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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来到人间》:拯救人的灵魂比什么都重要
来源:《山西文学》 | 马明高  2023年07月02日09:20

是的,我们已经进入一个大时代了。但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大时代呢?我们大多数人,灵魂都还在没有想清楚的时候,人的身体已经迈进大时代了。“为了尽快地融入城市和时代,小蔡相当地尽力。然而,什么是时代?什么是城市?小蔡并不知道。她能够选择的只是修正对身体的态度。”小蔡是从农村走进城市的未婚姑娘,她从卫校毕业后到国际大都市的第一医院当护士,而且是在第一医院泌尿外科著名的“第一把刀”傳睿身边做护士。当然是了不起了。她关注商业,关注传媒,关注大时代,力求自己的言谈举止能够体现出时代气息。她跟大多数护士一样,时尚得很,紧紧跟随着娱乐化的社会总趋势,消费着一切,也被消费着自己。“小蔡一共谈过多少次恋爱呢?也记不得了,但是,触及灵魂的一共有七次。作为一个从乡下来到城市里姑娘,小蔡荒唐了。”“一阵乱穿,一阵乱喝,一阵乱睡。说到底,她还是穷,没钱哪。没钱只能跟着别人的钱混,也许这就是城市,也许这就是时代。”(《收获》2023年第3期,第122页)。

小蔡是毕飞宇最新长篇新作《欢迎来到人间》里的一个次要人物。她和小说里边的主要人物傅睿、敏鹿、郭栋、东君、傅博、闻兰、老赵、爱秋等一样,都已经进入新世纪了。时光已经流转到2003年,大时代当然早已到来了。大时代当然是传媒的大时代。报纸还是纸,却是一捆一捆的几十个版。媒体就是正义,新闻变成了系列报道,系列报道的结果是事情不再是事情,而成为事件。作为虚拟世界的网络,失去了维度,却得到了整个世界,私密肆意地走进了广大的公共世界。大时代就是在各个大医院里,中医、内科、五官科等都已经被让位于脑外科、胸外科、泌尿外科等手术刀。看病的程序,望闻问切等传统古老的医道医术,已经被抛弃,而是机械设备全面检查、吃药、打针、手术刀,面对的不再是经络、穴位、脾、气等虚拟的东西,而是大脑、心脏和肾等实在的大部件。大时代就是恋爱已经进入“睡时代”,女人的战争升级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等等。

大时代究竟是什么,谁能说得来呢?但是,这肯定是一个灵魂受苦受难的时代。因为在这个大时代里,问题丛生,复杂繁琐,众多的人的生命都闷在欲望里面,缺乏超拔的智慧,摆脱不出来,心思散乱,随波逐流,只是身体消费着一切物质与精神,看上去热闹而红火,而灵魂深处却其实是一片迷茫。

就是在这样的大时代里,人类迎来了一次“非典”疫情。在“非典”以来的短短几个月,国际大都市第一医院的泌尿外科接连出现了六例死亡,全部来自于肾移植。肾移植肯定是第一医院的临床重点,甚至是第一医院的品牌。作为第一医院肾移植手术的“第一把刀”傅睿医生能不焦虑吗?焦虑,工作依然还须继续。这次的患者是十五岁少女田菲,一个从小县城小乡镇来的初三学生,一个家庭十分贫困的家庭。她相信傳睿一定能够治好她的病,让她找回昔日的好看与美丽,能够再次参加中考,考上高中,继而考上大学,走出小地方,走向大世界,实现美好的未来理想。她的父亲也相信傳睿能够治好她女儿的病。但是,前面六例肾移植的接连死亡,让她父亲恐惧有加。尽管傳睿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从未不收贿赂的优秀医生,他还是寻找一切机会,见缝插针,把一堆有零有整、卷了的,甚至还夹着几枚硬币的人民币,硬塞进了傳睿办公桌的抽屉里。做手术的还是傅睿,给他做助手护士的就是小蔡。但最后的结果,是年轻而美丽的少女田菲,还没有下手术台,就望着傅睿焦急的的目光,闭上了绝望的眼神。她的父亲当然是冲上去,又打又闹,“没良心的东西!你还我的女儿!”“是你弄死了她!”第一医院继去年出现“医患矛盾冲突”后,又在医院品牌之地泌尿外科发生了“医患纠纷事件”。而且,还是医院党委老书记傅博的儿子、身为医院著名的“第一把刀”的大专家傅睿医生。这件“医患纠纷”将会引出什么新闻大事件?将会如何发展?对当事人及其家属形成什么影响?

这部长篇小说就这样结束第一章,拉开帷幕,开始了。

文学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屏息凝听时代的脉动,努力揭示所处历史与时代之人的人性中最生动的东西,打开他们不可言说的沉默的内心世界,从而显现这个世界内在的根本秩序,一种不可触碰的事物的存在。正如罗曼·罗兰所说:“一个民族的政治生活只是它存在的浅层部分;为了了解其内在的生命——其行动的源泉,我们必须通过它的文学、哲学以及艺术这些反映该民族理念、情感和梦想的东西,来深入探索它的灵魂。”(罗曼·罗兰:《音乐散文集》,冷衫、代红译,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吉尔·德勒兹在《批评与临床》中也提出一个著名的论断:文学是一项健康的事业——文学展现了存在的所有可能性或能量,令一个深不可测的世界骤然浮现,其最终目标在于引出对健康的创建。(见《批评与临床》,刘云虹、曹丹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至10页)是的,进入大时代之后,小说早已被资讯、媒体、微信和娱乐世界边缘化,加之,自身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生存与发展的困境,陷入了小众化、圈子化、板结化、孤立化和无声化的泥潭。但是,优秀的小说从未远离人类的灵魂,它透视着纷繁复杂而又平滑肤浅的大时代生活,敏感、细腻地表现着大时代之中所有生命的激情与困惑、悲伤与希望;它总是在历史理性与人文关怀之间保持着一定的张力,以其抵达生命本质的诗意,照亮人心深处为人所忽略的褶皱,使那些不可见之物成为可见之物,从而去陪伴、温暖、鼓舞所有被历史与时代遗弃的生命。

毕飞宇的《欢迎来到人间》,正是如此。它关注的重点,不是这个大时代频频出现的“医患纠纷”,也不是“医患纠纷”的处理结果如何。它关注的在这些“医患纠纷”出现的前后,所有人的人性、人心与人情。它关注是在这之中所有人的内心世界及其精神灵魂如何。

先看傅睿的父亲——傅博,原先是从部队转业到医院的一名宣传干部,他依靠自己的“新闻”才能,很快把单位搞到报纸、电台和电视上去,不到两年,不仅成了院办和党办的副主任,而且还把电台漂亮的播音员闻兰娶到了家。高歌猛进,当上了医院的副书记、书记。但是,他后悔在医院工作,却不是医生,于是做了一个决定,不允许大家叫他“傳书记”,而要叫他“傳大夫”。作为第一医院德高望重的老书记,傅博接到医院办公室的汇报电话后,当然首先关心的不是儿子伤情如何,对方的情况如何,下一步如何解决,而是找到儿子问道,我们来谈谈,问题到底出在哪个环节?内心深处关心的是自己的声誉、儿子的声誉及其以后的影响。儿子虽然是一个一心致力于专业的技术工作者,但是也听出来了,“现在,老傅已不再是他的父亲,直接就是他的导师;而他,则是一位刚刚经历了医患风波的外科医生。”(《收获》2023年第3期,第115页)关于傅睿的新闻在本地晚报的“社会新闻版”登出来了,傳博当然要看,放心了,不是对“医患风波”的“曝光”,而是一篇完完整整的新闻特写,是一篇类似于好人好事的正面报道。但是,私底下,傅博对此报道却有些失望。因为这不是他渴望的。他不喜欢儿子以这样的“好人好事”形象走向公众。他所希望的是儿子以他过硬的技术业务,或理论突破,或临床上的创新,走向传媒与公众。所以,他对医院办公室以及现在的党委书记雷书记很不满意,“抓不住重点啊,不尊重人才嘛。偏离了嘛。什么是好领导?——让合适的人走合适的路。”(同上,第159页)儿子到党校上培训班,坚持半夜三更爬起来在大楼楼道拖地,其事迹又一次上了新闻,心里更加着急,决不能让儿子再以这样的“好人好事”形象受到关注,决定搞一次三人访谈节目。他对夫人的讲话方式极不满意,标准的普通话,使得节目做作,太做作了。他要讲。他一开口便是第一医院的“大局”、历史、现状和未来。让他的夫人闻兰越听越生气,“人家是来说傅睿的,他倒好,说了一大堆空话和废话。”“他哪里是谈第一医院呢?那是在炫耀自己。”(同上,第213页)一个靠“搞新闻”跻身于领导,高高在上,心中只有自己的精致利己主义形象,活脱脱跃然纸上。其人性的自私本质、灵魂的扭曲暴露无遗。

再看傅睿的“同门师兄弟,同龄,同一天来到医院,做着同样工作”的郭栋,一个从乡下进了城市的“凤凰男”,健谈开朗,无拘无束,什么样的玩笑都可以开。只要有人给外快,他也能办成这个事,都可以要。最大能耐是多挣钱,买车买别墅,将来要送女儿到发达国家上学,一定要给老婆孩子过上富人的日子。把家里的日子安顿好后,再用闲情搞“婚外情”。情人就是原先在眼科当护士的安荃。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好上了,各自都不离婚。郭栋硬是把“婚外情”上升到让人不可理解的程度。他把安荃调到泌尿外科,当了手术室的巡回护士。他还把十九楼自己的休息室搞成了他和安荃的家。望着安荃从那里休息好的样子,小蔡不是嫉妒,而是从内心深处的羡慕,成为了她心中的模板。郭栋的“婚外情”,不知他爱人东君知道否?不管他多么聪明,多么能挣钱,反正,东君对他的吃相是相当地不满。比如夹菜,“郭栋的块头足,胳膊粗,手大,又稳”,但是,“难看啊,筷子的张口太夸张了,一筷子夹下去就是小半个乾坤”。“因为夹得多,怎么进嘴呢?嘴必须张得大,是抵达极限的样子。大凶残了。一张嘴给塞得满满的。”正如东君所感受到的,“他的吃相太贪婪了,太丑陋了。郭栋的每一顿饭都像玩命儿。是争分与夺秒,是强取与豪夺。是饿狗遇上了新鲜屎。”(同上,第147页)这无疑是一个内心贪婪、无所顾忌、及时行乐的“粗粝利己主义者”形象,其灵魂面貌从他的吃和喝,以及明目张胆的“婚外情”中,可见一斑。

还有傅睿的母亲闻兰,她的丈夫傳博最有发言权。在他看来,这个做了二十四年播音员的女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市侩。她说话的方式很市侩,但是,她字正腔圆的过于标准的普通话,给人带来了误解。她是正确的,代表正义的。这样,一下子就把她的形象美化为高级知识分子、艺术家。其实,她什么都不是,她就会胡搅蛮缠。而且她的这胡搅蛮缠,很快就会使你失去行动的能力。这又是一个内心市侩、精神空洞、说话柔美、外貌端庄的“柔软利已主义者”形象。

还有小蔡,外科病房的护士,经常跟在傅睿的身边,当他的助手,领略她心中的“偶像实力派”,简称“偶实”的风釆。她认为当护士也不错,环境好,工作简单,收入不高,但偶尔也有会或多或少的红包。但是,就是翻班不好,翻班就是上夜班,一熬就是一个通宵,相当累。她先是和同是卫校护理专业毕业的、电脑商店的销售员、师哥相好,同居,“一星期见面两三次,做爱两三次,然后呢,小吵小闹两三次”(同上,第124页)然后分手。虽然年龄不大,却也以这样的方式谈过七次对象了。她对技术过硬,为人和蔼,“干净、寂寥、神情忧郁”的“偶实”——傅睿十分仰慕。“医患风波”发生的那天,小蔡见义勇为保护傳睿。这让他十分感激,第一时间给她打电话,问伤情如何,然后坐在尚恩咖啡馆等她,请她喝咖啡。小蔡精心妆扮,一到咖啡馆,就站在窗外的落地大玻璃窗前调情,你和我好吧?我是说,你做我男朋友?厚厚的落地玻璃窗,使听不到声音的傳睿“熄灯瞎火”地点头应承着。小蔡觉得占了“偶实”的便宜,心里乐开了花。但是,因为她对其父亲住院护士周到,房地产商胡海一笔20万元的红包,就让她立刻转向,立刻就和人家住在一起了。很快又给她租了一套房子,两人住在一起。胡海就在出差与她这儿之间逗留过夜。她称大她不知多少岁的胡海为“先生”。先生的家庭情况如何,公司运营如何,她懒得问,也不可能搞懂,关键是她不想在这些细节上纠缠。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小蔡,觉得“道理很简单,就算先生为她离了婚,她也不会嫁。——他们彼此都不‘管’,先把日子‘过’起来再说,能‘过’成什么样,谁知道呢?至于未来,那是‘过’的结果,不是‘过’的目标。”“她能从先生身上感受到魔法的灵动和自由,她愿意和先生生活在一起,她能体会到时代。时代就是枕头的样子,放在她的床单上。她在生活,也在发明生活。”(同上,第180,181页)这当然是内心空虚,年经漂亮,头脑简单的“无知利己主义者”形象。灵魂是轻飘而堕落的、浮艳而空洞的。

当然,还有傳睿肾移植的患者病人老赵、及其夫人爱秋,还有傳睿的爱人敏鹿、郭栋的爱人东君等等,作家都对他们的外在形象、内心世界进行了细致的叙写和塑造,并对他们的人性、人心和人情进行了赋形与刻画,对他们的灵魂也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追问。

现在我们应该谈这部小说的第一主人公傳睿了。在党校培训班的同学郭鼎荣看来,“傅睿不社交,不下棋,不斗地主,不参加文娱活动,不喝酒,不串门,不侃大山”,这么帅气、干净、儒雅的人,天天起来在党校楼道拖地板,这“哪里是清高、傲慢、冷漠和害羞,这个人水深得很”。再看他的手掌,“细嫩隆厚”,“掌平如镜”,“或软或绵”,“此为大吉,是‘龙虎相吞’”(同上,第177,178页)用同学兼同事郭栋的爱人东君的视角来看,“第一医院的主刀医生就该是傅睿这样,矜持,拿着,端着,这才是高级知识分子的举止,还带有前沿科学的深奥”。在她看来,“用不了多少年,傅睿一定是挽救生命的菩萨,是所有人见到他都要烧高香的样子。权威,持重,沉稳,慈悲。”(同上,第147页)他的爱人敏鹿,组织丈夫和孩子同郭栋一家在郊外吃了一顿“农家乐”,她从郭栋、东君一家人的言谈举止中,已经感受到自家与对方的差距了,人家都在准备买别墅了,规划孩子的出国留学了,她还在思谋钱从哪里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真的是跟上这个时代了,整个人都蓬勃,正享受着这个时代。”比较下来,她感觉到,“傅睿在泌尿外科并不开心,吃力得很,说受罪也不为过。和博士时代比较起来,傅睿整个人都没有那么帅了,他身上的神采似乎被鬼偷走了”(同上,第144页)的确,傅睿的内心世界与精神灵魂与这个大时代是有些格格不入的,因为他大学时代、博士时代的善良、单纯、正直、同情、慈悲情怀,依然没有泯灭。当他和郭栋在郊区吃“农家乐”时,看到被撞摔倒后腿骨折痛苦不堪的小山羊时,郭栋异常镇定而冷漠,对农民大爷说,算我们的,宰了吧。而傅睿却是“躬下腰,单膝跪在了水泥地面上。他望着小山羊,满眼、满脸和满身都是疼。傅睿疼,傅睿疼。他的表情刹那间就出现了绝望的倾向。他想做什么,手脚却僵硬了。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手足无措”。“傅睿仰起头,他想喊,他要喊救护车。可是小山羊的另一条腿顶着他的喉咙了,他再也没能发得出声音。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一样东西:救护车。”(同上,第153页)在他的患者病人老赵看来,在他出院已经这么多长时间了,傅睿大夫还工作之余,两次深夜到他家看望他,进行回返调查,给他以鼓励,给他以肯定,给他以希望。这个时代里,真的是,对人真心实意,这样的人太少太少了。

尽管母亲闻兰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市侩与八面玲珑,但是,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她知道傅睿这孩子从小就热衷于额外的承担,满足于额外的承担。结了婚后,她和丈夫就很少和他们往来。她没有想到这孩子遭了这么多罪,“他这医生当得,没日没夜了。这么多年了,闻兰还是第一次知道儿子是这么做医生的”,她“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儿子是这样生活的。他的日子还过不过了?他的觉还睡不睡呢?怎么从来就没听见敏鹿抱怨过呢?”(同上,第157页)她突然感受到了儿媳妇的不容易,她叹服自己看人的眼光。这个儿媳妇毕竟是她亲自挑选的,她一眼看准的就是她身上浓郁的贤内助气质。当然,最了解丈夫的莫过于妻子敏鹿了。敏鹿在大三就知道傅睿和傅博了。但是,在这个“恋爱已经进入‘睡时代’”的大时代,她没有想到,她通过古老的“相亲”方式,相到了却是她心中仰慕的“书呆子”傅睿。他的“眼睛是多么地好看哦,目光干净,是剔透的。像玻璃,严格地说,像实验室的器皿,闪亮,却安稳,毫无喧嚣。”她觉得她是无意间捡到了一个大便宜。她就那么望着傅睿,“心里说:‘傅睿,欢迎来到人间。’”(同上,第114页)

真的,我们应该真诚而热烈地欢迎傳睿“这一个”性格独特、精神丰富、时代感鲜明的人物形象来到人间,来到中国当代文学的人物画廊之中。傅睿来到人间,具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此时此刻,他最紧迫的任务是找到致使少女田菲肾移植手术失败在哪一个环节。是的,他也在无意之间发现,那些病房的护士们,好好的,“那些漂亮的姑娘们一个一个就不见了”。他也问过这件事,但是回答他的都是“中年妇女们的特殊语气”和“独特的眼风”。在“不堪”的风暴眼中,他没有想到生活是如此地幽深。他总是“觉得痒,钻心地痒”,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几天前他和小蔡刚刚去咖啡馆见过,“她还帮他搔痒“,怎么今天倒在培训班同学郭鼎荣拉他来参加的这个豪华的结婚酒宴上,看见小蔡莫名其妙地和一个年老的房地产大佬结婚了。他想不明白。他一再克制自己,但他痛心,“只是痛心。他再也想不到小蔡会这样,不能接受。——她堕落了,就在傅睿的眼皮底下,她竟然堕落成这样!”小蔡也和渴望生存的少女田菲一样,成为他的病人。他看见被推毁在地的哥白尼雕像嘴巴陷在泥里说:“你要挽救他,你是医生。”(同上,第204,206页)他在不停地反省自己,他在不停地反思这个时代,反思现代医学:堕落是灵魂的肿瘤或炎症,但是,它和心脏无关,和大脑无关。他很难用脏器的移植去兑现使命。“但问题是,如果灵魂不是心脏,不是大脑,不是胃,不是肺,不是肝脏、肾脏、脾脏,不是皮肤、骨骼、肌肉、脂肪、淋巴、血液、细菌、病毒,那么又是什么?”“灵魂不可听,不可见,不可触,这只能说,现代医学放弃了灵魂,它选择了止马不前。”“堕落从来都是身体内部的事。多么遗憾,内科、外科与药学却没能从生理上面对这个问题。这是医学的局限、医学的滑头、医学的麻木和医学的保守主义。医学如果不能从根本上治愈堕落,所谓的现代医学比不上给宠物洗澡。拯救小蔡不只是为了小蔡,也是为了现代医学,小蔡的背后耸立着苍生。”(同上,第214页)于是,傅睿再也坐不住了,他想朝所有的人,以及这个大时代,大声呐喊:现在,此时此刻,拯救人的灵魂比什么都重要!

这一个大声的呐喊,对于我们所处的当下这个大时代是多么得重要,多么得迫不及待,多么得震耳发聩。

这就是文学的力量与作用。这就是小说的力量与作用。

小说不能再仅仅满足于写实化、细节化、个人化,不能再仅仅满足于一味追求好看的故事,热衷于对小事、私事、自我的叙写,热衷于对身体、欲望等私密经验的叙写;小说不能再“空心化”,而是要面对整个世界与整个时代的重要问题发声,面对整个人类共同面对的巨大困境与重大问题发声,小说还是要关注人,关注人的命运感,关注人的精神世界与灵魂问题;小说应该向公众发声,向时代发声,向社会发声,努力去进行书写自我与他者、与时代、与世界的关系,努力去书写人类在灵魂深处所遇到的困境,以及精神世界的深化与升华。

毕飞宇的长篇新作《欢迎来到人间》,让我们看到了这种新的现代小说可能出现的未来的模样。这样的写作根源于作家对自我生命的认识,包括对容纳、形成自我生命的精神潮流的认识。对于这样少数忠实内心、用心灵写作的作家,我们应该心存感激并由衷赞美。正是由于他们的创造与引领,我们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大时代之本相,深刻领略到这个人类面临的“百年之未有之大局”的大时代之内心深处的痛苦、麻木、挣扎与纠结,深刻体会到生活之丰饶之幽深,从而更加有力地折返生活之深海。

2023年5月30日写于山西孝义

(转载自“收获”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