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3年第7期 | 剑男:落叶(九首)
剑男,本名卢雄飞,湖北通城人。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诗刊》《十月》《青年文学》等发表有诗歌、小说、散文及评论,曾获丁玲文学奖、《芳草》汉语文学奖女评委奖、汉语诗歌双年十佳,著有《激愤人生》《散页与断章》《剑男诗选》《星空和青瓦》等。现在华中师范大学任教。
《拯 救》
一只幼獐慌乱中逃到一座废弃的寺庙
猎户至此放弃对幼獐的追逐
只有寺庙中油漆剥落的神像知道
幼獐度过了劫,而猎户因此拯救了自己
《奔 赴》
我这样不停歇地奔赴你
集雨水天露,你知道我有多卑微
我不是谁的涓涓细流
我只是山间众多盲目奔波的细流中
最微小的那一支
从潮湿苔藓地穿过石头的缝隙
再穿过树林层积的落叶
我往往也是你无意践踏的那摊水
我好喜欢我经过的地方开满
野花,它们自开自落,孤芳自赏
从来不用看世俗的脸
我希望我也有一座自己的深潭
在我坠落后接纳我的沉沦
接纳我的好心情,也接纳我的
坏脾气。想到有一天我会以
消失自我为代价成为大河一部分
我的流淌就变成终日以泪洗面
但我永远不会让你看到我
泪流满面的样子,我的悲伤永远
藏在我的欢快和清亮后面
《落 叶》
山中每天都有无穷的树叶在坠落
也有无数的枝柯在向上生长,但没有一根枝柯
伸出手挽留从它们身上飘落的树叶
这些缤纷的落叶没有两片是相同的,但
它们就这样湮没在一个集合复数中
先是被层叠、积压、水浸日曝,然后是被践踏
成腐物、碎屑:一部分泯然于泥土
一部分在燥热秋阳中,如浮尘
平头坝的春天
在平头坝,我藐视一群群出现的东西
包括暴雨前归巢的鸟
不夹带一丝杂色的紫云英
成片的二月兰,十里飘香的桃林
我藐视把春天集中一处
把兰草从山中挖出
把映山红移栽到路人可见的山坡
我藐视思想的贪婪
把春天理解为繁花堆积
也藐视来到平头坝的一片片欢呼声
和在平头坝上给麦苗
除草的人的集体的沉默
我喜欢的春天是平头坝人的春天
悬在幕阜山的尾巴上
花蕊在地米菜中最先展开
欢悦在有人烟的深山
最先涌出,走一阵路就觉得身上棉袄是多余的
藏在坝底的野水仙也忍不住心花怒放
那年高考前夕父亲来看我
那年高考前夕,父亲从工地来学校看我
临回去时下起了大雨,父亲
只好留下来和我一起挤在宿舍的小床上
为了不影响彼此的睡眠
睡觉的时候父亲和我都尽量把身子侧向
各自睡着的一边,窄窄的木床中间
居然留下了一条宽宽的缝隙
夏日的雨夜闷热潮湿,我已记不清楚是
如何睡着的,只记得天亮醒过来时
有阵阵凉风轻轻吹在我身上
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只见父亲坐在我脚头床沿
正用草帽对着我轻轻地扇动
《采石厂边上的树木》
在半面被掀去土层的山坡
树木露出它紧紧抓住裸露石头的根茎
像一个人脚背暴凸的青筋
那些树在不为人知的地下要经历
多少痛苦挣扎才能支撑起
地面上的躯干?走在这座废弃采石厂
看见满地碎石和散落的枯枝残根
我突然感觉有一棵落叶松
将我拦腰抱住,它落下的枯黄的松针
像骄阳一样将我轻轻刺痛和灼伤
《黄昏读书》
一个人从故纸里来到我们中间
在黄昏加重了旧的痕迹,他带着故事
但光环是落日加给他的,我们
完善了他故事中空白的部分,同情他
贫寒身世,苦难童年以及落魄
发奋的中年,承认那个虚构女子是他
红颜知己,承认他的世俗和我们一样
承认他的高洁让我们望尘莫及
我们像文物修复师,把他模糊的形象
清晰地还原出来,临水揽镜,又
把他绘成我们渴望见到的样子,至此
我相信,很多时候我们读书不是试图
理解他人,而是为塑造自己
无论用多少文字对自己进行拷问
我们都无法将他出卖,他在那里
是我们心中朝阳,但此刻要像落日一样承担
人世悲凉薄暮中虚幻、温暖的部分
《山 洪》
站在高高的山顶往下看,洪水
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
从山间奔涌而出
并在这个大雨初歇的午后
产生出巨大轰鸣
所有的自由都来自对约束的摆脱
没有了辖制和立场
山洪就像啸聚的盲流,咆哮着
快要把山下面的水库淹没
而水库中自由游动的鱼儿
此刻也不得不屈从于山洪所谓更大的自由
在动荡不安的水面跳来跳去
《洞 穴》
一座洞穴幽暗狭长,它被开发的部分
修建了栈道,装饰了照明
灯光使洞穴变得更加深邃,也使
黑暗有了具体可感的形状
空阔部分如大型室内广场,狭窄部分
如密室的暗道。走在其中
头顶上的钟乳石让人觉得不仅是物体
更是能量的聚合物。这也
是我第一次看见倒着生长的事物
没有阳光、雨露,像是空塑造了它们
走着走着,突然听见脚底
有沉闷湍急的水流在奔涌
声音并不和洞穴平行,而是横贯而去
我惊异地停了下来,想起
人们的艰难和不易
感觉这看不见的流水就是
那些一直在和我交互激励前行的事物
在另一个空间给予我们的
慰藉:无论多深黑暗中,总有不屈的生命
在和我们同呼吸,共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