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3年第7期|金雯:泥里金(选读)
1
两人一起生活了将近四十年,刘六祖知道自己从未喜欢过妻子金桂。其实也没认真研究过她,甚至并不十分清楚她的好恶,只知道她爱张罗各种吃喝。现在他行动不便,有了更多的时间观察人,便常常淡漠地看着这个相处几十年的女人。当年,前妻离了,金桂被介绍来家里做保姆,是救急。但他一时冲动就要了她,照理女人睡了就睡了,也是心软,最后还被迫去领了证。因为有了小玮,一个儿子,他没舍得让她去打掉。就是那个老套路:用肚子换了张结婚证。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过去像电影闪回一样,不时会闪现。一切都那么清晰,他记得女儿小裴去表姨家寄读时那个怨恨的眼神、儿子小玮出生时那张皱巴巴的小脸。还有继子赵辉住到他们家,这孩子是金桂和屠户前夫生的,前夫去世后,金桂进城,就把孩子送了人。后来说是养父母双双出车祸走了,先在刘家暂住,暂住着也就常住下来了。那个搭在厨房的床铺,金桂说厨房暖和,其实是怕六祖不喜欢他的隔夜铺盖卷味道。有一次,六祖半夜起床去倒水,脚趾踢到了行军床的床架,一阵钻心的疼,气得他直接把水泼在赵辉的床上,这孩子也没吱声。
据说他的爹是个杀猪的,照例应该暴躁彪悍,但这个孩子特别能忍,而能忍的都不简单。六祖也在金桂身上看到这种忍,从不生气,就是红着眼睛哭,这一哭就让他心软。他见不得女人哭,男人都这样,看到眼泪就慌了,但女儿小裴就从不哭,所以迄今都嫁不出去。
六祖就这样躺着,脑子里翻腾着这些陈年旧事,分析身边这些人的蛛丝马迹。骨骼疼痛让他只有两种状态:在床上躺着,在躺椅上躺着。唯一的运动就是孩子们回来的时候,推着轮椅带他出去晒晒太阳。他耳背,有些声音听得分明,大部分仿佛隔得很远,需要凝神去听。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白内障手术后,视力恢复了一些,但快九十岁的老人看出去的世界都是混沌一片,看不清也好,看清了自己改变不了,还难受。
小辈应该都嫌弃他身上的气味,混合着膏药味和常年不洗澡的气味。金桂现在也很懒,因为搬运他实在不方便,和保姆两个女人搬不动,每次都是要等赵辉在的时候,一起把他弄进浴缸。因为有磕碰,六祖总是哇啦哇啦乱叫。这让赵辉更不愿意抬他,“这可是为了给他洗澡,别以为是咱们虐待他。”
金桂冷冷地说:“没人听见。”但这一句六祖听到,心想:确实,你们这样把我害了都没人知道。
六祖攒了一瓶安眠药。他常常有厌世之感,想着某一天,这瓶药就能用上了。可真的要下决心却并不那么容易。他反复在脑海中排练着吃药的过程,先倒到瓶盖里,五六颗够了,吞掉,再倒五六颗,七八次下来量就差不多了。但据说吃安眠药最后都是被呛死的,不是睡过去睡死的。想到呛死,六祖就觉得恐慌,他最怕窒息,氧气泵常年放在卧室。
他很明白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想要什么,还有金桂,这个伺候了他大半辈子的女人,这几年想的无非就是让赵辉成为刘家人,而成为刘家人最重要的表现就是拿到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的财产。她甚至都没有那么爱小玮,肯定没有像爱赵辉那么爱他。
那六祖爱谁?小裴小玮是亲生的。尤其小裴,执拗得很,跟他一模一样,论欣赏程度,他还是更喜欢小裴一些。儿子小玮打小性格就柔软,在柔软这一点上可能随金桂。可金桂有虎的一面,小玮没有遗传到,又娶了一个厉害老婆,那个女人真是把他整得够窝囊的,连回趟老父亲家都要请示汇报。六祖还是担心小玮,怕他被欺负,连帮他出头的人都没有。小裴小玮这姐弟不亲,小裴强势能干,可完全不想管弟弟的任何事。
刘六祖还是觉得失望。自己好歹从领导岗位上退休,也享受了一些待遇,可后辈连个科长都不是。这一家人都指望着他的钱,他的退休金,他的退休待遇。所以,他多活一天,就是多为家庭做贡献。
六祖就是这个家里的吉祥物,务必摆着。但日常这么摆着,又会有点碍手碍脚,大家便都敷衍着,平时粗枝大叶,老头不叫唤,就当不存在。一件羽绒服穿一冬天,前襟都看不清颜色。必要时突击管理一下。比如,组织部要来人慰问,金桂会让理发师上门修脸,给他换上一身出门见客的衣服,虽然六祖已经七八年不出门了,出门行头也已经穿了七八年。大家寒暄完发完红包、慰问品,问一下当下有何困难,最后能解决的也就是电动轮椅这样的事。再复杂一点,比如,小孙子入学之类就难了。每次来的人都还不同,单位的人都有点怕去刘家,他们家真是事无巨细什么都会要。
2
金桂当年进刘家门,一开始是保姆,后面成了正妻。六祖女儿小裴出了名的爱闹腾,连保姆都待不住,更别说后妈,大家都替六祖捏把汗。但并没有混乱很久,刘家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看热闹的人也感慨,章金桂这个小保姆厉害,不仅搞得定老的,还搞得定小的。
其实并不是金桂有多厉害,只是偶然事件让后妈与继女的故事有了转机,可以说金桂算是救了小裴一回。要不是在小公园那次被金桂撞见,可能小裴都不会这么快就脱离家里这个环境。可那算救吗?男人是她的老师,她一直以为老师是喜欢她的,给她的作文写长长的评语,会让她在全班面前朗读,他还送给她一盒曼陀凡尼轻音乐系列的磁带。父母在忙着吵架、离婚,并没有人会关注她的兴趣爱好,他们常常忘记要照料她,只是给她留几块钱,一天三顿,都让她自己在外面买着吃。
老师似乎是关心她的,会带她下馆子请她吃饭,还会把她叫到办公室,跟她讲作文,讲着讲着就会让她坐到他的腿上,然后去蹭她,摸她的胸,用舌头舔她的耳朵,舔她的脸,弄得她脸上都是口水,脸都是臭的,她得去水龙头下冲很久,有时候还会在脖子上留下印子,她就只能一直扣着衬衫扣子。
她觉得大部分时候自己像一个配合者,配合着一个男人的亢奋。当她在水龙头下冲洗脸上的口水,又会觉得无比恶心和孤独。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哭,觉得自己不应该被这样对待,这是不对的,但又不知道不对在哪里。她只是反复地确认,印象中好像连爸爸都没有这么跟她亲近过。所以老师是在做一件坏事?
但小树林那次老师是疯了吧。散着步居然让她去亲他的生殖器,小裴不想亲,觉得那玩意像条蛇,长得很丑很恶心,他便按住她的头,揪着她的头发,揪得她很疼,想跑,但是跑不掉。然后金桂就出现了,老师也吓跑了。
金桂每天买菜都会路过小公园,那天看到灌木丛里露出了一个书包,像是小裴的,还有一男一女的声音。她扒开树丛好奇张望了一下,看到一个裤子褪到小腿的男人,还有披头散发的小裴,金桂惊惧着喊了一声,也不知道喊的是什么,像是动物原始的呼救声,男人听到提起裤子便落荒而逃了。对于后面发生的事情,怎么回的家,说了什么,两个人的记忆都有点模糊,只是觉得累,仿佛一起打了个架,体力消耗得厉害,早早便洗洗睡了。
后来小裴也是担心的,她怕这个女人会到处跟人说这件事,那她就完蛋了。而且她一定会说出去,一个乡下来的保姆,想方设法要留在她家,做她后妈,什么事都干了,她知道这个女人已经睡到她爸的床上。金桂一定会毁了她,清除她这个障碍。越想越害怕,小裴都想着半夜开煤气把全家毒死算了。
可金桂啥都没说,那件事成了她们两个人的秘密。每天放学,小裴还总能在小公园遇见金桂,然后一起走回家。金桂对她甚至有一种默默的关心,中午的盒饭不再是前一晚上的剩菜,而是每天早上现做的,水壶的水都是温热的,加了红糖和枣。年初她来了例假,都是胡乱弄些卫生纸,总是一塌糊涂。金桂给了她第一包卫生巾,说这个好使。果真好使,从此她再也不怕来例假了。
但她俩还是不怎么说话。好像也不知道怎么起头来对话,总是带着尴尬的沉默。小裴还是有点担心,怕有一天金桂会看见老师,把他认出来。金桂一定会闹起来,像抓贼一样,抖落出所有的事情。于是她便跟六祖说要转去表姨家附近的那个寄宿学校,升学率更高,她以后想考重点大学。六祖想想这样好,有助于解决家庭内部矛盾,便马上去托关系联络。
其实金桂是一定不会说的,她本能上觉得这样骇人的事情只能跟非常亲近的人讨论,但身边并没有亲近的人,六祖也不算,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最安全。后来小裴离家去寄宿,金桂有几分庆幸。小裴在,她还要想着怎么相处,出了那样的事,太远不好,太近又觉得膈应。她觉得这个姑娘有很多她搞不明白的地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不想去懂,也没必要去懂。金桂的人生技能主要用在过好自己的日子,别的她管不着,也管不动。
不要说别人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也未必管得周全。金桂这样想,算是一种自保,也是自恰。
3
金桂一直是好脾气,可是最近几年,大家觉得她越发不可捉摸,生着气不发火。而斗争最多的对象六祖则糊涂着,这让金桂更加生气,觉得他是故意的,他明白得很,就是装傻。前年开始,退休金的卡才给到金桂掌管。
这个家,就靠金桂一人张罗。她常常在这三室一厅踱步,这房子跟他们一样老了,卖掉置换会搬得更远,各方面都不方便,所以迟迟没有出手。儿子赵辉还租住在自己水果店楼上,老婆有尿毒症,得透析,一周三次,孩子在上大学,全部出产就在水果店,不稳定,一年下来,也就凑凑合合应付当下所有开支。金桂还不时补贴些孙子的买手机钱、学校的择校费。
另外一个儿子小玮在国企混着,前几年买了房子,背着上百万的房贷;他那个媳妇就爱买包买衣服,买车还一定要三十万以上的,也不看看自己兜里有几个钱;孩子一年的私立学校学费近十万,要不是老头贴补着,他们一家也要过不下去了。小裴倒是有钱,著名的胸外科专家,可照顾兄弟,就别指望她了。按她的话说,十四岁就出了家门,凡事都是靠自己。我没来麻烦你们,你们也别麻烦我。
金桂手头的钱主要还是来自炒股,还开过小吃店,但后面关掉了。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她就从六祖给的生活费里抠出一点钱去打新股,没啥风险,就像买彩票,但是耐性好,可以赚点小钱。当年跟她一起打新股的,有进大户室的,后面亏得连房子都搭进去了。她就是小打小闹,资金量少,盘到二○○三年,账上有了二十多万。拿出一半给赵辉顶下一个铺面开水果店。当时没舍得买一楼一底,不然后面这几年也不用操心赵辉家的房子问题了。
当时为啥就不买房呢?内环八千的房子她去看过,隔壁张局长的亲戚就是做房地产开发的,可以给他们打八折,回来跟六祖商量,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打完八折就是七十六万,首付三成,只要二十三万,然后每月还贷。六祖没同意,觉得每月还贷款犯不着,自己有地方住,还去背债。现在那房子一平米十八万,唉,可找谁说理去,都怪那死老头。
这一路房子涨了,股市经历几轮“一夜回到解放前”,金桂就觉得啥都错过了,只是没错过当韭菜。自己靠着几块几块菜钱攒下来的本一直在股市倒腾,能看到的唯一的收益就是水果店那个铺面。二○一四年那一波行情,真的是扶摇直上啊,账上的钱多个零那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果再多点钱,也就能再多个零,虽然后面也是亏,但至少不会亏得这么惨,要怪还是怪没有资金。她现在就拿六祖的退休金去炒股,但这三年越炒越亏,全搭进去了,就更气了,气自己没在对的节点掌握财政大权。
三十多年前,金桂嫁到城里,嫁的老公还是机关里的,外人看那可是风光了。可苦也就只有她自己知道。生了小玮之后,也放置了节育环,但完全不起作用,先后流过五个孩子,妇科病、宫外孕、小产从未消停,后来还是下决心去做了结扎。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破拖把,索性把破烂的布头剪掉算了,也图个轻省。结扎之后,人便胖了起来,从九十斤一下子长到一百三十五斤,后来人是瘦下来了,但总是没有过去那么强健。最近几年,糖尿病就来了,从此成了一个需要天天打胰岛素的人。她都是自己打,每天在肚皮上扎一针,她称之为续命针。还开玩笑说,哪天要是谁想害她,把胰岛素换生理盐水,就撒手人寰了。
当然也没人要害她,她能干活,很有用。现在还掌握着家里的流动资金,六祖的日常生活都靠她。况且年龄比老头小二十多岁,将来老爷子的产业也都是她的。遗产都是先配偶分一半,然后才是子女们分,这是律师说的。金桂打听清楚了,老头现在糊涂,也不管事,所以这个家就是她做主。金桂也真是爱做主,小到水炖蛋要不要放酱油,大到退休金的支取分配,都是她一人做主。四十年辛辛苦苦,也就是这几年她才是真正的女主人。
这天赵辉来家里,说是乡下大舅妈走了,打电话打到他这里。金桂用信封装了五百块钱,给到赵辉,“你去一下吧,我也老了,这么多年没往来,当年你大舅走我都没回去。”赵辉走后,金桂倒是想起当年姆妈去世的场景,赵辉开了盲肠炎,六祖说工作忙走不开,小玮要上学,她一个人回去奔丧,在灵堂哭得快昏死过去,突然被侄子一把揪住衣领拖了出来,她又是惊吓又是难受,本能要拼命去撞死这个杀千刀的。被人劝住,周围人都说,这侄子实在混账,即便他父母与嬢嬢有什么矛盾,那也是长辈的事,轮不到他插手。可长辈又有什么矛盾呢?无非就是怀疑金桂姆妈的钱大部分在女儿手里,两个兄弟只分到一小部分。于是便有不平,就逼老太太,据说被饿了三天三夜后,老太太在农历小年跳了河,救上来只剩半口气,第二天就走了。
想想跟兄嫂平日关系也不差,金桂进城后,平时虽然没什么联络,但逢年过节金桂都寄东西回家,从油米面到全家大小的衣服鞋子。前些年,村里还没有黑白电视机的时候,她找人批条子给家里买了日本松下十八吋彩电,说是给姆妈的,还不是兄弟两家人在看。两个兄弟盖房子,每家都跟她借了钱,这些忘恩负义的狗亲戚,真的也是没必要来往了。第二天,金桂就回了城,头七回过一次家后就再也没有回乡。每年清明,她都是在家里点三支香,在阳台上烧点纸钱,她觉得姆妈能找得到地方,会拿到纸钱。
大家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况且这些年金桂攀了高枝,在外面嫁了大官,但也极少回来,连女婿都没带回来看过。也有传闻说是金桂嫁的丈夫对她并不好,更看不起她娘家人,不然这么多年好歹也提携一下家人。她哥进城去找她,都不让在家住,在外面的小旅馆宿了一夜就回。她姆妈说是要接去养老的,但其实城里女儿家一回都没去过。
在外人看,金桂是少有的心硬,前夫车祸去世了,立马送掉襁褓中的孩子,进城嫁了人,唯一的老娘也不管,只是回来奔个丧,可老娘的钱倒不少拿。关于金桂姆妈留下的钱财也有各种传闻,说是有一海碗的金银首饰,也有说老太太临走还嚼碎了存折,被金桂哥哥看到抢了下来,但也不知道她到底吃掉多少。在四野八村,这个打卦算命的老太太的财产被传得神乎其神,简直是个隐形的大财主。但大嫂惠芬表示,能看到的也就是三张存折,总计三千五百块。剩下的都没见着,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大家也是听话听音,能去哪里?存折可以嚼掉,金银首饰吃不掉吧,那就是在女儿那里。
在乡村,女儿是没有继承权的。可暗地里塞钱是有的。所以,最后丧事往往变成一出闹剧。在丧礼哀乐中,并不是失去至亲的痛,而是兄弟姊妹间彼此的猜忌。这个猜忌积攒到一定程度,往往就开始吵,吵了一定会动手。那天动手,金桂一个人,一开始并没有谁来阻拦,被侄子揪着衣领,又打不过。最后闹起来,才被几个长辈拉开。一个女人,没有依靠,就是会被娘家人这样对待。她更坚信:离开这里是对的。
4
在投奔生母金桂之前,赵辉倒觉得自己过得还不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领养的,并没有什么猜忌,就是一种明确的身份。养父母都是贩鱼的。在渔业村盖了一栋楼,有一条船,家里还有摩托车,每天凌晨三点养父会开着船出发去收鱼,收完骑着摩托去市里卖掉。一到寒暑假,就跟着养父母出船收鱼。他学习不行,完全学不进去,又常常被同学嘲笑皮黑,是“蛮船上的人”,更不爱上学,想着将来跟着父母贩鱼做生意。
水上人家靠打鱼为生的,过去都是穷得几个兄弟合穿一条裤子,也因此被人看不起,“蛮船上的人”就是一种贱民称谓。但是到赵辉养父母已经是“个体户时代”了,渔民开始贩鱼做水产生意,是最早的那批“万元户”,到赵辉小时候,家里早就有了洗衣机、冰箱,比一般人家条件好,在他们同学还等着卖棒冰的踩着自行车路过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直接开冰箱拿一块光明冰砖吃了。
也是因为家里条件不错,养父母才敢收下一个额外的孩子。他们家有个女孩,生的时候难产,最后虽然母女平安,但当妈的子宫没保住,就没法再有孩子。按照政策,即便是计划生育最严厉的时候,渔民还是可以有两个孩子的,他们本来也想要两个孩子,最好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这下生不了,领养一个,想来也是一样的,毕竟都是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跟亲生的也没什么区别。
但要真说没区别也是不可能的,在养父母家,赵辉从小就懂得,有什么好东西,自己不要第一个选,让姐姐先拿。两人做了坏事,挨打的一定是他。姐姐不愿干的活,他得干。长大一点,他就知道自己是家中的劳力,不能坐享其成,理所应当。他知道自己有个外婆在邻村,外婆不是现在的妈的姆妈,而是他亲妈的姆妈,是个给人打卦算命看风水的老太。
他被送回亲妈的姆妈那边是因为养父母出车祸去世了。
“这个孩子命是不是有点硬啊?”大嫂问金桂姆妈。
老太太叹了口气,朝蚊帐张望了一下,见赵辉睡熟了。
“也没什么硬不硬的,都是相生相克的。已经给金桂写信了。你放心,也不会住很久。”
“我也不是赶人,这事是蹊跷吧,两次了,还都是车祸。命不命的我们不懂,你懂。凡事也还是要为自家着想。”
“这一下子的事情,也要给点周转的时间。手心手背都是肉。放心,短期内对你们也无碍的。”
大嫂便不再说话。她是家里的代表,把妯娌的意见都说了:这孩子不能收留下来养在外婆家。
让赵辉进城来跟她共同生活,对金桂确实也是难事。小裴在外地上医学院,儿子小玮十岁,一家三口过得平静,却突然多了一个拖油瓶。她都很难跟六祖开口,老家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儿子要来跟他们同住。睡哪里?跟六祖怎么相处?他现在大小是个领导,邻居基本都是同一系统的,凭空多一个儿子,这影响好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金桂连自己儿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脾气秉性如何更不知道,如今要待在身边,怎么处?可姆妈这次相当坚决,说是过几天就要送来。一时便有点恼,觉得娘家人都靠不上。
这天六祖早回家,饭桌上,小玮摇头晃脑说起要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运动会,六祖还挺高兴。金桂趁机嘟哝了一句说,下个礼拜有个小亲戚要来家里,让小玮乖一点好好跟人相处。那孩子便开始问是谁。哪个亲戚?金桂便开始讲故事,老家有个亲戚,家里渔民,一家抗洪救灾时被水冲跑了,就剩下个儿子。现在没地方去,她觉着对方很可怜,暂时让他进城来过暑假。说罢望着六祖,他们单位最近都在抽调人手支援灾区,他前几天才去防洪堤坝值班。
“是你们家那边的?”
“是啊,是我小叔家孙子。怪可怜的,在乡下现在暂时也没人照管,比小玮大点,我就想暑假可以让他过来,先换换环境,毕竟家里出这么大事,太造孽了,就剩下他一人。”
“你接来,就要负责任的,最好跟他们村委会的领导说明情况。你是好心,到时候可别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
“嗯嗯,是的,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六祖看了一眼金桂,看她怯怯的,一脸讨好的神情,突然有点可怜她,又觉得有点厌烦。为什么她总是这么低三下四的,让他有股冲动的破坏性,忍不住想要去践踏一下。这个与他同桌吃饭同床共枕十多年的女人,永远像个下人。
金桂就这样蒙混着把孩子接了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撒了一个谎,可还要用一堆谎去圆它,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她好像一直都是这么走一步是一步。遇事无非也就是放低自己,忍着。
这么多年,要说有什么人生经验,那就是她懂得人与人之间一旦形成权力关系,弱势一方就得学会并懂得去服从,而且是无条件的服从。事实不重要,真相不重要,个人感受更不重要。只有让对方感受到你的服从性,才能生存下来,并想法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如今的金桂已经像个城里人,奶白色小跟的皮凉鞋有点旧,但一定也是干干净净的。出门怕晒黑必得是草帽加披肩,披肩是旧真丝衬衫改的,真丝衬衫容易坏,但一般袖子不会坏,便可以剪掉前身后身做成带领子带袖子的防晒披肩。骑车出门,真丝的披肩轻抚着皮肤,带着风,外人看来,就是一个时髦精致的城里少妇。可这城里少妇还是得处理乡下的“旧账”。
见到赵辉,还是让城里人金桂有点愕然,这个儿子似乎跟她没什么关系,完全是死去丈夫的翻版,再加上黑和胖,确实像是鱼贩的儿子。他喊她“阿姨”,金桂有点不是滋味,像是联合起来演戏,尤其是两个人的时候,他也喊她阿姨,简直是过于敬业的演员。但是叫了阿姨大家都更容易进入角色,化解了母子相认的尴尬,索性就是按着剧本走:乡下水灾了,来了个投奔的亲戚。
可这个来投奔的亲戚还觉得本家略寒酸,他家用双开门的冰箱,而金桂家还是单门冰箱。自家好歹顿顿有鱼有肉,可城里人吃东西都是一小盘一小盘,豆干炒肉丝的肉丝切得过细了,都挑不出肉。西瓜切成一薄片一薄片,全家人一次只吃四分之一。城里干部家庭看起来还不如贩鱼的养父母。而且规矩多,吃饭不能有声音,得定时定点睡觉起床,自己连个睡觉地方都没有,临时搭个铺。六祖很严肃,有点吓人。这些对赵辉来说,都是既拘束又不适的。于是便很想回家,他想着回家大不了跟着渔业村的叔叔们去贩鱼。
也是跟着养父母从小干活干惯了,从进家门开始,赵辉就不像个孩子,眼里有活,每天拖地洗碗,不在话下,而且力气奇大,煤气罐一人扛着能走。虽然只比小玮大四岁,但就感觉赵辉已经是小伙子了,而小玮还是个孩子。
六祖一开始还怀疑这个孩子跟金桂的关系,可后面看到本人就觉得应该是亲戚,像是那种干体力活的家庭出身的孩子,比如他们单位的司机这种,本分听话。可放在家里日常相处还是别扭,习惯也不好,毕竟都不是一处的人。好在也是暂住,就当支援灾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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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上海文学》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