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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像(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 | 张天翼  2023年07月06日11:50

1

我十六岁时,有一个“展友”。他跟我差不多年纪,住在城市另一边,他父亲是位策展人,因此大大小小的展,他都消息灵通。我跟他在一次美术馆暑期活动中相识,从此结伴去看各种展览,画展、摄影展、雕塑展、装置艺术展,等等,每次约在展馆门口见面,有时合租一个讲解器。

当时我认为他跟其他青春期男孩不一样。他喜欢读书,不爱喝碳酸饮料,不急着炫耀自己,可惜他是个胖子,后颈有褶,两腿因内侧肉多,走路时略往外撇。虽然他双眼颇有神采,耳垂形状也不错,但无补于大局。一个外表不出众的少年,如此渴望美、谈论美,在略显惨烈的对比中,有种奇特的吸引力。

有次一起看威廉·透纳画展,我走在他身后,盯着他后颈的褶,发现它两头上翘,像一条抿嘴发笑的曲线,上面皮肉里,又刚巧有对称的两点凹陷,像眼睛,合起来是个讳莫如深的笑。他仰头看,感叹道:“真美,你瞧那半透明的海水。”他脖子上“眼睛”和“嘴巴”的表情,随皮肉扭动而变化。从此,笔记本里我给他的代号是“笑颈”。

那时我当然已开始琢磨“爱”,我坚信,人没法爱上自己觉得滑稽的人。所以我跟笑颈相处时反而轻松。他有点傲慢,一点点装腔作势,幸好还都在温和不刺伤人的范围内。每次从展馆出来,我们都找个地方坐下来,公园或者饮料店,热烈地交换意见,选出自己最喜欢的一样展品,一幅画或一座雕像。

转折发生在一个春天。城中有新展览,展出大西洋底一艘沉船上打捞出的物品,我约他一起看。早晨我正乘地铁赶往博物馆,笑颈打来电话说,家里临时有事,今天他不能去了。我说:“我先去,你等有空了再来。这次我们分开看,一样可以讨论。”

那座博物馆我和他去过很多次,常设展览在一二楼,三四楼的四个展厅,用来布置世界各地博物馆送来的特别展览。沉船物品年代约为公元三世纪,装酒的耳瓶,装食物的陶罐,调料罐,钱币,乐器,鹰骨笛,占卜盘,项链,脚镯,厨具,床榻构件,外科手术刀,银葡萄酒杯,红玉髓小瓶,等等,大部分是船员的生活用品,还有三座有不同程度损毁的雕像。

保存最完好的是一件青铜雕塑“熟睡的爱神”,孩子靠在大石上,甜睡正酣,缺了一只手一只耳朵。另一座大理石雕像,叫“掷标枪的人”,他残缺得太严重,没有头,标枪也丢了,只剩一只紧握的拳头,半截肌肉隆起的胳膊,一块巴掌大的胸脯,以及一只用力弯折的赤脚。人们用几块白色立方体代替失去的身子,按身体部位,把残块摆得高低错落。

第三座石雕有头和脖颈,一段披着布料、带右肩的躯干,一截左手肘,一条连着肚脐和腹股沟的右腿,一段屈起的左膝盖。他胸口处压着一只宽大的狮爪,膝盖则被一只鸟爪擒住。可惜那脸上没有五官,整个面部被粗暴地抹平了,犹如在火灾中毁容的受害者。

展柜旁的说明牌上写道:这座雕像塑造了一个正与狮鹫搏斗的青年。有学者推测这艘船上本来还有涅墨西斯①的雕像,因为在希腊神话中,狮鹫是厄运女神涅墨西斯的同伴。

我再凑近点,近到鼻尖贴上玻璃,渐渐从那没有脸的脸上,看出一种梦幻似的、冷静坚定的神情。即使只剩肢体残块,也能在脑中勾勒出震撼人心的英姿,感受那股生死悬于一线的紧张感。我小声嘀咕:“不知道打赢了没有?……”

巡场的安保员背着手,远远说:“请与展柜保持距离,谢谢。”

我答应着,快步走开,走出老远,假装去看边角柜里一字排开的钱币。等到那阵羞窘消退,我又踅回去,立在“与狮鹫搏斗的青年”的柜子几米外。柜子有四面,我对着每一面,都凝望了十几分钟。所有肢体都呈现出极用力的样子。我看的时候,自己的手臂也忍不住暗暗使劲。

一出博物馆,我就给笑颈发消息:很好看,你快找时间来看。笑颈回道,好。其后几天,我一直在等,不断温习对雕像、调料罐、厨具的印象,像每天给插花切去腐根,努力为之保鲜。只等笑颈说“我也看了”,我就可以拔开瓶塞子,把想法一泻而出。

那时我年纪还小,对自己的判断缺乏信心,一定要找到赞同者才能安下心,选了样东西,要听到别人说可以,才觉得真的可以,做完一件事得父母夸好,才认为真是好。我觉得观赏的快乐,很大程度上寓于意见的往还,快乐会在热烈讨论中,达到平方、甚至立方的效果。

学校课间的时候,我在笔记本上画出雕像残块的形状,再用铅笔在上头画线,画出我对残缺部分的猜想:他双手可能抓住了狮鹫的翅膀,屈膝撞向对方肚皮,被巨爪挡住……

等了三个星期,才等到笑颈的电话,他说:“那个沉船物品展,我去看了。”我说:“太好了……”正要拔瓶塞子,却听他用冷淡的语气说:“我不喜欢。”

“为什么?”

“那不是艺术。一堆当时人的日用品,盆盆罐罐的,考古价值是有的,没什么艺术价值。我本来就不想去看。”

“怎么没有?罐子上的纹样没有艺术价值吗?古希腊陶罐上画了婚礼、运动会、阿伽门农……”

“你知道我对工艺美术的看法,那是伪艺术。”

“……你觉得那几座雕像怎么样?”

“就那座青铜小爱神还可以,但也不值我的票价。剩下那个,只剩几块残骸,一只手、半个脑袋,没法判断好坏。”

“掷标枪的人确实……不过那个跟狮鹫搏斗的雕像,即使残缺不全也很美、很震撼。你不觉得?”

笑颈顿了一下,“什么?跟谁搏斗?”

“一座大理石雕像啊,有头、躯干、腿,腿上踩着一只鸟爪,就在东边,很大一个展柜……你没看见?”

那头沉默了好长时间,他以诧异但肯定的声音说:“没有,我没看到你说的那个东西。”我也惊得说不出话。他补充道:“因为你说喜欢,所以我看得特别仔细,转了好几圈。你肯定记混了,把别的展览上的东西记成那里的。”

挂了电话,我马上去搜这展览的报道、图片。没有,真的没有,没有一篇报道提到“与狮鹫搏斗的青年”。博物馆官方网站的特展页面,列出几十张展品图,我找到了钱币、占卜盘、脚镯,找到了“掷标枪的人”,在展厅的全景照片里,取代“青年”,挨着“掷标枪的人”陈列的,是一个沉船复原模型。

三天后我亲眼看到了那具模型。它独占一个书桌大小的开放展台,影子映在几步外“掷标枪的人”的展柜玻璃上。它是真的,不是博物馆拍错了图。我在展厅里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船的展台四周转来转去,绝望地蹲下盯着地板,想看地面是不是有隐藏的活动盖板,把“青年”吃了下去。

上次那个安保员又背着手过来,“不要抠地板砖,谢谢。”

我起身,对他说:“您好,请问这个展览的展品都在这厅里吗?”

“当然。”

“上次我来,在这个位置看到一个石头雕像,叫与狮鹫搏斗的青年,是不是搬走了?主办方撤掉了?”

他看着我,语气跟笑颈一样:“什么搏斗?跟谁搏斗?雕像就这两个,一个小孩一个大人。我天天巡场,没见过你说的那玩意儿。”

“怎么没有?上次我跟那个展柜的玻璃凑太近,你还过来提醒我保持距离。”我大步跑到最近的一个展柜处,模拟当时姿势,鼻尖贴上去:“我当时就是这样,这样。”

安保员摇头,“不记得,这地方每天来上千个人,除非有人把展柜玻璃撞碎,或者随地大小便,否则我哪能记住!你离得太近,保持距离,保持距离。”

等他走开,我在占卜盘的柜子边颓然坐下来。只要闭上眼,我能在黑暗里看见它,残损五官的脸,手肘,胸腹上的肌肉线条,肚脐,腹股沟,大腿,鸟爪紧抓的膝盖。就像我五岁时外婆去世了,有好几年我不明白,为什么一闭眼外婆就是活生生的,会说会笑,睁开眼,这世上就哪里也没有外婆了?

不远处一个小孩说:“爸爸,古时的人就喜欢这样的雕像吗?只有手和脚?”

我虽然心情奇差,仍被逗得嘴角一动,无声发笑。睁开眼,只见一个中年人手牵一个小女孩,站在“掷标枪的人”前面。那父亲说:“当然不是,这雕像本来是完完整整的,有胳膊有腿,有手有脚,跟你一样,只是在海底待得太久,很多部分被海水冲走,还有一些被海豚叼走当玩具了。”

女孩肃然思考一阵,发表见解:“也许小人鱼捡到它,立在花园里,别的人鱼嫉妒,把它砸坏了。”

那对父女离开后,我注意到那里还有一个坐轮椅的参观者。他年纪不大,至多比我长三四岁,展柜里的射灯灯光映在他脸上,他面对展柜,双手扶膝,扬起脸,好像在留神听空中传来的声音。

我慢慢起身走出几步,换个角度看,少年脸上有种恍惚的神情。他按下扶手上的按钮,轮椅转向,在地板上嘶嘶滑动,改为面对沉船模型。

我蹑足走过去,在那人右边站定,斜着眼珠打量,原来他双手扶在膝盖上,是在触读一本盲文册子——这个展不提供能用耳朵听的导览器,只有文字讲解册,搁在展厅门口架子上,可以自取,他摸读的应该是盲文版本——他是盲人?……啊,太悲惨了,不能走路,还看不见东西。可如果看不见,来这里又有什么意义?他为什么独自出行?他家人呢?

他的手瘦长,手背上显出琴弦似的骨头,指头在凸起的盲文上滑过,只用一个食指指尖读,其余指头向上抬起一点,手的姿态很温柔,好像他摸的是情人的头发。

我看得过于肆无忌惮。接下来无比尴尬的一幕发生了,那人突然侧过头,莞尔一笑:“我能看得见,不是盲人。”

我只觉整块头盖骨轰然飞起,张开嘴,先是说不出话,接着又只能一连串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那人的目光仿佛在看我,又仿佛停在我脑后某处,看着那块飘在空中的颅骨,他说:“不要紧,我猜你是过来想给我讲解,对吗?”

我心生感激,但还是决定不要这个善意的台阶,诚实一点,“不是,我是出于好奇,确实不礼貌,不过你需要讲解吗?我愿意把所有东西给你讲一遍。我还挺擅长描述东西。”

那少年笑了,“谢谢。其实上个月我来过一次,发现讲解手册没有盲文版。我虽然不盲,但有几个朋友是盲人。我回去之后给这里的人打电话,他们保证说马上制作盲文版。这次再来,是为了检查他们是不是敷衍我。”

他拿起膝上的小册子,像举起一面旗帜似的挥动。我说:“原来这是你督促他们做的。真了不起。”

那少年怡然微笑,表示领受夸赞。

我说:“其实我也是第二次来。啊,有件很奇怪的事,上次,就在咱们现在这个位置(我用脚尖踏地,发出咚咚声),我明明记得摆的是一座雕像,名字叫……”

那少年接口道,“‘与狮鹫搏斗的人’,是不是?”

“对!对对!没错!”我差点尖叫起来,手捂住胸口,“是的,就是它。上次我最喜欢的就是它,我觉得它虽然残缺不全,但还是美得……美得要命,是我见过最有力量、最动人的雕像。我让我的朋友来看,可他来过之后,说他没看到那雕像。刚才我问安保员,他也说根本没那样东西。要不是你,我都怀疑自己脑袋生病,产生幻觉了。”

说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做了个傻乎乎的动作,伸手去碰他的轮椅——其实我更想碰一下他的身子,以确认这个人真实存在,而不是……

那少年淡淡一笑,“我不是幻觉,也不是全息投影,是真的。”

我再次窘得浑身皮肤发紧。他以沉静的声调说:“那座雕像也是真的,不是幻觉。你肯定知道,石器、石雕、化石、岩矿标本这些物品,有严格的保存条件,温度控制在20℃,湿度在40-50%之间。结果上月有几个展柜的温湿度控制出了故障,导致物品受损,主办方很不高兴,把那几样东西撤回,重新修复去了。‘与狮鹫搏斗的青年’就是其中之一,其实你再多看一遍,会发现不光那座雕像,还有一把青铜手术刀、一个躺椅构件也消失了。”

他解释得合情合理,我的心终于舒展开,余光里看到那个背着手的安保员,问:“那为什么安保员也说没见过雕像?”

“他骗了你。”

“为什么?”

“因为这是博物馆工作人员失职造成的,他们当然不愿承认。他的上司和他们都认为,矢口否认比费力解释更好。”

他轻声说话时,我得以光明正大地凝视他的脸。那面貌有一种奇特的矛盾,诚然他头发浓密,脸颊洁净光滑,嘴角也紧绷绷的,但目光和神情偶尔一闪,让他显得既年轻又苍老。

展厅里空荡荡的,没有别的访客,我走在轮椅旁边,我们边走边聊,把展览又逛了一遍。感觉过了很久,又并没过多久……他跟我道歉,“对不起,我得走了。”我发现他半垂着头,面色似有异样,心想他毕竟跟健康人不同,身上带着隐疾也说不定,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调转眼珠,薄雾似的目光投过来,鼻尖耸动,好像要用视觉嗅觉一起估量眼前这人能否与闻机密,随后说:“不是。这个馆的卫生间没有残障人士设备,上次我就吃了点苦头。”

我脱口道:“我帮你。”话一出口,知道大大不妥,颅骨又往上窜了半寸,再次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那少年又笑,这次笑得比之前大一些,嘴唇一咧,里面倏地闪起雪白牙齿的光,我心中掠过荒谬的想法,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一幕,或是读什么诗歌时脑中想象过——你的牙齿如新剪毛的一群母羊,洗净上来,个个都有双生,没有一只丧掉子的……同时心里还有一点莫名的放心,牙齿最能暴露人的生活状况,他的牙整齐漂亮,说明生活条件不坏,能让他得到好的照料。

他说:“你已经帮我很多了,你都不知道你帮了我多少。我能坚持回去,今天为了来这里,我特地从早起就没吃东西、没喝水。卫生间的事我也投诉了,不过那个不像盲文手册那么好办,过段时间我再来,看他们改造了没有。”他抿嘴微笑,两眉往上一纵,操纵轮椅,掉转方向,朝展厅门滑去,我在一边跟着。

走到电梯口等电梯时,他像忽然想起来似的,从膝头拿起册子递给我,“能不能帮我放回架子上?谢谢。”我当然说:“好。”

我小跑着回去,把盲文册插回在展厅门口的架子上,心里升起一丝预感,赶快回头,果然,那少年不见了,铁青的电梯门正合拢最后一道缝隙。

他先走了。

如果我飞快跑下楼梯,绕到电梯口……

那也许能截住他。

但我拼命克制那种冲动,命令自己站在原地,站得像一座雕像。

我甚至屏息了一阵,生怕呼吸产生的震荡也会动摇意志,直到估算时间,他的轮椅已经开出博物馆,再也无法追寻,我才放松下来,拖着脚走向电梯。

那时我太年轻,脸皮太薄,给自己定了很多严苛的行为准则,尊严脆弱得像一只薄胎瓷器。我认为既然他不愿跟我同行,不想再多交流,我就不能死皮赖脸地跟过去,免得自取其辱。

自从那次关于沉船物品产生分歧之后,我和笑颈的关系慢慢冷下来。连续两次他约我一起看画展,我都推掉了。推掉的原因,一是忽然觉得不需要“展友”了,二是我只要有时间出门就跑到那个博物馆去,盼望幸运再降临一次。

又过了三个月,到了笑颈生日的时候,我在书店选了一盒印得很精致的歌川广重画片,写上“祝生日快乐”寄给他,他打了个短短的电话道谢,但两个月后我的生日,他没有回赠礼物,也没再约我去看展览。等我到外地读大学,我跟他就彻底断了联系,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会溃于如此微小的不和谐。

2

我一开始读的是社会学系,趁爸妈打离婚官司如火如荼,没空管我,点灯熬油地考了文物与博物馆学的研究生。这门学科的耶路撒冷在意大利,所以我去了意大利。罗马不仅是世界中心,也是修复科学的中心。

由于早早开始生产艺术,到14世纪他们已经有了一堆老宝贝需要修复。1506年人们从旧皇宫的泥土里挖出拉奥孔、大蛇和他的儿子,父子三人总计丢了两条胳膊、一只手,教皇请米开朗基罗来修。老米对此非常谨慎,只画了一幅素描图,就放弃了,谦恭地说不敢随意动它。修复术很快成为一门稳健、蓬勃发展的科学。17世纪的修复者们已懂得坚守可逆性原则,卡罗·马拉塔负责修复梵蒂冈法路奈吉那回廊时,给每一笔都做了记录。有些损坏来自天灾,1997年小城阿西西发生地震,圣方济教堂里200平方米的壁画被震毁,墙上八位圣人坠地,跌得粉碎,人们收集起12万块碎片,用五年时间拼了回去。到了当代,意大利人依然是最重视这件事的国家,他们为此制定宪章,给文物修复捐钱的公司能减税免税。

我在中央修复高等研究院学了五年。这专业有几种方向可以选,石材、服装、纸制品、乐器等等,我当然选了“石材”,除了考古史中世纪史拜占庭史还要学化学、物理、冶金学、矿物学,听教授讲岩石的劣化机理。成为注册文物修复师之后,我进入研究院下设的工作室,从此过上梦寐以求的、跟雕像日夜相对的生活。

我们的工作间像手术室,也像化学实验室,X光机、试剂、显微镜、手术刀,还有脚手架、起重架、高压蒸汽机、钻床、抛光轮……

移动一座雕像,可能比移动一个伤员还费事,要先给它订制一个铁架,捆扎固定,挪到运送车上,车低速行驶期间,还要用声学方法探测道路,监控可能出现的颠簸。运进工作间,如果雕像高大,要搭脚手架。用喷雾软化尘垢,一块块初步清洗,再喷一遍表面活性剂,用小刷子、棉签把每条皱褶里的碎屑和污垢弄干净。但铜雕的锈迹不能完全除掉,要通过试剂确定哪些是有害锈,哪些不会恶化,就要保留,不能让雕像紧绷闪亮得像明星打完针的苹果肌。手术刀是用来除掉上次修复痕迹的,绝大部分修复都不是第一次,当然也肯定不是最后一次。钻床也很常用,一些大手术要用它切割合金短棒、打孔,填上环氧树脂胶,实现断肢再植。

在我进工作室那星期,有一组同事刚好完成一项长达十年的任务。一座皇帝骑马的铜像“康复出院”,他们开了个盛大派对,给皇帝和马做了立牌,印了大头照贴满墙,上面涂鸦“再见!等我回来”。修复永远没有最后一次,未来总会有更好的技术和材料,把时间造成的伤害一次次疗治得更好……这简直像爱的隐喻了。

修复术是面向艺术品的医学。有些修复师会爱上他经手的雕像,就像医生爱上患者。一点不奇怪,简直太合理了。整天跟那栩栩如生的胴体厮混,伏在青铜和大理石的腿、胸脯、腹股沟上,注视那些俊美的五官,付出无尽耐心和温柔,夜以继日,很快你会相信他们是被咒语变成这样,在石头金属的皮肤之下,有一个跟我们同样的灵魂。那些小心翼翼的触碰和全神贯注,跟爱共享一副面孔。

有的同事给“自己的”雕像取昵称,等“小胖”“无腿”“俏臀”被送回去展出,他们会定期探望。有些修复后的雕像因不适合再展出,运入库房收藏,那便是天人永隔。

一个女同事半开玩笑地称她的雕像为男友,“我的17号难道不是更美、更忠诚、更持久?”

我问:“持久是什么意思?”

她说:“只要我在他身边,他就总是硬的,永远不会软。”

我交往过几任男友。那几人的嗜好、交往时的窘事,比如接吻时我被对方唾沫呛得咳嗽出来,等等,我都能毫无心理压力地讲给亲密友人。但我没跟任何人分享那件事。

迢遥时间中,坐轮椅的少年模糊得像远古岩壁上徒具人形的画。我不止一次擎起火炬,穿过长长的漆黑洞穴,回去看他,看着自己在电梯前转身走开的那个时刻,不止一次地后悔,当时为什么不追下去。

那处悔恨从未消肿,我甚至能隔着衣服摸到它。

还有更可怕的想法:也许他病情恶化,僵卧在床,忍受褥疮的疼痛,等着被人翻身;也许他已不在人世。

有时我跟自己说,对爱和陪伴的需求,是虚构出来的,要努力克服。某年跨年夜,朋友带我去看一个乐队演出,他们唱弗洛伊德的《我多么希望你在这里》:“How I wish you were here(我多么希望你在这里).We′re just two lost souls swimming in a fish bowl(我们只是两个游弋在鱼缸中走失的灵魂)……”人们欢呼着倒数计时,情侣们目光盯紧对方嘴唇,好比枪口瞄准靶子。我问自己,你希望在这里的是谁?答,是那个人。每个许愿的机会,我都留给他。我想要再见到他。

进研究所的第三个夏天,我被派去修复一座18世纪的酒神雕像。博物馆的要求是一边修复,一边展出。他们在展厅里造了一个特大玻璃柜,把工具搬进去,我就在里面干活。我也成了展品,游客观赏我骑在酒神大腿上,用软毛刷子蘸药液,涂抹肋间肌。人们看他,但更多人看我。

开始几天,我觉得很难受,虽然玻璃门一关,声音能隔绝大半,但那些审视的目光像一刻不停的噪音,吵得人心乱。后来同事跟我说:“你就当柜子外面那些人是雕塑,是用肉做材料、骨头和肌腱当楔子的雕塑。他们会动,是因为透明的修复师要用透明的四轮车,把他们运到不同房间去。”

她真是个天才。从那天起,我彻底坦然了,旁若无人地享受我跟狄俄尼索斯的二人世界。这位酒神是十八九少年的样子,一脸憨稚婉娈,没有胡须,鼻梁细长,薄唇张开,神情像刚喝了口酒,正琢磨味道,又像聆听身边竖笛的笛声。

他斜倚长榻,一堆石头布料垫在腰臀底下,堆出极美的褶皱,令他仿佛坐在云层或水流中。那具大理石身体上,处处是千篇一律的美妙线条,头戴一圈叶冠,葡萄果实一串串压在双鬓处,头发打着卷,从颈后垂到带裂缝的胸膛,右手握杯,左胳膊举起,腕子上只有一个平面,左手缺失了。

我用一管唇膏大小的黑光灯扫一遍表面,寻找瑕疵和裂缝,记录下来,然后一一处理。第十二天,我已经进展到了腹股沟的“阿波罗腰带”部分。早晨九点开馆,最先来的是一个夏令营队伍,八九岁的男孩女孩,个个目如晨星,仰头看着我,戳戳指指,那小面颊的完美弧线足能愧死贝尼尼。然后是一群外地游客,全家人穿着花衬衣、渔夫帽、帆布鞋,显然看完博物馆下一站是海边,每张脸上都洋溢着快走完这一站的急切。

……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4期 责编张哲)

碗里的表活剂没了,得再用水调一些,橡胶手套闷得出汗,直打滑,我脱掉手套,抽了张棉纸,放在两掌中间搓,让它吸汗。外面有一副目光,在玻璃板一米外专注凝望,正如这七天来几千双眼睛。那是个青年,穿一身象牙色西服,右手撑着一根手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