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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7期|温亚军:蓼蓼者莪(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3年第7期 | 温亚军  2023年07月07日08:00

从父亲住院那天起,钟慧萍再没睡过懒觉。退休后不久,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钟慧萍能睡到自然醒,连早饭都省了,起床后洗漱一下开始着手准备午饭。反正儿子去了外地工作,儿媳妇在一所学校旁边租了个店面,卖文具,主要是不愿跟婆婆住在一起,除了午饭过来混一顿,其他时间吃住都在店里;丈夫老傅早几年退了休,被承包了一座矿山的亲戚叫过去帮忙,虽说薪水不高,但管吃管住,关键是有事干觉得日子充实。钟慧萍起初不愿意老傅出去,守在那种寸草不生的地方,生活条件差,又落不下几个钱,还担风险,万一哪天矿塌了呢。小视频里这种事故特别多。可老傅不愿待在家,对她的反对置之不理,只说亲戚让他去搞管理,又不是让他下矿,便乐颠颠地去了。钟慧萍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家,天天晚上刷着抖音到眼神模糊、神智不清才沉沉睡去,这样才能睡到第二天上午九到十点,也就是所谓的自然醒。

这天早上,不到六点钟慧萍突然醒了。屋里静得只有她的呼吸声,屋外也没什么动静。醒来的瞬间,她有种世界消亡的茫然感,剩下她自个儿不知在哪个空间飘浮。在床上赖了一会儿,耳畔才开始有捉摸不到的微微颤动的静谧之声,她努力地翻了翻身,拍了拍暴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和肩背,用身体制造出来的动静压制着无迹可寻、源源不断的声息。她望向窗外的天色,太早了还看不出晴天阴天,应该是要上班上学的人群正常起床的时间,也是她这种退了休无所事事的人群不愿起早耗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间。不过钟慧萍不愿意胡思乱想,不是生活太平静没什么可想,而是烦心事太多,哪个也想不通透,想多了更糟心,索性不去想,认认真真地刷一刷那些小视频,管它真真假假,跟着哭哭笑笑或骂上几句,也算是疏通一下情绪,不然能怎么办呢!生活太琐碎,每一块琐碎上都沾着鼻涕带着泪,像她这样不爱跟人交流,没有个缓解的途径,还不得活活让那些前赴后继的旧事新尘给憋死呛死。

以为还可以接着睡会儿,辗转几次,头脑却越来越清晰,索性爬起来,穿上厚实的家居服,笨拙得像只企鹅,钟慧萍看着穿衣镜里敦实的自己,笑了笑。家居服是当地人的标配,无论男女老少,是寻常百姓还是政府官吏抑或企业家,只要是居家,从秋末到仲春时节,多数人这么一身横跨秋、冬、春三个季节,倒也省了不少事。钟慧萍的家居服穿了三年,洗了几次,旧色难掩,也不似刚穿上身时那般舒适合体,她却不舍得换掉,又不出门做客。做客穿新的亮是亮眼一点,但拘谨啊,哪有穿旧衣服洒脱自在,想往哪里蹭就往哪里蹭,都不用想衣服脏了的事。钟慧萍穿衣这方面想得开,以前除了过年图个吉利,从头到脚一身簇新的,平时不都是尽着旧衣服穿,什么时候穿烂了才作罢。

钟慧萍没有养生概念,早饭于她可有可无,她一点都不执着。难得今天起早了,就想着是煮点稀饭就着前几天腌好的萝卜条、笋条,还是出去买两个包子馒头对付一下?这样的选择对她一般毫无意义,过去更多的是听儿子媳妇和老傅的意见,轮到她自己能做主了,丝毫不犹豫——不吃或者吃剩下的。在很多事情上,她好像没有给过自己选择的权利。这么多年,她似乎习惯了这样不给自己余地的人生,连儿媳妇都说她活得有些莫名其妙。是啊,活了六十多年,她理不清自己,更说不明白自己活出个啥样,活得不清不楚,确实莫名其妙。想起在朋友圈里有人总结:“拼命地顾家,家没顾好;拼命地挣钱,钱没挣到。”这好歹还有个大而化之的人生轨迹,她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把自己的人生也放进这个总结里。不过想想,谁的人生不是这样呢,顾家挣钱,挣钱顾家,像自己这样的,还能活到这个框外面去吗?

不可能。除非你是外星人。外星人不顾家吗?只有外星人知道!

没等钟慧萍对早饭有行动上的选择,手机响了,是嫂子叶子清打来的。钟慧萍刚“喂”了一声,叶子清的声音在她耳朵边已经炸裂:“慧萍快来,爸得赶紧送医院!”

钟慧萍浑身一抖,像有人把她扔进冰洞里一般,“爸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早就要送医院?我哥呢?”

叶子清说:“爸胃疼,晚上吐了好几次。妈也不上楼说一声。刚才我下楼,妈才说爸呻唤了一夜。你说这个时候老人有病哪能耽搁,昨晚跟我们说一下,就能立马送医院了……”

“嫂子,我哥呢?”钟慧萍打断叶子清,急问道,“现在让我哥赶紧送爸去医院,我直接去医院先排队挂号!”

“哎,你哥他、他一早就去菜地了。”叶子清说完这句话,赶紧又补充道,“你说你哥,伺候那个破菜地,跟养个闺女似的,有那个稀罕劲儿还不如跟你家老傅一样出去寻个事做,好歹还能挣点儿钱。”

“那我赶紧找车!”钟慧萍打断叶子清的抱怨。

菜地是叶子清找人给大哥钟鸣寻来的。农村外出打工的人多,周边的菜地抛荒也多,叶子清喜欢交往,认识的人多,曲里拐弯地用两百块钱租了两块面积不大的菜地,原是让钟鸣与她同事的老公一起合伙种菜。结果,两个老男人总是意见不合,勤恳度不同,撑了几个月,分崩离析。对方索性另寻了块地,开垦自己的兴趣去了。钟鸣一个人种着两块菜地,不见懈怠,买种、培苗、除草、翻地,施肥、浇水,样样不落,一天不去两趟菜地就心神不宁。叶子清说钟鸣伺候菜地就跟养个闺女一样这话倒也贴切,可钟鸣要是哪天不去菜地,她又说他偷懒,就那点菜地都放任不管。反正左右都是叶子清的理,她还不接受钟鸣的反驳,不然就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到钟慧萍跟前控诉、列举“你大哥脾气太坏了”之类的实例。钟慧萍是不相信大哥这么早去了菜地的,这二月天早起天还有些凉,菜地露水重,栽种又有点早,除了菜农赶早扒拉些大棚里的菜去卖,谁会这时候去菜地呢?钟慧萍对大哥两口子心知肚明,不再多说,挂断电话。思忖了一下,给儿子的同学黄小山打电话,约他的车到家里去接父亲。

去年底,正是疫情放开的时候,父亲突然尿血,因为疫情原因,找小区诊所的医生来看,说父亲是前列腺有炎症,输了三天液,不尿血了,却尿不出,憋得人要死要活。大哥那会儿刚阳了,全身无力,说是不敢开车,也不敢跟父亲接触,怕把阳性传染给父亲。其实,钟慧萍知道父亲也感染了,她给父母做过抗原检测,妥妥地都是两道杠,她却懒得跟大哥大嫂说,怕他们跟她争执。整个疫情期间,大哥他们一直得意于把父母保护得很好,大嫂在爸妈的卧室门口一天不知道要喷多少次消毒液,好像病毒不是从外面进来,而是来自父母卧室似的。不知道是不是经常吃各种保健品的原因,母亲没表现出明显症状,父亲有些咳嗽,低烧了一个晚上就退了,还以为是晚上起夜受了凉,自己吃了两包感冒冲剂竟然不咳了,还喜滋滋地跟母亲说他身体底子好着呢。父亲的前列腺一直有问题,医生说是老年人的通病,已经钙化了,父亲的钙化病灶多,把尿道堵了,不是大问题,一个小手术就能解决。钟慧萍没想到不是大问题的问题,这个时候却冲着父亲来了。没有大哥开车,她也不敢骑电动车带父亲去医院,万一有个闪失后果不堪设想。她打电话给黄小山。儿子经常叮嘱她,黄小山专门跑网约车,也是儿子好多年的铁杆同学,靠得住。儿子说,有紧急需要车的时候就联系黄小山。

钟慧萍给黄小山打完电话赶紧换鞋出门,还是这套泛旧的家居服,脱不下的铠甲一样,由着她穿上东奔西走,抵挡着初春的寒风湿气。她的家离父母家不远,骑电动车十多分钟就到了。刚把电动车在院子里支撑好,大哥钟鸣和叶子清就从屋里出来,后面跟着瘦弱的、神情憔悴的母亲。见到慧萍,母亲眼泪涌了出来:“慧萍,可咋办,你爸这回可是麻烦了,一晚上都没睡呢,吐了好多回。”

母亲话音刚落,钟鸣忽然转过身,大声对着妈妈吼道:“你不要老是说麻烦麻烦的,谁还不生个病啥的。这不是准备送医院吗,有病治病,别净往大处说,把大家都弄得心慌慌的。”

母亲看了看儿子,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眼泪在她满是褶皱的脸上肆无忌惮地流淌。

钟慧萍几步冲到母亲跟前,抱住她说:“妈,爸会没事的,我已经叫了黄小山的车,一会儿就到。”

“到了到了!”钟慧萍的话音刚落,黄小山连跑带跳地冲了进来,“老爷子呢?我们现在赶紧去医院,东西要没收拾好,等下回来再收拾。”

一旁的叶子清却忽然说:“小山,是你啊,谢谢你了,这次就不用你的车了,我们自己开车送老人去医院好了。”说完,她像是预备好了似的,掏出十块钱递过去,“不好意思,这钱就当是你过来的车费。”

黄小山一时有些发蒙,看着叶子清手里的十块钱,“这个、这个”了几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钟慧萍。

钟慧萍也愣了,搞不懂叶子清这番操作是什么意思,她看向大哥。钟鸣却别开脸,没说话。

“哎呀慧萍,我以为你大哥不在,才打电话让你过来,打完电话又看到你哥没出去。这可不得让你哥送咱爸去医院呀,哪能再麻烦小山呢。小山跑车也是生意,不能为了咱们耽误他的生意不是。”叶子清说。

钟慧萍这下才回过神来,上一次父亲住院是黄小山送去的,他不仅把父亲送到了医院,还找到认识的医生,跑上跑下替父亲办理了入院手续。那时候住院的人很多,根本没有空余的床位,要不是黄小山找熟人帮忙,钟慧萍根本没办法使父亲尽快住院。

那次,大哥大嫂虽然后来到了医院,但两人都袖着手站在一旁观看,好像他们仅仅是跟着来医院看望的。父亲去做各种检查的时候,都是钟慧萍和母亲一起扶上扶下,甚至父亲疼的时候着急要上厕所,也是妈妈寻了一间病房,搀进病房里的卫生间。大哥始终没说一句话,也没伸一下手,神情冷漠得如同陌生人。钟慧萍心里明白,都是钱惹的祸。前年,钟鸣听信邻居谗言,在心里计算父母退休费,认为父母手里攒有几十万块钱,便找父母借钱,他儿子在省城要结婚买房,正愁首付款凑不齐呢。父母一口回绝,声称没有存款。为此,钟鸣声称不再管父母。

父亲第一次进医院时,对大哥大嫂的做法,钟慧萍尽量说服自己,大哥刚阳了也是病人,他确实不能开车,既然他能来医院看一眼父亲,也算不错了,不要苛求太多。

可这次父亲再进医院,钟慧萍不知用什么理由说服自己了。

结果依然是黄小山开车把父亲送到医院。已有过父亲第一次住院的经历,钟慧萍觉得自己能应付过来,她让黄小山赶紧去忙,自己能办好手续。黄小山没再坚持,临走时又叮嘱钟慧萍,有什么事应付不来一定跟他说,只要傅天宇不在家,他就是她的半个儿,可随便差遣。钟慧萍心里一热,没想到不是亲人的黄小山,反而让她体会到最浓的亲情意味。

钟慧萍这次驾轻就熟,她找的还是之前的那个医生,经过检查、分析,医生根据父亲的病情,帮忙联系转到了其他的科室。除此,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大哥大嫂虽说拒绝黄小山的帮忙,他们还是像上次一样,随后开车也赶到了医院,客人似的跟随着进到病房,站在那里看着护士给父亲抽血化验、埋针输液。快到饭点时,大哥大嫂完全复制了上一次父亲住院时的行为,及时地回家了。看来,在医院照顾父亲,又是她钟慧萍的“专利”。

这次唯一有点不同的是,钟鸣打电话到医院的次数增加了,每次都要说上一声有事赶紧给他打电话。至于什么样算是有事,钟慧萍心知肚明,内心悲凉如水,却还是不愿把大哥想得太绝情。叶子清一直嚷嚷着,医院的病毒太多了,上次从医院回去,她就一直不舒服,至于是怎样的不舒服,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母亲倒跟上次一样,她天天吃过早饭就来医院,有时候钟慧萍交代自己的儿媳妇骑电动车把她带过来,有时给黄小山下个顺风车的单接过来。叶子清有时也会托人,把母亲顺道送过来。毕竟,母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不敢让她在医院熬夜护理,白天她来医院能换钟慧萍休息半天。不然,钟慧萍白天黑夜连轴转,早就熬不下去了。

这天,叶子清说是路过医院进来看看,可她一直显得很忙,在病房外面接打了几个电话,口罩也遮挡不住她的盈盈笑意,在医院这种满是病痛因子和忧虑情绪的地方,她的笑声显得格外响亮。钟慧萍多么希望叶子清明艳的笑,在家里时能笑给父母啊,他们的生活里积攒了太多尘屑,也许只需一丝阳光便可穿透这些尘屑,照亮他们的内心。许是叶子清与父母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久了,彼此的亲情都被消耗了吧。钟慧萍隐隐心痛,每次回家看到父母分坐在堂屋大门的两侧,望着院子里那棵生长了几十年、一到秋天落尽叶子便显出宁折不弯的倔强枣树,两个老人两张干瘦的脸上都掩着一层轻绵的哀苦时,她便有心痛的感觉,好多年了,总也挥之不去。

更早些年,父母还能坐在一起下跳棋,原来父亲的象棋下得好,但能与他对棋的邻居却越来越少了。人抗不过时间,前一天还与父亲下棋的人,第二天或许就再没法为一步悔棋吵闹了。父亲的象棋拿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抱着象棋也没了可以去的邻居家。终于在某一天,不知道孙辈里的哪个孩子,翻出来落满厚厚尘埃的象棋,棋子上红黑字的漆皮几乎脱落,红与黑失去界限,已经分不出彼此,好似象棋红黑两界另一种形式的融合。这副被搁置了不知多久的象棋陈旧、破败,如同落魄的人一样,被钟鸣毫不留情地丢进了垃圾桶。

父亲偶尔会念叨着“象棋放到哪里去了”,也只是叨叨几句,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替他去找失去的东西。母亲原来与左邻右舍几个老人练会了跳棋,且越下越好,圆溜溜的十个玻璃球玩儿似的跳来窜去、开疆拓土,不经意间就占据了另一方全部的阵地。母亲没有了棋友之后,父亲就成了母亲的棋友,他在楚河汉界上挥斥方遒,却在跳棋上施展不开手脚,每次母亲轻而易举就能赢了他。赢了棋的母亲眉开眼笑,父亲也是,哪怕佯怒,嘴角也是往上挑的。这样的画面那时多得让钟慧萍觉着,只要愿意,人的一生最后是不会被荒芜的。只是那副跳棋,总是莫名其妙就少了子,少了就少了吧,拿别的颜色来凑就是,凑着凑着,父母的棋子就混在一起,最后竟不知道自己手里的棋子到底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日子就这么过着,时间跳过去,父亲的眼神越来越不清晰,母亲的听力也越来越遥远,到后来他们再不能坐在一起下跳棋了,那盘凑不齐两个人棋子的跳棋,在堂屋的一个角落搁着,依旧落满尘埃,直至被丢弃。

弃了就弃了吧,谁的一生里不会丢弃很多东西呢。何况父母的人生那么长,经历就更多,他们直接或被间接丢弃的东西更是不计其数。钟慧萍想从过往中厘清出爸妈的静好岁月,只是那都是无风的时候,而一旦风起,微波却不是微漾,鸡毛蒜皮堆在一起,能在顷刻间翻覆所有的美好。

父亲第一次住院时,钟慧萍给了黄小山两百块钱,作为用车的报酬,也是感谢他的鼎力相助。如果不是黄小山,她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个特殊时期,父亲还能够入院治疗。被医生明确没有床位而拒绝住院,于她而言也是人生头第一次遇到,连求情的机会医生都没给,转身去给其他病人看检查结果、交代各种事项。母亲虽然耳朵不好,听不清嘈杂中医生的拒绝,但她练就了极强的察言观色的能力,钟慧萍的沮丧无助落进她眼里就像火星一样,燃起了她内心正无限蔓延的焦躁。她一把夺过女儿手里的化验单,往医生办公室冲去,边走边说:“我就不信,人都痛得叫天了,他还不让住院不给我们治,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人在医院叫尿给活活憋死?我跟他理论去,这是什么医院是什么医生,黑了心不成?”

钟慧萍看着母亲努力直起腰身的背影,这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要强到极少为她和父亲的事麻烦他们兄妹,只要她自己能亲手操持,便绝不假他人之手。

黄小山通过熟人解决入院问题后,原在一旁袖手旁观的大哥大嫂,见钟慧萍给黄小山两百块钱,一下子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叶子清表情阴晴不定,好像那两张红色纸币是两团火,烧出了她眼神里的光,又留下焚烬后的暗淡。父亲一直停不下来地呻吟,在那一刻像是特别配合突然停止了,瞬间的静寂吓了钟慧萍一跳,她不知道在各种声息混杂的医院,突如其来的安静会有如此大的力量,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小山,原来开网约车这么挣钱,一趟就要两百。”叶子清的关注点还在钱上,她的眉角堆上了细密的褶皱。

“没……有,没有!”黄小山伸出去的手本来是要推开那两张百元钞票的,却因了叶子清的话尴尬地落在半空又缩了回来,看上去更像是准备伸手去接钱。叶子清摘下口罩,笑眯眯的样子看上去真诚坦然,她说:“应该拿的,这不是辛苦你了吗!你是傅天宇的同学,慧萍怎么也不能叫你吃亏不是。这也是我们身体还没完全康复有些疲乏,要不怎么也不会麻烦你,平时慧萍也经常让他哥开车出去办事的。”

钟慧萍看着叶子清,不知她话里有几层意思。自己偶尔会搭大哥的车,这个“偶尔”也是大哥大嫂出去办事顺带着强行捎上她的,稍一推辞两个人的脸色立马垮塌,不坐都不行,这样的捎带什么时候就成了“经常”?见叶子清的眼睛不时往自己手里的钱上瞟,她忽然间意识到,叶子清是在暗示自己“经常”坐大哥的车,却从未支付过分文吗?

钱这会儿捏在钟慧萍手里像带了刺,扎到了手更扎着了心。当着大哥大嫂的面,她又不能对黄小山说过多感激的话,说多了大哥会认为是在影射他做儿子的无能,终归爸妈是在大哥大嫂的屋檐下讨生活的,让她说话不得不有所忌惮。其实就算不忌惮,钟慧萍对大哥也是心怀畏惧的。他对爸妈和她一家人很少有好脸色,他的真情与热诚是赋予叶子清娘家那边亲朋的,能做到有求必应,有应必答,哪怕是一根头发大小的事物,只要叶子清推到大哥跟前,他都会不遗余力。在叶子清的亲友团眼里,钟鸣是一个万事皆可依托的人。钟慧萍很羡慕叶子清在她众亲诸友面前的底气,经常可以让大哥不论时间,无视狂风暴雨的天气或者天寒地冻的时节开车去接送她的各类亲戚,即使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朋,都毫无偏颇、一视同仁,那种毫无怨言的贴心关照,不是真心亲近还真做不到这么全面和持久。放眼自己家的老傅,钟慧萍不得不气结,他对自己向来不冷不热,一有什么事习惯于置身事外,无论对谁,“热切”这样的词在老傅那里都是不存在的。他就像一块冥顽不化的石头,别说捂在胸口,就是火烧火燎,他也分不清那是热还是寒。唯有在酒面前,老傅才无法把持,不管什么场合,有没有人想要留他一起喝酒,他总要无限拖延时间,主动寻人说些漫无边际的话,直到最后人家不得不客气一下,说一声“老傅一起喝两杯吧?”老傅自然不理会语气的犹疑和无奈,酒香勾魂,就是没这个迫不得已的客套,他也要耗到最后的——很少有人会真的拉下这个脸,不就是一顿酒嘛,多个人而已。

大哥对老傅一直是不待见的,最深的隔阂是从钟慧萍买房那年开始的。那时大哥还没有退休,他的单位离钟慧萍新买的房很近,那时候大哥还像个大哥的样子,应了钟慧萍的请求,他帮忙搞装修设计,又帮着照看装修施工。有一次,大雨即将来临前,大哥发现有些装修材料还在室外,尤其是木料最怕淋雨,当时找不到人,他独自一人把木料往屋子里搬,因为心急,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管怎样,肯定是摔疼了,便请假回家躺了两天。钟慧萍闻讯,买了营养品拉着老傅一起去看望,老傅全程没有一句感谢或歉意的话,反而就装修的一些细节问题跟大哥掰扯起来,嫌大哥没有考虑周全,跟装修工人不能及时沟通到位。

钟鸣躺在床上本就一肚子气,听着更来气,当时就吼叫起来:“这是谁的房子啊?你自己有意见不会跟人家说去,在这里跟我瞎掰个什么?”

老傅倒不生气,依旧不紧不慢地说:“是你设计的嘛,我当然要跟你说。”

钟鸣阴沉着脸,压住怒气说:“我又不是专业设计师,细节问题你看出来自己去说,早说早改,别等人家都装修好了再指手画脚,好吗?”

钟慧萍已经示意老傅不要再说了,老傅却不理会她的暗示,他也一肚子气呢,想趁这个时候说出来。老傅继续说道:“你不是在工地看着吗,不跟你说跟谁说!你看你,怎么这么爱生气?”

钟鸣怎受得了这话,顺手抓起钟慧萍刚放在床头柜上的营养品往老傅怀里塞,指着门口吼说:“行行行,我爱生气,你有能力也有时间,你自己去做。我是不会再管你家装修的事了,你们赶紧走吧,别在我这,让我看着烦。”

过后,钟鸣对老傅彻底不存余念,即使过去好多年,依然耿耿于怀,在某些突发的场合里说到老傅时,便将这事扯出来叨叨上一遍,如果钟慧萍在场,连带将她再训斥一顿。钟慧萍只能默默地接受大哥的埋怨,因为她同样没有办法让老傅改变,任她怎么苦口婆心,或煽情,或痛斥,老傅的表情始终如一,他从不争辩,也不服软,就像他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都早已不在,他无法感受到一般。钟慧萍不再试图争这口气,老傅和他的淡漠想来是她命里注定的,刻了印的东西擦不掉,抹不净。

那次,钟慧萍送黄小山出病房。那两百块钱,黄小山坚持不要,他把手背在身后推托:“慧萍姨,出次车也就十五块的事,你给我这么多,我怎么能收?这要传出去,下次谁还敢约我的车。”

钟慧萍说:“小山,今天要不是你,我爸都住不上院,连住院手续都是你帮忙给办的,耽搁了你时间,少出好几趟车呢。这个钱是我感谢你的,别嫌少,就当姨请你吃顿饭。今天实在仓促,等下次……”

“下次再说!”黄小山打断钟慧萍的话,“慧萍姨,我先走了,有需要您再招呼我,我做的就是跑腿的事,谁让我和您儿子是同学呢。您别过意不去。”他冲她挥了挥手,又朝一直盯视着他们的钟鸣、叶子清点了点头,跑走了。

钟慧萍转手把两百块钱放进母亲一直背在身上的包里。父亲住院的钱是母亲取出放在家里的备用金,他们用的老年手机没有支付功能,母亲就常备一些现金在家里,以免急需时没有钱着急。钟慧萍还笑话过母亲,她和父亲连街上都难得去一次,平时在家能有什么急需钱的时候,何况,网络支付方式这么方便,就算用钱,只要家里有人,是可以代为支付的。母亲不以为然,她说她和父亲去医院,大哥大嫂哪怕把他们送过去了,一到需要缴费,就躲得不见人影,等她排到了队,交了各种费,大嫂才神仙一样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你大哥稍微好一些,有时会用手机支付药费,但回到家后我把药费还给他时,他从不推辞。”母亲叹气道,“不管怎么样,儿子到底还有点心,儿媳妇就剩一张嘴了。平时要是想买什么东西,除非自己去买,不然不把钱先拿出来,是没人给你买的。”钟慧萍听得心里黯然,想起有几回和叶子清陪母亲去社区的小诊所输葡萄糖液体,叶子清跟诊所医生常常聊得热火朝天,等到快离开时,拿母亲的医疗卡开药。那药自然不是给父母备用的,药不贵,每次也就百十块钱,可次数多了,就不觉得少了。母亲有时看着医疗卡上的钱,总是纳闷这钱用到哪儿去了。钟慧萍并没觉得叶子清拿母亲的医疗卡开药有什么不好,卡上的钱也不是攒着平时能用的,只能用在看病开药,但叶子清不让妈知道,老担心钱会落在她钟慧萍的手里,她心里难免不舒服。

叶子清站在病房靠门口的地方,在钟慧萍拉开母亲的包时,异常眼尖地看到母亲包里的真实内容,很突兀地来了一句:“别看妈的包小,还真能装不少东西,值钱着呢。”

母亲耳朵不好,却听明白了叶子清话里的意思:“能装什么东西呢,就是身份证和医疗卡,给你爸交住院押金剩下来的几百块钱。”

“妈,你就是过于替我们着想,总不想让我们替你们花钱,像住院押金,哪还用你带着钱,我们和慧萍都是你们的孩子,都可以交的。跟我们就不要客气,一家人显得太生分。”叶子清看着钟慧萍,笑得意味深长,“慧萍,你说是吧。”

钟慧萍默然不语,她不知道说啥才好,叶子清这是跟她玩攻心计呢。关键是她连叶子清想表达的意思都没弄明白,只能假装没听清叶子清的话,埋头把病床上父亲身上堆挤到一起的衣物整理熨帖。

这时,父亲没能忍住疼痛,又呻吟起来。钟鸣始终没说一句话,钟慧萍猜想,那被口罩遮住的半张脸大概又阴得能滴出水来。看他阴郁的眼神就知道,还有他的眉头挤在一起没松开过,他烦心的事悠长而莫名其妙,但可以肯定,他不是在担心父亲的病情。

借钱的事之后,钟鸣对父母是不亲近的,那样的疏离隔阂让父母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和自律,生怕一不小心碰触到什么引发儿子的不满,更害怕儿子突如其来的爆发。其实,从十年前推倒旧房重盖新房那时起,两位老人就失去了自我释放的权利,成为自我的残局,便再也没有了收拾残局的能力,再平常普通的日子都变得没那么易得。从前的有声有色、烟火浓稠已经向远处闪去,眼前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慢,慢到每一天如同幽冷的暮色,不再清晰可辨。

时间久了,母亲自然有了生存的智慧,她比钟慧萍更了解叶子清。此刻,她把钟慧萍塞进包里的两百块钱拿出来递回去:“你的钱就不要往我包里放了,免得我记不住,混到一块。”钟慧萍这才反应过来,叶子清以为她拿着母亲的钱给黄小山做人情。在全民消费都刷二维码的时代,除了拿老年机的母亲固守现金消费外,用智能手机的叶子清也习惯身上揣着现金,倒也不多,最多也就两百,十块二十块的时候居多,跟钟慧萍一起出门买东西,虽说掏钱的速度总赶不上钟慧萍的支付速度,但“抢着付账”的戏码还是常常上演的。逛一次街,去趟超市,或是从菜市场出来,叶子清手里的纸币因为不断拿出来能磨出长长的毛边来。叶子清不是不会使用手机二维码,她是对二维码“过敏”,看二维码眼睛不舒服,后来就“老记不住怎么用了”,索性不用,兜里揣钱更有安全感,有时不小心抢先付了款,那不尴不尬的神情就不太好管理,情绪极度低落,生怕人不知道她不开心似的。直到钟慧萍支付了某个价格更高的东西,叶子清得到补偿后脸色才逐渐恢复正常,又是一脸的云淡风轻,没有了前面犹如大风过境时的残败零落。

真是难为了母亲!钟慧萍无奈地想,不过两百块钱,竟也暗自演绎了一出大戏,关键她在这出大戏中竟不知自己是主角,一举一动都成了表演。以她这种粗枝大叶的人,居然要活得这么纤毫毕露,真是累啊!可再累,还是得配合着,免得又生出事端。

她嗨了一声:“两百块钱,混一块就混一块呗,咱母女俩还用得着计较这么清楚。刚才嫂子不也说了,爸爸看病的钱我们掏都是应该的。”

“是啊,都是一家人,算那么清楚做什么。”叶子清当然不失时机要插一句。

母亲大概是没听到大嫂的话吧,头都没抬。父亲却有一双好耳朵,他本来想说几句的,可能觉得此时不妥,便自顾着轻声呻吟,没参与她们娘仨的对话,不似往常,他时不时地作提纲挈领的总结,斩钉截铁地决断。

母亲说,要不是医院离家远了一些,她每天可以慢慢走过来的。

父亲是一天比一天知道自己的年龄底数了,因为行动不便,大脑的清晰与身体的迟滞让他很恼怒,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老迈和身体的无能。母亲却接力了父亲之前对身体的认知,她的自信缘于体检报告中没有任何老年人的那些基础病。令人可笑的是,一次母亲和父亲发生争执,愤怒的父亲突然举起手中拐杖,母亲后来骄傲地描述道:“我一手扯住了拐杖,往前一拉,放开以后你爸站立不稳,‘噔噔噔’往后倒退了几步,要不是我上前拉住他,他就要摔个大屁墩。”在母亲看来,不是父亲丧失了行动能力,而是她保持了健康和力量——既然这样,走一段路对她不是什么难事,她只是担心走路时间太久,让父亲躺在医院里惦念罢了。

父亲确实越来越依赖于母亲的存在。每次母亲一来,坐在父亲病床前,老两口就像是好多年没见一样,紧紧地拉着手,要重新谈一次恋爱似的,轻言细语地说着话。只要父亲不休息,他们两个能一直说下去,说着说着,父亲还要抬手给母亲理理额上的头发,把母亲往跟前拉近抱抱她。吃过晚饭后,钟慧萍催促母亲趁天亮着赶紧回家,每到这时父亲眼神里满是不舍,拉着母亲的手说:“老太婆,你快回家去吧,不要担心我,我会好好的。”话是这样说,手却不肯松开。钟慧萍心想,这吵闹了大半辈子的冤家,一定想不到他们的耄耋之年能亲密成这样,他们多少年的话都在这些天说完了吧。至于说了些什么,钟慧萍听不到耳朵里,看到母亲时不时地点头,也不知道母亲把父亲的话能听到多少。母亲戴了助听耳机,那是几年前厂家在小商品市场搞活动时买的,花了四千多块钱,回家一说,向来节俭的父亲倒挺高兴,说你耳朵越来越背,早都该配副助听耳机了,不然我嗓子都给喊哑了。母亲白了一眼父亲,抱怨说,你耳朵才背呢,你听收音机那个声音都快把我吵死了。父亲眼睛还好的时候喜欢看古装戏,买了很多老戏的碟子,钟慧萍也给他买,攒了几年,满满一箱子的碟片,京剧、越剧、黄梅戏,三大戏种只要市面上有的几乎全买了。后来父亲眼睛看不清了,就听戏,收录机、播放机都听坏了好几个。钟慧萍不知道父亲听戏为什么要放那么大声,后来想大概就是为了让母亲也听到戏曲的声音,感受他对生活的热爱吧。

那次,母亲买的助听耳机把叶子清可心疼坏了:“这都不是正规厂家搞的活动,产品是没有保障的,四千块钱不少呢,怎么能轻易上这个当呢,真是舍得啊,就是有钱也不能这样乱买。”母亲不觉得是乱买,她觉得挺好,刚戴上耳机,虽说音质没那么纯粹,有些杂音,但扩放的功能却很好。母亲私下跟钟慧萍说:“我买个助听耳机怎么了,又没花他们一分钱,你嫂子这是盯我的钱盯得紧,害怕我和你爸的钱花多了或者给你了。她是个贪心的人,他们用了我们多少钱,真以为我和你爸心里没数吗?”钟慧萍看得清楚,以前叶子清就经常算计父母的积蓄,他们俩每月退休金加在一起有几千块钱,每年还在涨,除了每月给儿子交一千八的伙食费,再没其他开销。钟慧萍曾说,哪能没一点开销呢,他们也要给自己买东西的。叶子清说:“他们有什么可买的,吃的用的全是我们给他们准备好的,他们哪有花钱的地方。”钟慧萍听后只能无语。

叶子清在外面交际广泛,也不吝东西和大哥的力气。她的那些朋友一说缺少什么,只要她有,会毫不犹豫贡献出来,若是路上碰到个熟人,她也热心地招呼人家搭个顺风车,甚至让大哥把人送到家,跟人搭伴打伙食,包馃子、饺子,做青团之类。有人拿的是放久了的原料,长虫子的都有,她一定是要现买新鲜的,而且也极其会夸赞别人的能干,所以叶子清很有人缘,在外名声极好。因为有个好名声,她总会往家拿些别人送的一些吃食,其实,叶子清吃东西很挑剔,大多东西不入她的眼,但她每每都会用很夸张的语气给父母说,那是朋友专门拿给两个老人的。父母心有惴惴,拼命想记住给他们送吃食的人,下次人家有什么事,听叶子清一念叨,立马拿钱出来让叶子清替他们随个份子,至于这个份子到底随与不随,以谁的名义随,谁知道呢。母亲又岂能看不透这些,她只是装糊涂而已。

不装糊涂,又能怎么办呢。

十年前,父亲的身体还是很硬朗的,精神气十足整天闲不下来,便琢磨着把家里的房子推倒重建。父亲那时还没意识到自己七十多岁的年龄,是真正的老年人了,他被自己偶尔表现出机敏灵活的身体给蒙蔽了,以为自己还年轻力壮。

当时,钟慧萍提出反对意见,颐养天年的年纪,就该让岁月静好,盖房子这么大的工程,不该是他这样的老人来做。只是,她没法改变父亲的想法,作为女儿,她的关切点是在人不在房。当时,大哥钟鸣的态度模棱两可,重新盖房是父亲的主张,又不是他的,他们住单位的公寓房,也挺好的,父亲这边的房子盖也行不盖也可以,跟他关系似乎不大。叶子清却嚷嚷得厉害,盖什么房啊,哪有这个钱,旧房子住了这么多年,亲切着呢。不过这样的声音也是对着钟慧萍说的,她在父母跟前又是另外一番表达:重盖房子也对着呢,爸妈年纪大了,总得住上新房才对,我们尊重爸妈的意见,何况这也是为我们将来考虑,我们感谢爸妈。这样说也有叶了清的打算,他们住的单位公寓是老式房,没有电梯,将来他们老了爬楼是个大问题。

儿媳妇的一番话,让父亲越发觉得重新盖房是多么地迫不及待。父亲对重盖房子早有预算,就像当年在这里盖房子一样,他觉得自己和母亲攒了这些年的退休金,应该不会有太大的缺口。他并不知道自己的预算与现实物价的差距到底有多大。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房子拆了,地基挖开了,材料运来了,这才发现他们的积蓄其实有多么寒酸。七十多岁的父亲化身小工和半个工匠,母亲则成了采购和厨师。他们剔除自身的需要,也不去考虑借住房子的阴暗、潮湿、破败对自己身体的伤害,只埋头精打细算每一分钱,并将它们用到极致。

用了两年多时间,父母终于支起了三层楼房的外壳,简单粉刷一下再无财力装修粉饰了,住在单位公寓房的钟鸣这才携着叶子清突然登场。旧房拆除后两年有余,叶子清一次都没来过,她的高跟鞋在满地的水泥沙子和碎砖上歪歪扭扭走了几下,算是视察过了。她身上沾了些灰,出门碰到了邻居,声音极其清脆地主动招呼。邻居说这么攒劲啊,自己跑到工地上来干活。叶子清笑着说:“没办法啊,盖房是大事,总得有人操心呀。”邻居说:“还是你有福气,有这样的公公婆婆,一大把年纪还给你们盖这么高的楼。”大嫂脸上的笑意一点没减:“是啊,他们就是闲不住,让他们不要插手太多,只管看着工地就好,可你看,怎么拦都拦不住,他们自己硬是要做。其实是把工包出去的,他们偏要帮着干,给工人做饭,现在还有几个人是自己供饭呢,这又能省几个钱?”

“老人嘛,节俭惯了的,当然是能省几个是几个。”邻居抬眼看着簇新的楼房说,“三层楼呢,这造价不低吧?”

叶子清瞬间一脸愁容:“我们家都被掏空了,要不是为满足两个老人住新房的愿望,说啥我也不要重建的,盖这么大,劳民伤财啊。接下来,这装修还是个问题呢,都不知道到哪里去借钱呢。”

叶子清凭着在工地参观一般的几次来往,与外人夸张地聊谈,成功地让新房子成就了他们家一贫如洗的现状,还有对公公婆婆表现出来的最大孝道。

当时旧房拆除,父母借住房子的原主人回了外省老家,买下房子的人家需要的只是一块等着升值的地皮,买下后好几年一直空置着。原主人在房子四周栽种了各种树木,还有几棵无人采摘的果树,因无人打理,数年的落叶以及腐烂的果子糅合在一起,已变成厚厚一层腐殖质,树木之间随意生长的灌木交错纵横,大而树木繁茂的院子反倒有种原始森林的阴寒之气。加上旁边有个不大的水池,整个院子和房屋都是潮湿和阴冷的。被林木围裹的小屋不走进院子是看不到的,唯有通向围墙门口的水泥路透着一种颓废的硬朗外,遇到雨季,其他地方似沼泽一般。那两年,雨水也出奇地多。所以,自己家房屋框架主体刚完成,父母便先行搬了进去。

在大哥的设计图上,一楼只有一间一劈两半的房间,父母只能住在前半间里,后半间则是车库。半房间很小,还没有干透,潮湿的墙面也只是简单地刷了层涂料,好歹算是自己的家,父母却很高兴。父亲自从房子盖好后,身体状态却一天不如一天,腰再直不起来,腿脚也没以前利索。钟慧萍买了个拐棍,父亲排斥了好多回,最后拗不过身体的需要,才拄上了拐棍,也终于承认自己是个老人的事实。被迫接受母亲照顾的初期,父亲很倔强,总是在进行各种行动的尝试,又在失败和失误中绝望沉默,并终归屈服。母亲倒觉得行动力越来越迟缓的父亲,开始听从她的一些建议是件因祸得福的事情了。父亲的执拗与暴躁脾气曾让这个家“腥风血雨”过,动辄就爆发一场家庭战争。父母退休后这么多年,母亲的日常生活主要是对父亲以前行径的控诉,在钟慧萍看来,有点类似于新社会对旧社会的彻底清算。好在母亲控诉归控诉,却在越来越稀薄的日子里,倒与父亲越来越相依为命了。

房子装修好后,钟鸣也退休了,他们终于舍弃了单位的公寓房搬回来住了,这下,原本处于父子分家的状态被突然打破。摆在面前的首要问题是吃饭,当初建造房子时,没想到这个最基本的问题,只设计了一个厨房。这样,父母得失去厨房的使用权,他们挣扎了无数回,却也只能带资接受儿子儿媳“供养”他们的建议。

父母单锅单灶过了将近三十年,突然间要与儿子媳妇一个锅里搅勺子,是非常别扭的。这也是父子关系走向另外一个方向的开始。钟鸣对父母的“供养”,仅限于一日三餐,至于他们生活上其他的事情,是绝不插手的。母亲在照顾父亲的同时,也很有眼力见地去做儿媳妇不愿意做的活。这也让叶子清以后在做某件事情时,习惯只开个头便径自扔下不管,然后母亲心领神会地接着去完成。一般不到这份活完成,叶子清是不会露面的,她能精准地预计母亲完成的时间,然后显得很惊讶地说:“妈,你怎么又干完了,让我自己来做喽,就这点活,哪里用得着你干。”这样的话成为她日常生活的标配,好像那些活计并不是她蓄意留给母亲的。若是钟慧萍也在场,纵使百般不愿意,她也断不能让自己的母亲孤单单地在院子里干一堆活。她何尝看不出母亲内心的委屈,却只能憋住替母亲抱不平,还是在心里。再怎么不忍都没有用,父母还是她的父母,家却不是他们可以顾自做主的家了。

父母坚持把旧房推倒重盖,如今却成为他们在儿子的屋檐下了,他们能做的,就是努力不成为儿子的负担,那只能尽力展示自己生存的余力了。眼见得父母如此清冷又令人纠结的结局,钟慧萍心生怜惜。只是这怜惜,在叶子清积极主动的标配话语跟前,显得寒酸局促,钟慧萍不得不藏着掖着,生怕一不小心暴露出来,被叶子清冷嘲热讽不说,还连带父母今后的日子越发难过。

父母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小心,钟慧萍回娘家也越来越难。每次只要一看到钟慧萍,钟鸣的脸像挂了一层雨帘,淅淅沥沥许久都不肯由阴转晴,湿嗒嗒的样子使得钟慧萍心慌意乱,坐也坐不住,就只能像母亲那样找些活计来做,边做边陪父母度过小半天的光阴。叶子清的神态同样捉摸不定,像是欢喜,又像是与欢喜绝缘,在父母面前却说:“还是慧萍能干,操持自己的家,还天天来照顾你们。你们幸好有慧萍,不然靠我,哪里能靠得住,看我连自己都照顾不来呢。”最后一句话说得理直气壮,是把自己贴了标签又从标签中摘出来的感觉。钟慧萍分不清大哥的阴沉和大嫂的勉强欢喜,哪个更真实一些。撇开大哥大嫂的情绪,母亲是不太愿意钟慧萍经常过来的。以前他们有自己叮当作响的锅碗瓢盆,无论是他们各自的哪家亲戚,或是孙子外孙们拖家带口,都充满了人气,沉浸在天伦之乐中是心满意足的,而能自如地吆喝着开饭,看一桌子人吃得沸腾,于他们是多么高兴啊。如今,父母能留下谁、敢招呼谁呢?来的那些亲戚,再没有留下来吃顿饭的,哪怕再远的路赶过来看望两位老人,也只是坐一会儿说几句话便告辞。表面上,叶子清很多时候是无比热情的挽留,临到开饭,或者桌上多出两个菜,但电饭锅里总是薄薄的一层米饭。叶子清会自责地说:“我以为饭够了呢,平时也这么多,都会剩下的。”

这样的留饭谁能吃得下去呢。

到后来,母亲一见快到午饭或晚饭时间,钟慧萍还没要走的意思,心下便着急,先是隐晦地催促“你该回去做饭了吧”“是不是该去幼儿园接孙子了”,暗示不动,一脸着急,索性直接说出来:“你快回家吧,这边要开饭了,又没备你的饭,就不留你了。”钟慧萍怎能听不出母亲的意思呢,她不过是想多陪陪爸妈,哪怕什么话也不说,就在他们旁边坐着,看空荡荡的院子里几只麻雀跳来跳去寻找啄食,也是与爸妈一起看的。其实,时间在哪儿都是一样地度过,她却愿意荒废在父母身边。

钟慧萍最喜欢的是,没其他人在场的时候,母亲是要说些往事的,往事越说越长,父亲拄着拐杖摇晃着身子凑过来,补充母亲对那些细长往事的叙述或是判断。钟慧萍越来越不清楚父母对往事的惦念到底是基于悲愤还是喜悦,沉湎其中给他们带来的是心灵的安慰还是对现实的暴击,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一遍一遍地听着他们的过往,今天的某个情节与上次有些脱节,或者认知和情绪上发生了改变,有时候他们俩会因为某些细节纠纷产生争执,母亲的声调就由平缓的讲述又变成了愤怒的控诉,父亲多数时候会主动偃旗息鼓,好脾气地安抚母亲。有时钟慧萍觉得这样挺好,至少父母他们有属于自己的脉络清晰的历史和跌宕起伏的事件用于回顾和咀嚼。想想自己糊涂得没法厘清的人生,她与老傅平淡乏味的婚姻,貌似温存却缺少暖意的家庭现状,死水微澜,总不及波澜壮阔的大开大合。这样一来,钟慧萍反倒对父母有些倾慕了。

叶子清在她经营的人情网里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在这个家里,母亲能活动的空间却越来越狭小。以前去邻居家一起打牌的几个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边打着牌边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母亲基本上是听,从不评论别人的是非曲直,自家长短外人总是看得没那么透,说什么呢,日子好赖都得自己过,不是放到桌上称别人日子的斤两就能抹匀自己心里的苦。邻居们见母亲不接这些话题,艳羡她有福气,手里有钱自己花,也不用操心油盐酱醋,只管到点回去吃饭就行。这是太上皇过的日子啊。每当这时,母亲只假装听不清,不理会,心里却是翻江倒海。可再怎么翻腾,她也不肯在外边说儿子儿媳的半句不是,纵使这样,还是有人会问她,怎么手里有钱就不想跟着儿子吃啊,你家儿媳为了你俩老家伙能吃得健康,可费力气了,她每次都说婆婆喜欢吃什么,尽着公公婆婆的爱好来做,你倒好,隔三差五的还闹着要分开单吃。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跟他们一起吃,不用操心,不就是交份伙食费吗,咱年纪大了,别把钱看那么重,百年以后,这钱最后还不都留给了他们?现在有儿子可以依靠,就享几天清福吧。

母亲没法跟他人探讨这个话题,她和父亲一直有过单独开伙的想法。他们吃得简单,多年的生活环境限制了他们对饮食有更高的要求,省吃俭用才是他们的最终信条。自从儿子搬回来后,在吃食上他倒不亏待父母,儿媳在饭桌上也像待客一般热情招呼,叮嘱爸妈不要拘谨,多吃点菜。但母亲发现,儿媳总在他们端起饭碗的同时,给他们夹过来很多菜,不管是不是爱吃的。起初,父母还客气地将菜夹回去,儿媳语气温婉地说,给你们夹了就吃吧,夹来夹去地多不好,一家人不要太客气哦。

叶子清娘家如有亲戚来,总在开席之前给爸妈把饭菜盛好端到屋里来,说是怕他们饿了,让他们先吃,其实是不想让他们与客人坐一起罢了。客人面子上得顾着,来请爸妈一起上桌吃饭,叶子清则不失时机地问父母有没有吃饱,没吃饱就一起再吃些。这话说得,谁还好意思上桌?时间久了,把碗筷都分得细了,父母的碗是单另放的,钟鸣叶子清用的筷子是另一种颜色——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但又让父母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母亲私下说,这是软刀子杀人,人死了都没人觉得会有冤屈。

母亲萌生单独开伙的念头,是想着自己的身体状况,应付一天三顿饭没问题。可关键是没地方腾给他们做厨房,总不能在堂屋或者廊道砌间厨房出来吧!于是,父亲劝母亲:“老太婆,想透点,咱们不光有得吃有得喝,还吃得好吃得下,比起很多老人,咱们的境况不差喽。真要自己做饭吃,这时候你是可以做,万一哪天你做不动了,咱们怎么办呀?我这身体都是依仗你,你要是倒下了,咱俩就都没依仗了。”

母亲只能忍着不跟人说东道西,别人听的只是一个热闹,谁还会真正顾及当事人的感受?有时候无心的一句话,旁人的误传,成了另外解释不清的意思,倒让人和人之间的隔阂越发深重。后来,母亲怕惹来麻烦,不愿出门去邻居家打牌了,纵使他们三缺一,她也努力不被这“三”拉了去,以免自己成为各种飞短流长中的一个。她要强,但不强势,更不愿外人胡乱解读她的生活,而不想听外来的话,便只有自己把头埋起来。到后来,母亲借口耳朵不好使,索性彻底断了三缺一的念头,和没有了棋友的父亲一起窝在家里,静静地度着没有边界的漫长时光。

叶子清不出去交际的时候,隔三差五就在母亲跟前哭诉:“钟鸣太会花钱了,只要自己喜欢,无用的东西几百块几百块钱地买,从来不知道心疼,对我却是吝啬得要命,我连件上百块钱的衣服都没买过。就这还不能说他,一说他就跳起来跟我吵。”说上次钟鸣跟她回娘家,嫌哥嫂对她的爹不关心,不管不顾地跟他们吵闹,指着侄子侄女他们连说带骂,什么事跟他一说,总是鸡蛋里面挑骨头,怪人没听他的劝告;他说自己的儿子在省城买房,欠了一屁股债,他们手头紧,拿不出钱来支援,心里难受……说来说去,最多的是钟鸣的不对,再就是他们为这个家付出的太多了。有时候,母亲跟儿媳妇聊天,不知不觉会把自己绕进去,叶子清父母生病了,她兄嫂不肯出钱,她做女儿的得尽孝吧,就跟母亲借几千块钱;她自己身体不舒服了,让母亲把医疗卡给她借用一下,可她自己也有医疗卡呢。有次,叶子清自己的嫂子和侄女过来看病,把她卡上的钱都给花没了。

有时候母亲顺着儿媳数落几句儿子,哪天儿子跟媳妇吵架了就翻出来抱怨父母:“你们就知道背后骂我,骂我有你什么好,我养着你们还养出不是来了。”

当然,借给他们的钱,是绝对不提的。

情况变成这样,钟慧萍提醒母亲:“养老的钱还是得留着,不能乱给他们。手头有钱,要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不至太难堪。”母亲叹气道:“我何尝不知道,可没办法呀,每次他们都疯狂暗示,要是我们不贴补一下,怎么说得过去。”

父亲不失时机地在一旁搭腔:“我们用不到钱,攒那么多钱干啥?钱多生事端,花出去了事。”在攒钱上,父亲一直不赞成母亲存钱。他的总结如刀劈,干脆利落得不见一点断茬,倒让钟慧萍哭笑不得。她不愿多生事,母亲心思一直很重,说多了一直会放在心里反复倒腾,惹得自己不痛快,可钟慧萍也了解母亲,下次再听到某个由头,母亲依旧会“出手相救”她的儿子儿媳的。

对大哥说话,钟慧萍知道叶子清一直是有所保留,不是什么话都原原本本说给大哥的,有些话经过加工,跟原意不太一样,听到大哥耳里,自然是另一番意思。有好多次,钟慧萍跟叶子清陈述某件事后,叶子清再转述给大哥,加了自己的猜想,带了自己的判断,再听到大哥说出来,语意相差甚远,钟慧萍想这得用多少匹马才能拉回来啊。

在供养老人的事上,钟慧萍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叶子清明白,有一对八九十岁的父母经常惦记着,是人生的多大幸事啊,如果再多点爱与包容,那就是实实在在的“幸福之家”了。又一想,叶子清又怎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当她跟母亲说“你要保重好,靠别人不如靠自己”,跟父亲说“幸好有妈妈,不然靠我们是靠不住的”的时候,言语里似乎充满了清醒。正如那句话“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当一个人心里塞满了杂草,这个世界也就只剩下收割了。对娘家剪不断理还乱的状况,钟慧萍实在无能为力,没那么复杂的家庭,却因为各自复杂的心思而变得一言难尽。

母亲白天能坚持来医院,让钟慧萍有了些喘息的机会,父亲的状态时好时坏,好也只是相对不好的时候,坏却是一天不如一天。这次,父亲的各种病接连冒了出来,胃不疼了,又开始尿不出来,钙化了的膀胱被尿憋得痛不欲生,插了尿导管再没有憋尿的过程,身上其他地方的疼痛又开始了——总也不知道他身体里哪个器官还能正常运转。这阵子,父亲的情绪极其不好,除过暴躁,还动不动莫名其妙地哭。钟慧萍一个人在医院白天黑夜守着,内心的煎熬犹如海啸,父亲的变化更使她无所适从。大哥不来医院替换一下她,她能有什么办法。母亲说她也很少看到儿子,早上的稀饭都是用电饭锅预约时间熬好的,母亲自己去盛一碗,就着咸菜,一顿饭就自行解决了。母亲有时出门晚,也不见得能碰上儿子,他有时候连楼都不下,但他种的菜地却是没耽误半点,母亲从医院晚上回家,总能看到走廊边上放着的菜。至于叶子清,精神头一点没减,跟母亲说话倒是越离越远,从母亲一进家门,就往她身上拿酒精一顿喷,甚至母亲在堂屋走动一下,叶子清就会在堂屋喷一圈酒精。也难怪,疫情突然放开,防护没有错,可叶子清除开防疫,对父亲的病情倒想不起来,偶尔想到了,也只是询问一句:“今天怎么样,比昨天好些没?”这话约等于没问。可末了她还要加上一句:“真是辛苦慧萍了,要是没有她,爸爸在医院晚上可怎么办呀。”其他实质性的问题,是绝口不提的,大概是怕提了给自己惹下事端。

大哥大嫂这边是指望不上的。老傅那里更谈不上,别说来医院替换钟慧萍照料一下父亲,他不给她打电话寻东问西,催促她回家帮他找东西就很不错了。钟慧萍现在成为父母唯一的支撑,这让她既欣慰又难受。更多的时候,她什么都顾不得,疲惫使她身体消耗透支,说实话,对于一个曾经赖床的人,目前最大的愿望是能好好睡上一觉。在病房没地方睡,晚上医院不让打地铺和架简易床,她在病床的护栏上趴着眯一会儿,父亲一旦有动静,她能迅速醒来照顾。有天晚上,她实在太困了,把没有支撑住的床护栏压塌了,屁股下的塑料凳弹出去老远,她直接栽倒在床头柜上,把搁在上面的物品全撞到地上。病房里深夜不那么安静,不同仪器不同频率的声音像一张纵横交错的网,大家都习惯和被迫习惯了这种不同声音频率织就的静态空间。钟慧萍突然制造出的物品破碎声打破了频率的节奏,显得空旷和突兀,把同病房的人都惊醒了,他们寻找动静的来源。同样被惊醒的父亲使劲撑起头,发现是自己女儿倒在地上,吓得惊叫了一声,翻身要起来拉她,他忘了自己还插着尿管,忽然间大幅度的动作使他疼痛不堪。父亲能做到的只有伸手要拉钟慧萍的动作:“慧萍,你没事吧。”还有惊慌的声音。

钟慧萍被摔蒙了,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从地上爬起来,握着父亲的手,轻声安慰道:“没事,爸,我没事。”

父亲紧紧拉着女儿的手,把身子向一旁挪了挪,又努力屈着腿,说:“你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哪里还经得起这般折腾,来,到床上来睡,咱俩挤一下,你不能趴在床沿上,容易冻着。”

父亲瘦削的身子紧紧贴着另一边的护栏,他居然空出一半的床位。“慧萍,是爸爸拖累你了。”父亲说完这句话,哽咽起来。父亲一直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他没母亲那么敏感,也没母亲心思缜密,他从来不为自己的吃穿用度考虑,老了后没有一点年轻时刚强、暴躁的影子,在时间的反复打磨下,他与钟慧萍从小就惧怕过的父亲再无一点重合之处。想想岁月有多残忍,惊天动地的改变能以绵绵不断、和风细雨的面目呈现。

岁月放过了谁!

病房暗淡的灯光下,钟慧萍似乎才发现病床那么大,父亲那么小,父亲身上那些曾经的坚硬力量是什么时候被彻底瓦解腐蚀掉的?她被自己的迟钝惊住了,眼泪倏忽落下来,好在背光,父亲看不清她的泪水。

为了不让父亲担心,钟慧萍上床窝在他的脚下。受这么大的悲伤,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当她抱住父亲穿着厚厚袜子的双脚,父爱传递过来的温暖,瞬间让她有一种莫可名状的踏实感,她竟然放松下来,很快就睡着了,护士进来查房也没把她惊醒。这是自父亲再次住院后,钟慧萍最为漫长的一次睡眠,很奇怪,很多声音像是被消弭了,她紧绷的神经里没有留下一丝踪迹,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在父亲疼爱的目光中醒来。她有些羞愧,虽然不自觉中她把自己缩得很紧,但父亲的脚依然被她挤到被子外面,松脱的袜帮团在脚踝处,裤腿则到了腿肚子那儿,一小截瘦腿裸露着。她起身把父亲的脚掖进被子里,脚很凉,像冰块一样。她不知道父亲为了让她多睡会儿,强忍了多久。

“爸,怎么不叫我?看把你脚冻得这么凉。”

“不要紧,我不冷。这段时间你太辛苦了,没睡过一个好觉,好不容易能睡着,就让你多睡会儿。”父亲话语里有一丝欢欣,好像女儿能睡这么长时间,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

钟慧萍确实需要一次这样温暖而相对充足的睡眠,尽管这不足以让她完全恢复到之前的精神状态。近来钟点式的睡眠让她精疲力尽,她感觉自己的双腿是漂浮式地行走,时不时撞到病床磕到旁边的床头柜,甚至出去时无法控制肢体往门框上乱撞。白天母亲老埋怨她,怎么毛毛糙糙的。许是在儿子儿媳那里过于谨慎,母亲对女儿没必要收敛,她的冷暖体验、敏感脆弱、衰败无力,在女儿跟前,都像暗夜里被禁锢的光,随着天明时分的到来慢慢释放。

钟慧萍自知嘴拙,她的话语安慰不了母亲攥紧的疼痛,便报以讪笑,用其他的话题转移母亲在不快和不安情绪中的沉浸。母亲确实会为女儿表现出来的迟钝哀叹,转而把注意力落在女儿身上,对她的处世方式进行指点式品评。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老傅。多少年了,母亲对这个女婿的感觉并没有因时间的推移而有所改变,因为老傅完全活在自己的喜好里,对自己以外的人他是没有热度的。那种疏离感像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哪怕他再怎么表现出热情,你也觉得,那可能是他敷衍的伎俩,而不是他试图用心融入。这大概也是钟鸣许多年来同样不待见老傅的原因之一。就连父亲,早先那么暴烈的一个人,努力展示他的温和诚恳,对老傅不说一句重话,几乎是谦卑了。老傅一以贯之,不因为母亲的轻淡、父亲的温和、大哥的不屑而有一丝改变,他在人群里摆足的架势,无人搭理的落寞,为喝口酒卖力地周旋,遇到事情冷漠地逃避,依然鲜活地活着他自己。

每每说到老傅,母亲总要叹息女儿的温吞软弱助长了老傅的不明事理。钟慧萍有时候不以为然,老傅就是一棵匍匐在地的爬藤,虽然成为不了可以依攀的大树,但他无毒无害,甚至是无刺,这也勉强算是优点吧。钟慧萍承认,很多时候母亲自有她的生存法则,她是充满智慧的,自己缺少她的智慧,也没有她的气度,依靠个人的力量摆不平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现实生活乱麻一样,怎么能理出头绪?正如父亲说的,她也六十多岁了,人生过去了大半,还需要多少心力去与生活抗争呢?

算了,不较这个劲儿了。

……

全文见《长江文艺》2023年第7期

温亚军,1967年10月出生于陕西省岐山县,1984年底入伍,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西风烈》《伪生活》等七部,出版小说集二十多部、《温亚军文集》(五卷)。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柳青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物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