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3年第7期|周洁茹:一次别离
我同你讲。她说,要讲人生的大起大落,没有人比我体会更深了,简直就是搭过山车。
听到这一句,我转头看了一眼,坐我后座的这位。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坐在她对面,另外的一个女的,平平无奇的脸。我再把头转回来就马上忘了那个女人的长相。
我一直在想。她说,再过个二十年,我要找个作家把我的这一生都写出来,我要出个自传。
为什么是二十年?
如果我是坐她对面的那个女的,我肯定会问。可是那个女的没有问,那个女的正在埋头吃冒菜,一句话没有,跟我一样。
谁来同我比命苦?没有人比我更命苦。她说,我叫什么?我叫爱云。我大姐叫爱花,我二姐叫爱月,为什么我们姐妹的名字起成这样?生我大姐的时候,爱花,爱中华嘛。二姐,月,我,云,什么意思?就是将来都随月随云走掉嫁掉的意思,只要没生出一个男孩,我妈就会一直生。
那么最后有没有生出一个男孩呢?坐她对面的女的没有问,那个女的一直在吃,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下面,又是个女孩。她说。
我叹了口气,我没叹出声音,我在心里面叹。
三个月的时候,家里决定把她送人,实在是穷嘛,养不起了。她说,接的人到了门口了,我妈说,我要再给我女儿换一次衣服。我妈进到屋内,发现她身子已经凉了,死了。村里的人都讲,是这个女娃不愿意离开这个家,所以就死了。
最后生出男孩了没?我想问。
我弟生出来的时候,一身病。她说。
我不由松了口气。
为什么呢?因为那个时候抓嘛。抓到好几次了,都被我妈跑了,有一次都抓到手术台上了,我妈还是跑了,跑到我外婆家,山上一个山洞,白天就躲在那里面,到了晚上,再从山洞里爬到我外婆那里,随便吃点红薯什么的,又在天亮前爬回山洞。就这么把我弟生出来的。营养不良嘛,又担惊受怕,加上山洞潮冷,我弟就一身病喽。
听到这里,我把我碗里的最后一块青笋咽了下去。
我一九九三年到深圳打工。
那我一九九三年在干吗?我想了一想我自己,好像也没干什么。
我一九九三年到深圳打工,三个月就认识了我那个老公。我老公对我好啊,我公公婆婆对我更好,从香港过来,带了一箱子全是给我的,给我姐的,给我弟的……我公公婆婆是真的待我好啊。我马上就同我老公结婚了,生了个儿子,又生了个女儿。
如果我是坐她对面的那个女的,我一定会讲,那你很好命啊,为什么要讲命苦。
我真正的苦日子就是从我结婚后开始的。她说。
渣男。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这个词。
他倒不是个渣男。她说,他就是好赌。
赌什么呢?我想问。
赌马赌球,什么都赌。她说。
我阿爸也好赌。坐她对面的女的终于说话了。
我老公赌钱赌得,一出粮就拿去赌,工资赌光了,信用卡爆了,到处借。她说,还借高利贷。
我阿爸都把我输给了厂长家的傻儿子。坐她对面的女的又说了一句。
我是结了婚才知道的啊。她说,结婚前我不知道啊。我就是觉得他家的条件好啊,我公公做生意,有个公司,他弟移民英国,他自己,也有稳定工作,还是个主任呢,大集团的仓务主任。我公公婆婆替他补东补西啊,那个时候。我到香港了以后才知道,我之前都是不知道的,我完全不知道。我几几年到香港的?一九九七年。
那我一九九七年在干吗?我想了一想我自己,还是什么都没干。
我一九九七年到了香港,我老公赌钱,钱全输光,我带着我儿子,过的什么日子。马上我公公的公司又被人骗,倒了,没有人替我老公还赌债了。
我不要嫁给那个傻儿子。坐在她对面的女的说,我就跑了。
那时候我们还有个房子住啊。她说,虽然老公赌钱。可是过了几年我老公的弟弟回流香港了,跟我们一起住。住着住着,他弟跟他哥讲,这个房子太小了,不好住,不如换个大一点的,买卖旧楼新楼他弟一手操办啊,就换了个大的。没过多久,他弟讲要结婚,把哥哥一家请了出去。合法的啊,房子是他弟名字。就这么,把房子骗走了。
我一到深圳。坐她对面的女的讲,我也被人骗了,把我身份证拿走,关在一个小黑屋里,几天几夜不放我出去。
我就开始了东奔西走替我老公还赌债的日子。她说,有时候黑社会半夜找上门来,吓得我女儿嗷嗷哭啊。那时候刚生了我女儿,我女儿就是被吓到患惊恐症,从小到大,一直惊恐。我儿子问题更多了,什么专注力缺失啊,语言障碍啊,自闭症啊,那些年啊,我就整天忙这些个事,经常就要抱着女儿拖着儿子看这个医生,看那个医生,还要跟社工谈。
跟我关在同屋的有个女的不听话,被他们打啊。坐她对面的女的讲,我吓得都不敢出气,可是我也想好了,要他们也逼我出去卖的话,我就去死。
我姐那个时候在北京打工,跟我讲,离开这个老公,带着小孩去北京。我动心了,可是一打听,一个孩子要十万块借读费,因为没有大陆户口嘛,两个孩子二十万,我哪里来的二十万。而且要在香港,看那些个心理医生,还有社工,都是不要钱的。我就没去。
我跑了,我说我要买女人用的东西,必需品,他们派了两个人跟着我,我也跑成了,我身份证都没要。坐她对面的女的说。
那天,我带着孩子回老家。我出发前把老公的银行卡、信用卡,全部都锁了起来,才出的门。一路火车倒汽车,又走了几十里路,刚到娘家,还没坐稳,电话来了,说我老公跳楼了。
为什么跳楼?我都忍不住想扭头去问她。
我一出门,他就把抽屉撬了,拿到了卡,又去赌,一天之内,把所有的钱又都赌光了。我出门的时候跟他讲的什么,我讲的是,如果你再赌,我就带着孩子们永远离开。
所以他跳楼了?
所以他跳楼了。
我鞋都没脱,直接汽车倒火车,回香港。伊利沙伯医院,急诊室,他的头哦,肿得三倍大,跟个猪头一样,浑身都插满了管子。医生跟我讲,整个人直接到了地面上,这个脑子,肯定是摔得豆腐渣一样了,即使醒过来,也是个植物人了,而且那个手脚,也一定是全部要切掉的了。
医生这么讲话的?
可能原话不是这样,但就是这个意思。她说,我就坐在急诊室的外面,一夜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那个时候我去教会了嘛,我教会的姐妹都帮我祷告啊,我也祷告,然后我突然就知道,我老公不会死了,而且我老公不仅不会死,还会好起来。我就是这么相信的。天亮的时候我老公的弟弟来了,他跟我讲我老公有买保险,保险可以赔点钱,还有我老公的公司也会给钱,算一下,能赔到七八十万呢。我就跟我老公的弟弟讲,你哥不会死的!他们都当我神经病。医生也当我神经病。我跟医生讲,除了不切手脚,随你们怎么救。
你老公被救活了?
活了。她说,几天就醒了,几个月就能坐起来了,再过几个月能撑住拐杖学走路了。所有的人都讲是一个奇迹。
怎么救活的?我都想插个嘴问她。
从两边大腿那里取了个什么小的骨头再换到什么要紧的地方。她说,这个我后面会讲到。可是到底是断过手断过脚的人,这个人,也跟以前是不一样的了。
可是终于不赌了吧?坐她对面的女的问。
赌是不赌了。她说,可是他抑郁了。
我刚刚到香港的时候。坐她对面的女的说,我也抑郁。
我讲的是抑郁症。她说,有症状的那种。
又自杀了?
这倒没有。她说,他后来没有再自杀。可是比真自杀还严重的是,他每天都讲他要去自杀。
讲讲又不会死。
可是折腾身边的人啊。比如这种,他会跟我女儿讲,我去死了啊。就走出了家门,到了楼下,又给他自己的父母打电话说,我去死了啊。所有人都出去找啊,我去找,我教会的姐妹都去帮我找,有时候就在公园找到啊,他躺在地上,有时候就在公厕,他也躺在那里。那是一种什么日子啊,就是我每天一睁开眼,都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他会不会又跑出去,我又会在哪里找到他。
苦了小孩了。
我儿子本来就一堆问题,看各种医生。她说,我女儿,生出来的时候健康的啊,都整成惊恐症了,她爸一跟她讲去死,她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所以,所以我感恩上天啊,我的现在是如此幸福和美满,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可是上天可怜我,终于给了我一个好结局。
是不是他永远走丢了?我又想插个嘴,再没找回来过?
就是那一天。她说,那个半夜,大家又帮我找了半宿,我记得清楚啊,一个姐妹,坐在我家的那个沙发上,跟我讲,爱云啊,真累啊,我们也都很累啦。我才意识到,我不仅仅给我自己,我给别人,也造成了多大的负担啊。
我吃完了我的冒菜,开始喝菜蜜。菜蜜有些凉了,但是甜味能解辣,也能让我把别人的故事听完。
我是终于明白过来了,这个老公,是真的指靠不上了。那是我最最最苦的一段日子啊,我整日整日坐在家里,不知道怎么办。是我女儿,我女儿跟我讲的,妈妈,你要找事做啊,你要做事才有收入啊。你说我也真是,这么一个常识,要孩子来跟我讲。我就想,对的,我要出去做事。正好也是一个什么机遇呢?一个姐妹请我帮她的子女补习普通话,一个钟给我二十块。我说我口齿不清的,哪有这个能耐,不要把你的孩子都教坏了。姐妹一定要我教啊,我就硬着头皮上了。
我也想过的,一到香港的时候,我也考那个普通话证书。坐她对面的女的说,但我也是口齿不清的,我就没去学。
你说我这个也是老天的安排吧。她说,我那个时候不舍得买报纸的嘛,那时一份报也要五块钱,我不舍得买啊。
现在十块钱。我在心里面说,还加送一包纸巾。
我那个时候连五块钱的报我也不舍得买的嘛。她说,那天,我就是搭巴士,座位上一份别人扔掉不要的报纸,我一打开,就看到一个普通话课程的广告。我跟别人讲,我那些姐妹好多是做小学老师的嘛,她们都说来不及的了,要报名都是要提早报的,下个星期就开课的班,不会收你的。我就想着试试嘛,我按照报上登的电话打过去,他们叫我第二天就去面试,我,我赶上了那个班!而且我遇到了一位好老师,这位老师礼拜天都会约我去茶楼,一边喝茶一边纠正我的发音,我考到了我人生的第一个证书。
我也喝完了我的最后一口菜蜜。
我一边上课,一边教,姐妹又为我找到了更多学普通话的小孩,一个人二十块,你算算看,二十个小孩,我一个钟就能挣到四百块。
现在的价格是一人八百块。我想说的是,就算是今天来挣这个钱,也挺多的。
但我也不能止步于教普通话啊。她说,后面我又去修教育文凭,我把所有我能考的牌都考了。
我很快地在脑海里回旋了一下,地产经纪牌、保险经纪牌……
所有的牌,我都考了。她说,后面我又考了地产中介和保险,我要提一下我阿爸,我阿爸叫我买楼,那是二○○三年。
我想了一下我的二○○三年,二○○三年我什么都没干,我当然也没买房。
我阿爸叫我买楼。她说,我手里有当年老公跳楼以后保险赔的一笔钱,还有老公公司给的一笔钱,因为他们把他给炒了,为什么炒他?因为他抑郁症越来越严重了,他坐在公司上班,都是整日整日地发呆,也会去同他的同事讲,他要去死,他们当然炒他了,也借着公司要被大集团收购的由头。我拿着这些钱,买了我人生的第一个楼。
听到这里,我觉得我还可以再坐一会儿。
买了一个楼,我阿爸还叫我买。她说,我都说我没钱了,我阿爸说,我给你钱,你再问银行借,再买。我姐也借给我钱,我家里人都借我钱,让我买楼。买了第二个楼,我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连装修的十万块都拿不出来。所以我说老天对我好啊,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是被她自己的亲妈抛弃了的,她亲爸也不要她,她十几岁被带来香港,寄住在一个姨母家里,可是又很苛待她,不许她用这个不许她用那个,甚至不许她用厨房,每个月还收她三千块房租。她主动跟我讲,姐,您别犯愁,您装修的钱我来跟银行担保。她那时在一个便利店打工,她替我弄到了装修的钱。我把两个楼都租了出去,月租八千,三年就回了本。
听到这里,我替她算了一下,还不是三年回本的计算方法,三十万买的楼,不用三年就能三百万卖掉,两个楼就是六百万,如果再买新楼,再卖了新楼再买楼,真算得上是楼滚楼。
我阿爸讲的,两个楼收租一万六,还是不够啊,你还有两个孩子呢,你那个老公又指望不上,你还得买楼。我就卖了一个楼,那时已经涨到三百万,我就用那三百万,换了个大单位。你想想,我阿爸一个农村的老头,他竟有这个买楼的意识。
那你不是命苦啊,你这就是命好啊。坐她对面的女的说。
可是房东也不好做啊,那几年,我也没少跟地痞流氓扯皮,甚至我还找过黑社会。你想想可笑吧,当年我老公赌钱,黑社会来堵门催债,大的叫小的哭,后来房租给了不肯交租的赖皮租客,我又找黑社会来堵门催债。黑社会找我的麻烦,我又找黑社会解决我的麻烦,你说好笑吧。有个马夫,看着白白净净,当然了看楼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是个马夫,这个真看不出来的,就只交了一个月租,后面就是一直赖住着,赶都赶不走。我半夜堵他好几次,都是堵不到,即使房里有人,他就是不开门。有一天早上,终于给我堵到了,一开门,一屋子光溜溜的小姐啊,这里躺一个,那里躺一个。你说她们睡觉怎么不穿衣服的?
这都不是一个睡觉穿不穿衣服的问题了好吧。我都想说。
马夫把我推出门外,我用脚掌挡住门,他竟然也照样关门,我一吃痛,缩了脚,门关上了,怎么敲都不开的了。我只好报警,我脚受伤了嘛。警察来了。幸好警察来了,一见到就说,怎么又是你们这伙人,呃了那家又呃这家!原来啊,他们就是到处骗住的,这一带的房东,都被他们骗遍了,警察都认得他们了。真是多谢警察啊,警察跟我讲,你现在叫人来换锁。我还在发懵,也是警察跟我讲,你把他们的东西都拿出来。我就去把那些东西都拿出来啊,都堆了一个楼道。就这么,才把赖皮赶走了。那些年啊我就忙乎这些事。后面我就把小单位都换了大单位,只留了个小单位,给我老公住。
你们分开住了?
是啊,他整日整夜地说要去死。一搬出来,我女儿的惊恐症都好了。所以我讲老天对我好啊。
埋单。我招手。老板娘亲自走过来了,小店新开,您觉得味道怎么样。
我一时也懵住了。还行吧。我说。老板娘看着我。挺好的。我又补了一句。
我老公死了。听到后座传来这么一句。
我想再要一罐芬达,谢谢。我说,有芬达吧?
有有有,马上就来。冒菜店的老板娘转身去拿芬达。
那时他做夜更保安。她说,虽然还是日日讲要去死的话。因为痛嘛,怎么会不痛呢?他断过手断过脚的人,肯定这里痛那里痛的嘛。他就要吃止痛药,医院配的止痛药都不够他吃的,我那个时候啊,都得替他去买药,这里买那里买,因为不能只吃一种,一种,吃几天就不止痛了,就要换药。我整天就是替他买止痛药。
那么到底是因为太痛又去自杀了,还是因为有一天吃了过量的止痛药?我看着面前的那罐芬达,实际上我最讨厌芬达了。
那一天,我接到电话,他就这么直接倒下去了,他们送他去医院,又是伊利沙伯。我赶到伊利沙伯,那一天,真的好像他跳楼的那一天啊。但是那是一个周末,周末没有医生的嘛,只有一些学生啊实习生什么的。为什么?公立医院嘛,公立医院的医生周末都不上班,要等到工作日,才有医生,他捱到礼拜一的凌晨一点,走了。
那么是因为吃了过量的止痛药?
后来他走了我才知道,他不是以前做过手术的嘛,就是从两边大腿那里取组织再换到别的地方什么的,他的大腿骨那里,后来长了个瘤,那个瘤越长越大,压迫到神经,就痛啊,那真的是很痛啊现在想想,所以痛到想死嘛。那一天,那个瘤破了,瘤破了毒走出来了,到处走,走到全身,他就,死了。
一声叹息,可是这声叹息,听起来又是轻松了许多的。
之前再怎么闹,怎么折腾,我到处替他还债,补他的赌债,天天以泪洗面,我都是没有想过要离开他的。她说,我要哭也是一个人躲到洗手间哭,擦了眼泪再出来,不让孩子们看到。我怎么可以离开呢?医生讲他是有病的嘛,他跟其他赌博的还不一样,别人赌输了,也许换一个赌,他啊,他一直一直盯着一个东西赌,一模一样的东西输了,他还一直一直买,买到死的那一天,他也不会换一个赌法,换一个东西赌,所以他就是病啊。一个病人,你说我怎么跟他离婚?我不离婚的嘛。
所以只能等到他死。我喝了一口芬达,满口甜味,甜到尽,却又苦起来了。
所以讲这一世夫妻,为什么是这个人做了我老公?老话讲前世不欠,今世不见,就是前世的亏欠嘛,什么时候还清楚,什么时候散,这一世还不清楚,下一世继续还。
那么这就是终于还清了。
我老公死了以后,我又找了一个。她说。
我喝了第二口芬达。
我本来也不想找了。她说,你说是吧,吃了这么多苦,我就是自己心里想一想的啊,我心里想上天能够赐给我一个好老公就好了,我一直都是照顾别人,从没有人照顾过我,我只想找到一个能够照顾我的男人。但是可能吗?不可能啊,我都这个年纪了,我这个年纪的男人,都要找年轻的,再老一点的男人,要么离婚了,还有孩子要照顾,要么就是未婚,那么还要我给他生孩子?我都四五十了,我还生孩子?我就想要一个没有老婆的,也没有孩子的。想完了这些,我都骂我自己,我这是太贪心啊,这样的男人,哪里有?
再老一点的男人也是要找年轻的。我在心里面想。我不想再喝第三口芬达。
然后就真的有一个男人,各方面条件都符合我要求的,突然就出现了,没孩子,前面的老婆是癌症死的,还是一个公务员。这个男人真的对我好啊,体贴我、照顾我。我这一生,知足了。
坐她对面的女的,自从说了那一句“你这就是命好啊”之后就再没说过话,全是她一个人在讲,讲了这么一个故事,还要出自传?还要再过二十年?
为什么还要二十年?现在就可以出了嘛。不过也要看找的作家,有的作家可能真能给你拉出一本自传书来,有的作家,也就一个短篇小说的水平,肯定七千字还不到。我就是这么想的。想完,我走到门口去买单。
味道怎么样?给点意见啊。老板娘笑吟吟地说。
挺好的。我说。老板娘看着我。
不是我想像的那么辣。我只好补了一句,说,是一种我能够接受的辣。
就是嘛。老板娘说,其实我不是做冒菜的,我以前是做私房菜的,我那个时候啊,一天只做一桌菜。有人跟我讲,一个人两千块,收得太贵了吧,我就说,我这个花下去的心思,我光是冷菜都是要做十二样的。
不贵不贵。我赶紧说。
所以我的冒菜,跟别人家都是不同的。老板娘说,我连豆皮都是自己做的,不是外面买的速冻的。
我没点豆皮。我说。
我下次来点。我又补了一句。
下次再来啊。老板娘说。
好的好的。我说着,快步走出门外。
其实我是个舞蹈老师。老板娘最后又追过来一句,我来香港前一直都是跳舞的,但我来了香港,我十八岁来的香港……
要不是超出了七千字,我就走回去听一听她的故事了。
下次再来,下次再来。我只好也追过去这么一句,下次来我一定点豆皮。我就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