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善壎作品集《痛饮流年》:无论星光还是烛光
我孤陋寡闻,非常迟的时候才读到陈善壎老师的文章。2018年,张鸿编了一个广东散文小辑,在公众号“小众”推出。我在那里读到了陈善壎的散文。大约有十余年了,我的状态相当低迷,感觉相当迟钝,生活是封闭式的,很少翻读当下作家的作品。这几篇散文让我吃了一惊。我向黄金明询问,得知陈善壎有一个集子新近出版,于是上网搜寻,购得陈善壎的书《痛饮流年》。阅读的过程我发觉自己多年的麻木似乎褪去,重又有了痛感,重又体验到震撼和惊喜,仿佛遭遇一个罕见的丰富且明澈的灵魂。我深为愧怍,许多年来,我竟然错过了这般卓异的文字,错过了独立于文坛之外的这般高人。
回想起来,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就拜见过陈善壎的夫人郑玲老师,彼此亦有诗集互赠。诗人郑玲是个奇迹,她在诗坛小荷初放便遭遇了二十余年狂风骤雨,重现诗坛时已五十开外。诗歌是年轻人的领地,而郑玲是超越年龄的,她始终葆有少女的纯净和敏感,青年的热忱和激情。她是不老的。身为晚辈的我却很快就老了,离开了诗,在郑玲老师面前自惭形秽。三十年来,郑玲在诗坛如星辰生光,我远远仰望那星光,却没有看见另一个质量巨大的星体,陈善壎隐在她的光芒后面。
《痛饮流年》出版时郑玲老师已经离世。陈善壎将郑玲的一首诗放在首页为序:《爱情从诞生到死亡》——“我们相互给予的/是半个世纪短暂的相守”。“我们挣扎在巨大的阴影下/通过一连串的失败感到胜利/感到的胜利如海市烟云”。“两个互为生命的敌手/在争吵中获得力量/我把最后的力量使出来/激发你的散淡/散淡的回忆甘美”。陈善壎在诗后以加注写道:“两个生命的全面融合才可体会这样恰切。”爱情这种奢侈品世间稀有,一对伴侣互为生命,便生成了双倍的生命能量,这大约是诗人不老的谜底。
陈善壎的文章常有一个主要人物郑玲,最为文友称道的是《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那一段故事堪称传奇,陈善壎的笔力毫不辜负他们的故事,恢弘,诡谲,似密林般幽深,又似涧水般澄澈。这篇作品的写作过程也是一个传奇,1960年代后期,落入灾难而困居深山的郑玲,曾写过一首长诗,名为《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因为诗人特别珍视,不忍像其他诗作那样亲手焚毁。危难中她把诗藏在他们住所的砖墙缝里,期盼日后取回,然而命运并没有给她这样的安慰。后来她企图重写那诗,但不管如何努力,再找不回当初的感觉。诗遗失了,那是她最好的作品。三十年后,陈善壎返回江永深山去寻找那首不为人知的诗,所获终是遗憾。他写道:
或许是不甘心,我还是去“我家”门前默哀般站立好久。那诗已彻底毁灭。我木然地看着那座房子,看着那诗的墓地。有喜欢郑玲的诗的朋友说她的这首诗那首诗是他们喜欢的;在我的心里,他们可能最喜欢的作品已被埋葬。诗的死,在我心中掀起波澜。灯下创作这首诗的情景在微明中浮动。
这般哀痛和不甘,促使陈善壎动笔写下同一个题目——《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他不分行,写实寄意诗情饱满。那是他们二人共同的诗,共同的日夜,共同的苦难和财富。他不能任其在风中散失。
郑玲的诗文里也常有一个主要人物陈善壎,有时他没有名字,有时另有其名。譬如《野刺莲》中这一段:
和陈萱结识于穷途末路,那时,我刚被释放出来,前路茫茫,一筹莫展,好不容易在职工夜校谋得一个临时教书的工作以维持生计,陈萱也在夜校任课。我早就听说过他的身世,四岁死了父亲,母亲守寡将他和妹妹养大,三人每餐共吃一片腐乳或一碗白菜。他的童年是在漫长的幻想和严格的自学中渡过的,十岁就开始在印刷厂学徒,用妈妈给他买蚕豆的钱去看连环画,从躲在碎纸堆里读辞典入门,自学数学,经过有关方面的考核,达到大学数学本科毕业水平,而且酷爱文学。……我倾听他的谈话,犹如倾听自己的思想,我觉得再没有一个人的气质比他和我更相近的了,年龄上的差别和其他的一切关系也就随之隐没了。
诗人写到自己遭受流放,年轻的知己坚持要求下乡,毅然与其同往,在荒蛮的山野里给她一个家,帮助她建造人的生活。从前我们听过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追随蒙难的丈夫去往西伯利亚的故事,然而,男人自毁前程追随妻子共赴苦难,这样的故事委实鲜有听见。
他们相伴半个多世纪。晚年郑玲描摹他们的生活,譬如《诗与丈夫》一文:
我与丈夫的姻缘是诗为媒的,几十年来,他虽然从事其他职业,却渗透了我的文学活动,充当我作品的第一个读者。而我们并非总是“琴瑟和谐”“相敬如宾”的,争争吵吵时或有之。每次,我把定稿给他看,他俨然面临经典,逐字逐句地读,但是,只说一声“好”或者“不好”。我要求他说得系统一些,他一脸肃杀:“普通读者都是这样说的,只有评论家才系统,难道你是为评论家写诗的?你是个真诗人么?”如此简单粗暴,使我大为光火,推翻椅子,将枕头被盖扔满一地,他反而哈哈大笑:“你没有摔电视机录音机,可见还清醒,醒者能悟!如果你已经培养起你所追求的第一流审美才能,自然就会从‘好’与‘不好’这简单的评语中悟出得失……”一瓢冷水,教我冷静下来,再三修改之后,求他修改,他当真点笔成金,动了三、五个字,诗便焕然生辉了。
我一向以为,对一个写作者的了解,单读他的作品就够了,何况这里还有两位作者的互文。然而这回似乎例外。读了《痛饮流年》,我很想去看望一下这位作者,于是请为此书作跋的黄金明帮忙绍介引路,我得以见到我本该在三十年前拜见的陈善壎老师。
交谈必定首先致意郑玲,陈老师郑重说道:“她有诗集送你。”然后双手端出郑玲老师的诗集《让我背负你的忧郁》。我于惊惶中接过,翻开看见扉页上的题字:
筱敏吾友
知你来我好高兴嘱善壎代签此集赠你慰我平生对你的神交
郑玲二0一八年八月七日
我说不出话来,没有语言能够表达我心里的震颤。两个生命的全面融合,原来是这样在一枝一叶的细微中显现。
谈起我们记忆中的那个年代,陈老师有许多故事,由此延伸到我尚未出生的年代,他有更多故事。在天地翻覆波谲云诡的时代,有故事的人很多,但能讲故事的人很少。大多数人并不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人是脆弱的芦苇,但只有少数人是会思想的芦苇,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中的位置。没有历史感这一束光的照射,人们往往看不到自己的故事,意识不到有故事在自己身上发生。讲故事的人需要透视世事的锐利目光,超拔于常人的记忆力,难以麻醉的痛感,还需要建构能力和个人化的语言。这些陈善壎都具备,而且出色。
他的家族史堪称一部中国现代史,一篇《老娘娘和她的后人》可以为证。剽悍的老娘娘从光绪年间走来,“身处有清而天足”,顶门立户,浪迹四方,教训后人志在天下,“有她喜欢的青年来,不拘长幼,豪饮移时”。“经常应邀与谭嗣同、唐才常、沈荩几个人登岳麓山呼啸”。后人中有随蔡锷举义帜的,“她驾一辆马车拖一副棺材,随护国军进退”,收儿孙的尸骨。“她的后人,像一群荒原上的迷途者,有的朝左走,有的朝右走。”或参与组建共产党,或投效国民党位列要员,或阵亡于抗日战争的长沙会战,或沦为地主遭新社会种种斗争……中国近百年历史往还的重大剧目,总有这家族后人的身影。
我不禁想起《百年孤独》中的老祖母乌苏拉,老娘娘是不死的。她驾风云而来去,为每一名离世的后人送行。她把自己活成一个传奇,把后人的传奇驱使向世界,她在传奇中出没,让传奇不绝繁衍。
陈善壎以区区万余字驾驭了如此浩阔如此纷繁的故事,他穿梭于虚实之间,笔锋峭拔,建构奇绝。结尾时他下了这样一笔:“老娘娘或许还在。她的每一个子孙的命运,不过是她的尝试与探索。我们最终会发现,她不是什么。”
陈善壎的文章我们所见的篇幅均不大,望去是海面的浮冰,待近前去看,却是一座冰山,细读之下,可知露出水面的仅仅是冰山的一角,巨大的山体连同绵延的山脉,都沉默在海水下面。
《我的音乐老师》写的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故事。曾经留法的音乐家风采耀目,其作品高雅的在维也纳演奏,通俗的在工人合唱团歌咏,他指挥过庞大的乐团,也谱写过曲目痛斥反动派,歌唱农民翻身。命运跌宕。倏忽之间,备受崇敬的音乐家,沦落为一个出没坟山寻捡尸骨制作人类骨骼标本的酒癫子。这其中自然有悲惨世界的故事,来龙去脉需要繁多的注解。陈善壎在这里却只下了一笔:“我一眼认出此人就是曾老师。一点没有惊诧。他落到这步田地我马上有一个解释。”
如此俭省的一笔倒让我惊诧,但我也马上领会了这个解释,并领会了这样一跃而过留白的道理。我们都经历过那个时代,我们已知许多同类的故事。
陈善壎的笔墨能至简如此,浓稠时却又是一番景色。他写到酒癫子酒后在木楼上的动静:
果然,约莫晚上9点钟的时候,楼板响起踢踏声。我记起他的烂皮鞋是钉了铁后跟的。这声音开始极轻,有如一只被风浪击得千疮百孔的小船躺在沙滩回忆往事,一圈圈波澜从他内心的深处向空中扩展。踢踏声的节奏慢慢激越,楼板缝里有灰尘落下。……
节奏变得紧而密的了,逐渐变得狂热、炽烈,变得多情而贪婪。整座楼房都在抖。我全身紧缩,怕一根牵系他生命的弦突然断裂。
楼板上的节奏越来越疯狂,土地微微颤动。我相信只有入了魔才能这样表现。只有入魔才能把生命倾泻得这样彻底。他是在舞蹈,以一种特别方式寻求自我的解释。此刻,他是一个舞蹈着的音乐家。一个只有脚功能的舞蹈家在阐释失去旋律的音乐家。他的音乐只留下硬朗节奏,犹如生命只剩下叩击有声的骨头。驼子说,这是他最快活的时候,并不容易碰上他这样快活。
时代的齿轮,把音乐家从音乐中撕开,抛到了贱民之下。为了果腹,他为医学院及大学的生物系制作人类骨骼标本。他携一只麻袋和一把钉耙,揣一个扁酒瓶,潜入开掘的工地,无主的荒坟。他的劳作是沉闷的,他的存在是无声的。然而,无尽的旋律在他体内回荡,他禁不住自己的回忆和梦想。在荒僻之地的木楼上,他以荒诞的方式组建自己的乐队,创造自己生存的希望。这一段描述令人过目不忘:
没有天花板,瓦缝里不时漏出闪电的白光。一个整齐的阵容摆在我面前,那是一群制作精良的人类骨骼标本。它们按照舞台上乐团那样布置。每具标本的颈椎骨上用绸带系了领结。这些标本有站的有坐的。旧钢琴前也坐着一具标本,摆出弹奏的姿势。他摸着它的指骨要我看。
“不够修长,对吗?做粗话的。”
陈善壎的文章时常会出人意料,从天外飞来一笔,骤然将叙述的域限打开。这或许是叙述技巧,但我的感觉是,作者心中有太多故事,汹涌翻沸,随时可能从任何裂隙冲腾而出。还是这篇《我的音乐老师》,篇幅本来不长,作者说着音乐家的故事,忽然荡开写了这样一段:
此后,我去了南门大古道巷的工艺美术厂。谁介绍的记不清楚了,可能是钟叔河。这家街办厂有点意思,是个“藏污纳垢,牛鬼蛇神成堆的地方”。正在天井里做石膏胸像的年轻人,是写《火烧红莲寺》的平江不肖生向恺元先生的孙子。躲在后院墙角煮骨头的是湖南师范学院生物系讲师郑英铸。做几何教具的陈孝弟是某大学数学老师,他一边工作,一边给姓仇的大学没毕业的年轻右派讲傅立叶级数。旁边小房里埋头钉板板鞋的是鲁迅先生在《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提到的“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她满脸沧桑,沉默,高贵。钢琴家罗世泽不知做的什么业务,跑上跑下。至于钟叔河夫妇,做的字画装裱。他们裱糊手艺精到。与钟叔河莫逆的朱正戴着高度近视眼镜描图,他是解放后第一本《鲁迅传》作者。
与文中的音乐家相关的自然是那位煮骨头做人类骨骼标本的人,而与我们的记忆相关的远不止此。我看到张静淑君的时候心里别的一跳,因为鲁迅先生的《记念刘和珍君》太熟悉了,先生文中记念的几位女学生何其壮烈——
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请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还在医院里呻吟。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鲁迅:《记念刘和珍君》)
几乎贯穿我的一生,她们都是我所仰望的英雄。我以为她们只存在于鲁迅的时代,然而不幸的是并非如此。身中四弹的张静淑君幸存下来,许多年后,当鲁迅的读者都淡忘了她,是陈善壎讲述了她后续的故事。
写作是一种独白,也是一种回应。陈善壎不在文坛,他不在乎文坛的回应。但浩瀚的时空总有他在乎的灵魂,更重要的是,穿越时空而过往的,还有需要这般质地的文字的人。
《痛饮流年》有一个前言,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短的作者前言,全文如下:
假如抄袭鲁迅先生的意思,把这集子叫作“坟”是可以的。鲁迅当时造“小小的新坟”的时候,有被“踏成平地”的假设。那是他把“坟”筑在人烟稠密的地方了。我这坟,在深山野岭,人迹罕至。它将被藤萝花草覆盖,在鸟语花香中渐渐隐匿。若有人偶然得到消息来此探幽,那是了无痕迹的了。
面对这样通透的人,许多言辞都是多余的话。但是我依然想要絮叨:人世苍茫,雾霾或暗夜时常降临。怀中或还揣有一点光的人们,无论是星光还是烛光,请举起来,好让友人彼此看见。
2023/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