。
他抱住我,想把我抱起来,只是他也好久没有吃饱饭了,力气弱,一下没起来,第二下才把我抱起来。我的头伏在爸爸肩膀上,他走路一摇一晃,我很快感觉有点儿困,或许是胃里终于有点油水了,血液都赶过去吸收那块肉的营养,走着走着,就睡着了……
等我醒过来,已经在一个孤儿院里了,爸爸没了踪影。一大群哭着找父母的孩子,我也哭。一群保育员,每个都忙得张牙舞爪,没人在乎一个小毛头。后来,我搞清楚了,这里真的是要把我们送到大草原,不是卖掉吃肉的,心里的害怕减去了大半。我想起有一天晚上被尿憋醒,听见爸爸和妈妈说话。他们说家里没有米,也没有钱了,怎么办?爸爸说,要不流掉吧,现在大的都养不活,再生个小的怎么办?妈妈摸着肚子哭,哭了一阵,爸爸又安慰她:你不要哭了呀,哭对胎儿不好呀。他又哪里舍得。妈妈抽泣,爸爸叹息,就这样好久他们都没有睡。我尿急,心里想,你们快睡呀,睡着了我好去撒尿。可他们就不睡。过了很久,爸爸说了一句:要不,还是按之前商量的吧,大的走,小的养着。走了的能有个活路,留下的也能多点儿希望,日子总不会每年都坏的吧。妈妈没有说话。后来我想起这个场景,才明白,妈妈的沉默是一种默认。那天晚上,我没去成厕所,尿在了床上,湿答答睡了半夜。第二天,他们看见被褥,破天荒没有骂我。
坐了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从南方到了北方。先被送到包头的育婴院里,在那儿待了半个月,然后就被送到乌拉盖草原。那里有一个公社临时建的保育院,原本是镇里的小学,正好是暑假。学生们快开学的时候,我们被牧民们领养回家。
从上火车开始,我就没再说过话,那些工作人员还以为我是个哑巴。我不说话,是因为知道我被爸爸妈妈丢掉了,虽然没有卖掉我,可是把我骗到了孤儿院,骗到了包头,骗到了草原上。因为不说话的事,我是最后一个被领走的。萨仁妈妈说,这个孩子没人要,我带走吧。她把我带走了。当然,后来萨仁妈妈说,她带我走也不是看我哑巴不说话,而是知道我故意不说话的。这个娃娃精明得很呢,她后来一直说,我喜欢聪明的孩子。萨仁妈妈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她结过婚,也怀过孕,可是后来因为冬天去找走丢的牛,冻坏了身体,流产了,再后来丈夫得病去世,她就一个人生活。我到家里后,就我们两个人生活。
回到蒙古包里,她给我烧茶喝,还跟我说:你就叫拉西吧。我之前给孩子起的名字就是拉西。我知道你会说话的,你故意不说。
我看着她,心里想,她怎么会知道我会说话?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笑说,你白天不说话,可是晚上说梦话了啊。你说,爸爸,我再也不吃梅菜烧肉了。梅菜烧肉,很难吃吗?
我撇撇嘴,嗓子被那根猪毛弄得痒起来。
她又笑笑,说:我们这里没有梅菜烧肉,只有手把肉。
那时候,我不会蒙古语,她的汉话也不灵,但是那些话的意思我都懂,从能她的表情和眼睛里看出来。
无论如何,我只是个孩子,一旦我感觉到人间的温暖,很快就活泼起来了。而且这里真能吃饱饭,可能大人也饿肚子,但我们小孩从来没饿到过。草原上有许多牛羊和小动物,它们都让我感到亲切和高兴。也许我天生就适合这里。我们一起来的那批孤儿,有的吃不了羊肉,有的喝不下刚挤出来的生牛奶,只有我,什么都能接受,而且我贪婪地吸收着肉和奶,很快就长膘了,身体渐渐壮实起来。几年后,我几乎就是一个标准的蒙古族小孩,跟其他孩子一起爬山坡,我总是第一个爬上去。我还第一个学会了骑马,十几岁的时候,就在苏木(相当于乡)举办的那达慕上拿过少年组的赛马冠军。
“你天生就是我的孩子,乌拉盖的孩子。”萨仁妈妈说。
这一切的变化,除了萨仁妈妈的照顾之外,最大的功臣就是萨日朗。那会儿我们两家一个生产队,离得近,后来牲口多了,人口也多了,草场不均衡,才分成了两个生产队的。她比我大两岁,我来的时候,她几乎就是个草原上的小大人了,每天都帮着父母干活。萨日朗的父母都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家里的事全是由萨日朗张罗的:收拾蒙古包,做饭煮茶,缝补袍子,给小羊羔喂奶。
我们俩熟悉起来,和当时乌拉盖草原上的一件大事有关。
我来之前那年,因为全国都没吃没喝,耕地面积有限,尤其是南方,总共就那么几亩地,人口增加了,又赶上连年的灾荒,到处都缺吃少喝。这时候,上面想起了内蒙古大草原,这里有广阔的土地,只要开垦出来,就是上好的良田。于是就有了大开荒、改牧为耕的政策。上面来了命令,下面就得执行,几个月后,乌拉盖就建了一个国有农场,几万亩草场变成了耕地。这里面,我们生产队的大部分草场都被占了,要改成农田,牧民们心里当然是不愿意的。对那些城里人来说,不喝奶死不了,不吃粮食肯定要饿死的,所以他们不会知道牧民们的难处。
我到的时候,正是第一年垦荒。春天,刮起了风,垦荒工人开着拖拉机,要把整片草原翻个底朝天。以前草原上,风起来的时候,漫天都是枯黄的碎草、牛羊粪末子,可是那个春天,在我们苏木,漫天都是尘土、沙尘暴。牧民们围着翻草皮的拖拉机,嘴里头念叨着“天呀,不能这样”,可是也做不了什么,都在想:今年的牛羊,怎么过冬呢?国家有补贴,可大家知道,那点儿补贴能够人买点口粮就不赖了,哪里够去买草料?那些农垦工人则在欢呼,他们看见肥壮的黑土地,本能地觉得开心,因为他们是农民,是种田的,可是牧民的感觉刚好相反,看着刚刚冒芽的草地被翻开,每个人心头都像被铁犁铧犁过一样疼。
这时候,萨仁妈妈从人群里走出来,站到了拖拉机前。
你们不能这样。萨仁妈妈说。
拖拉机怒吼几声,仿佛是在回答她。她毫不畏惧。
僵持了一会儿,苏木的负责人来了,跟萨仁妈妈说:姐啊,这是国家政策。现在全国人民都没饭吃,到处都是天灾,只有咱们草原上的土地比较多,国家为了养活大伙儿,征用一些草场,改为农田种粮食。
萨仁妈妈说:书记你说的我知道,我还收养了一个上海来的娃娃,也是因为饥荒送来的。可是你把草场都变成农田,我们的牛羊没有吃的了,我拿啥养娃娃呀?
周围的人听萨仁妈妈把他们心里话说出来了,也都开始帮腔,说乌拉盖草原本来就草场少牛羊多,前些年变成生产队之后,就没有人再像以前那样保护草场了,连轮牧也做不到,很多本来茂盛的草场,现在雨水好的年景牧草都长不到齐膝高。国营农场偏又选了仅剩的最后几块好场地,因为挨着木伦河,因为方便灌溉。
书记看人群有些激动,赶紧大声喊:大伙儿的担心我都知道,我会跟上面去反映,我会帮咱们嘎查争取,到年底的时候,多给一点儿补贴。
接下来,他凑近了萨仁妈妈,小声说:姐,你如果再闹下去,我看你那个娃娃就养不住了,只能换到别人家里了。
萨仁妈妈一愣,她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话,会用拉西来威胁她。其实萨仁妈妈心里也知道,自己这样闹,闹不出啥结果,她一个妇女,哪能挡住一层一层下来的命令?就像一棵小草,哪儿能挡住烧柴油的两米多高的拖拉机?但是她心里有怨气,只是想趁机发泄一下。几年前,草原上实行了合作社,牧民们把自己的牛羊入股合作社,成了集体财产,统一管理,但是还是分户散养,每家都签订了“四保”“四定”合同。牧民们有自己的私心,平常自留牛羊和集体的牛羊一起放牧,但是晚上都偷偷跑到草场割草,回来喂自己家的羊。因为家家户户都这么干,互助组的干部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这块草场被翻了个底朝天,他们再没有地方可去割夜草了。
萨仁妈妈听了书记的话,扭头看了我一眼,长叹一口气,拢了拢头发,弯腰捡起一块还带着草根的土坷垃,说了句:造孽啊,腾格里保佑。
我站在人群里,因为听不懂蒙古族话,搞不清状况,只是想:这群人在吵什么呢?
萨仁妈妈走过来,抱起我说:为了你这个小羔子,我也顾不得那些羊羔子了。
第二天早晨,萨仁妈妈一起来就发现羊圈的木栅栏坏了一个口子,羊全跑了。她急坏了,赶紧喊我起来去找羊,我听不懂她的话,但看着羊圈的豁口和妈妈着急的样子,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我撒开腿就跑,可是那么大的草原,我也不熟悉,哪里知道去哪儿找呢?我只好去我唯一知道的地方,就是国营农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些羊就在那里。我跑了一会儿,跑不动了,刚歇脚喘口气,一个人追上了我,是萨日朗。
我见过她,刚到的那天,她就去过萨仁妈妈的蒙古包。她是去借针线的,说她妈妈要缝袍子。
“你妈妈这么早就给你准备嫁妆啦。”萨仁妈妈说。
“才不是。”她红着脸摆手否认,随后想起我根本听不懂她们说的什么,又咯咯笑起来。
我正在吃一块水果糖,那是从上海上火车时保育院的阿姨给我的,我一直留着,没吃。我把那块糖拿出来,咬下一块,没控制好力度,咬下来的是一大半。我虽然很心疼,还是伸手递给她。
她有点儿不太相信地看着我。
“给你,可甜了。”我说。
她接过去,含进嘴里,糖刚一融化,她的眼睛就亮起来。
“我叫萨日朗。”她说。我没想到她会说一些汉话。
“我叫……”我一时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后来我说出了“拉西”两个字。
萨日朗追上来,扯扯我的衣袖。
我陪你去找。她说。她的汉话说得不地道,不过我听懂了。
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像木伦河里的清水,头发参差不齐,后来知道那是她爸爸用剪刀给她剪的。
我俩磕磕绊绊地走过拖拉机翻过的黑土地,沙土灌满了鞋窠,我们便脱掉鞋,光着脚走。我从未走过这样的土,麻沙沙的,泥土已经被太阳晒干晒热,踩上去甚至有点烫脚。我走得小心翼翼,偶尔有些坚硬的草棍硌一下,疼得龇牙咧嘴。而萨日朗却大步流星,仿佛她不是走在翻滚的黑浪上,而是走在海边柔软的沙滩上。
你的脚不怕硌吗?我问。
她抬起一只脚,亮出脚底板给我看,脚底黢黑,但是能看到很多老茧。
我平时不到冬天都不穿鞋,都是光脚走,早练出来了。她说。
你真厉害,铁脚大仙。我真心夸赞她。
铁脚大仙。她重复了一句。她其实并不太听得懂这个词,以为我在打趣她,一扭头,快速走远了。我在后面磕磕绊绊地紧追。
农场里已经围起了土墙,就是用泥巴和着草做的材料,墙还没干透,踩上去马上会塌下去一块。好在我们两个孩子比较轻,很容易就翻进了院子。那些工人正端着饭盒在食堂里吃饭,叫叫嚷嚷的。我们绕到十几台拖拉机旁边,那时候,我忘了自己来的目的,很想爬上拖拉机的驾驶楼去看看。
萨日朗使劲拉了拉我,说:我听见羊叫了。
真的?我竖起耳朵,可是什么也没听见。
你跟我走,这里绝对有羊。
我们摸到了挨着简易厕所的一处,那里也是用土坯围成的,门口挡着一块大铁皮。透过缝隙往里面瞅,竟然真有一只羊。我认出了,那就是我家的羊,最肥的那只。刚到那几天,我陪萨仁妈妈放羊的时候,发现每只羊的左耳朵都有个小豁口,好奇地问:妈妈,这些羊是不是叫缺耳朵羊啊?妈妈不明白,我指指那些羊耳朵。她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说,那是耳记,也就是耳朵上的记号。每家每户都给羊做耳记,有钱的人家,会在羊耳朵上打耳钉,一般人家就在羊羔出生后剪耳朵,有的在左耳,有的在右耳,有的剪三角形,有的剪半圆形,有的剪一个,有的剪两个,有的靠上有的靠下。等羊群转场的时候,成千上万只羊浩浩荡荡向另一处迁徙,人们就是凭着这些记号找见自己的羊的。
那只羊的右耳朵靠下的位置上有一个三角形的豁口,那是我家羊的耳记。
我们把羊放出来,小心翼翼地赶着往外走。刚到院子中间,那只羊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把工人们招来了。我们赶紧赶着羊跑,才出了院子,那只羊慌不择路地跑起来,而我在翻过的土地上跑得很慢。我的鞋子摔掉了,也顾不得硌脚,只能拼命跑,过了一会儿,听不见后面的人声,才敢回头。其实也没跑出去多远,我看见萨日朗被农垦工人抓住了,他们把她挂在了拖拉机上,她看上去像蚂蚱一样小。
那一刻,我又害怕又难过。我想,完了,萨日朗死了。
我一路哭着回去找萨仁妈妈,可是又说不清发生了什么。妈妈跟着我到了农场里,远远地就看见了被挂着的萨日朗。
萨日朗也看见了妈妈和我,拼命大喊:别过来,别过来!他们吃人啊。他们是吃人怪。
妈妈走过去,那群工人抱着饭盒在那里吃挂面,头顶上就是萨日朗,她的袍子已经快被铁钩子抻破了。
萨日朗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应该是把我们发现羊在这里的情况告诉妈妈了。妈妈点点头。
妈妈要爬上拖拉机。她手刚搭上去的时候,一个农垦工人冲出来,想拉住她。妈妈回过身,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蒙古刀,她轻声说:我这辈子杀过的羊,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我能把你剔得一根肉丝都不剩。妈妈说话声不大,轻轻的,甚至比风还轻,但是我明显看见那个人浑身哆嗦了一下,旁边的工人也都愣在那里。
妈妈把萨日朗从钩子上放下来,他们一起爬下拖拉机。
妈妈说,你们想吃肉跟我说,我杀羊。但是谁要再敢偷我的羊,我就挑了他的脚筋。我们乌拉盖人说话算话。
那些人抱着铝饭盒,一动也不动,直到我们走出去很远了,他们还在那里站着。那天以后,我们再也没有丢过羊。
也是从那天起,我和萨日朗成了最好的朋友。萨日朗没事就往我家跑,一是来找我玩,二是她看中了妈妈的蒙古刀,或者说,她看中了妈妈杀羊的手艺。她想学。她觉得那天妈妈亮出刀子的一瞬间太帅了,就像传说里的英雄。妈妈收了这个徒弟。后来,你妈妈就成了乌拉盖草原最厉害的女屠宰手了。
她教我说蒙古族话,教我怎么挤牛奶,怎么煮奶茶。偶尔有机会吃手把肉的时候,我总是啃得不干净,她把我吃过的骨头拿过去,好像就从嘴里一过,骨头就光溜溜的,一根肉丝都不剩了。等到我俩都成年,萨仁妈妈就张罗着给我俩订了婚,这是后来的事儿。
第二年春天,垦过的草原没有长草,长出了一望无际比青草还要整齐的麦苗。大地不管这些呀,你种什么,它就长什么。青草还是麦苗,对它来说都一样。麦苗青青,远远看去也和草一样,但是这里没有杂草,没有野花,也没有小动物。清明刚过,一股浓浓的农药味就开始飘散,在挨着农场的操场上,小动物也几乎绝迹了。
牧民们在山包上放牧的时候,远远地看着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麦苗长得一天比一天高,高过其他地方长短不一的草场,然后吐穗,然后在某个夏日变黄,变得金黄。草原上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片这么纯粹而热烈的黄,好像是一块巨大的创可贴,贴在乌拉盖的伤口上。人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迷惘,还有说不出的感觉。
那年秋天,农场丰收了,据说小麦产量破了纪录,而这也自然又被当成草原开荒必要性与合理性的证据。下一年,另外两块农场也在乌拉盖草原的其他地方建立起来。原先那些牛羊转场和勒勒车通行的便道上,时不时驶过一辆拖拉机、收割机,高大的轮胎在草地上轧出深深的两道沟。牧民们的勒勒车因为车辙更窄,经常一侧轮子陷在沟里,拉车的马和牛用尽浑身力气,也没办法把装满东西的车拉出来。大伙只好互相推车。
草场被占的苏木和合作社社员,分到了一些麦子,据说这是专门特批的福利。牧民们看着红褐色的麦粒不知所措,他们几乎没见过这种东西,炸果子做面食都是买现成的面粉,再说一年也吃不了几顿面。
这些麦子还得到镇子上的磨坊里磨成面才能吃,没有谁家会为了十几斤麦子跑一趟镇里的,除了萨仁妈妈。她的马背上不但装着我家的麦子,还有用羊毛和牛奶置换的其他人家的麦子,走四五十里路到镇上,磨成了面粉带回来。萨仁妈妈学着汉人的样子,给我擀面条、蒸馒头。我已经一年多没有吃过这样的食物啦,当雪白的馒头攥在我和萨日朗还有另一些孩子的手里时,我们疑心自己吞下去的是天上的云朵。
这种甜蜜短暂而易逝,再一年冬天,农场的负面影响开始显现了。
其实,第一场霜来的时候,愁容就开始浮上乌拉盖牧民的脸。因为大片优良草场变成了农场,草场锐减,而牛羊的数量却还在递增,草场负担过重。第一年的时候看不出来,那些牲口因为草不够,把草根都啃出来了;第二年草变稀了,瘦瘦小小的。这一年的牲口啃得更狠,第三年很多草场几乎不长草了,再加上木伦河河水被几个农场用抽水机抽水灌溉,草原上降水不够,很多地方也开始了沙化。农场连年丰收,草场却连年沙化。
再有就是,很多人看到种田收获粮食,粮食可以直接拿到公社去售卖,当年就能拿到收成,不像养牛羊,最少也要三年才能见到回头钱。于是,很多人偷偷把自己的草场垦成了田,种麦子、种玉米,好换回一些零用钱。就算不换成钱,也还能攒些口粮。
冬天的大风刮起来,牛羊和人走在风沙里,经常走大半天,也找不到一块有草的地方。两个羊群相遇在路上,一群对着一群咩咩叫,叫声里都是饿。
腊月时,连续下了一个星期大雪。牛羊连最后一点儿出去找草吃的机会也没有了,只能关在圈里,又根本没那么多秋草去喂,饿死的冻死的一个接一个。本来,自留的羊都比分养的膘肥一些,所以分养的羊先死了。可是合作社、互助组不管这个,分给你养的羊,养死了便只能拿自己的羊顶账。
我十二岁那年,雪灾最重。我和妈妈两个人躲在蒙古包里,没有足够的牛羊粪烧炉子,蒙古包里滴水成冰,只有做饭和晚上睡前才敢生一会儿炉子。不缺肉,那些冻死的羊吃都吃不完,但是没有米,也没有奶。秋天就没攒下多少奶嚼口和奶豆腐,也不敢烧奶茶,只能烧一些茶叶水喝。之前,冬天都是化雪水喝,可现在的雪里也充满了沙土,化了之后澄清一夜,第二天烧开了喝还是土腥味,只能放点儿砖茶末子压压。
我已经学会了流利的蒙古话,本来,政府是安排我们这批孤儿上学的,只是学校比较远,在镇子上,一来一回得一天的时间。我也不爱学,上了不到一年就辍学了,我喜欢骑马、放羊,在操场上闲逛。我觉得这才是最舒服的。
这年冬天,最大的那场雪落下来后,天寒地冻,不但死了牲口,还死了人。乌拉盖就有七八个,都是冻死的。前一晚哆哆嗦嗦睡下,半夜不知不觉失温,第二天人已经僵硬了。过了好些天,有人来找才发现尸体。萨日朗的妈妈,也就是你的姥姥,就是这年没的……
大雪是灾,可也是福。只要熬过了冬天,地气一暖,雪化了,草原上的草就开始疯长,不缺水啊。那些草像是憋了好几年的劲儿,一次都使出来了。草原活过来,牛羊活过来,人也就活过来了。风啊雪啊牲口啊,都像是草原上的草,今年没了枯了,第二年风吹来草籽,只要有水有土,便又长出来了。人也一样,一茬覆盖着一茬,总有旧的人离开,也总有新的人出生,是不是?所以日子看起来是重复的,今天跟昨天差不多,明天和今天一个样,但是再细想呢,这重复里又有很多不同。也许,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这点儿不一样吧?
达来,今天说了好多话,好多过去的事,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和你妈妈是怎么活过来的,是怎么面对那些好的坏的、甜的苦的。你从小就不喜欢草原上的日子,长得也不像蒙古族汉子,咱俩刚好相反。一棵草,可能没机会选择从哪块土地上生根发芽,可是它能决定自己长成什么样。
你的这些庄稼,铲了吧,趁现在还来得及。你的日子还长,你才从土里长出地面,还有许许多多的日子等你去过呢。
5
我没回答他,我心里还存着奢望,我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只要一迈腿,我就能重新活过来。
夜色深了也凉了,我和拉西一起把母亲搀进屋子里。我烧了一大壶茶,又煮了一锅面。我和拉西各吃了一碗,母亲喝了一碗茶,面只吃了几根。我让她先躺下休息。她蜷缩在土炕的一角,像一个刚出生的羊羔。那时刻,我心里仍然充满犹疑——就这么放弃翻身的机会?就这样功亏一篑?
我想起艾丽,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她曾经无比相信我,相信我永远爱她,相信我会在车祸之后救她。我辜负了她的爱和信任。
父亲握着母亲的手,伏在旁边似乎也睡着了。我走出土屋,走进庄稼地里。
它们长得比我还高,一棵一棵在夜风里轻轻摇晃着,诱惑着我走进深重的梦里,或者拉扯着我从梦里醒过来。摸着它们麻粒粒的茎秆,我心里竟然生出一种父亲般的感觉,好像这些庄稼都是我的孩子。的确,它们是我亲手种植、灌溉和养大的,就像母亲养大我一样。还有一样就是,我们都是有毒的逆子。
刚才,拉西提起过大雪,那是他的大雪。
我也有一场我的大雪,每个人都有一场自己的大雪。
九岁还是十岁,我竟然记不清了。那场雪并不大,但是风大,风裹挟着雪,让整个世界看起来像一个启动的滚动洗衣机,让一切都旋转、翻滚。
那年寒假,我从镇子上的寄宿学校回到草原上。白毛风刮了三天。第一天的时候,拉西赶着羊群回到家里,羊少了一半。第二天,我躲在蒙古包里,拉西和母亲骑着马出去找羊。傍晚,他们找回了走失的一多半,还有不到十几只没找到,估计已经冻死在哪儿了。那些大尾羊,有着肥硕的尾巴,却并不禁冻。
第三天风停雪住,我命中注定的那只羊回来……
我还不知道,在我面对着这些庄稼犹豫的同时,那场同样命中注定的大火,也在路上了。
它已在母亲的心里燃起。
第二章 血:中国城
1
刚到芝加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呼吸的每一口空气的含氧量都要更高些,那是从乱梦中醒来时的感觉。我离开乌拉盖草原的风沙和干燥,离开那里的暴风雪和牛羊膻味,离开记忆中黑白电影般的场景,到了西半球一个截然不同的城市。那时候,红遍全球的歌舞片《芝加哥》还没有上映,我对这座城市的了解主要来自芝加哥公牛队和篮球之神乔丹。国内已经开始直播NBA篮球比赛,学校里的男生几乎都是乔丹和公牛的球迷,几十个人围着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看那只球飞来飞去。互联网才刚刚兴起,但只有很少人有资格上网。对初来乍到的我来说,芝加哥的一切都是陌生而新鲜的。其实,无所谓新不新鲜,我渴望的是拉开距离,翻转到硬币的另一面。
当我抬头望见碧蓝的天空和大片大片的白云时,会有几秒钟的恍惚,但很快就分辨出这里的天和云跟乌拉盖的不同,它们同样辽阔、洁白,乌拉盖的云朵似乎更低一些,仿佛被草原给吸附住了,而芝加哥天空高远,云朵像是从一个更高的地方垂下来的。市中心和密歇根大街两旁高楼林立,繁华无比。尤其是它的摩天大楼,高到让人眼晕:110层的威尔斯大厦、100层的约翰·汉考克中心和82层的阿莫科大厦,像上帝竖起来的三根手指。我没有登上过这几座大厦的任何一座,但是站在地面上仰头看,也足够能体验那种高了。我在想,这也是这里的天空比乌拉盖高的原因之一吧。
最开始,我会把这里的任何东西都和国内的进行比较,但是随着生活的深入,当我融入学校的节奏,尤其是日常交流没有大问题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想起国内的人和事。拉西和母亲,草原和牛羊,小镇和高中,复读和落榜,大学和北京,这一切似乎都被彻底屏蔽掉了,似乎我是个突然间长大的孤儿,一睁眼就面对着一个新世界。我只是现在的我,此刻的我,每天徜徉在湖水边和校园林阴道的留学青年。我注意到了草坪,它们被修剪得整齐、低矮,每根草仿佛都很清楚自己的角色,绝不长高,而是嫩绿嫩绿的,显示着柔弱,像电视上美丽漂亮的模特,只是作为装饰而存在。乌拉盖的每一棵草都恨不得自己把周围全部营养吸收掉,能长多粗长多粗,能长多高长多高,然后被牲口吃掉,被风雪吹到不知何地。这两种草都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周围的人们在讨论马上到来的世纪末和千年虫,我对此无所谓,我对这些假设的灾难甚至有些兴奋——那样,我就不用独自一人承受痛苦了。而我的痛苦,说起来真是又矫情又简单。它附着在一只死去的羊身上,父亲杀死了它,并且,把它煮熟吃掉了。我不知道这记忆怎么会如此顽固,像一枚钉子揳进了我的骨头里,现在,我已经能控制自己不再想起那些场景,甚至它刚一出现,我就能用另外一些画面遮住和替换,并且很快借用一些外在因素,把自己的情绪调动得积极一些。
比如冷。我喜欢那贯穿身体的透彻的冷,它令我有被洗涤的感觉。我们可以在淋浴间里给皮肤洗澡,但是没办法给肌肉、骨头和内脏洗澡。这种冷有点儿像无形的水,能够穿透皮肤,让骨头和肌肉甚至内脏都感觉到它,那种凉,是一种沐浴。所以,在深秋的时候,我常穿一件风衣走在芝加哥的大街上。其实我的衣服并不比周围的人薄,这些美国西海岸的人早就习惯了这种温度。在草原的时候,人们夏天穿薄的袍子,秋天穿棉布袍子,冬天穿羊皮袍子,永远把自己的身体包裹得暖暖的,因为蒙古包里外的温度几乎是一样的。这里不一样,这里的房间略带潮湿,但是很暖和。
三年级下半年,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叫艾丽。她也是留学生,老家在中国的四川南部,离乌拉盖有十万八千里。不过他们全家都因为她的留学而移民到美国来了,住在堪萨斯城。缘分起始于一节文化课。我走进教室就看见了她,因为只有我和她两张亚洲面孔,这在当时的美国大学里不常见,所以我们不自觉地对视了一眼,仿佛由此认了同类。她穿着时尚,英文发音很标准,而且整节课都表现得很活泼,像一只布谷鸟,不断地咯咯咯咯叫着笑着。我想,她可能是那种ABC,跟在国内长大的年轻人是完全不同的人状态。后来下课时,她主动走过来打招呼,说的竟然是一口川普,让我大为惊讶。
没想到,我说,你不是在这里出生的?
Of cause,她说,我是正儿八经的四川人。她把标准的英语发音和拐弯的川普结合起来,有一种特别的效果。听她说话让人开心,似乎她独特的音调能把你周围所有的杂音都遮蔽掉,只留下她的嗓音和轻柔的呼吸声,还有清晰可辨的心跳。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后来,当我们恋爱后,她常常据此说我对她一见钟情。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那节课老师布置了一项作业,他给每个学生发了一张画有芝加哥各种建筑的图片,让我们去找到那些建筑,了解它们的名字和历史,然后完成一个报告。我和艾丽很自然成了一组。拿到图片,她走了过来,扬了扬手说:一起吗?我点点头。然后我们开始详细介绍了自己,是她起的头,姓名,从哪儿来,哪个专业,等等。仿佛是为了让对方充分信任,她几乎把所有个人信息都共享了;作为回应,我当然也得这么做,只是保留了一些内容。得知我来自草原,她表现出巨大的好奇,开始追着问问题:草原上有厕所吗?你们多久洗一次澡?每顿饭都是吃肉?我可太喜欢吃羊肉啦,以后回国,你是不是应该请我吃最正宗的手把肉?我见缝插针地回答着她连珠炮般的问题,感觉身体都变轻了,好像有什么负担正被一点点卸掉。
我忍不住仔细端详她:脸很小,五官精致,下颌处带出薄薄的一层婴儿肥,皮肤白皙,笑起来的时候左脸颊有浅浅的酒窝。从侧面看的时候,我觉得她的眼睛有某种熟悉感,但当我正面对着她,熟悉感却消失了。她画了眉毛,不过我可以忽略掉眉笔的痕迹,脑海勾勒出眉毛的本来样子,像是蒙古语中的某个字。
她告诉我,芝加哥有一个中国城,那里像一个小小的国度,能找到几乎所有的中国元素。对,是元素,海外的中国城都是这样,贴满了各种中国式的标签,龙、汉字、中国结,像一个符号的集合。“那里甚至有两家火锅店,不,一家火锅店,一家涮羊肉。”她说。她指了指图片,继续说,“作业里就标注有一家,既然我们要去,不妨就找个晚饭的时间,可以趁机吃一顿火锅。”说到吃火锅,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两个浅浅的酒窝在她脸颊上显现。我点点头,说,好啊。
你不知道,堪萨斯几乎没有一家像样的中餐馆,她补充道,那些中餐馆的厨师好像都被阉割了,只能做不伦不类的左宗棠鸡丁、麻婆豆腐。
左宗棠鸡丁?
就是宫保鸡丁啦,你不知道这个典故吗?据说这道菜是左宗棠发明的。
哦。我明白了,就像下江南的乾隆,一路发明了上百种小吃一样。
哈哈,将来有一天,我一定会在堪萨斯开一家正宗的中餐馆,就叫“下江南”怎么样?
没问题,我去给你当店小二。
她走在我左边,刚好把酒窝和一只似曾相识的眼睛显露,那一刻,我心里想,只是为了这个女孩,这次毫无目标的留学也是值得的。
2
我们第二天是分头去中国城的。约定时,我有点儿奇怪,既然都在学校里,为什么不能一起走?不过我没有问,我想,或许她不住在学校的宿舍,又或许,她有其他事。碰头地点就是中国城入口处那个“天下为公”的大牌子下。我早到了二十分钟,因为路不熟,便早早出发。看见孙中山手书的几个字,我略有点儿恍惚,他的字体似曾相识,后来,我想起是在历史课本上看见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之类。
艾丽来了。看得出,她稍微打扮了一下,因为她嘴唇的颜色明显跟那天不同了,更红更润,甚至整个唇也更丰满了,有点像电影里那些美国女人。
今天你真漂亮。我由衷地夸了一句。
嗨,她说,你不用刻意这么说,实事求是嘛。
真心话。
实事求是,你应该说我太漂亮了,哈哈。
所以……看来我还需要一点儿时间适应她的说话方式和幽默感,赶紧掏出自己的那张画满建筑物的表格问,我们的第一站该怎么写?
她打开包,也拿出那张表格,看了看,吐吐舌头说:其实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吃火锅,中国城的历史信息我在图书馆就查到了,你抄一下。
果然,表格上中国城那一栏已经被英文字母填满,我看了看,有些单词完全不认识。我就在“天下为公”的牌坊下开始抄,她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带了两杯咖啡。我心里想,既然去咖啡馆买咖啡,干吗不直接去那里抄呢?
抄完后,我们开始进中国城,沿着里面的街区走。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甚至有些强化,店铺的招牌都很老,而且都是繁体字,让我感觉这里像是国内的文化街,只为游客建的那种。出国之前,我主要生活在内蒙古北部的小镇上,后来在北京读大学,学校在郊区,去市区要倒三趟公交车,大部分课余时间都窝在学校周边的网吧里打游戏。大三那年,我陪老师出差,去过一次上海。在北京你看到的招牌当然都是简体字,牌子简单,在上海,只有一半的招牌是英文的,很洋气。
中国城并不大,不用半个小时,我们就逛了一圈。一路上,我和艾丽彻底破除了刚认识时的那种尴尬,聊得越来越热络,主要是她说我听。我说过很喜欢她的川普,奇特的口音让所有话都平添了一种魅力。她讲起自己出国的经过。她说,她出来主要是为了摆脱母亲。她的母亲曾是一个政府部门的处级干部,一个管理者,在家里说一不二,而她和父亲就像她的两个下属。每一天,从吃喝拉撒睡到各种家事,母亲都有一套自己的处理方式,类似于强迫症。比如洗完的碗,一定要按照固定的顺序摞好。比如每个人回家后脱下来的外套,只能挂在固定的地方。从小到大,她从没有过随意的时刻,甚至在幼儿园的阶段,她跟着老师涂鸦之后的作品,母亲都要补上几笔,好让它符合她想象中的涂鸦。这令人窒息,不过,另一方面母亲对她又有着相当的放纵,比如,从来不阻止她看动画片,当然只能看她指定的英文原版动画。对孩子来说,只要能看动画就可以,管它原版不原版呢。她的确因此锻炼了较好的口语和听力。母亲在她几岁的时候就告诉她,将来一定要出国,一定要去国外生活,所以他们家的一切都围绕着这个目标来进行。大四那年,她终于拿到了芝加哥西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本来想把国内的毕业证拿了再说,但是母亲等不及了,让她马上出去。她同意了,因为这样她就会摆脱她的掌控,成为真正的自由人。她到了美国没有马上去学校,自己偷偷办了个半年休学,在各地疯玩了一圈。
可令艾丽没想到的是,半年后,父亲和母亲拎着包裹也来了,这个女人竟然辞掉公职,办了移民。他们在堪萨斯城定居了。
“成年之前,我最喜欢的电视剧就是《成长的烦恼》,”艾丽说,“那是我理想中的家庭生活。”
我没看过这部戏,在我童年时,小镇上电视根本没有普及。寄宿学校的教工宿舍里有电视,但每天只有固定的时间才会播放片子,我们偷偷趴在窗户外面看。那些老师知道我们在偷看,但装作没看见。我能记得的,是看过《变形金刚》《西游记》之类的动画片。
中午的时候,我们进了一家火锅店,名字叫羊羊羊。我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因为我吃不了太辣。艾丽没有点羊肉,她点了一堆鸭肠、毛肚什么的,还有就是鸭血,她一个人就吃了两份。店里没有鸳鸯锅,我吃得很少。不过我并不觉得饿,一是我不断地喝水,二是看艾丽吃本身也充满满足感。她一边调蘸料,一边跟我说葱姜蒜、小米椒、香菜、香油应该怎么放,每一种的顺序都不能错,错了味道就变了。还有那些食材,哪一种烫多长时间都有严格的标准。
“鸭血看起来像果冻一样,至少要在锅里烫十分钟才熟。毛肚呢,七上八下,就能吃了。”她一边说,一边给我演示七上八下,然后把毛肚蘸满油碟满足地一口吞下。
我心里想,她可能一生都走不出她妈妈的阴影了,她已经成了她妈妈的一部分。
我是在和她谈恋爱之后才真正体会到这种想法的。
我们两个顺理成章地——至于如何顺理成章,我其实讲不清楚,只是这件事发生的非常顺畅和自然,可能它只是偶然和幸运——成了情侣,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直到第一次做爱,都几乎是按照剧本准时发生的。那种恋爱的愉悦感十分明显,或许过于明显了,有时我觉得我们像两个深深入戏的演员。当那天清晨,我们在某家小旅馆的房间里几乎同时醒来的时候,我脑海里浮现的就是中国城里的那些繁体字招牌。艾丽睁开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并不是一种欢爱之后情侣之间的那种陶醉和亲密,而是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我很少看见她这么严肃。
过了几秒钟,我问她:“你……在想什么?”
你。她回答。
我?
你……你昨天戴安全套的步骤,不太科学,你应该把前面气囊里的气体挤出去,否则它容易破裂。她说。
我愣在那里,心里的第一反应是:她这么熟悉,看来性经验很丰富啊。
她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翻身找到那盒避孕套,从里面抽出说明书,指着说明书说:你看,说明书就是这么说的。
我不知该说什么后,凑过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可能她也觉出了这不是一个恰当的话题,回应了我的吻,然后起身说:我去洗澡。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很容易就进入了快车道,仿佛你在高速路口堵了半天,过了收费站,面前一下空旷起来,脚底下的油门不知不觉就踩到底。等你反应过来的时候,时速已经到了一百三,这时你不由自主地松脚,正是在降速的时候,你才感觉到汽车在轻微摇晃,不安感缓缓袭来。
这就是我结婚前一晚的心情,有点儿恍惚,不太清楚自己怎么一下子就走到了婚姻的门口,又觉得非要结婚不可。那是我和艾丽认识的一年后,按说,谈一年恋爱然后结婚,也不算很短,但我总觉得这一年是转瞬就过完的。第一次约会和第一次做爱,是后来恋爱生活的预演,我们很清楚各自的角色,并且能够顺畅地演好自己的剧本。我们曾一起到学校的活动室看《楚门秀》,电影结束后,我们讨论最多的并不是楚门,而是那个扮演他妻子的人。我们一致认为,她的生活才是生活的本相,她知道自己在演戏,同时,演戏又是她的全部生活,所以她不得不强行插入广告。楚门走出了巨大的摄影棚,电影没有讲述之后他的人生是怎样的。假想一下吧,也许他很快会发现真实虽然可贵,但并不那么讨人喜欢,那些由真实世界中的意外所带来的惊喜感、陌生感,很快就让人疲惫了,他重新怀念起在摄影棚里的规律生活,那些演员们准时准点出现在固定位置,跟他说安排好的台词。他在这里的人生没有意外。他以之为真,那一刻,这一切就都是真的。直到死去的父亲再次出现,直到他发现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那片海水,然后日常生活里所有的细节都陡然变得不自在。他发现了破绽,也可能由此终结了最美好的日子。观众们看见他走出那个乌托邦般的球笼,热泪盈眶,仿佛他们由此也走出了自己的球笼。直播结束,楚门获得了自由,他们则回到自己的囚笼之中——而那里,正是楚门的下一站。想想这悖论吧,如果真实的生活那么好,人们为何还要如此热烈地追这档以虚构为核心的电视节目呢?
这次讨论让两个人产生了奇怪的感觉,一方面我们为彼此有如此一致的认知感到庆幸,另一方面又觉得两性之间的某种神秘消失了,双方似乎都有些犹豫,但这犹豫又都远未到终止当前一切的地步。就像她的川普,川普和英语的混合,听了一年多之后,就成了日常。尤其是在这个很少有人说汉语的环境里,艾丽的所有发音都代表了汉语。甚至,我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更习惯看见繁体的汉字而不是简体的汉字了。
我觉得自己结婚前的心理状态像是坐过山车:有点儿害怕,但已经不可能再下去了,于是索性心一横,突然间,过山车加速、升高、坠降、翻滚。最终我们都会安全地回到出发的地方。
我的出发之地是哪里?乌拉盖?北京?
肯定不是芝加哥,这里只是其中一站,我和艾丽坐上车,刚好坐到一个座位上。无论如何,和一个你喜欢的人结婚,都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如果我们都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现在,那就更好了。
关于结婚,我只给母亲打了个电话。电话打到苏木的政府办公室,他们托人给母亲捎信,让她三天后同一时间来接电话。我告诉母亲我要结婚了。母亲沉默,然后祝福了我。
这样也好,她说,我们都为你开心。她没提拉西的名字,但是这个我们就是她和拉西。其实出国这几年来,我对拉西的怨念已经越来越淡了,可能是我长大了些,发现有些小时候觉得特别大、特别重要的事,其实都不是事。也可能是距离把隔阂拉薄拉细了。我不确定再次见面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二十天后,我收到了母亲寄来的一包东西,一件蒙古族姑娘出嫁时穿的袍子,一枚银镯子。我把礼物交给艾丽,她兴奋地穿上拍了个照,就脱下来放在衣柜里了。镯子她倒是一直戴在手上,直到出事的那天。
按照美国人的习惯,婚礼的流程很简单,注册登记,到教堂里举行仪式,完活。我们俩在芝加哥都没有太多朋友,也就是几个同学,我正在找工作,还没有所谓的同事。我们最熟的人其实是房东。恋爱半年左右,我们同居了,就到校外租了房子,离中国城不远。倒不是因为想家什么的,而是因为便宜,房东也是个华人,移民二代,在中国城里开了一家针灸馆,生意不错。我们租他的房子,源于有一次我头疼,到医院去,大夫开了一堆检查,脑CT之类的,我看着账单想,如果看病,就得跟父母要钱。我不希望自己再跟他们讨钱了。后来艾丽说,中国城有家针灸馆,挺管用的。她便带我去试了试,针灸了几次,头疼果然消失了。忘了是哪一次,我们可能谈起过要出来租房。我最后一回去针灸的时候,谭师傅说,你们一定要住学校附近吗?那时候,我俩都开始做毕业论文,基本不上课了,所以住不住学校附近没有所谓,便摇头否认。谭师傅带我们穿过针灸室,到了后堂,打开一个房门,说:你们看这间怎么样?是个两居室,大概有六十平左右,整个装饰和家具都很中式,橱柜的玻璃甚至漆着鸳鸯和松鹤图。他说了一个房租价,比学校附近的房子便宜近一半。我和艾丽便租下了这个房子。
住进去之后,别的都还好,只是谭师傅的老婆是卖保险的,每天都给我们推销各种保险。鉴于他们是房东,鉴于便宜的房租,也鉴于有时候谭师傅会免费帮我或者艾丽扎几针,我们买了几种保险,主要是意外险之类的,保费不算高,但赔付不错。卖保险的推销时会说,买的就是一个心安。但其实真正让人动心的,恰恰是不安,是意外之事所可能带来的危险引起的不安。这不安像是另一种赌博,骰子掌握在上帝手中,赌注未定。
婚礼那天,我们把客人安排到中餐馆聚餐,就是那家羊羊羊。饭店也不大,只有两个包间,我们都订下了。两个包间并不挨着,隔着饭馆的大堂,所以我们敬酒的时候,要穿过麻麻辣辣的人群。但我挺喜欢那一刻的,餐馆里大部分都是中国人,吵吵闹闹,特别像是在国内。也不是想家,是为了平衡在教堂时的西式仪式,那种仪式太正式了,充满表演感。
那天打电话的最后,我问母亲要不要来参加婚礼,母亲说离不开。那一年,家里的羊已经五百只了,忙不过来。我便说,等结婚那天,我会再打个电话过来。等忙完打电话,已经是国内的晚上八点多钟了。父亲骑着摩托带母亲到镇上的电话亭接的电话,他们一直等在那里。
艾丽对着话筒,远隔上万公里叫了声爸爸妈妈。妈妈一直在给艾丽道歉,说没有来参加婚礼实在不应该,等我们回国的时候,一定好好给我们补一个。
“我给你做的那套袍子,按照蒙古族出嫁的习俗做的,上面的金线都是我自己绣的。”母亲说。
“谢谢妈妈。”艾丽说,可能是隔得太远,她对称呼一个陌生人妈妈没有尴尬,说得很顺口。
挂电话之前,母亲说,拉西要和我说两句话。这一刻,我没法拒绝这个请求。
过些天,可能会有人去找你。他说。
我没搭腔,心里想:没头没尾,谁,找我,乱七八糟。
为什么去找你,他会跟你说的,一切你自己定。拉西又说。
我哦了一句,挂断了电话。
艾丽的父母来了,他们住在费城。两个老人对我这个女婿不是很满意,尤其是她妈妈。他们觉得艾丽应该嫁给一个美国人,至少是一个华裔美国人,而不是一个中国人。岳父艾青山在国内是教物理的,到了美国成了蓝领,修理工,主要是帮社区修修各种电器什么的。工资不差,但是社会地位下降了好几个档次,好在在这里大家也不怎么接触,更不愿打听别人的私事,他也就无所谓了。岳母佘海燕整场板着脸,她可能在国内时习惯了这种表情。
给他们敬酒时,岳母眼皮低低的,一副不得不接受这场婚姻的样子。我能理解,所以也就不太在意。岳父的态度要好一些,至少是在听说我家里有上千只羊的之后,态度明显好了。我把羊的数量凭空夸张了一倍。说这个数字的时候,我心里鄙视了自己一下。
“你爸爸妈妈来不了,我们也就代替他们了。有长辈在,这个婚结得才算完整。”艾青山端着酒杯说。
谢谢妈,谢谢爸,我说,我一定好好对待艾丽,请你们放心。我说得特别顺嘴,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台词,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新婚之夜,我和艾丽都累瘫了,洗漱之后上床,拥抱了一下,又吻了一下。我们都在想,是不是应该按照剧本,做点新婚之夜该做的事情呢?两个人都很犹豫,正踌躇着,灯灭掉了。停电了,或者是保险丝跳闸了。我只好起身,走到前堂去,跟穿着大裤衩的谭师傅一起去接保险丝。谭师傅帮我扶着凳子,我站在上面,小心地把两根细细的铜线重新接好。
等我回到房间,艾丽已经睡着了,也可能是假装睡着了。透过微光,我又看见了她的侧脸,酒窝和闭着的眼睛。我轻轻吻了她的额头一下,心里想,这是我的妻子了。
3
转折发生在一年后,我们从芝加哥去堪萨斯的路上。
之前一周,艾丽接到岳父艾青山的电话,说她妈妈今年的生日准备好好办一下,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艾丽说,那你们来芝加哥吧,我和达来给你们摆酒。岳父说,不用你们张罗,你妈妈自己都策划好了,就在堪萨斯办。到时候你们过来就行了。艾丽说,也好,毕竟你们那边熟人多。接下来的几天,我俩跑了好几趟商场,给岳母佘海燕挑生日礼物,最后选中了一套旗袍,据说是纯手工缝制的。也不知为什么,那些在国内从来不穿旗袍的女人,到了国外之后都要买上几套,一旦有什么聚会,就穿着旗袍去参加。有点儿像东北的女人都要买一件貂一样。还选了两样首饰,一个金镯子,一副翡翠耳环。
从商场回去的路上,艾丽开车,我坐副驾驶。
“抱歉啊。”等一个红绿灯的时候,她突然说。
“什么?”我愣了下,“发生什么事了?”
“结婚到现在,我还没有给你爸爸妈妈买过任何礼物,甚至都没有回国去看过他们。反而我爸妈每年生日都买了礼物。想想,是我做得不好。”
“不一样,他们在国内嘛。”我说。我其实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或者今年我们休一下假,一起回去。我一定都补回来。”
“再说吧。”我说,“他们都不是那么在意这些的人,不过你有这份心,我还是很感激。”
灯绿了,艾丽还没反应过来,后面的车轻轻嘀了一声。艾丽赶紧挂挡。
她开车技术比我好,所以一起出行的时候,大部分都是她开车。我不喜欢开车,主要是我不记道,很多经常走的路,也要靠导航才行。而那个导航的机器提示音又让人没来由地烦躁。艾丽不一样,几乎只走过一遍,她就能准确记得这条路,那里转弯,那里进环路或者出环路,她都清清楚楚。在她欢快活泼的外表里,装的是一个严谨的灵魂。
我开车容易走神,经常陷入对某些具体细节的回忆和幻想之中。有时候,在路上看到一棵树,看到了树上一片刚刚开始泛黄的叶子,我就会顺势想象那片叶子在秋天掉落,然后被一阵风不知道吹到哪里去。接着,猛然间发现就快撞到前车的尾灯了,紧急刹车,又差一点被后车追尾。我反思过这种情况,这有点像是随时处于某种浅层的梦境,那些毫无逻辑的漂浮之景象和我身处的现实同在,让人恍惚。最常出现的景象是这样的:
一片浩大无比的草原(我到了芝加哥后,渐渐地,那草原之上浮动的不再是深秋的青黑色苇草,而是青碧的湖水,不,是湖水和青草的混合物),远处袭来白色的风暴,那是白毛风,但是它并不像真的白毛风那样迅疾、毫无规律,而是如同海潮一般被某种统一的力量推动,缓慢地覆盖过来。在风暴的最前面,是一只怀孕的母羊,它细瘦的四条腿支撑着鼓胀的身体,眼神里充满绝望的迷惘。它在狂奔,并且声嘶力竭地咩咩叫着。它和风暴一起冲向我,不断逼近,再逼近,但它们永远不会抵达我。这种风暴袭来的感觉比身处风暴中更令人恐惧,我开始浑身颤抖……
出事的那天也是如此。
突然,世界开始旋转,以一种非常不规则的弧线运动着。然后是各种急速的撞击声,疼痛是最后才到来的感觉,不是某一处的疼,而是浑身无处不疼。这时候,身体是不存在的,疼的就是你的全部神经、全部灵魂。
几分钟后,我从疼痛中缓过劲来,才清楚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交通事故,车祸。对侧公路上偶尔有车飞速驶过,没有发现不远处一辆残破的车刚刚还旋转的轮胎已经停止转动,所有的玻璃都碎裂了,汽车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
我和艾丽都被甩出了车外,我记得我们都系了安全带,不知道怎么都被甩出来了。我喊了她一声,没有回应。我想,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们都死了。
这时候,我看见了头顶的夜空,星星不多,月亮很亮,天很高很高。
一种奇特的声音响起,我心底清楚,它来自我的大脑、回忆,而不是现实,但是真的清晰无比。那是拉西,我父亲的声音,他用自己的共鸣腔发出的呼麦之声,那种仅仅靠演唱者自身的器官就制造出的两个及以上声部的独特唱法。我从来对此无感。小时候,每当拉西骑着马赶着羊群回来的时候,他就会在马背上吟唱,母亲听见这个声音,就撩开帘子,走出蒙古包,看向她的男人。拉西的身后,太阳正从远处的山包落下去,阳光都被他的声音震得微微颤抖。
我终于可以动了,这时才发现,我的四肢、头部、躯干,没有任何残破,只有淤青和红肿。不可思议。我站起身,甚至感到那疼痛并不存在,或者是,那些疼痛是和呼麦声一样是从记忆深处来的。
我看见了艾丽,她伏在公路下的草坪上。我走过去,扳过她的身体,惊呆了。
艾丽的脖子被一根枯树枝戳了个大洞,正是颈动脉的地方,鲜血已经流到了后半程。
我愣了半天,才开始呼唤她的名字:艾丽,艾丽!亲爱的,亲爱的!
过了很久很久,她轻轻睁开了眼睛,看着我。
我听见了警车声。应该是有人发现了事故现场,报了警。
“一定,救救他。”她说出了一句话。
我没太听懂,她不是应该说“救救我”吗?“救救他”是什么意思?他是谁?
她用最后的一点儿力气,把手伸向上衣的口袋,但是,并没有掏出什么,那只手就垂了下去。手腕上的镯子也滑了下去。我也把手伸进她的口袋,掏出了一张纸。那不是一般的白纸,而是医院做B超的玻璃纸,上面是一团黑影,下面有两行小字。我把那张纸举起来,对着月光最明亮的方向,这是,黑影显现为一个蜷缩的婴孩的形象,像一枚放大的蚕豆。
我恍然间明白了,艾丽怀孕了,但是她没有告诉我。或许,她想在这次岳母的生日现场宣布的,那将是一个让所有人高兴和振奋的消息。有了下一代,岳母对我的不满就会彻底消除。
从这一刻起到陈皮特找到我,我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这里是我们从芝加哥到堪萨斯的三分之二处,凌晨两点半。我们应该在下午五点左右到艾青山家的,生日宴会在第二天下午,但是下午出发前,艾丽突然觉得不太舒服。后来我才明白了,她那是妊娠反应,有点儿担心,自己又跑了趟医院,她没告诉我。我问,要不要明天早晨出发?她摇头,说还是今天走吧,妈妈在家等着。我们在下午六点启动了车,后备厢里装了一箱马奶酒,是拉西寄来的,让我带给艾青山。还有一大包风干牛肉干。其实艾青山和岳母的牙都不好,装了两口假牙,根本咬不动风干牛肉。
夜里十点钟,我们路过一家汽车餐厅,停车去吃了汉堡。汉堡里的肉带着一股腥味,艾丽一口也没吃下。后来上车,我拿了几个牛肉干给艾丽,她竟然吃得津津有味。
味道不错呀,艾丽说,不油,很有嚼劲。
她以前吃过,并不喜欢,觉得太干了,没有肉味。现在,没有肉味,不油,却成了优点。
笔直的公路在车灯的照耀下,像一条被凝缩成细条的梦,看不到多远,你只能以每小时80迈的速度向前飞驰,一点一点把黑暗冲开。汽车仿佛是一条啃噬无边无际黑色桑叶的蚕。
在我眼前,这枚桑叶时隐时现。
艾丽喊我,达来,达来。
怎么了?我迷迷糊糊地说。
我来开吧,你太困了,你睡一会儿。
没事,我还好。我抹了一把脸,那枚桑叶缩小为一条叶脉。
换我吧。她又说。
我没搭话,把油门踩深了一点儿,车立刻快起来。几乎整个路途都是高速,我不需要记道,沿着路走就行了。
艾丽看着我,我看着车前挡风玻璃外的公路。那条路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但是有一种爬坡的感觉,为了不从坡上滑落,我只好继续加大油门。后来,是车窗玻璃的震动让我惊醒,才发现车速已经到了120,在夜晚,这个速度十分危险。
半个小时后,我们冲出了公路,撞破护栏,翻滚到右侧的草地上。后来,我跟着警车到最近的小镇上时,看见公路上立着一个牌子,写着:前方公路有塌陷,请慢行。
警车前面,是拉着艾丽的救护车。
4
当陈皮特出现在我面前,讲述我和他的渊源之时,我的第一反应是笑。
我不能不笑,因为那就是一个笑话。他说他是我叔叔,亲叔叔,他已经找了我几十年了。他一贯善于夸张,不过我后来知道,他这句话基本属实。我不打算跟他相认,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悲伤的时刻。我觉得自己像是楚门,被强行拉出了摄影棚,仿佛活到现在,我才进入真实的生活里。
然后陈皮特说出了那句改变我整个人生的话:“我能把你从这场车祸里救出来。”他解释说,救出来的意思是让我彻底摆脱因疲劳驾驶而导致另一个人死亡的罪名,甚至还能获得巨额保险赔偿,如果我买了保险的话。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知道我被说动了。
“你确定?”这是我一天一夜里说的第一句话。昨天晚上,当我看到艾丽脖子上汩汩流血的洞,便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这一天一夜里,任何进入我眼帘的东西,都带上了一层红色的滤镜,我知道那是艾丽的血。
那些警察询问我事情的经过,我始终缄口不言,通知艾丽父母,也是他们代办的。
你们的女婿可能脑袋受了伤,或者吓傻了。警察跟两位老人说。艾青山和佘海燕并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他们觉得这是另一场梦,或者是某种恶作剧。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切成空。后来,老太太冲到我面前,撕扯着我的衣服和头发,哭喊着: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和艾丽一起死,你为什么不替她死!我任由她撕扯。她的眼镜掉在地上,我一边护着脸,一边小心地不踩到眼镜。
我说不了话,但心里想了许多事,回忆和幻想通通被这个意外事件扭结在一起,像洗衣机的涡轮把所有衣服都搅成了一团。夏天的时候,我和艾丽带着午餐去湖边。湖水像是凝缩的天空的影子,让人有一跃而下,躺卧在上面酣睡的冲动。水鸟在岸边的芦苇丛里起落,叽叽咕咕,过它们的生活。我们在草坪铺下防潮垫,摆上面包、水果、芝士,还有房东太太自酿的果酱。艾丽用一把银色的刀切法棍,然后把果酱抹在上面,递给我。我吃了一口,蒜香味和果酱味融合在一起,让我想起在国内吃的糖蒜。可能二者的味道相似性并不大,但我一时只有这唯一的联想。芝加哥的火锅店都是川式火锅,就像我和艾丽第一次去中国城时吃的那种,而不是老北京的涮肉,没有糖蒜。我们后来大概每两个月就会去吃一次,我对麻辣的接受程度越来越高,只是我还不吃羊肉,我更喜欢川味火锅里的鹅肠、黄喉、腰花之类的。我觉得自己的饮食渐渐被艾丽改变了。
有时候,我们去芝加哥本地餐厅晚餐,点一个厚底比萨。艾丽从学校的研究生课程下课先去找位置,我下班后急匆匆赶过去。吃的时候,我习惯于把一角比萨饼折起来,那样,它就成了一个不规则的边缘破裂的馅饼,里面是芝士、洋葱、火腿,有时候是各种海鲜。还有一道菜叫sampler,东西很全,有芝士蒜烤面包、鲜嫩的马苏里达奶酪、炸意大利饺子和油炸蘑菇。吃西餐是这样,每样东西你都能更好地尝到食材的本味,但是到最后,胃里总觉得某种空缺。而绝大部分中餐,吃的都是食材的混杂和融合。热恋那段时间,我们喜欢在吃饭时聊天,尤其是我,强行把面前食物跟人生进行相互对照。我以为那是成熟和睿智的表现,但结婚后,我和艾丽再次聊起这些事,她的话却是:“我其实是被你的怪异的顽固打动的,我觉得那是不一样的可爱,就像它。”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在千禧公园里散步,面前是刚刚落成的标志性建筑,一个雕塑,被人们称呼为“大豆子”。它那么光洁,仿佛连尘埃也无法立足其上,它把游览的人群、周围的街道和高楼,甚至蓝天白云都三百六十度反射出来,而那些鼓起和凹陷的光滑表面,则让一切发生了变形。在它的世界里,万物都变得怪异而可爱。艾丽正是指着这个大豆子说的。我理解了她的意思。我没有告诉她,对我来说,这个建筑与其说像一枚大豆子,不如说更像是另一种东西。当然,那种东西在很多地方也被称为豆子。
我指的是羊卵。也就是公羊的睾丸。小时候,每年到春夏之交,拉西和母亲会走进羊栏。母亲一伸手就抓住一只三四个月的小羊,公的,递给拉西。拉西半蹲抱着小羊,把它的后腿夹在自己的两条腿之间,前腿用一条胳膊抱住,左手撑开它下腹底部,右手小刀飞快地划开小羊的阴囊,手指一挤,两颗豆子般的羊卵就被挤出来,手起刀落,豆子随即被抛入一个坑坑洼洼的铝盆里。
铝盆端在我手上。我眼看着那些豆子一点一点累积,最多的一年,那一盆里有一百只卵,也就是至少有五十只公羊被阉割了。那一天的晚上,萨日朗会用羊板油把这些豆子爆炒,撒上一大把山花椒,如果有辣椒,也会放上一把。拉西就着一斤酒,把它们一个个丢进嘴里,咯吱咯吱嚼碎咽下去。
他也让我吃,说:“吃点儿达来,这个对男人有好处。”
我不想吃,我感到腹内翻滚,几乎要呕出来。他则哈哈大笑,然后说我不像个男人,尤其不像个草原上的蒙古男人。我的确不像,身材瘦削,面色白净,眼神忧郁,更像电影电视剧里的南方男孩。我希望自己是个南方男孩。也许,这是我和他的矛盾的开始。他一生都在以自己是个蒙古族男人为自豪,他放羊养牛骑马,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他还学会了大部分蒙古族人都不会的呼麦。而这一切,都是我从心底里厌恶的。
死亡瞬间就让人改变,艾丽的去世,把我、艾青山和佘海燕三个人从各自的轨道抛出去了,一开始,我们三个失去了固定的引力,相互碰撞,但很快,三颗球体就慢慢分开了。尤其是陈皮特突然加入之后,整个世界都颠倒了个儿,连已经发生的事情都有机会重新发生一遍。
一个月后,在保险公司的听证会上,陈皮特找的代理律师成功地帮我拿到了五十万美金的保险赔偿。陈皮特拯救我的第一个招数是,让我跟调查事故的警察说,那天是艾丽开的车,她的疲劳驾驶导致车祸,所以我不但不应该对她的死承担责任,反而是受害者。仅仅是因为偶然的幸运,我活了下来。这遭到了岳父岳母他们的激烈反对,但是现有的证据尤其是我的证词,有力地证明着这个结论。他们拿不出反对的证据。
必须说是艾丽开的车,陈皮特说,否则你将会面临更严重的指控。艾丽的父母和保险公司会认为你是为了高额保险刻意制造了这起交通事故,毕竟艾丽死了,而你几乎毫发未伤。为了让一切更合理,陈皮特让我讲述了那天晚上的所有细节,然后,他以对我有利的方式重新叙述了一遍:我劝说艾丽第二天再走,艾丽坚持一定今晚赶回去。开到汽车旅馆,我累了,想休息几个小时,但艾丽说换她开,今晚必须赶到。然后就出事了。事故地点的道路塌陷,是这次意外的真正原因。
我按照陈皮特教我的讲给警察、保险公司甚至新闻记者听,讲了几遍之后,连我自己都觉得真相就是如此,甚至,我还开始添加和补充细节。我讲述的时候,艾丽平时的神态、语气、动作都附着在这些她并未说过的话之上。我对充满真实细节的谎言信以为真,几度流出了眼泪。我说,我多么爱艾丽,如果我知道她怀孕了,我一定会劝住她的。
但是,一切都晚了。
岳母佘海燕认定我制造了这场事故,她买通当地的一家小报和几个小网站,散布我杀妻骗保的新闻。我在附近的华人圈里成了热门话题。人们其实并不关心真相,也不关心故事的主人公,他们只是喜欢看这种八卦。这里也包括房东夫妇。我回去的时候,他们显出一种真切的悲戚,不过很快房东太太就面露得色地跟我说:“达来呀,幸亏我让艾丽买了那么多保险,要不然她白白丢了一条命呀。”的确,真正统计的时候,我才知道艾丽在房东太太那里买了那么多保险,保险受益人都是我。房东太太说,我更应该感谢她的,是她让艾丽把受益人都写成我的。艾丽曾想把几种写成艾青山夫妇,房东太太劝她说:“艾丽,专业角度讲,你还是写达来。这样万一真有什么事走赔付的时候,手续好办,否则还要折腾老人。再说,他们毕竟年纪大了,哪一天生了病怎么办?”艾丽被她说动了,而且还顺便给岳父岳母买了老年险。
我跟房东太太说谢谢,告诉她我可能要搬走了。
“哎呀,押金可以退给你,可你们提前交的房租可不好退哦。”她说。
我点点头,说:行。
我想快点离开这里,否则,总有一天我会崩溃的。我没法面对自己对艾丽做的事儿,除了逃走,没有其他办法。
5
半年后,我和陈皮特一起回到了乌拉盖草原。
陈皮特找到我,主要并不是认亲的,他救我的根本原因是因为我能救他。他的小女儿沐沐,查出了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当他们家里所有人的配型都不成功时,他想起了拉西,这个许多年前被父亲抛弃的长子。
陈皮特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和资源,费尽心力,终于找到了拉西。第一次看见拉西,陈皮特以为自己找错了,眼前的这个人怎么可能是我的亲哥哥?他们两个之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不用说相貌,就算是一根头发都长得不一样。陈皮特的头发油光可鉴,鬓角修剪得整整齐齐,拉西的头发却是自来卷,黑白掺杂。但是,当陈皮特说出拉西离开上海时最后吃的那块梅菜烧肉时,他看见了拉西脸上肌肉的抖动,还有他眼睛里瞬间闪过的光,他知道这个人就是他的哥哥,陈润成。他原名陈润功,英文名皮特,后来便自称陈皮特,搞投资,搞外贸,搞期货。
陈皮特摆出自己的困难和条件:刚刚上初中的小女儿一直在美国读书,查出了白血病,急需骨髓移植,家里所有人配型都不成功,拉西成了她最后的希望。条件随拉西开,不管是钱还是什么,甚至他可能把已经瘫痪在床的父亲拉到乌拉盖这里,给拉西当面道歉。
“如果你需要我的命来换沐沐的命,也没问题。”陈皮特说。
拉西一句话都没说,转身走出蒙古包。很快,陈皮特听到了嘚嘚的马蹄声远去。后来母亲说,他在草原上逡巡了一整夜。
第二天,拉西坐陈皮特的车去了北京,陈皮特联系了一家私立医院,只要配型成功,就带他去美国做移植。很遗憾,拉西的配型依然失败。
陈皮特彻底绝望,他蹲在医院的门口欲哭无泪。拉西一直陪着他,直到夜幕降临。
看着满街的灯火,陈皮特说,哥,也许这是我的报应。
拉西说,沐沐还有最后一线机会。
那就是我。
这是陈皮特在美国找到我的前情。他为了打动我,准备了许多说辞,准备了一笔钱,他以为这一定是个艰难的过程。没想到,刚好赶上那场车祸。
他把我从那场车祸中救了出来,一切就都简单了,我没法不还这个人情。
我们去医院检查骨髓移植配型,结果完全吻合。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按照医生的安排健身、补充必要的营养,做移植的准备。这期间,陈皮特跟我提了一个条件:永远不见沐沐,不告诉她骨髓是我的。
“我不希望她背上这个心理负担。”他说,“我只会告诉她,骨髓是医院从志愿者库里筛选出来的,她只是幸运。”
我想起了玻璃纸上的小豆子和公园里的大豆子,这一刻,我好奇自己和艾丽的孩子到底是女孩还是男孩。
我答应了陈皮特,其实,我也不想见到沐沐。我做这件事,既是还陈皮特人情,又是替拉西补足这份亲情,更像是用这种方式为自己赎罪。
手术成功,我和陈皮特一起回到了乌拉盖。
看见我们两个走进蒙古包,拉西知道,沐沐活下来了。他松了口气。
“艾丽呢?”母亲问。
“我们离婚了。”我说。我没有勇气把真相告诉母亲,只是掏出那枚镯子,递给她。
母亲的身体僵住了,半天才说:“我给你们烧点儿茶。”
她没有接镯子,我只好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母亲用炉钩子捅了捅炉子,里面的牛粪转瞬间被轻风吹得热烈燃烧,发红,然后最表面的一层彻底耗尽能量,变为灰烬。茶壶坐在炉子上,母亲打开壶盖,把碎砖茶倒进去,加了点盐。不一会儿,茶壶就沸腾了。这期间,拉西和陈皮特走出了蒙古包。
“别怪你爸爸让他去找你,”母亲说,“你妹妹的病,他不可能坐视不管。”
“我知道。而且,陈皮特也帮了我忙。”
“一切都有因果,什么因就会结什么果。”母亲用手轻轻捶着左腿,又捶捶右腿。
“妈妈,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母亲抬头看着我,眼神里的疑问好像窥破了我的秘密。
“回来好,可你总不能回来放羊吧。”
“我投资赚到了一笔钱,我想去北京,创业。”
母亲没再说话,开始往茶壶里加牛奶。我闻到了鲜奶的臊气,那是乌拉盖草原新挤的牛奶特有的味道,只以颗粒状飘浮,一旦你去喝牛奶,口舌之间则不会有这种味道。我深吸了一口,这一刻,在多年的海外生涯之后,突然身在家乡的时候有了一丝乡愁。
后来,我们四个人一碗接一碗地喝茶,喝得浑身冒汗。我不知道父亲和陈皮特聊了什么,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两个人虽然没有再说话,但各自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我想,陈皮特应该遵守了约定,没有提及艾丽的事。
我这时候还不知道,一段全新的生活开始了,我更不知道的是,它藏着一个大大的圈套。
第三章 肉:天通苑
1
很多人到了天通苑社区都会迷路,那里的房子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一栋一栋连成片,一片一片连成社区,像是不断复制的马赛克图案。如果有一双足够大的手,可以像棋子一样把它们摆来摆去,能当俄罗斯方块、消消乐玩。但是在这个秋天,天通苑凭空多出来一个民间地标,是一家火锅店。火锅的名字叫“大尾羊传统涮”,食客们都简称大尾羊,主打的是乌珠穆沁大尾羊羊肉,以及乌珠穆沁草原全天然无污染的绿色产品。这家火锅开业两个月后,就成了附近餐饮的爆点,每天中午开餐前一个多小时就有人排队。火锅和涮肉在中国一直是餐饮竞争的红海,那时候,海底捞、小肥羊、东来顺等一众新老品牌均已建立声势,再想入市搅局难度可想而知。但大尾羊竟然硬生生杀出一条路。半年后,大尾羊第二家店开张,一年后,第三家第四家开张,家家火爆,而且成了最早的一批网红店之一。五年后,大尾羊直营和加盟店已经开到了100家,而且还在以疯狂的速度递增。
事后人们总结,大尾羊的火爆做对了几件事。第一是产品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大尾羊传统涮和其他火锅、涮肉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它的每个锅底都会送一份肥羊尾,涮肉前先用清水把肥羊尾煮二十分钟,羊尾油肥厚的油脂沁入汤汁,这时候再下羊肉或其他涮品,香味提升不止一两个档次。另外,它们的锅底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秘密,那就是独特的调料包。调料包里的所有调料,均产自乌拉盖草原:山花椒、扎蒙花、韭菜花等,解腻去腥,连店里用的盐都是来自吉淖尔盐湖的青盐。还有,大尾羊独创了羊奶锅底,一改传统火锅的麻辣、清汤、牛油、菌菇锅底的味道,羊奶锅底把奶香和肉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吃起来清新健康。还有就是,大尾羊为那些喜爱羊肉的顾客提供真正的羊血、羊肠、羊肚、羊肝,以及其他一些小食物,也是乌拉盖和附近特有的。再说主食,一般火锅就是手擀面、麻酱烧饼之类,大尾羊这里是饸饹面,用荞麦面做的,低脂低碳。饼是发面油饼,松软香甜。别家的羊肉汤是用羊肉和羊骨头熬的,这家的则是汆的,主打的不是羊汤的鲜,而是羊汤的香。鲜是第一口,香则是回味,回味能深入人的无意识。
第二是这家涮肉从一开始就搞了个逆向营销,它打出的第一个横幅不是促销的,而是“永不打折”。这引起了媒体和网络的大量报道,它也趁机在本地的都市报上大做文章,找了一批写手,狂写软文。那些文艺青年们,用尽了自己的想象力和词语,把大尾羊的羊肉和草原、湖水、天空这些人人向往的事物联系起来,让人觉得吃一次大尾羊,如同去草原走了一圈。何况每家店里,都养着一只真正的大尾寒羊,活的,一边吃草,一边咩咩叫着看着围观拍照的人群。最开始,它对闪光灯和人群显得慌乱,叫声里充满恐惧。时间久了,它平均二两重的脑子也已经判断出,自己被捉到这里并不是被杀的,而是一种奇特的圈养。上好的青草和清水,有时还有玉米和胡萝卜,许多自己在草原上从未尝过的青色植物,都是它平时最渴求之物。那些人围着它赞叹,几乎每一个都要伸手摸摸它硕大的羊尾巴,这是大尾羊传统涮的卖点——这几斤重的大尾巴的确令食客们震撼,别说绝大部分都没有见过活着的羊,就算那些见过羊的,也从未见过如此硕大的羊尾巴。那就是一把肉锤子,能把食客们一下捶晕。偶尔,某个摸羊尾巴客人的手里会多出几颗黑色的小球球,是羊粪蛋。客人先是好奇,等明白是什么之后,感到恶心和厌恶,但很快,他们又体会到某种恶趣味的快乐。
第三,大尾羊每个月选一批幸运客人,把他们送到乌拉盖草原上去,让他们亲自看看自己吃的羊,是怎么吃草喝水,吃的是什么草,喝的是什么水。这些宣传都让大尾羊迅速出圈。第一波宣传有效果了,带动了更多人进店消费,消费者的体验基本符合宣传,他们就会成为自来水,主动帮你宣传。
当餐馆里人满为患,每一张桌子上的锅底都沸腾之时,我正坐在大尾羊第一家店楼上一角的办公室里,疲惫不堪。生意兴隆,并且眼见着以夸张的速度扩张,前来入股和加盟的人几乎和店门口来吃大尾羊的客人一样多,我心里既兴奋又紧张。陈皮特,我凭空而来的叔叔,我的合伙人,刚刚打来电话:他刚走下上海回北京的高铁。他去上海是为上海开分店做准备的,在这一点上,我们两个存在分歧。按照陈皮特的构想,大尾羊应该以最快的速度扩张,甚至要抛开直营店,全部改加盟店,在最短的时间内达到可以上市的规模。对于做投资出身的他来说,一个品牌如果不能上市,那就是失败。
“达来,亏你还在美国待了这么久,竟然不懂,真正赚钱的都是靠资本赚钱,那才是大钱,咱们开店每天这么忙这么累,赚的都是零花钱。”陈皮特叼着一支雪茄。不管在任何场合,他都必定西装领带,领带每天不重样,叼着雪茄,一副华尔街金融大佬的派头。不过话说回来,一开始开店的时候,他的这副装扮的确发挥了作用。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开到第四家直营店,我已经感到力不从心了。搞餐饮看似简单,但是涉及的环节太多,需要打交道的各种部门和人也太多,就算是一片菜叶,也可能会占用你两个小时的时间。最关键的当然是人,只有每个人都可靠,都能各负其责,一家店面才能正常运转,关键部门但凡有一个人掉链子,整个店就会因此乱套。这些天来,我开着车几家店轮番跑,四处灭火。我的想法是在最初的扩张之后进行收缩,一开始扩张是为了扩大影响,影响有了,就转回店里提高品质,稳定品牌,增加顾客黏度。我想,其实一家店是否成功,倒不一定非得做大多数人的第一选择,而是家人、朋友、同事聚餐时,最后那个妥协的答案。也就是或许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的店,但一定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店。再多花一点心思,让那些吃饭前能接受的人在饭后感觉到一定的惊喜,那下一次,它就很可能成为第一选择。
而大尾羊传统涮的第一把火,始于一顿偶然的饭。
我离开乌拉盖,到了北京,每天盯着银行账号里许多个零,想自己到底该做什么。房地产正火热,房价火箭一样往上蹿,但这点钱没资格去搞地产。如果我早回来半年,倒是可以炒房子,只可惜限购政策已经出台,在北京买房得有户口。共享单车,外卖快递,移动互联,感觉国内各个行业都在赚钱,赚大钱。但这些行业,我一个也不了解。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失去了要做点什么的心思,想这笔钱存在银行里吃利息算了。但是陈皮特不这么认为,按他的观点,钱一定要流动起来,流动起来就能增值,封存在银行里,则会变质。
“就像……”他吐出烟圈,“就像你们这里的木伦河,河水不流动就会变成腐水,可是一旦流动了,它就浇灌了草原和农田,而草原和农田则产生了价值。”
从我拿到保险公司的这笔赔偿金开始,陈皮特就在劝说我回国创业。他说现在的中国就像一艘乘风破浪的大船,需要各式各样的水手。“海面潮涌,每个人都有机会立于潮头之上。”他喜欢用水来比喻任何事情。他说的有道理,只是我不懂投资,不敢把钱扔进金融圈里。我只能做自己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儿。我心里渐渐清楚的是,虽然我曾想尽办法离开乌拉盖,但是我真正熟悉的也只有那片草原。所以,要创业,也只能从这里出发。但是到底能做什么呢?
就在这时,母亲病了,骨头疼,卫生院的大夫说,可能是大病,让她到大医院去治疗。我急匆匆地回到乌拉盖,陈皮特闻讯也跟来了。陈皮特来,是想劝说拉西带母亲去上海治病。他的心思不难猜,据说他和拉西的父亲也快不行了,想在临死前见见自己的大儿子。拉西一直没答应陈皮特的提议,只是说:北京的专家号都找人挂号了,上海太远,萨日朗经不起折腾。这其实是拒绝。
陈皮特说,我只是把老爷子的话带到,去不去,你们自己定。
拉西要带母亲去北京看病,草场和牛羊都只能抛下。他们知道,我是不可能接手这片草场和牲畜的。那天,小满骑着马来家里,带来北斗去世的消息。和这个消息一起来的,还有小满说,现在村子周围的山野已经禁牧,他家里养的那些羊就要没处吃草了,只能考虑卖掉。小满是父亲的朋友北斗的儿子,住在乃琳坝前的农村里,种庄稼,也养牛羊。乌拉盖草原上的大尾羊,当年北斗是第一个从东乌珠穆沁旗引进的。两家人一直有着紧密的联系,夏天的时候,地里的庄稼长高了,北斗会把他家的羊赶到我家的草原上,放牧到收完秋,再赶回去。作为回报,他带来蔬菜瓜果,主要是带来药品帮助我家的羊防疫驱虫,也帮助我们联系买羊毛羊绒羊肉的倒爷,让拉西总是比草原上其他人卖更高的价。
听到那个双腿瘫痪的北斗终于走了,拉西没有显得多悲伤,他只是打开一瓶酒,走出蒙古包,对着东南方连敬三杯。母亲则拉着小满的手,拍着他的脸,轻声说:他先去享福啦。
这个夜晚,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喝酒。拉西煮了一锅羊肉,我们围坐在一起。我面前是一个小洋锅子,里面是牛肉。
“总不能每天上山割草喂。”小满说,“拉西叔,如果实在没办法,我就把羊都卖给你吧。”拉西用一块尖细的骨头茬把稀疏的牙缝里的一丝肉筋剔出来,又塞进嘴里吃掉。这块肉筋似乎比他刚刚吃的一大块手把肉更好吃,他吧唧着嘴。
“我还想把羊卖掉呢,你萨日朗大妈要去城里治病,牲畜根本顾不上了。”
给他们添酒的时候,我随口说了一句:“那么费劲干吗,小满把羊赶到我们家草场,两群羊合成一群,我们出草场,小满放羊,不是都不用卖了?”
拉西一拍大腿,高声说:“还真是个办法,就看小满你能不能长期来这里放羊。其实就是春天到秋天,冬天的时候,也可以雇一个人。”
小满皱着眉琢磨了一会儿,说:“办法是好办法,不过我得跟我老婆商量一下,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我听说小满十八岁就娶了媳妇,第二年生了儿子,小名叫小羔子,大名叫冬至,李冬至。他好像并不是冬至那天生的,只是离冬至很近。母亲说过,他们家的人起名喜欢用节日和节气,冬至的奶奶叫端午,父亲叫小满。好像也没什么寓意,就是离哪个节气节日近,就用哪个。
半个月后,小满赶着一辆装满生活用品的大车和家里羊群到了乌拉盖,把他家的羊和我家的羊合成了一群。我发现,他的羊和父亲的羊似乎有某种不同,虽然都是大尾寒羊。我搞不清二者的差异,但是父亲和小满一眼就能看出区别。两群羊一开始各自占据羊圈的一面,当添上草料之后,它们很快混成了一群。吃完了,又分成了两群。
第二天,我就要带拉西和母亲去北京看病,临走前,他们跟乌拉盖草原吃一顿告别的晚餐。因为不知道治疗的结果如何,所以大家都有了一种别离的伤感,尤其是母亲。她骨头深处的疼痛在提醒她,也许她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整个白天,她都逡巡的牲口圈里,摸摸这只羊,搂搂那匹小马驹。那些牲口并不知道女主人即将远行,它们只是低着头吃草、啃盐砖,无意识地叫着。它们就像乌拉盖草原上的所有动物植物,没有人类的多愁善感,没有人间的恩怨情仇,但是它们也是活着,活得懵懂又自然。
前两年,应该是我结婚那年,拉西在自家分得的草库伦临近公路的地方,盖了两间砖瓦房。母亲一直说等我们回来,再给我俩办一场草原婚礼。母亲早早催着拉西把计划很久的新房子盖起来。拉西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把房子盖了起来,但我们却没有回国办婚礼,甚至连艾丽也去世了。那间婚房因为久不住人,已经被草原上的风沙吹得有些破旧。草原上的土不结实,房子四周会有不同程度的沉降,几面墙上已经有了裂缝,像是经历过低等级的地震。房顶的砖瓦被风吹得碎的碎破的破。冬天大风大雪降温的时候,母亲会把那些极度虚弱的大羊和刚出生的小羊羔放在屋子里,所以里面有一种羊圈的味道,直冲脑门。大多数时候,这个房间是当仓库用的,堆放着各种工具,马鞍、羊皮、镰刀、麻绳,还有用尼龙袋子装着的羊肉和羊骨头,这些肉会在天气转暖之前吃完。
我看着墙上贴的胖娃娃年画,还有一些残破的红喜字,感觉和那段婚姻的收场特别像。另一张画上是个美人,因为糨糊干了,画可能掉下来过,为了固定它,不知谁什么时候钉了一枚钉子。钉子正在美人的脖子上,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艾丽脖子上的洞,想起艾青山和佘海燕两个人恨我入骨的眼神,想起我银行卡里叮咚一声收到保险赔偿金时的不真实感。这时候,我意外地发现,小时候最讨厌的羊粪羊尿羊肉味,竟然变得不再难闻。甚至,我感到那是一种臭烘烘的干燥的暖味,与之对比鲜明的是芝加哥空气的清凉和湿润。我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
我曾发誓再也不回这里的,但是现在,我却有种从未离开的感觉。
这天下午,拉西一遍又一遍地收拾和检查要带走的东西。母亲要拖着病体做饭,小满拦住她,说他来做,他带了很多蔬菜来。
他拉上我:“来哥,你跟我一起呗。”我哦了一声。
我不怎么会做饭,尤其不会做中餐。我说:“我给你打下手。”
小满在仓房里翻了翻,说:“我找到一个羊尾,就做个涮锅子吧。”他的车上,有从村子里带来的大白菜、角瓜、茄子、大葱,还有一箱鸡蛋。
我费劲巴力地生好炉子,用洋锅子烧了一锅水。小满把那个肥羊尾切成薄片,先下入锅里,又扔了几截葱段和干花椒,然后把能涮的菜都洗干净切好。锅又开了,他把上层带着泡沫的浮油撇去,然后一股脑把那堆菜扔进锅里。很快,东西就熟了。
说是涮锅,其实像一锅烩菜。
他们吃烩菜,我煮一包泡面。
小满说,你咋不吃?
母亲抢先回答说:“他从七八岁开始就不吃了。”
小满说,真奇怪,一个草原上孩子不吃羊肉,我以前也不爱吃,但是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地吃了,现在简直上瘾。
我只好说,我自己也奇怪,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草原的孩子,我应该是个南方孩子。
那你吃了会怎么样?会浑身痒,长疙瘩,还是头疼?他的问题像冬天的风,一阵接一阵。
好像……都不会,就是不想吃,一放进嘴里,就马上吐出来。我说。这是我能讲出来的理由。
那你就不是不能吃羊肉,只是不想吃羊肉。我儿子冬至就不吃香菜,他说香菜一点儿都不香,是臭菜。
也许吧。我说。我心里有点儿犹疑,如果……在某一天,我是不是可以吃一点试试?
羊大为美,羊肉可是世界上最鲜美的东西。陈皮特边吃边说,这时候,他那精致的派头一点都没有了,完全是个老饕的样子。
羊肉要涨价了。小满嘴里塞满粉条白菜,叽里咕噜说。
啥?我和陈皮特同时问。
我说羊肉,肯定要涨价了。小满终于把嘴里滚烫的食物咽下去了。
我们都等他说原因。他却继续吃起来,又一筷子菜之后,他发现我俩看着他,明白了。
我是从我们村里的情况判断的,你看,我们这种半农半牧区,整个山区都不让放牧了,很多人家没办法,只能把羊卖掉。羊少了,羊肉肯定得涨价。还有就是,我去市里的时候,看见开了好多火锅店、涮肉店,贵得离谱,一盘羊肉都要二十几块。羊如果少了,那不更得涨价?这也是我答应拉西叔来草原上放羊的原因,我的羊现在卖掉太可惜了,继续养下去,肯定赚钱。
看着继续咕嘟咕嘟沸腾的锅,我和陈皮特对望了一眼,我们同时觉得小满的话点燃了一盏灯。
傍晚,我和陈皮特爬上了家附近的小山丘。小时候,我经常和一只小羊跑上来玩,我把最好的草拔下来喂它,它用它毛茸茸的嘴唇摩擦我的脸。
夕阳正在落下去,隐隐约约,我看见了蜿蜒流淌的木伦河水。这不太科学,我从未在这个山包上看见过木伦河,它应该在更远的地方。或者,这些年里木伦河改道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想做火锅涮肉,我说,以乌拉盖草原为起点,做最有特色的火锅涮肉。
如果你不想搞投资,想做实业,从羊上做文章是个路子,陈皮特说,餐饮业永远都欢迎新力量入行。关键是,你得快点儿开始,你的钱在一天一天贬值,创业的风口也随时可能关闭。
明天就开始,我说,就叫大尾羊。
我愿意跟你合伙,共同投资,风险共担,利润共享。陈皮特掏出了雪茄烟,点了三次才点着。
怎么起风了?他吸了一口说。
我没感觉到有风,我感觉到了火燃起的那种温热,然后脑海中浮现艾丽的身影,她正在羊羊羊店里仔细调配调料,转头问我:你要辣椒吗?
2
我们相信大尾羊会成功,但它成功的速度还是出乎我和陈皮特的预料。
随着店面的递增,我和陈皮特的分歧也越来越大。第一百家店面开张后,按他的说法,大尾羊进入了真正的快车道,窗口期只有半年到一年,如果一年内不实现加盟店翻两倍,则上市无望。我一直对他这种资本操作心怀戒备,只是有时候,做事情就像骑在一匹马上,有人在后面抽鞭子,你不知道鞭子从哪儿来的,只是马儿越跑越快。这时,你发现面前有一条鸿沟,跳过去,那边是无尽的青草,鲜花遍地。跳不过去,可能粉身碎骨。你心怀犹豫,觉得没有必要跳,峡谷的这一边也能吃得饱。但是鞭子会继续抽下来,最主要的是,那匹马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它不想停下来,它只想跑得更快,跳得更高。
就在你犹豫的瞬间,它的蹄子已经腾空。这时,你忍不住回头看,就会发现,鞭子攥在你手里,而你的手却攥在陈皮特的手里。不到半年,大尾羊的加盟店就达到了惊人的两百家,据市场部的调研,还有更多的打着大尾羊招牌的小店,根本无力去打假。我们很早就去工商局注册了大尾羊传统涮的商标,但是人家店大多叫“东盟大尾羊”“锡盟大尾羊”,大尾羊是一个品种,不受版权保护,谁都可以用。我感觉自己和大尾羊都在腾云驾雾,但是陈皮特看来这个速度还远远不够,他制定了一个“千羊大战”计划,准备一年内完成一千家加盟店。我和他的分歧就在于,他主张扩张加盟店,我只想推广直营店。两条线看似齐头并进,但并没有形成合力,加盟店的数量和规模变成ppt和年报上亮眼的数字,数字背后的则是连我们自己内部都觉得胆战心惊的危机。我们都没有注意到网上对大尾羊传统涮的好评度越来越低,顾客的不满情绪日渐累积,单家店面的翻台率、营业额的下降,被数量更多的加盟店和直营店的营收掩盖了。而这些,不过是可以看见的表面的危机,真正的危机在草原深处,更是在人心深处。
开业第五年夏天,我回了一趟乌拉盖。
放暑假前,小满打电话,说他要来北京。我有点儿好奇,说公司没什么事,正是夏季,羊长膘的时候,你跑来羊怎么办?小满说,他来接他儿子冬至。冬至在北京读大学,暑假想自驾回去。小满打算把车开过来,冬至开回去,小满自己坐火车回去。我说,你可真宠儿子。这样,我很久没回去了,正想回乌拉盖转转,让冬至跟我走,他开车我还省事了。小满想了想,说,行,我跟冬至说。
小满早就不放羊了,自从大尾羊火爆开始,小满就成了我在草原的大总管。所有直营店的羊肉,都来自乌拉盖草原。小满有两个任务,一个是在我家的牧场上管理自己的牛羊,雇了羊倌专门放,他只负责日常管理。另一个就是帮我做采购。大尾羊传统涮每年要吃掉成千上万头牛羊,还有各种花椒、沙葱、沙棘等原材料,都需要他从乌拉盖和周边收购的。
几天后,我开车到昌平,接上冬至。十九岁的少年,一米八的个子,胡茬已经日渐浓密,可能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成熟点儿,他没有刮。但是,那张脸尤其是眼睛,仍然是少年人的天真和稚嫩,和浓密的胡茬对照起来,有一种奇特的动人之感。我忍不住回想,自己在这个年纪离开家乡到北京、到芝加哥时,完全不是这个样子,我孤独、阴郁,刻意沉溺于消极的情绪之中,仿佛不如此,就不能对抗那个离开的地方和身后的人。其实,不管是拉西还是母亲,都根本看不到这些。那是一场自导自演自观、自怨自艾自怜的独角戏,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我会被艾丽吸引的原因。艾丽,这个名字让我的心脏紧缩了一下。
我换到副驾驶,冬至上车,先在操控台的台面上支起一部手机。
你要录像?我问。
对,来叔,我想拍点儿视频。我们的暑假作业:记录中国,记录家乡。
看起来,他的驾驶经验并不丰富,安全带一分钟才系上,然后又详细地问了我挂挡、刹车之类的事。
要不,还是我开?
不不,我开。我就是要好好体验一下真正的驾驶感觉,冬至龇着牙说,我拿了驾照还没怎么开过车呢。
过了半个小时,他开得就很顺了,除了对真实路况的应对略显匆忙外,各种反应都很敏捷。聊了一下才知道,他的赛车游戏玩得好,甚至在整个北京高校圈都排得上名次。
我其实更喜欢在游戏中开车,在游戏里,会有比现实世界更极端、更复杂的路况,虽然是假的,但只要投入进去,感觉上和真的也差不多。不过我们老师说,真实的经验也很重要。冬至说。
假的就是假的。我补了一句。
来叔,你这就落伍了。虚拟世界,懂吧,现在虚拟世界已经渗透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了,所以我大学才选了动画与游戏设计专业。我将来的理想,就是设计一款以假乱真的游戏,只要技术支撑有力,这款游戏或者软件能让人过上比现实更完美的生活。
哈哈,理想很丰满。我明白年轻人这种感觉,以为自己能改变世界,以为只要努力奋斗,一切都可按照想法实现。等他到了我这年纪,就会发现人只能活在自己的现实里,这个现实可能包括那些所谓的虚拟的部分——手机、电脑、聊天室、网络游戏,但是最终还不是吃喝拉撒、生老病死,生物性才是人的本性。要不然,大尾羊为什么会如此火爆?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以为然,笑笑说:你跟我爸的想法一样,你们这代人其实很保守,当然,这也不怪你们。你们太沉迷过去,根本不知道未来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我想设计这样一种软件,其实有一个私心。我爷爷你知道吧,我小时候,他的腿受了伤,再也不能走路了,后来他就自己把自己饿死了,因为他失去的不是双腿,而是全世界。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有一种方法,能让他躺在家里就走遍全世界,能体验到各种各样的新东西,他一定不会选择死。你知道全国、全世界有多少瘫痪的人、行动不便的人?几百万啊,哪一个不希望自己过上正常的生活?哪怕每天只有几个小时能实现这种自由,对他们来说也是莫大的幸福。我的软件能帮助他们。还有那些病床上的老人,软件可以根据他们的资料、回忆、照片等等,重构年轻时的世界,一切都栩栩如生,这对弥留之际的人,应该是最大的安慰吧?如果这个程序再高级一点儿,人们在现实生活之外,同步过一种理想的生活,你可以成为高富帅,你可以才华横溢,你可以是足球巨星,你可以每天只享受阳光海滩,你可以弥补一生中最遗憾的事,总之满足每个人心底真正的欲望,谁能不被吸引?
他一口气说了几十公里,听得我有些目瞪口呆。我没想到,他还真不是说说而已,更没想到,自己已经离这个时代如此遥远了。
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有志气,等你将来设计成了,我一定给你投资。
一言为定,冬至说,不能反悔啊来叔。
驷马难追。
公路在无限向前延伸,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世界宽广无比。油箱里加满了油,车速一百二十迈,我能达到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
我不知道,有时候通途正是终点。
3
把冬至送到镇子上,他要和高中同学聚会,我和小满先去疗养院看了看拉西和母亲,然后直接开车去乌拉盖。母亲的状态很不好,我们基本放弃了治疗,只是想尽各种办法帮她减少痛苦。我想让他们住在北京,或者去空气更好的海南,母亲不愿意去。她想待在随时能看见青草的地方。小镇虽然不在草原上,但从疗养院的后窗望出去,仍然能看见草原的边缘,也能闻到被风吹来的隐隐的牛羊的味道。疗养院有急救设备,方便有突发情况时急救。
我看着她被折磨得毫无精神的脸,心里想起冬至的话,我想,如果真有这样一种软件,让母亲在弥留之际得到快乐,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使用它。多年来,拉西已经习惯了母亲的样子,他并非是不心疼,而是照顾病人的日常琐碎,耗尽了他的心力。这一刻,我对他的怨念几乎消失殆尽了,但是我仍然喊不出爸爸这个词。现在,隔膜我们的早已不再是那件事,而是时间。
去草原的路上,我感到眼前所见的景物有什么不对劲,但一时又辨别不出怎么不对劲。我差不多有两年没回来了,小满在这里帮我盯着,没出过任何问题,我非常放心。
车里有些闷,我摇下车窗,炙热但新鲜的空气立刻涌进来。我嗅到了尘埃的味道。
今年雨水很少吗?感觉空气很干燥啊。我说。
小满摇摇头,说:雨水还好,跟往年差不多,不过……
不过什么?
你好好看看车窗外,尤其是越接近草原的地方,就会明白了。
我们没再说话,任由汽车在铺满沙粒的公路上疾驰,这条路很快就到尽头,接下来便是一段土路。为了往草原运输各种材料,也为了把牛羊快速运出来,我们曾联合当地政府修整过这条路,修柏油路的成本太高,我们只是铺了砂石路。不过几年下来,砂石越来越少,这条路很快又变得坑坑洼洼。
我们开上土路后,也就等于开上了乌拉盖草原。这时,我终于明白小满话里的意思了。
已经是农历六月,草木生长最茂盛的季节。我仍然记得两年前到这里的情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但是眼前的乌拉盖草原上,青草低矮稀疏,像中年人的头发,那些以前遍地开放的野花,几百米都看不到一朵。车轮碾起的尘土,直接翻卷进车厢里,瞬间填满口腔鼻腔。接着,我看见了一群又一群的牛羊,每一群都数量庞大,像草原上的一处处皮癣。细看,就会发现牛羊都有些瘦,毛发干枯,它们看见汽车,会抬起头哞哞、咩咩叫,叫声像是在哀求什么。
我把车停下来。
两人都下了车,草原的景象比我在车上走马观花的浏览更具体,也更真切了。我脚下就有两个老鼠洞,一个地羊捣出来的土堆,放眼看去,这样的洞和土堆几十米就一小片,像是青年人脸上的痘痘。
小满忧心忡忡地跟我说:“来哥,我必须提醒你,现在乌拉盖和周边的羊已经远远不能满足火锅店的需求了,今年秋天,我不得不去更远的几片草原上去收购大尾羊。”
“只要是大尾羊,都可以,现时不同往日了,企业要发展,规模要扩大,肯定不能被材料来源限制住。”我说。
“如果说,”小满继续道,“不仅限于乌拉盖附近的大尾羊,我们把收购面扩大,还能基本满足火锅店的需求的话……”他突然停下来。
我看看他,示意他继续说。
他揪断一根蒿草,拿到嘴边闻了闻,然后掰断一小截,叼在嘴上。
“你不吃羊肉,你不知道,我每天都吃羊肉,现在的大尾羊的味道,跟几年前已经很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一个品种,都是大致岁口的羊,都是一个产地。”
“羊不是那个羊,草更不是那个草了。这些年,因为火锅店跟牧民们签订了预购合同,有多少羊收购多少,牧民们几乎家家都疯狂增加羊群的数量。大尾羊几代之后,出肉率、肉的质量都会下降,必须挑选最优良的种羊专门进行改良,这样才能保证羊肉的质量。可是现在大家都忙着多养羊、快出栏,谁会花精力花钱花时间去培育良种?”
他说得有道理,但我觉得这不是大问题。大尾羊的口味下降,我也在市场反馈上监测到了,我觉得这是必然,是可预料的风险,不足为虑。第一,一个餐饮企业开了好几年,顾客必然会产生审美疲劳,何况那么多新开的同类店面。第二,在涮肉市场,顾客对羊肉质量的依赖度日渐降低,人们开始注重店面装潢、服务、菜式花样等,但是表达不满时,则会挑主要的宣传点和招牌菜来发泄,不过是消费心理作祟。第三,大尾羊这两年的发展势头太好,必然会引起同行的妒忌,商场如战场,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任何黑大尾羊的机会。
“这个我知道,你说的草不是那个草,又是什么意思?”
小满把那截草棍在嘴角边倒来倒去,像在吮吸一根没有糖的棒棒糖。
“草原就那么大,能长的草就那么多,虽说这些年管理水平比以前提高了不少,利用率也高了,可架不住羊群增长太快,乌拉盖和附近的草原,根本养不活那么多羊。草场得不到休息,牧草质量越来越差,很多干旱一点儿的地方,已经有了沙化迹象。再这么下去,将来有一天乌拉盖的牛羊将会无草可吃。如果冬天遇上极端天气,后果不堪设想。”
小满的话,让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片风沙,那只怀孕母羊的影子穿过我的身体,我感到一阵发凉。我应该出了一层冷汗,偶尔吹来一阵风,毛孔立刻感觉到凉,微微紧一下,全身就都缩小了一点儿。
这都是大企业发展中不可避免的,我安慰小满,也在安慰自己,这些问题都能克服,就算乌拉盖一只羊都没有了,乌珠穆沁、呼伦贝尔到处都是草原,到处都有羊。我没法跟他解释经营中的危机,有关陈皮特过于疯狂的扩张,有关企业资本和银行借贷因准备上市而进行的资本重组,这些我自己都是一头雾水,跟他更说不清。
的确到处都是羊,我们被羊叫声包围了,小满的话的确让我感觉到了某种不安。那时候,我并不相信这种不安,在创业的这些年里,不安感时常袭来,我们所努力做的,正是要破除它,甚至是利用它。就像刚刚开始扩张时,一家直营店里出现的那次食物中毒事件。那次,是中秋节,为了回馈客户,市场部采购了一大批螃蟹,每个来就餐的顾客都能免费获得两只。那天这家店的队伍排到几百米长,既是为了吃大尾羊,也是为了吃螃蟹。中午高峰期,有几个顾客在快吃完的时候,突然腹痛恶心,紧急送医院后,医生诊断为食物中毒。下午,整家店都停业检查,通过卫生部门对店里全部食材和厨房的全面检查之后发现,有毒的是螃蟹。原来是一批螃蟹在上锅之前已经死掉,配菜员没有做细致检查,把死掉分泌毒素的螃蟹给客人吃了,导致的食物中毒。赔钱事小,影响事大,那一次事后,我们除了公司的常规道歉声明之外,还大张旗鼓地举办了一次道歉晚宴。我们邀请当天所有来过这家店的顾客,凭当日消费记录或小票免费再吃一次,全场消费由店里买单。这场晚宴之后,大尾羊不但没有因为中毒事件倒闭,反而收获了一大波好评。
类似的情况很多,以至于每一次不安感出现,我心底也会涌现一层兴奋,我觉得这是又一次提升的机会。
我和小满开着车在乌拉盖转了两天,草原的情况、牛羊的情况大同小异。我还专门拜访了当地的畜牧部门,对牲畜量过载提出疑问,畜牧部门说,他们没法规定牧民养牲畜的数量,只能给予指导。他的一句话让我真正心惊。他说,据可靠的内部消息,因为全区的草原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畜牧数量过载的矛盾,自治区很可能要推行退牧还草的政策,保证草原的休养生息。已经有部门在研究下一步的安排了,退牧还草,减少牛羊数量,但是牧民们的生活还要保证不断提高,那就只能在其他产业上想办法,具体怎么办,还没有眉目。
4
我带着不安从草原回到北京,准备跟陈皮特来一次深入交流,鉴于当前的情况,我们必须停下脚步,重新梳理大尾羊的发展思路。我要旗帜鲜明地反对疯狂加盟和上市。
就在我跟他摊牌的第二天,羊血事件爆发了。
那份羊血的照片在微博上被转发了近100万次,连续三天在热搜榜的前三名里,相关的微博超话题目有十多个,关键词都是大尾羊、羊血、毒血。电视节目《生活导航》的一名女记者在节目里曝光,大尾羊传统涮三分之一的原材料都是假冒伪劣,尤其是号称用百分百鲜羊血做的羊血块,其实根本不是羊血,而是加了羊油的猪血、牛血,为了长时间保鲜,还加了有毒的化学物质。羊肉也不是大尾寒羊,号称草原土豆来源于山西,韭菜花也不是野生的,而是用韭菜做的。总之,大尾羊传统涮不但涉及虚假宣传,还有兜售假冒伪劣,罪大恶极。这个报道,把长久以来顾客积压的不满一下子挑破了,像一个肿胀到极限的脓疮,瞬间迸发出令人恶心的黏液。网友不会就事论事,更不会只局限在大尾羊的问题上,他们更不关心你是加盟店还是直营店,一夜之间,微博上开始了斗图大赛。成千上万的网友把自己在大尾羊传统涮拍摄的食品图案传上网,那些图片都在证明菜品质量不合格。其实,这里面有相当的比例都不是大尾羊的,连加盟店的都不是。
接着,很多门店都出现一批聚集起来维权的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竞争对手搞的小动作。但是这种商业暗战是没法说破的,各个店长只能想尽办法赔钱,息事宁人。大尾羊店面在大众点评上的评分,从4.7直线下降到了3.9,差评已经覆盖了评论页。
危机显而易见,即便这时候,我仍然觉得大尾羊可以挺过这个难关。的确,自从第一家店开业至今,大尾羊活得太顺了,顺得我有些心慌,我一直在等着一场困难。不经历类似的艰难时刻,企业不可能实现真正的大发展。危险从来都是和机会相伴相生的。
面对这次危机,陈皮特的应对方式是:卖掉大尾羊。我当然不会同意。
我们开店,不就是为了赚钱吗?现在卖掉,我们两个人都能拿到一大笔钱,实现财务自由。陈皮特永远叼着他的雪茄说。
你不是还在计划上市吗?怎么突然又要卖掉了?我问他。
此一时彼一时,陈皮特说,不管是上市还是卖掉,我的目的都是钱,资本的本性就是快速升值,没有其他。我们得学鲨鱼,哪里有血腥就往哪里游,而不是自己变成别人嘴里的肉。
我知道那家想要收购我们企业的,是做川味火锅烤鱼的,它们的口碑一直不太好,但背后是一家实力雄厚的资本。
他们的出价也太低了,还完银行的贷款,我们根本拿不到那么多钱。而且,他们收购大尾羊之后,就不会再保留这个品牌,他们是想借我们店的数量去融资,用我们的血去续他们的命。
陈皮特没有继续劝,他只是抽雪茄,透过烟雾看着我。他的眼神随着烟头的火星闪烁,嘴角的笑意让我琢磨不透。
接着,就是那通来自美国的电话了。
电话是一位自称是佘海燕的律师打来的,他说:达来先生,请您马上飞来堪萨斯。
我一头雾水,问: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去堪萨斯?
律师说:您已故的妻子艾丽的父母,他们找到一些艾丽的遗物,需要亲手交给你。
我心里有些犹疑,怎么会在艾丽去世这么久之后突然找到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一定要亲手给我?
律师说:您到了就知道了,我现在不方便透露。
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问题。事情涉及艾丽,我不得不跟陈皮特说了这件事。
我陪你去,陈皮特说,不会有任何意外的。他这么说,让我心里有些感动,我想,他是为了让我放心,在我去美国的这段时间,他不会偷偷把大尾羊卖掉。
好,我说,等处理完这件事,我们再来给大尾羊一个最终的决定。
5
我并没有见到佘海燕,也没有见到艾青山。我听说艾青山前年老年痴呆了。我每年分四个季度给他们打生活费,雷打不动。难道他们嫌钱少,想涨一点钱?
我和陈皮特见到了自称叫罗斯的律师,他是一个标准的华裔美国人,只说英语。
罗斯开门见山:两个选择,一,把艾丽车祸去世时我拿到的所有保险金及其衍生品还给他的委托人,也就是佘海燕和艾青山;二,准备坐牢。
我听了愕然,几乎要笑出来。
我看看陈皮特。陈皮特又在点他的雪茄,那根雪茄已经抽了一半,他先用雪茄钳把燃烧过的部分切掉,然后把火焰对准新鲜的切口,烟丝瞬间发出轻微的噼噼啪啪声,隐隐的火星烧起来,一股轻烟随之腾起。
他吸着烟,仿佛没有看到我的目光。
我忽然间明白了,他要么被艾丽的父母收买了,要么是因为担心我在调查中说谎的事败露牵连到他而故意不说话。他在等着看我怎么回答。等到这一切尘埃落定,我再回溯这一刻的情景时,才发现自己的幼稚和浅薄,才明白这个圈套抛出得有多早。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主要是我判断不出他们到底掌握了什么证据。我只能先硬着头皮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艾丽去世后,这些年我每年都给两位老人支付生活费,从道义上说,我没有任何对不起他们。
罗斯律师说,达来先生,道义是道义,法律是法律,再者说,您觉得自己到底是在道义上站得住,还是在法律上站得住?
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脖颈一凉,仿佛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个艾丽一样的洞,全身的热量都从洞里往外散。
那就让法律说话吧!我大声喊,我也会找律师的,我会找最好的律师的,你们不可能打赢官司。
罗斯律师轻巧地吹了吹微微遮住眼睛的头发,扭头对陈皮特说:我想,你还是跟他聊聊比较好,保险公司一旦启动调查,就很难停下来了,那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他站起身,扽了下西装的袖子,又按了按陈皮特的肩膀,离开了。
我和陈皮特沉默了很长时间,我心里在等他开口说第一句话,我想看看他到底会怎么选择。他也在等我,他觉得不用他劝说,我就会妥协。
他把大半根雪茄抽完,我则喝了三杯美式。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判断不出是咖啡喝多的缘故,还是在跟陈皮特的较劲中渐渐失去耐心导致的。我其实知道,我终究耗不过他,在这场漫长的审判中,我才是那个真正有罪的人,他不过是帮闲和看客。真的启动法律调查,他大可以说自己是被我的假证据蒙蔽,只是出于亲缘关系而帮我而已。我唯一可在心理上拿捏他的一点就是他的小女儿:陈沐。
沐沐还好吗?我问道。
他如释重负地捋了一下花白的头发,说:沐沐很好,身体很健康,成绩也不错。
我还挺想见见沐沐的,无论如何,她身上也算流着一点儿我的血呢。我说。
陈皮特见我把这事说了出来,他的心理负担也彻底放下,身体前倾,说:我打听过了,这些年里佘海燕一点儿都没闲着,一直没放弃自己调查艾丽车祸的事儿,还找过私人侦探。他们采访了你和艾丽在美国认识的所有人……包括我。我想,他们应该是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能证明那天是你开车而不是艾丽。你要知道,如果证实了是你开车,保险公司就有理由怀疑你故意杀害艾丽骗保。就算最后调查的结论是车祸纯属意外,你依然摆脱不了作伪证的罪名而入狱。
这话不用他说,我心里清楚得很。我现在急需解决的办法,我提沐沐,就是希望用此打动陈皮特,让他再帮我一次。
他们不就是想要钱吗?多少钱我都给。我忍不住喊道。
佘海燕肯定是想要钱,如果他们想要正义,肯定就直接报警了,不会找一个律师来跟我谈。万事有价就好,有价就总能谈得拢。
所以我和陈皮特最后商定的结果是,他替我去跟佘海燕那边商定具体数额,只要我给够钱,他们会出一个签字摁手印的谅解书及不再追究此事的声明,彻底了结这件事。
看在沐沐的份上,我会尽力争取的。陈皮特说。
不管看在谁的份上,我说,他们也别把我逼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这话说得心虚得很。
最后的谈判,佘海燕和艾青山都到了,而且地点选在芝加哥的中国城。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我回国后就搬到了芝加哥,方便调查我们的情况。
再次回到中国城,那种怪异的熟悉感瞬间又出现了。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我们常去的那些店铺仍然开着,既没有变新,也没有变旧,中国城仿佛一处时间飞地。
我们坐在一家茶餐厅的小包间里,墙上贴着年画,还供着观音菩萨,香炉里香雾缭绕。一张能坐8个人的圆桌,我和陈皮特、针灸师傅、艾青山两口子和他们的律师,坐成一个括号的形状。针灸师傅和陈皮特是第三方见证人。
艾青山主持谈判,其实已经无所谓谈判,条件之前经过几轮拉扯已经确定:我把自己所持有的大尾羊全部股份转让给艾青山,他们出具谅解书和说明。也就是说,我因为艾丽拿到的那笔钱及其衍生的一切,都必须还给她的父母。一开始我觉得自己太亏了,后来又觉得这样刚刚好,哪儿来的还哪儿去。无论如何,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背负着这件事,负罪感从来没有真正消散过。
还给他们,我就可以过新生活了。
一式两份,签字,摁手印,结束。
佘海燕仔细地把那张纸叠好,装进随身夹着的黑色皮包里,顺手从皮包里掏出一张手帕,给不断流口水的老伴擦嘴。
她全程只讲了一句话:我都是为了艾丽。
陈皮特端起茶壶,给每个人面前的茶碗续水:皆大欢喜,双赢双赢。
我赢在哪儿?赢在拿了一笔不该拿的钱,做了一件以前不敢想的事儿,然后一切归零。
在回国的飞机上,我从迷迷糊糊的梦中突然醒过来,然后开始梳理整件事,才明白这一切的背后真正的操盘手是陈皮特。佘海燕拿到我的股份,又不可能回中国去经营,只会把它卖给陈皮特。换句话说,陈皮特用一个很低的价格就把我的股份买回去了。或者,从他帮我拿到那笔钱开始,他和他背后的资本就已经在下这步棋了,那些疯狂扩张的加盟店,那场毒羊血事件,这次美国之行,一切的一切都在陈皮特的计划之中。我想起决定开店那天在乌拉盖草原山头上的情形,他的烟点了三次才点着。
怎么起风了?他说。
双赢?只有他一个人赢而已,我是彻彻底底的输,艾丽,你呢?
第四章 药:乌拉盖
1
真正让人觉得痛苦的,不是看大火燃起,更不是看火焰腾空,那甚至有着其他事物无法匹敌的美感。热浪,烟雾,飘飞的灰烬,火苗的舞蹈,一大片红色的海涛,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见到这样的景象。有一些见过的,已经死在海里,只留下极少数人,从火焰的边缘捡回半条命。
草原之火,火焰不会太高,但是蔓延得极其迅速,火线洪水一样向四面八方延伸,吞噬一切可燃之物。就算那些不可燃的、偶尔遇见的石块,也在高温的炙烤下碎裂或酥软。
大火过后,地面一片焦土,干裂的地缝里草根都烧没了。那时候,人的眼前会呈现从未见过的黑。那是消灭万物的黑,令人感到绝望。
终于熄灭了,母亲点燃的这场火虽然猛烈,但范围有限,只烧掉我的庄稼和那些不成器的药材。围绕着整片种植园防火沟起了作用,它们既是用来防火,更是用来蓄水的,夏天的时候,雨水存在里面,我们就不用去木伦河里拉水灌溉了。或许,正是这条头尾相衔的沟渠,让母亲下定了焚毁庄稼的决心,她不会冒引起草原大火的危险。
等热量稍微消退,我和拉西重进了火场。萨日朗,我的母亲,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些难以分辨的半透明的晶石。母亲不是高僧,当然不会有舍利,那是她这些年吃的、注射的各种药物在骨头里的残留。吃药的人没有了,药竟然还在。偶尔会发现几根弯曲、焦黑的东西,那是我种的草药的根,并没有被彻底烧尽。我想,在泥土更深一点的地方,一定还留着更多的药根。
我和拉西把这些晶石捡起来,捧在手心里。它们五颜六色,像小孩子玩的彩色玻璃球,还在发烫,仿佛母亲留下的最后暖意。我因为很小就去读蒙汉双语的寄宿学校,和她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很有限,上学之前的那几年,多数的时候她也都在忙着放羊、挤奶、喂马、烧茶,没空搭理我。我又不喜欢和周围的小伙伴一起玩,他们都长得又高又壮,我却瘦小、白弱,他们笑话我根本就不是蒙古族孩子,不会骑马,不敢杀羊。所以我才会和那只羊玩,它从不嫌弃我,更不会笑话我。
拉西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絮叨什么,又像是在低声唱什么,我听不懂。我只能感觉到他是悲伤的。这时候,我心里又惭愧又羡慕,我想起艾丽死的时候,我痛苦,可似乎并不悲伤。这之前,我以为它们是一回事。不是,绝对不是,悲伤的人是幸福的,他甚至可以唱出来。
这时,消防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其中还掺杂着警笛声,它们都很尖利,却又不同。那些晶石的热量消失了,开始变得很凉,像正在融化的冰块。我有一种把它们吞下去的冲动。我把晶石都递给拉西。
我不再恐惧也不再难过,我终于等来了十年前就应该戴上的那副手铐,只是,十年前是美国警察的,现在是中国警察的。
2
那天,和佘海燕他们签完字后,我和陈皮特走出茶餐厅。街上没什么人,天气阴着,要下雨的样子。我想回忆芝加哥生活的一些片段,却发现脑海里混沌一片,想不起一件清晰的事儿。只有艾丽的面孔和笑声飞速闪过,像即将到来的闪电一样。芝加哥和乌拉盖终究不一样,森林和湖水的湿气充盈在每个地方,沁入人的口鼻和肺泡,有一种清爽的凉意。
我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去哪里,只好跟着陈皮特走。他把我带到了一家酒吧的小包房。
我们坐下后,陈皮特掏出一张卡抛给我,说:这里有五十万,算是沐沐回报给你的。这样,咱们彻底两清了,就算没清,也是我欠你的,不是沐沐。
我惨然一笑,说:皮特,老陈,叔叔,你也不要把我看得太轻。
拿着吧,他说,没必要逞强。好多事坏就坏在逞强上,人应该学会示弱,示弱才是本事,就像水一样,看似柔弱,却无坚不摧。老子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可能他说得有道理,也可能我并没有自己以为的有自尊,我的手伸了过去,把那张卡揣起来。
我们开始喝酒,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我醉得很快,没法不醉,我在首都机场登机来美国的时候,哪里会想到自己一夜之间回到了原点?不过这一刻,我心里又悲伤又轻松,仿佛背着一百斤金子跋山涉水,走了这么多年,累得筋疲力尽,终于走到了目的地,负担卸下去了,金子也卸下去了。我只剩下一段疯狂而孤独的旅程。
后来,似乎是痛苦占据了上风,我变得极度狂躁,不断地哀号着。我借着这件事的终结,借着酒劲,要把几十年的生活之火一股脑喷射出来。是的,我想用我自身的火把自己烧个干干净净,我以为酒精能实现这些。
就在我的号叫声里,那只风雪中的母羊从火中走来了。
它大腹便便,就快要生产了。当那个冬天的早晨,乌拉盖的天空终于露出了青白的蓝天,风和雪都止息,草原显现出不真实的安静。一切都像是被冻住了,或者被吓住了,连最轻的枯草叶也一动不动,牲口圈里的牛马羊像木雕一样。
一声羊叫把我们从冰冷的梦中惊醒。我是第一个听到的,并不真切,接着又听到第二声。没错,我分辨出就是那只最大的母羊的,我的伙伴,我的朋友。它和其他羊一样,在乌拉盖这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风雪中走失。拉西和母亲出去找了几天,只找回了一多半,还有一部分不知冻死在什么地方。这只怀孕的羊没有回来,我们都以为它肯定死了,我已经明里暗里哭过好几回。
它刚出生的时候,我经常抱着它在草原上跑。我们被一个土坑绊倒,它便撒开蹄子自己跑走,我爬起来又去捉它。我把它抱到木伦河边,给它洗澡,挑最好的牧草和野花喂它。它的母亲在生它时难产而死,是拉西把它破腹取出来的。也许,它把照顾它的我认作母亲,至少是亲人了。在长大之前,它都跟我睡在一起,我喜欢它毛茸茸的身体的温度。
它越长越大,我很快就抱不动,我们便一前一后追逐着跑。两年后,它开始和我疏远,因为它到了青春期,要发情,要和羊群里的公羊交配,然后怀孕,然后生产,然后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寻觅清水和青草。它长成了大羊,成了一个羊妈妈,比我更成熟。它不再需要我的陪伴,我却仍然需要它。我只能每天在清晨和傍晚看看它、摸摸它,它会舔舔我用盐水涂抹过的手,然后带着自己的孩子和羊群一起走向草原深处。
这一年已经是它第三次怀羊羔。
等我和母亲穿好袍子、靴子,推开几乎被冻住的蒙古包的门,一眼就看见果真是它。它全身的毛上挂着冰霜,四条腿如四根麻秆,支撑着硕大的肚子,那只大尾巴上的冰霜尤其多,像一把冰锤。
我跑过去抱住它的脖子,它已经毫无力气,被我一把掼倒了。它张嘴,但没有叫出声来。
我们把它拖进蒙古包,点燃炉子,给它烤火。
它慢慢缓了过来,开始低声咩咩叫,仿佛在和我们说它如何艰难地躲过风雪,如何找回了家。它侧卧着,后腿撇着,露出了屁股。
它是不是快生了?我问母亲。
母亲看了看,没有说话,面色凝重。
我不知道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又问了一遍。
等下问问你爸爸吧,母亲说,我看不准。
很快,拉西拖着一尼龙袋干牛粪进来,牛粪上也残留着雪。
我问他:爸爸,它是不是快生了?
拉西放下手里的东西,蹲下身,掀起那只羊湿淋淋的大尾巴看了一眼它的后身,唉了一声。
我听出了这声唉里的失望情绪,心里着急,赶忙接着问:爸爸是不是?是不是?
拉西跟母亲对望了一眼,说,没想到传得这么快啊,它也没躲过。
母亲说,已经是第十个了,今年真是个灾年啊。
他们在说什么?什么传得快?什么第十个?
父亲开始往外拖这只羊,我要上去拦他,母亲一把揪住我:别碰它。
我奋力挣扎,大声喊:你要干吗,爸爸你要干吗?还我羊,还我羊。
我挣不脱母亲铁钳一样的手,眼看着拉西把那只羊拖走了,地上留下一道水印,我甚至分不清那是霜雪融化的水,还是它已经破裂的羊水。从拉西的动作和母亲的神情中,加上以往的经验,我能判断出他要做什么。我见过许多次,但这一次不同,因为这一次的羊不同。
后来,我还是从母亲的手里挣脱出来,也或许是她见我如此执拗,不想再拦着了。又或者,她觉得真相更能劝阻我。
当我冲进羊圈,刚好看到拉西把刀子捅进它的脖子,血汩汩地流出来,很快就把羊圈里厚厚的一层羊粪末子浸湿,让那些黄褐色的粉末变成了黑褐色。我奋力扑过去,还没摸到那只羊,拉西飞来一脚,把我踹到了几米远。
“你再过来,我踢断你的腿!”他喊道。
我的确被他踢得胯骨剧痛,一时竟站不起来了,只能在嘴里咒骂和呼喊,内容不堪入耳。
后来,我眼睁睁看着拉西把那只羊剥皮,甚至开膛破肚,取出它腹中早就被冻死的羊羔,丢在母羊的血泊里。拉西把整只羊剁成块,用一口大锅煮了很久很久。之后,羊圈里的羊粪,他也彻底清理了一遍。
那天晚上,附近好几个邻居来吃羊肉、喝马奶酒。拉西递给我一块羊骨头,我摔在地上,我是怎么也不可能吃这只羊的肉的。我发现母亲也没有吃,她整晚都坐在炉子边上,不断地给炉子里加牛粪砖,蒙古包热得像夏天。
拉西他们边喝边唱,我轻微而断断续续的啜泣,像是在给他们伴奏。喝醉的拉西吟唱起呼麦,犹如一群蜜蜂集体发出鸣叫,它们的针全都刺进了我心里。
母亲下午跟我说,拉西之所以要杀掉这只羊,是因为它被传染了布病。这个病的全称布鲁氏杆菌病,不但羊会传给羊,而且还会传染给人。得了布病,公羊会失去生育力,母羊会流产。人得了布病也一样,全身发软,毫无力气。最近乌拉盖草原上布病成灾,很多羊都得病流产了,再加上大风雪,今年羊的数量减少了三分之一。所以拉西必须杀掉它,以防它传给其他羊和人。高温烹煮可以杀死这种细菌,所以他们把羊肉煮了吃掉。
我想起来,附近的一个牧民邻居曾经被传上过,据说浑身发热,高烧不退,而且关节剧痛,痛得想把胳膊腿全都锯掉。后来,是镇上来了一辆小轿车,把他拉到市里的大医院里,打了半个月的针才治好的。他回来后,总是穿着比别人更多的衣服。
“冷啊!”不管冬天还是春秋,他都不断地抱怨冷。人们说,因为这个病,他身体里的血在高烧之后,结了冰碴,所以常年感到冷。
我理解了拉西为什么要杀那只羊,但是我无法原谅拉西吃掉那只羊。他把我的童年一起杀死,他把我对草原唯一的依恋吃掉了。从那天开始,我不再吃羊肉,我厌恶乌拉盖草原上的一切,我满心只想着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在酒馆的这个时刻,我仿佛同时经历着那场风雪和一场布病,再锋利的刀子也没办法把它们分开,我的骨头也开始冷,甚至疼。我的叫喊声嘶力竭,像是一个毒瘾发作的瘾君子。
这时候,陈皮特递给我一支烟,我想都没想就狠狠地吸了一口。好像那口烟不是我自己吸的,而是我身体里有一个洞穴,那里面的风把它吸进了肺里,经过肺泡的过滤,某些东西瞬间进入我的血液,然后游走于全身,直抵大脑。它们和脑细胞拥抱在一起,让这些脑细胞告诉全身的神经,不要想那么多,放松,再放松,一切都会好起来,立刻,马上。
风停雪止,阳光明媚,这是芝加哥的蓝天和白云。灯光明亮的教室里,艾丽向我走过来,她还是我第一次见时的模样,带着止不住的欢笑。
嗨!她打招呼。
对不起艾丽,对不起。我喃喃道。
我们去吃火锅,涮羊肉?啊,忘了你不吃羊肉。她继续笑着道。
你好吗艾丽?
我很好,哈哈,从没有这么好过。
我也死了对吧,所以才见到你,见到这么开心的你?
可能吧,艾丽说,我也不清楚。我好像永远活在第一次见面时那一天,也就是永远都是那一天的心情。
我感觉到自己流泪了,眼泪淌进嘴里,是咸的,像是海水,又像是血液。
如果我死了,我的债也算还清了。我说。
太阳好像在逼近地球,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光芒照得我睁不开眼睛。可是我不想艾丽消失,我拼命睁着眼睛看她。她没有消失,她和阳光融为一体了。
我听见她最后的话,她说:你走吧,我放你走了。
3
我孑然一身回到了北京。
我曾以为经历过这些事之后,自己会看破一切,心如止水。但是,当我回天通苑的办公楼去收拾东西,发现大尾羊的招牌已经被拆除,换成了川味火锅烤鱼,心里又突然升起不甘。如果我把从艾丽那里借来的东西都还回去了,那我自己的东西呢?难道我把自己也还回去了?这时,我也终于想明白为何拿了陈皮特的那张卡,根底里,我并没有彻底屈服。示弱是本事,倔强也应该是。
我在北京逡巡了一个月。其间,我和小满见了一次面,还一起去学校看了冬至。回国后,大尾羊的事儿不用我管,人家也不用我管,可是小满我不能不给个交代。我让他来北京,首先盯着大尾羊接手的人,把小满所有的账都给清了,我知道,以后陈皮特也不会再用他,也用不着他了。
这些杂事都办完,我和小满说,去看看冬至吧。
冬至已经大三了,正面临着继续读书还是出来工作的选择。那次我们一起开车回去,他拍了一路,后来剪了一个视频,发在网上小火了一把。我以为他会趁热打铁,以后就往影视或新媒体方向发展,不承想这小子就是玩票,他仍然念念不忘自己的那个想法。
在学校食堂的二层,冬至顶着一头五颜六色的头发跟他爸说:我的未来不设限,我必须要做出人们从没想过的东西。
小满说,你可以不设限,但你的肚子有要求,你得养活你自己。
放心吧爸,我毕了业肯定不会再找你要一分钱的。
我插话说,年轻人的事情我们管不了,我看冬至这孩子挺好的,有想法,将来没准会做成什么大事。
饭没吃几口,冬至就被同学叫去,说是在国贸那边有个什么活动,需要现场跟拍一下。冬至扒拉两口饭,扬了扬手机:“你们看,这不饭钱来了。”他放下筷子飞奔而去。
只剩下我跟小满两个人。小满到窗口问有酒吗?师傅说我们这是食堂,没有酒,要喝你得到外面商店自己买。
小满回来说,咱们换地方吧,这食堂吃着没劲。我好久没吃湘菜了,我想吃点辣的东西。
在学校附近一家湘菜馆,喝了二两酒之后,小满说:达来哥,你想好接下来干啥了吗?
我摇摇头。
他继续道:你别有心理负担,收羊这个活儿,我本来也不打算干了。之前咱们聊过,乌拉盖草原已经不堪重负了,养不了那么多羊了,上面的政策越来越清楚,退牧还草,其实,我早就盘算着改行。
改行?你不会又回去种田吧?我说。
那不会,他摆摆手说,我已经种不了庄稼了,腰腿都不行了。不过,我想干的事儿,也是种植。我正想和你商量呢。
我没搭话,抬头看着他,等他揭开谜底。
我想种中草药。我调研过了,现在中草药的价格连年上涨,尤其是咱们草原上的,质量好,销售渠道非常明确、畅通,利润很高。以前,每年到夏天,我们村里人都会到山上去挖药卖钱。这些年在草原上,我发现草原上的药比我们那儿的山地长得好多了。
好主意啊。我说。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他问。
我?我一根草药都不认得。
你不用认得,我认得就行了呗。咱俩合伙,你出地,我出人力。
我没懂。
小满被小炒黄牛肉辣得吸溜嘴,赶紧喝了口茶,接着说:我的意思是,这个草药还只能在乌拉盖草原上种,我们家那几亩地不说条件不行,也种不了多点儿。我觉得你们家的草场,完全可以变成一个中等规模的中草药种植园。
这的确出乎我的预料,但是我的心一下子就被拨动了。好像我正饿着,就有人喂到嘴里一个肉包子。
小满掏出手机,滑了半天,滑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我看了看,是内蒙古自治区政府的一份文件,大概意思是发挥草原优势,大力推广中草药种植业,提高牧民收入之类的。小满的意思是,这是政府支持的事儿。
我考虑考虑,我说,毕竟草场不是我的,是拉西和妈妈的,得他们同意。
我等你信儿,小满说,我觉得他们肯定会同意的。
的确,我跟拉西一说这件事,他立刻同意了。他说他已经无力再管草原的任何事,他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陪着妈妈过剩下的日子。
只要让她不疼了,我干什么都行。拉西说。
事情就这么定了,定了就这么干了。
4
我把家里的草场,跟邻居家置换了一块,中草药种植园便集中到了当年农垦的地方。我们选择这里,一是这儿草场平坦,离木伦河近,方便灌溉;另一个就是当年的农场留下的房子,还有几间能住人,也有一些简单的生活设施。
整个秋冬,我和小满开着拖拉机,把圈定的种植园翻了一遍,然后用铁爬犁把大块的石头和杂物耙出去,再拉着一个大木排,把整块地耙平整。曾经农垦过,所以这块草场比其他地方平整得多。木伦河虽然近,但在秋冬时水量很小,根本没法流到地里。我们便用四轮车拉水,一寸一寸地把整片地浇透,让每一粒土都吃饱水,也方便那些草根和被风吹来的各种草在温度上升时能够沤烂,成为上好的肥料。
那是我一生最宁静的日子。每天清晨,小满不用闹钟就会准时醒来,等他洗漱完,烧好了热水,太阳刚好从远处的小山坡跳上地面。他的身体似乎联通着大地的作息,日出晚,他就醒得晚;日出早,他就醒得早。他说这是种了半辈子田、放了半辈子羊养成的习惯。他活动的声音会让我从深层睡眠回到浅层睡眠,我听见细微的动静,但是不会彻底醒来,而是在半梦半醒中重温许多往事。乌拉盖的童年,小镇上蒙汉双语学校的青少年时期,还有北京的大雪和芝加哥的留学生活,认识艾丽之后的恋爱、结婚直至悲剧收场,许多早已忘却、模糊的细节在这时变得异常清晰,连身边人的神态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个混沌的记忆,被一点一点地剥离出来。只是我从未梦见或想起过开大尾羊传统涮的岁月,仿佛它本身就是更深的一场梦,梦无法在梦里现身。
我们的早餐很简单,几乎都是小满妻子小芹炸好的果子和奶茶。每十天左右,小芹会开他们家那辆二手奥迪车来到种植园,送来她炸的一大包油果子、几罐子咸菜、晾晒好的肉干和一些蔬菜。小芹不支持小满种药材,但又拦不住,所以每次来,东西一放,一句话不说就走。炒米是拉西送来的。母亲早就放弃治疗,除了止疼药,她也不再吃其他药。“我不想我的身体再有伤口了。”她说。偶尔,她身体感觉良好的时候,会让拉西把她送到这里,给我和小满炖牛肉,下一锅又宽又厚的扯面,看着我们两个狼吞虎咽。这时,拉西会掏出他从镇子上买来的卤菜,还有一瓶草原白,跟我们喝一杯。母亲斜靠在热乎乎的炕头,看着我们吃喝,她的脸无比安详,犹如草原上最晴朗的夏天傍晚时的落日,静默而辉煌,充满留恋般的喜悦。
某一天,拉西独自一人过来,带了一条牛腿和一个口袋。
我和小满在种植园干活,他支起架子,把牛腿烤了。入夜的时候,天有些凉了,我们就着火堆吃牛肉喝酒。拉西打开那条口袋,倒出一大堆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问。
药。他说。
这是乌拉盖草原上长的草药吧?小满捡起一根说,这个我认识,防风,这么粗啊。
那根防风有小孩的手臂粗,近两尺长,已经干裂。
拉西就着月光,把那堆药按种类分成十几堆:蒙古黄芪、甘草、桔梗、苦参、防风、牛膝、板蓝根、膜荚黄芪、土木香、红花……
他一边分一边介绍说,这个黄芩到处都能长,草地上、山坡上;桔梗主要在不干不湿的草场,成片成片地长,要多浇水;防风不喜欢湿,所以在土坡上多,这玩意儿几乎是直直地往地里钻,不好挖,必须挖个大坑才能把整根拔出来,否则容易断;甘草也不好挖,你如果能找到木伦河之流的干河滩,黄土的,岸边经常就有,顺着河岸往河床下扯,连着黄土就扯下来,最长能到四五米……这个……这个也是药,不过不能种。他把几棵干爽的带着叶子的植物放到一边。
我明白拉西的意思了,他把乌拉盖草原大面积生长过的草药都找来了,其实是想告诉我们,这地方的水土适合哪些药材。他有心了,我记下他的情,但是我不想说出来,便端起酒杯,主动跟他碰杯。
他也伸过酒杯来,就在两个杯子即将碰到的瞬间,他的手缩了回去,杯酒中一饮而尽。
吃肉,肉好了。拉西抽出别在腰里的刀,开始在那牛腿上片肉。
牛肉焦香,散发着诱人的热气,和口腔里残留的酒交融在一起,让人心里生出满足感。
我和拉西之间的隔阂,就这样在一杯又一杯的酒中渐渐消除。不过,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喊他爸爸,这不涉及原谅不原谅或者理解不理解,只是因为在我的前半生和他的后半生里,一种最重要的东西已经错过,无须去强行追回。
那天晚上,就在即将睡着的时候,我猛地睁开眼,问小满:小满,拉西最后拿的那种药是什么?
小满没搭腔。我知道他没睡着,他每天都睡得比我晚,因为他打呼噜。他害怕自己睡着呼噜声大我就睡不着了,所以总是在我睡了之后才睡。
你别装了,到底是什么?
就一种药,止疼的。小满说。
名字呢?
他又沉默起来。
我脑子里浮现那几棵植物的样子,突然,它的叶子在回忆中清晰起来,我想我见过,尽管它们因为脱水而变得干且蜷曲。
神仙草,又叫大麻。小满在我即将想起的前一秒说出了它的名字。
对,没错,就是它。没想到这里还能种这个啊,你知道这玩意儿在国外有多值钱吗?
种这个是违法的。小满说。
那拉西的哪儿来的?
他……我估计是牧民放羊的时候在哪儿遇见的野生的,随手扯了几棵。这玩意儿止疼特别好,很多生病的人,把它卷在烟里抽下去,就忘记疼了。
我忽然间想明白了在芝加哥酒吧的那天晚上,陈皮特给我抽的东西。他给我的就是它,或者类似的东西。这么一想,我忽然感到身体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有什么沉睡已久的事物被唤醒了。不安感也随即袭来,但我分不清喜悦和不安都是来自什么,很可能它们是同一个东西。
小满打起了呼噜,可能是睡着了,也可能是怕我继续追问不合时宜的问题假装睡着了。
我躺下,没有盖被子,我的身体比刚才燥热许多。
不管我们多么细致,想了多少方法,地气一升,春天要来的时候,种植园已经平整的土地上还是会长出许多小草。每一阵风都有可能吹来草籽,每一颗草籽都有可能生根发芽,现在,在乌拉盖草原这里,我们需要的是药,不是草。于是,我和小满蹲下身子,一根一根地把它们拔掉。我们用锄头和铁锹垒起低矮的坝垄,把整片园子区分成大小相同的长方形畦子,一边区隔,一边讨论这里种什么,那里种什么。
一个多月后,等周围草场上的草半尺高,整个乌拉盖都绿起来,我们开始栽种。品种就在拉西提供的里面选了十种,每种十畦,正好一百畦。药种是小满远赴喀喇沁旗买来的,他收购羊肉和草原特产的那些年里,东奔西跑,认识了很多人。其中之一就是个药材贩子,他帮小满介绍了喀喇沁旗,还承诺种植成功,他一定会来收购。
每棵草药都像人一样,一点一点长大,不过人主要是在地上长,而那些药材的身体,却是往地下延伸。仿佛它们只有在不见阳光的泥土之下,才能积蓄那些治愈疾病的药力。
种草药不像种庄稼,春耕秋收,一岁一季,它是个更漫长的过程。夏天的时候,我们的药畦里郁郁葱葱,每一种都长出了枝叶,在足够的水和肥料的滋养下,那些枝叶不比草原上野生的药材枝叶瘦小,甚至更肥壮宽大,让人看了心生欢喜。我常常徘徊在种植园里,一会儿摸摸芍药,一会儿摸摸防风,这让我想起母亲一头接一头摸家里牲口的样子。我发现自己明白了她的感觉和心情。
三伏天,我正在和小满拎着水桶一棵一棵地给药材浇水,拉西和母亲搭了一辆车来了。
母亲蹒跚地走下车,看着我们满园子长势凶猛的药材,长长地叹了口气。
妈妈,你看我们的药长得多好啊。我兴奋地道。
拉西弯下腰,拔出一根防风,递给妈妈。
唉,草地不是庄稼地,药材也不是庄稼呀。她感慨说。
妈妈把那棵防风给我们看。防风地上部分的枝叶很大,可是地下的根须细得像根胡子,细细小小。我和小满愣在那里。
大妈,药材不像庄稼,不是一年生的作物,肯定要两年甚至三年才长成吧。这我们知道,书上也说了。
是,不过如果这个药材第一年只有这么细,三年五年也粗不了,拉西说,还有就是,你得看它是不是往深里长。如果一个劲往地下长,也不行,将来药虽然长,可是太细,一挖就断了。一点不往深里长,也不行,得是匀称地长。
我们的心瞬间一凉,各自又拔了几根其他药材,都不怎样,最粗的一棵也就小拇指般粗细,才几厘米长。
我和小满都把这件事想简单了,我们天真地认为,只要土地肥沃、照料周到,我们就能像种玉米和麦子一样种出黄芩、防风、玉竹、牛膝。药一棵棵长出来了,可它们治不了自己的虚弱病。
现在,我和小满骑虎难下,不知道该继续还是该停止。如果继续种下去,没人敢保证两年后这批药材足够成材,卖个好价钱;如果拔掉,再重新栽种,一切都要重来一遍。到这时候,我们才细细地算了一笔账:草场是自家的,虽然没用额外支出,但也是投入。我们平整土地、买药种、肥料花了一大笔钱,这钱主要是小满出的。再往后想,我们还有好多情况没做准备,比如,就算药材长得不错,如果遇到极寒天气该怎么办?如何保证这些药材不被冻死?小满去村子里供销社的药材收购点打听,发现价钱几天一变,有时候某种药材突然不收了,白送人家都不要。
小满开始打退堂鼓,我看出了他的犹豫。我心里想,种草药的主意虽然是小满提的,但真正急迫的是我。开大尾羊的这些年,小满帮了我太多事,我知道他很大一部分是看在拉西和母亲的份上帮的,我不想让他吃亏。
有天晚上,小满又逡巡在园子里,这里拔一棵药出来看看,那里薅一棵出来看看,满脸愁容。我走过去,递给他一支点着的烟,开门见山地说:小满,你退出吧,我把你之前投的钱都退给你。
他愣在那儿,表情讪讪的,一种心思被看穿的窘迫。
你别多想,你有你的难处,你有老婆孩子要养活,我就一个人。还有就是,我相信乌拉盖坑不了我。
最后,小满只拿了他投入的一半的钱,三十万左右的样子,退出了种植园。现在这个种植园完全属于我一个人了,我不想就这样放弃。我心里清楚,如果这件事做不成,那就彻底完了。把这些药材拔了重新种,时间等不及,资金更不允许,与其如此,倒不如就接着种,两年三年,什么时候成材什么时候挖出来卖。就算长不成又粗又大的药材,只要能卖回个成本也行。
第二年,我又拔出那些药材,发现它们长大了不少。老天不亡我,乌拉盖不亡我啊。我兴奋地拿着一把药材去跟母亲报喜,母亲拍着我的背说:达来,达来,好孩子。
但是这世界上的事情,好和坏总是相跟着来的。就在我以为那些药能顺利地长成材的时候,几乎一夜之间,附近很多地方都建起了中药种植园。政府明确了大力发展蒙医蒙药、中医中药之后,人们便一窝蜂地开始种药。小满认识的那个药贩子来了一次,看了看我的药,开了个价儿。我听了,直接把他赶出了屋子。
那天晚上,我坐在药畦里,闻着它们叶子的味道,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酸涩。我的头开始疼起来,我知道那是神经痛。这个毛病是母亲去年拔出那根细弱的防风时落下的,这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疼一次。我从镇子上买了索米痛片,先是吃一片,然后是两片,疼虽然减弱了,可索米痛片特别刺激胃。我的胃又开始难受起来。
时间一久,吃两片药也没什么效果了。我守着十几种药,可是没有一种能治我的头疼。我踉踉跄跄地进到屋里,在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喝水不解决任何问题,我只是想做点儿什么来假装忘记头疼。我脑袋里应该有一个石匠,他在一凿子一凿子地刻我的墓碑。我开始整理旁边堆杂物的几间屋子,每次头疼的时候,我都这么干。它和喝水是一个作用。
我发现了一条口袋,那里面是十几种干瘪的药材,揉搓一下,几乎变成粉末了。然后,我看见了那几棵神仙草,记起这是拉西那一次拿来的。
我觉得自己有救了。我把那几棵植物小心翼翼地扯出来,随手一碾,叶子就成了细微的小碎片。我找到一盒烟,抽出一支,把里面的烟丝倒出来,混上一撮,又卷成烟卷,点着了,狠狠地吸起来。
那支烟吸到一半,疼痛消失了。这么说并不准确,疼痛并没有消失,但是它不再令人难以忍受,反而变成了一种享受。头依然能感觉到疼,而这疼被麻醉的神经幻化成某种神圣的仪式,我觉得是母亲身上的疼转移到我身上,而她则通体舒泰。我躺在地上痉挛着、嘶喊着、呻吟着。
当一切狂乱消失,我浑身大汗,感到极度虚脱也极度舒服。有老鼠在墙根的柜子里窸窸窣窣,我知道它,有几次我甚至看见了这只老鼠,只是没有刻意去打死它。我自己也不知为何,仿佛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影子。
疼痛消失的头脑无比澄明,有些毫不相干的事情瞬间建立了联系,陈皮特的脸便从一根巨大的雪茄之后浮现出来。想起他,是因为前段时间我收到了一条短信。短信是沐沐发来的:达来哥哥,我是沐沐。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命是你救的,可我还从没见过你,更没有跟你当面说声谢谢。爸爸一直瞒着你捐献骨髓这件事,只告诉我是医院的筛选配型。我后来偶然才得知真相,也才了解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想见见你,真的很想见见。你能给我回消息吗?
我没有回信息,我还记得自己答应陈皮特的事,我不想食言。这一切都是我和陈皮特的事,与她无关。而且,我害怕见到沐沐。
所以,刻意不联系几年之后,我再次拨通了陈皮特的电话。
5
我没想到,陈皮特会因为这件事来一趟乌拉盖。
我猜想,他来这里可能主要是为了沐沐。我不知道这个有着相同基因的妹妹是怎么跟她父亲闹的,陈皮特同意来这里,还同意让她和我视频一下。他特意叮嘱我,不要告诉拉西他过来。很好理解,如果被拉西知道我找他来的目的,杀了他都有可能。
陈皮特用他的手机给沐沐拨了视频,镜头里,沐沐正在学校的体育馆打网球。她穿着运动短裙,戴着网球帽,用镜头把整个球场拍给我。
达来哥,你比我想象的……要老一点儿。她说。
你比我想象的小一点儿,我说,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妹妹。
我们没有聊任何有关骨髓的事,基本都是她在说,说她的学校、同学、老师,说她将来想回中国来生活,说她最喜欢吃的美食。我嗯嗯哈哈地答应着。她不太会说中文,勉强说几句,卡壳的时候就转成英语。
后来,她问我:爸爸说你在种药材,能给我看看吗?我很好奇。
我把镜头对准那些防风、芍药、桔梗,一样一样跟她说这个是什么药,主要治疗什么;那个是什么药,主要治疗什么。
很神奇啊,她说,中医真的很神奇啊。我前一段打球肩周受伤,医院的大夫让我做手术,我吓死了,后来去唐人街的医馆做针灸,竟然真的好了。不过西医也很厉害,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认识吧。
这是她唯一一次提骨髓移植的事儿。
等我毕业回国,我一定回去找你玩的,沐沐最后说,我在网上搜索过,乌拉盖草原的大尾羊特别鲜美,我要回去吃一整只。哈哈。
关掉视频,我看见陈皮特正盯着我。
你的雪茄呢?我说。
戒了,他说,肺部有阴影,医生不让抽了。
人人都是病人,人人都需要吃药。我说。
他不抽烟了,但是仍然随身带着打火机。现在,他的手在不停地开关打火机,微小的火苗燃烧一会儿,然后被熄灭,又被打着燃烧一会儿,又被熄灭。他空闲的时候不断重复这个动作,直到这枚打火机耗尽燃料,他再换上新的。
他就这么玩着火,听我说完了找他的真正目的。
接下来,是很长很长的沉默。终于,他开口了:达来,基于我们之间的过去,我实在无法相信这不是一个圈套。
当然,我明白。所以我从来没说我原谅了你做的事,我依然觉得你欠我一个人情,大大的人情,我现在只想讨回来。我知道你有办法。
陈皮特玩废了两个打火机,房间里充满轻微的煤气味儿,如果再浓一点,或许整个屋子都能点着。
你想清楚,这件事一旦败露,神仙也救不了你。他说。
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那里面是上次我找到的植物碎叶子的剩余。我卷烟,点着,递给他一支。
他没有接,我就这样举着这支烟。很快,燃烧的烟雾弥散在四周,盖过了打火机的煤气味。他的鼻翼不自觉地耸动了一下,喉结也上下滑动。我知道,他的身体拒绝不了这种味道。
他接过烟,深吸一口。这时候,他站在了自己肺部的阴影之下。
我只负责帮你找渠道,其他的一切靠你自己。而且,我不保证一定成功。出了事,我也不会认。陈皮特说。
我点点头。
于是,在下一年春天,我瞒着所有人种下了那片特殊的庄稼,我种下了前半生的最后一味药。
6
那些祛风解表、除湿止痛的防风,那些泻火解毒、止血安胎的黄芩,那些养血敛阴、平抑肝阳的芍药,那些宣肺利咽、祛痰排脓的桔梗……与我的庄稼一起,与我的母亲一起,在这场大火中消失了。
大火熄灭,烟雾散尽,它们仿佛都不曾来过。
我穿着囚服,每天按照监狱的作息起床、劳动、听宣讲、睡觉,像一枚指针,走得准确而机械。我已从痛苦中平静下来,好像那些被烧毁的药都吸进了我的肺里,治疗了我的心。我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母亲用她的残命换了我一条命,如果不是她那把大火,我可能会被判十年。
被警察带走前,拉西跟我说:你妈妈说,你可以把一切推到她身上。
是的,我有机会再一次逃脱审判和罪责,我可以说那些庄稼是母亲种的,她已经畏罪自杀。
这一次我不会这么选了,我在法庭上承认了自己非法种植的事。不过因为那场大火,法院没法准确确定种植的数量,所以只是以估量的数量量刑。我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在接受这一次的惩罚,也是在接受艾丽那件事的惩罚。
一开始的几个月,我拒绝任何人的探视,包括拉西、小满。我不想见任何人,直到我感觉自己跟过去彻底切割为止。牢狱里的生活枯燥无比,但我过得很平静,可能人就是这样,当心里的负担足够重时,你的身体就会隐形。你会觉得那些规定、戒律、安排,都是在帮你去除欲望和烦恼,时间一久,它们真的少了。我甚至还可以控制自己不去回忆往事,这是牢狱里的人最常做的事情,我拒绝回忆,但是沉溺幻想:我想象着将来出狱了,自己重新走在乌拉盖的草地上,走在那片生长过青草和药材的园子里,走在木伦河边,在那样的时刻,我会感觉到什么,回想起什么?我的回忆是将来过去时,而我现在的幻想则是现在将来过去时。
八个月左右,我觉得差不多了,开始期待着有人来看我。但是拉西和小满都不再出现,我不知道他们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还是也失去了见我的心情。
就在这时,一天上午,狱警敲着我房间的铁栅栏说:达来,有人来看你。
十分意外,我入狱后第一次见的人竟然是沐沐和冬至。沐沐得知了那场大火和我坐牢的事情,不顾陈皮特的反对,毅然回到国内。她找到了小满,然后认识了冬至。她让冬至带她来看我。这两个孩子瞒着他们的父亲,偷偷跑到了这里。
隔着铁栏杆,我看见沐沐涂着烟熏妆,头发染成了金色;冬至长高了些,比以前成熟了不少,目光更加笃定的样子。
达来哥,你好像瘦了不少。沐沐说,那年跟你视频的时候,好像还挺胖的。
作息规律,饮食健康,生活简朴。我说,我简直不是在坐牢,而是在某个健康训练营。
哈哈,没想到你还挺幽默,是不是冬至?沐沐看看我后扭头对冬至说。
你一个老外,还听得懂中国的幽默。冬至调侃沐沐。
嗨嗨嗨,怎么说话呢?沐沐不干了,别以为我不清楚,达来是我哥哥,可是你叔叔,这么说,你应该喊我沐沐姑姑。
冬至没想到她把关系捋得这么清楚,哼了一声:甭想占我便宜,我比你大一岁,我是你哥。叫哥哥,快。
看着他们斗嘴,我突然觉得很开心。母亲去世,拉西老了,小满也快老了,但是总有人正年轻。这时候,我想起了那首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总有草在生长,总有人正年轻。
他们离开前,我提了一个请求,我希望他们在明年春天去乌拉盖草原看看,然后告诉我那里怎么样了。我开始无比想念那个地方,童年时厌恶的一切,都从蛰伏的基因里蠢蠢欲动,苏醒了过来。我想把春天刚冒芽的青草咬在嘴里,我想闻闻满羊圈的羊粪味,我想揪住大尾羊肥硕的尾巴听它咩咩叫,我甚至想尝尝羊肉的味道。
冬至和沐沐答应了我的请求。
保证完成任务。沐沐说,还敬了个礼。
冬至则打了个ok的手势。
第二年的五月份,小满来看我,给我带来沐沐写来的信,还有几张照片:
达来哥哥:
你这段时间好吗?真抱歉呀,我没法和冬至再去看你了。我的签证到期了,必须回一趟美国,而且我把冬至也拐到美国去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还会一起回来的,我准备回去办长期签证。他跟我说了他要做的事情,我觉得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所以,我想和他一起来做。
对了,说说你拜托我们的事儿吧,春天快过去的时候,我们去乌拉盖草原。我们从来没忘记过。
我们到了那里,你的父亲,也是我的拉西伯伯接待了我们。他说,今年的雨水好,草长得也好。拉西伯伯从邻居家里借了两匹马给我和冬至,我们骑着马,在草原上四处闲逛。青草已经长到和我的靴子一般高了,我还看到一种野花。冬至说,这种紫色花瓣、黄色花蕊的花叫耗子花。他跟我解释了半天,我才弄明白,耗子就是老鼠,我还以为他说的是号子。我记得有一种花的中文名字叫喇叭花。耗子花、喇叭花,这些花的名字真有意思。冬至还说,耗子花是草原上最早开花的,而且它还是一种草药,据说它的功效是泻水逐饮,祛痰止咳,解毒杀虫。
冬至说,如果是夏天来,草原上最耀眼的花是萨日朗花(我没记错的话,伯娘的名字就是这种花,对吗?)。我想我今年一定能看到萨日朗花的,那时候,我肯定、必须、一定再来乌拉盖。
我们去了你家里的那片草场,就是你们种药材的地方,那里也长满了草,而且长得比别的地方还要高呢。我很好奇,这里不是刚刚被大火烧过吗?冬至说,正是因为被大火烧过,草木灰都变成了肥料。冬天的时候,大风把其他地方的草籽吹来了,春天的时候,种子有了,草当然就会长出来,肥料有了,当然就长得高。这个家伙好像懂得很多草原上的事,我甚至有点佩服他了(这句是被迫写的)。
我的中文叙述能力太有限,没法把所有感受都写下来,这封信是我口述、冬至代笔的。我们拍了一些照片,你看起来会更直观一些。话说现在都是数码拍照,为了洗这些照片,我们可是跑了好几个地方。
达来哥哥,一想到我的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是你的骨髓制造的,我就有奇特的感觉,好像我不是自己在活,我还替你在活。而之所以能如此,是因为我们有相同的基因,所以有相同基因的人,其实既是一个人,也是一群人。是不是?我是这么想的。
嗯,好了,就说这么多。等夏天,我会带着一大把萨日朗花来看你。
沐沐(冬至代书)
我从信封里掏出几张照片,有花有草,有全景有特写。我看到了曾经的种植园,重新变成了一片草场,和无边无际的乌拉盖草原连接在一起,仿佛从未被垦殖过,从未被焚烧过。从小山头远望过去,天苍苍,野茫茫,你根本不会知道哪片草下发生过什么故事,这些谁也阻挡不了的生长的力量,会把一切都变成泥土的一部分,花草的一部分。
一张耗子花的特写照片抓住了我的目光,吸引我的不是花,是花下面一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植物。它才冒芽,刚刚长出两片幼叶,但是它的形状和叶脉,我太熟悉了。那是我曾栽种过的庄稼。
眼泪突然袭来,我感觉自己的胸口是决堤的大坝,身体进入汛期,有无尽的江河水汹涌而出。这一刻,我接受了,我是乌拉盖草原的孩子,我是它的一棵草,不论我好还是坏,乌拉盖都会给我一寸生长之地。
(刊发于《北京文学》2023年第7期 责编张颐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