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骨木酱(节选)
做丈夫的决定去绝育。这事他考虑已久,仔细研阅了很多资料,追踪了一些绝育案例,权威杂志上《论输精管结扎术》的科普文章,消除了他最后的顾虑。
结婚三年,避孕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战斗,困扰着做丈夫的和做妻子的。那也是吃美食时嚼到沙砾的感觉。做妻子的两次被扩宫器撑得眼泪汪汪,承受着钳刮时的撕裂感。做丈夫的爱莫能助,想到两个人做的事,却由妻子一人承担,心里愧疚,如果不采取革命性的避孕措施,这件事会彻底破坏他们的感情,摧毁他们的生活。
做丈夫的早就发现,他们的赤裸并不自由,在理当飞翔的时刻,脑子里却想着别让精子着床,这不可避免地影响到性事的纯粹与欢愉。每次行房就像一场高难度的狩猎,围堵与捕获,既要开枪发射,又不能伤害猎物。做丈夫的虽说技艺娴熟,但避孕程序难免会伤害浪漫与趣味。从天性来说,狩猎的乐趣在于原始,在于野蛮,在于扣动扳机时的毫无杂念,以及猎物应声倒地的欢愉高潮。
“输精管结扎,不过是术后贴个创可贴的小事。”做丈夫的向妻子描述男性绝育。他经历了几段感情后才遇到妻子。妻子是早产儿,体质弱,性格强,欲望丰满,两人节奏合拍,所谓琴瑟和谐,大抵就是那样。两次意外怀孕之后,流产给妻子带来了负面影响,她开始畏惧冷水和风寒。做丈夫的生在农村,见过母亲绝育的伤疤,他对女性的同情心是自小建立的。女人们承担了怀胎之累、生产之痛、哺育之苦,避孕或绝育的责任不应该落在她们头上,他很早就发誓,将来一定要保护自己的女人,而这个时刻已经来临。
妻子的身体薄薄的,但前胸坚挺,有一股坚毅的力量。夫妻两人都对生养孩子没有兴趣,不愿在鸡毛蒜皮的日常中消耗生命。做妻子的有一个重要的观点,她认为受孕和生产是对女性的物化。上帝在造完人之后说,“要生养众多”,这是对女性的惩罚,要她们作为孕育母体,在生养过程中完成救赎,痛苦重生,才能获得社会尊重和家庭地位。
做妻子的对丈夫绝育的想法感到意外,她心里有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从世俗层面来说,丈夫绝育,就会成为打上引号的男人,而她则是一个打上引号的男人的妻子,她知道人们的眼光,知道他们如何看待同性恋、变性人,以及其他特殊人群。
“既然是创可贴能解决的小手术,简便无副作用,为什么没见推广普及?”做妻子的想到公公婆婆将轻易粉碎丈夫的异想天开,也就懒得反对,只是随口提出一个质疑,仿佛在一场辩论中早就占了上风,定了胜负。
“在某种程度上,男人的生育自主权是受到侵犯的……”做丈夫的说,“有些意外使女人怀孕了,他就不得不结婚当父亲,抚养孩子,不管他愿不愿意……这种附加的生活压力,会导致男性心理扭曲。”
“子宫是危险物。”做妻子的说。
“这就是为什么一说到绝育,人们理所当然地让女人去结扎,这是不公平的。”做丈夫的说道,“输卵管在腹腔深地,比处理输精管要复杂麻烦得多。你也知道,我的母亲、你的阿姨,结扎后都留下了后遗症。”
做妻子的承认这一点。
“我不想你受那种苦。”做丈夫的说得动情,“我不会让我的女人遭那种罪。”
就着宁静与温馨的灯光,做丈夫的即兴给了妻子一次高度愉悦,事后将那篇权威著作摊开在妻子面前,给她朗读他画了红线的重点部分。做妻子的在潮水涨退间脱胎换骨,最后只是面颊绯红地笑笑,说他的身体他自己做主。
做丈夫的是一个网络主播,以说历史为主。像他这样年轻,做自媒体混得风生水起的不少,但通常是吃喝玩乐的主题,严肃的历史内容获得成功的并不多见。做丈夫的有自己的语言与风格,亦庄亦谐,不清高,不媚俗,不胡说八道,是自己真正嚼透了的知识。妻子就是从一名听众发展而成的。她现在攻读博士,研究明代史。两人志同道合,当下年轻人五花八门的享乐方式,远不如查究久远前的一件小事更吸引他们。
去医院的前一夜,做丈夫的铆足劲让妻子腾云驾雾,自己也睡了一个好觉,早上出门前洗干净身体,摸了摸即将接受切割的根茎,安慰它,鼓励它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接受生活考验,承担生活责任。在路上他的思绪走偏了一阵,忧虑一度占据上风,明晃晃的刀光在眼前晃动,但他随即意识到,那是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做丈夫的从阳光中看到了自由与解放。
一系列术前检查。一切正常。做丈夫的身体非常健康。戴眼镜的老医生称赞了这一点,说在这样的环境中,很少人能保持这么完美的均衡数值,紧接着问他是否真正了解输精管绝育术。做丈夫的心里突然一个踉跄,以为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信息。直到医生重复他早已烂熟于胸的内容,才松了一口气。
“我对这个手术非常了解,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结婚了没有?”医生一边问,一边做记录。
“结了。”做丈夫的答。
“是否征得妻子同意?”
“这事……我自己做主。”
“如果未婚,需要监护人同意。”医生的废话证明,他正在履行职责,让患者知晓医院的规定。
“一个成年人,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不需要监护人。”做丈夫的显示他受过教育。
“你妻子同意吗?”医生又问了一次。
“她说了,各人的身体,各自做主。”做丈夫的回答。
医生的笔悬在纸上,仿佛思绪凝结。
“既然是小手术,手续就更简易了。”做丈夫的推进一步。
“有孩子吗?”
“没有。”
医生掷下了笔,面色忽然舒展。
“我们不打算要。”做丈夫的及时补充。
医生直起腰,靠向椅背长吁一口气,伏到桌子前,摘下眼镜盯着眼前的患者,仿佛这样看得清楚一些。与此同时,大堆的责任感从四面八方迅速围拢过来,簇拥着他松弛的五官:
“年轻人啊……我认为,你应该再花时间慎重考虑一下,目光长远一点,要考虑到整个家庭,未来,而不仅仅是眼前……安全套,上环,药物控制……这些常见的避孕方式,还是行之有效的,大家不都做得挺好的嘛。”
“我们不要孩子,这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做丈夫的说道。
“过几年,你们就不会这么想了……尤其是女人,”医生露出神秘的微笑,“母性这东西,一旦涌出,就会像洪水一样。”
“不会的。”做丈夫的倒像在安慰医生。
“除非人的天性到你们这一代真的产生了变化……”医生重新戴上眼镜,患者的固执己见,令他颇不耐烦。
“身体也是建筑,建筑是讲风水的。”医生撇下患者自言自语。转身从书柜里抽出一张《输精管结扎术知情同意书》,他没有立刻交给做丈夫的阅读签字,而是起身给空杯续水。他慢腾腾的,以便他的患者抓住机会,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他甚至拿着保温杯去了一趟隔壁办公室,在那里和人交谈什么。但他的患者并没有让他如愿。
除了陪妻子堕胎,做丈夫的没来过医院。他低头看着同意书,看到自己的名字与“患者”连在一起,心里生出荒诞感。医生说他的身体相当棒,这意味着他是一个非常健康的患者。他笑着摇摇头,差一点打电话和妻子讨论这一刻的感受。
做丈夫的坐在等候区。“手术室”那三个猩红大字,使他的心脏跳动加快。成为“患者”之后,他才意识到医院有一张冰冷现实的脸,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迫使人一踏入这块领地,就自动产生一股坚强独立的意志,以便更好地对付疼痛与不幸,任何病人所能依赖的,只有药物和明晃晃的手术刀。
做丈夫的拿出袖珍本《论语》,读点什么能使内心安宁,这是他的经验。其间他收到妻子的短信:
“导师把两岁的儿子带到学校来了,所有人都在逗他玩。”
妻子的陈述句平淡客观,类似于“上课时间到了”,“在食堂吃午饭”,“走路到图书馆需要十分钟”,没显示任何感情与温度。如果此时她打电话说,“导师把两岁的儿子带到学校来了,所有人都在逗他玩”,做丈夫的兴许能从她的语气中察觉出某种隐约的母爱苗头,而这一苗头定会引起他的警惕,他不会轻易走进手术室。
正读到“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听见护士叫“郑学史”,做丈夫的心里有惊鸟腾飞。他朝护士扬了扬手,将书插进口袋,站起来,非常淡定地跟随护士的脚步。这个全世界最健康的患者,一个有五十万追随者的主播,在一个刚毕业入行的小护士面前,乖巧顺从。小护士甜美可爱,笑起来不遗余力,她明亮薄脆的声音让患者情绪放松。说笑间就到了住院病室。
“医生不是说,门诊小手术不用住院的吗?”做丈夫的惊问。
“是不用住院,但手术流程就是这样的。”小护士一边说话,一边给他戴上塑料手环,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和年龄信息。她嘱咐他换上病号服,在自己的床位歇息,等着完成一些术前准备工作。出门前她扭头告诉他,床头有一个呼唤铃,有什么需要尽管按响,她随时都在,说罢嫣然一笑,飘然而去,颇像《聊斋》里面的角色。
……
(节选毕,阅读全文请订阅《花城》2023年第2期 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