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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6期|吴昕孺:鱼王
来源:《雨花》2023年第6期 | 吴昕孺  2023年07月11日08:08

我读四年级的那个暑假,父亲要在我家后院打一眼井。他邀了邻居宋武的父亲帮忙。那天上午10点,父亲点了三炷香,杀了一只公鸡,将它的血全部滴到他们选定的地址。然后,我们眼看着我父亲吴自强和宋武的父亲宋天奇,像坐着升降机一般,缓缓从地面向地下沉落。

我们几个孩子兴奋得像要飞起来。宋武也不像上学时那样跟在班长匹超的屁股后面转,而是带着妹妹宋霞围着我家后院跑。他张开双臂,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就像一架失事掉落下来的飞机。宋霞跟着她哥跑,抬起两只手,米黄色的确良衬衣往上吊起,点缀着白花的红短裤晃荡着,像一只荡起来的彩色水桶。我本来在一边,不屑于参与他们的小儿科游戏,可看着看着,心血来潮,也凑上去跟在宋霞后面跑起来。

这样我们三人就组成了一列火车,一齐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宋霞几乎贴着宋武,我几乎贴着宋霞,正当这列火车奔驰在我家后院的大地上时,宋天奇忽然从井里钻出来,虽然距离宋武还有一段距离,但这小子显然被他顶着一头黄泥的老爸吓住了,来了个紧急“刹车”。于是,宋霞像朵彩云一样扑到了宋武身上,而我又像座大山一样扑到了宋霞身上,我们一起把宋武压在地上。我把这当作游戏的重要部分,就像啃到一根甘蔗的根部,那是最甜的地方。我迟迟没有起来,这惹恼了宋武。他用力掀翻我们,一躬身“噌”地站起,揪住我就要把我往地上推,被宋天奇喝止。

宋武怒气冲冲地说,他故意压在我身上!我有些理亏,但又觉得还可以圆场,就硬着脖子回道,我没有压你,我是压在宋霞身上。他手一抡,差点扫到了我的鼻尖,说宋霞压我,你压宋霞,还不是压在我一个人身上!宋霞本来没生气,听她哥这样一说,也对着我白起眼睛,那我也只好不讲道理了。我说,这是我家后院。宋武当即扯着宋霞回去了,他在匹超面前可从没有过这样的骨气。

我很无趣。姐姐除了督促我做作业,从不跟我玩。她现在把自己关在房间读一本很厚的书,据说是花了一个蝴蝶结的代价,从她最不喜欢的一个同学手里借过来的。为此,我妈抱怨了三天,因为那个蝴蝶结是我们远在武汉的表姑妈委托熟人捎来的礼物,姐姐当时连睡觉都不肯取下来。我对姐姐的这一举动也很不理解,这本书她看完还得还回去,那只漂亮的蝴蝶结却永远回不到她头上了。

我出门往河边走。其实,我本没有目的,就是出去逛逛,碰碰运气。但我的脚步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往河边的方向。当拐过我家对门那道山坳,走过一条扭曲在田间的简易马路,我似乎看到罗岭桥下的河滩上,有蝴蝶在飞。走近前才知道,那是文娱委员李燕子头上的蝴蝶结。

早知道李燕子在河边,我跟宋武、宋霞玩什么呀!不过,现在晓得也不迟。我加快了脚步。但和李燕子照面的时候,我竟然难以自控地脸色飞红,仿佛刚刚做了某件对不起她的事。她不计较,频频向我招手。我欢快地跑过去,霎时脸色又变成灰白——在距离李燕子十来米的一株硕大的棕树后面,匹超用一扇棕叶遮着自己,好像故意不让我看见似的。我没搭理李燕子,径直跑到匹超面前,发现他正在生气。李燕子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们心照不宣地向匹超的哥哥匹勇和李燕子的二哥李宏志钓鱼的地方走去。

原来,匹勇和李宏志约了一起来河边钓鱼。李燕子刚好做完作业,被她哥哥带了出来,没想到匹超也跟着他哥哥来了。李燕子在河边采野花、捡贝壳,折黄荆树枝做成头套给李宏志和匹勇遮阴,匹超则强行去抢匹勇手里的钓竿,被他哥扇了一巴掌。我偷偷觑了两眼匹超,不由得有些幸灾乐祸,因为很难看到匹超如此气急败坏的样子。可能是我的到来加深了他的屈辱感,他把那扇棕叶狠狠撂到地上,瘦长的身体像一道阴影消失在阳光里。

李燕子邀请我在沙滩上堆一座城堡,把她采的野花都插在城堡上,还有被她哥扔掉的黄荆枝头罩,也罩在城堡顶端。所谓城堡,远远看去,竟像是清明节里的一座坟。我顿时没了兴致。但有这么好的机会和李燕子一起玩,却不知道玩些什么,也不知道怎么玩,又让我感到很是沮丧和失落。我刚刚还在庆幸匹超和她隔得那么远,没玩在一起,而现在我比匹超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甚至更怀念和宋武、宋霞组成火车,因意外扑在宋霞身上的那阵子,虽然那种玩法同样不具备可持续性,但好歹没啥顾忌。

不多时,李宏志打起了退堂鼓。鱼老不上他的钩,却接二连三地跑到匹勇的钓钩上去了。匹勇是罗岭村公认的最会钓鱼的人,李宏志很不甘心,却从没钓赢过他的这位老同学。李宏志和李燕子走了。我看着那只蝴蝶渐渐远去。李燕子回头扬了两次手,不知是跟我告别,还是要我一起走的意思。

我踌躇了一会儿,往前游走了几步,总觉得不妥,最后决定折回来,恰好看到匹勇扯起钓竿,一条拃把长的条子鱼在钓钩上扑腾,甩得水花四溅。

“你喜欢李燕子吧?”

他坐在河边,背对着我,把那条鱼捉在掌心。他的背宽得像堵墙,和他那个像根竹竿的老弟完全是两码事,会读书和不会读书差别咋这么大呢。我胡思乱想着。

“看来你是真喜欢上李燕子了!”他又扔出这么一句,同时把取下了鱼的钓线扔到河里。

“才不呢,谁稀罕她!”话虽这么说,我其实是对自己有些生气。

“还怕丑呵,喜欢就喜欢呗,李燕子又不是妖精。不过,她确实比较妖,还没成精而已。”

“就是不稀罕,就是不稀罕!”

我脸上热得和太阳有一比,而此刻,太阳却躲到云层里面去了。我正准备溜,身子都转过去了,匹勇的声音像他的钓竿甩过来,把我钩住了:

“你想学钓鱼吗?”

我没有像条子鱼那般扑腾,身上也没有水花可溅。相反,当听到这句话,我眼前迅速闪过那条水花四溅的条子鱼,仿佛它一直在我的钓钩上扑腾。

我乖乖地坐到匹勇边上,学着他,瞅住那枚用野鸡毛做的、竖立在岸下一汪相对平静水域里的浮子,想象鱼来咬钩的场景。

“喂,你想不想啊?这可是我的独门绝技。”他和我说话,却不看我,但似乎知道我点了头,便接着说,“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看着他的侧面,一件颜色形同黄草纸的圆领白汗衫上面,是黑得像炭一样的脖子和脸块,隐约可见右额顶那块不算小的红色胎记,酷似一摊干了的血迹。

“你不能把我教给你的东西告诉别人。”这下,他扭头睃我一眼。

我问道:“你是不想我告诉匹超吧?”他的头已经回过去了,浮子在动,不过是突然来了一股水流,将它冲斜了些,如果是鱼咬钩,浮子会上下扯动。这点常识我还是懂的。

“包括他在内。”他的嘴巴嗫嚅着,像要咬住某只无形的钩子。

“你为什么要教我呢?”

“因为你不是别人。”

这句话彻底把我“钩”住了。我完全没想到匹勇会这么说。一般而言,“我”之外的人都应该是别人。匹勇说我不是“他”的别人,可我更不是“他”自己呀,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是他最信得过的人呢?这当然是让我极为高兴的事,我在班上长期被匹超压一头,如果能被他哥哥匹勇“钦定”为最信得过的人,至少在匹超面前可以扳回一城。虽然匹勇兄弟间关系不太和睦并非秘密——匹超聪明,成绩好,除了老师,他在谁面前都神气活现,也没把早早辍学的老兄匹勇放在眼里——但他的这句话着实让我受宠若惊,我决定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

匹勇明白我的态度了,笑着说,不着急,要真想学,明天这个时候,带二十条蚯蚓和一百只苍蝇卵来这里。我像是被水呛了一下,但已经没有退路,何况,习得一门技能、让匹超望尘莫及的渴望,还是能远远压过去找苍蝇卵的恶心。

回到家,我从灶屋、茅房到猪圈溜了一圈,没见到几只苍蝇卵。妈妈喊我去打猪草,我提着竹篮往后山上走时,突然想起,学校的厕所那么大,可以去那里看看呀。

学校坐落在半山腰,厕所是用土砖砌的,男厕所和女厕所隔着一堵墙。我自然钻进男厕所里。墙角蛛网上粘着一些形同米粒的东西,那就是苍蝇卵。我一个个捉了放进玻璃瓶里,可男厕所都清光了,还不到五十个啊。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我不得不打起女厕所的主意。男生当然不能进女厕所,可这是假期,女厕所里不可能有人的。我小心翼翼地把头探进去,发现女厕所与男厕所的区别仅在于,没有那条长长的小便池。但随即,我嘴巴张得像个山洞——天啦,里面墙上、地上,密密麻麻,全是苍蝇卵!我一边捉苍蝇卵,一边纳闷,只隔了一堵墙,何以有如此巨大的差别呢?这让我对这一方“禁地”油然而生敬意。

蚯蚓就好办多了。我在学校菜园随便扒开几处比较湿润的松土,它们便骨碌碌地钻出来,不到十分钟,二十多条蚯蚓就在玻璃瓶里扭成一团。第二天,我兴冲冲地把这个瓶子递给匹勇。匹勇点点头说,嗯,至少态度还端正,不像那个鬼崽子,只晓得抢钓竿,要他去挖条蚯蚓,就像要了他的命。

“这些蚯蚓好肥实,哪里搞的?”

“学校菜园里。”

“你小子贼呵,占公家便宜。”

“不是。我是去学校厕所找苍蝇卵,顺便……”

“不错,蛮用心的。这一关你过了。”

“好奇怪,为什么学校的男厕所苍蝇卵很少,而女厕所里面铺天盖地都是?”

“哈哈哈,你还钻到女厕所去了!看到什么奇观没?”

“女厕所没有小便池。还有就是,苍蝇卵多得放不进脚。”

“女厕所没有小便池还要去看吗?唉,你这个书呆子。我家那个也是,要他锄地,锄出一个蝇蛹,他以为把自己的脚指头锄掉了,坐到地上,捧起脚大哭大叫一阵,才发现五个脚指头好好的,都在脚上。好吧,我现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苍蝇卵并不像你一样,更喜欢女厕所些,而是学校的男厕所当阳,气温高,而苍蝇更喜欢在阴湿的地方产卵,晓得不?”

他要我坐在边上,盯着浮子,一有动静就喊他,他则躲到棕树下面抽烟去了,烟是偷了他爸的。我喊他过来取了两次鱼,当第三次浮子上下扯动的时候,我没喊他,而是直接拽起钓竿,结果钓钩上是空的,别在上面的那截蚯蚓却不见了。匹勇冲上来吼道,“又不是赶集,那么快!鱼还在蹭线就被你惊跑了。”再过一会儿,浮子又上下扯动了,我好奇地看着它,一动也不动。匹勇同样冲上来吼道:“快起竿啊,快呀!”我赶紧起竿,钓钩上也是空的,刚换上去的那截蚯蚓也不见了。匹勇气得直跺脚,他右额的胎记随之而上下晃动,活像一个被鱼咬了钩的浮子。我想,那条鱼就是我吧。我忍不住扑哧一笑。

“还笑,让你慢一点又不是要你发呆,等浮子扯动最厉害的时候,必须立刻起竿,要不鱼就跑了。”

“什么时候浮子会扯动得最厉害呢?”

“鱼刚接触鱼饵,浮子只有一些晃动,这个时候起竿,就会把它吓跑。饵一入口,鱼正要享受,它发现有钩子,就会放肆挣扎。扯得浮子没入水下、再冒上来,就是它挣扎得最厉害的时候,如果再不起竿,它就可能挣脱了……时机,你懂不?恰当的时间,就叫时机。”

几经磨练,我起竿基本上不会失手了。

“昨天李宏志就坐在你这个地方,他为什么一条鱼都钓不到呢?”我觉得,我现在有资格问匹勇更深奥的问题了。

“李宏志坐到哪里都钓不到鱼。他钓到鱼也是狗戴帽子碰中的。”匹勇说这两句话时,中间有较长的停顿,他大约看出了我的疑惑,接着说,“这个地方确实是这段河岸最好的钓鱼点。首先它阴,人怕热,鱼也怕热,它们会往阴凉处跑;其次,前面那块又大又长的石头挡住了水流,这里形成一个深水区,鱼的逗留时间要长些。李宏志看到我在这里钓到过很多鱼,先抢了这个位置。”

“你那么有把握赢他?”

“没有。我只有把握钓到鱼。”

“我家里在打井呢。”

“我听说了。”

“从井里能钓到鱼吗?”

“你傻啊!你在脸盆里养活过鱼吗?井不就是一脸盆大。不过,井里能养活青蛙。有青蛙的井就是好井,你家的井会是罗岭村最好的一眼井。”

“因为是我家的,所以最好吗?”

“呵呵,你面子没那么大。你看啊,你家后面和宋家后面那条山脉,一直延伸到坳背范家,那么长,唯有你家后山那一带树高草密,说明那里有好水源。你今天回去,你爸肯定打出水来了。”

我回到家里,跑到后院。井口像一张豁开的嘴,似乎在等待某种声音。我顾不得井沿撒落的黄泥,趴下来对着井里喊道:“爸——”

父亲的应答声沉闷而混浊,仿佛有人用一块抹布捂住了他的嘴。我再用力喊一声。这下父亲没有应,我听到他一锹一锹挖土的声音。

“出水了吗?”我大声问。这回父亲应了,依然是那般沉闷而混浊的声音,我都没听清楚他说的什么。但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水。浅浅的一层水,它以特有的光亮和阴影,像是在对着我眨眼睛。

我高兴得跳到了半空:“我家井里出水了!我家井里出水了!”

宋武、宋霞从邻家跑过来:“嘚么子瑟咯,要不是我爸帮忙,你家的井一个暑假都出不得水!”

我瞪起眼睛:“放屁!匹勇哥说,我家的井是罗岭村最好的井!”

“最好的井不也是一井水,又不是一井金子,还养不得鱼。”宋武这句话戳中了我的痛处,我是才知道井水养不活鱼的,他竟然早就知道了。

我仰起脖子,骄傲地回道:“哼,我家井里能养青蛙!”

宋武站到井边,眼睛望向井里,故意拿腔捏调:“我看看,养了一只什么青蛙。哇,真的是一只大青蛙,好大一只青蛙!”

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敢把我父亲当成青蛙,扑上去要打他,被他躲过,他一溜烟逃回自己家去了。

我跑回去向匹勇庄严宣告,我家的井出水了!他没什么反应,我就降低声调,带着愤怒也带点委屈地说了我和宋武吵架的事。他还是木然地听着,眼睛一直盯着水面。我说完,他冷不丁又问我那个问题:

“你是真的喜欢李燕子吧?”

我忽然觉得,否定的回答会让这个问题没完没了,索性冷不丁回了一句,是又怎么样,匹勇哥,不会你也喜欢她吧?

他咧嘴而笑,黝黑、干燥的嘴角难得地泌出一抹羞涩:“你们这些小屁孩……走,我教你钓鱼去。”

匹勇带着我在罗岭河岸边上蹿下跳,寻找最佳钓鱼点——

“水流湍急的河段肯定不行,水的速度太快,鱼咬钩的机会极小。过于平静的水面也不适合。这里就不行。水面越平静,鱼的动静越显形,在平静水面活动的鱼很容易被虎视眈眈的鸟类发现,从而供它们饱餐一顿。

“鱼游得最忘乎所以的地方是激流旁边较为平缓的凹潭,尤其当前面阻止水流的石头高而陡峭的时候,会形成一种洄流。你看这儿,仔细看,这里的水不是一味往前,而是有的往前,有的往后,是不是很像炊壶里即将烧沸的水?但还不是沸水,它们只是拱动和翻滚着,沸水就会跳起来。

“鱼群最喜欢在这样的洄流地带游玩,因为树叶、枯枝等浮游物相对集中,虫子也在水面上飞个不停,不愁没有东西吃。有时运气好,有鱼正张开嘴等着从天上掉下来的虫子,钓钩可以直接放进鱼嘴里……”

匹勇在罗岭桥下给我表演了神奇的一幕。

罗岭河从西往东,在罗岭桥西约三百米处拐了一个几乎成直角的弯,再加上三个罗岭桥墩的影响,桥下的水流变得缓而深,水色由白转青,桥体一侧的阴影部分更是呈现出浓郁的黛色。匹勇叫我停下来,他从我拿着的饵盒里挑出一段肥硕的蚯蚓,像我们一笔一画认真写字一样,将它别在钓钩上—蚯蚓的身体将钓钩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上去那就是一条蚯蚓,而不是一截鱼饵。

“匹超很想跟你学钓鱼,你干吗不教他?”

“鱼饵最好是活的,在水里还能动,鱼就不会怀疑。”匹勇似乎没听到我的问话。我没有再问,只是也不知道再说什么。

突然,匹勇拽住我的胳膊,指着河岸与桥墩之间一片黛青色水域,悄悄对我说,“看到没,那个小小的白点。”我摇摇头。他将身体凑上来——仿佛要将那片胎记移到我身上——伸出的那只手挪到我的眼睛前面,仿佛是从我自己身上长出来的。我顺着他的手臂、手指、指尖,隐约看见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浮动着一个形似瘢痕的白点,一会儿又看不见了。等再看见时,匹勇推开我,将手里的钓竿猛地一甩,钓线在空中画出一条美妙的弧线,钓钩上那条肥实的蚯蚓正中那个白点。

蚯蚓不见了。白点也不见了。

“一、二、三!”仅仅过了三秒钟,匹勇再用力将钓竿往上扯,却扯不上来。

“这条鱼不小。”他边说边卸了力,将钓竿在水里往回拖。那条鱼在水面上下不停地扑腾着,直至岸边。我们用网兜将它捞上来,是一条约莫两斤多重的鲤鱼。

“你拿回去犒劳你爸吧,就说是你钓的。打井最辛苦,地下虽然没外面热,但闷起来难受死了。”

“我拿回去就能证明是我钓的?他还以为是我偷的呢。打死他也不会相信,我能钓上这么大一条鱼。”

“那就说我们一起钓的。等你家井打好了,我到你家来挑水,好不?”

“好啊,我巴不得你天天来!”

“我很自私,你知道不。我连初中都考不上,就这么点绝活,教给他,他更会门缝里看人……”在路上,匹勇凑到我耳边,压着声音低低地说。他刚说完,太阳就落山了,一抹淡黄色光晕像只小兽,掠过他黝黑的面庞。

“我和匹超是同班同学,你不怕我告诉他吗?”这句话我没说出来。

回到家,父亲倒是没问,他累得都不想开口。我妈问鱼是哪儿来的。我说是我和匹勇一起钓上来的。她笑了,左看右看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我懒得跟她解释。

几天后的一天,匹勇出乎意料地没钓到鱼,我问他是什么原因,他说,“没钓到就是没钓到,我从不找借口。”我们坐在罗岭桥下的草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抡起手臂,猛地将一枚石子扔向河里。良久,传来“咚”的一声,那是石子砸开河面的声音,也是河水吞噬石子的声音。匹勇说:

“你信不信,我扔出去的石子能浮起来?”

我诧异地看着他。

他起身,拍拍屁股,从地上拣起一块略为扁平的石子,夹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之间,并用食指顶住它。他走到河边,双脚劈成弓步,弯下身子,右手向后一扬,再往前一甩,真是潇洒至极。那石子像一枚可以跳动的树叶,在河面跳了十余下,直至与河中心的水波光影融为一体。

我要他教我。他帮我选石子,纠正我的姿势,告诉我身体要放松,甩小臂,使暗力,但无论如何,我最多只能让石子在河面上蹦三下。他摇着头说,你们只会读几句死书,都是些书呆子。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他从不放过讽刺一下匹超的机会。

临别,我跟他说,我家井打好了,记得来挑水哦。他点点头,顺手捡起地上的钓竿递过来,这根钓竿送给你。我纳闷地望着他,不敢接。他说,拿着吧,我有好多根,要学会钓鱼,没有一根好钓竿是不行的。

第二天傍晚,他真的挑担空桶过来打水了,此后每天都在那个时候来。直到有一天,他挑着满满一担水已经下了台阶,到了前坪,返身对在坪里打陀螺的我说,我们有一阵儿不能一起钓鱼了,“双抢”搞完了,镇上几个钓友约我去桐仁水库,要安营扎寨,不把鱼王钓上来不罢休。

桐仁水库距我们村十来里地,在高桥镇边上,我没去过,但我听说过鱼王。很多人说起它。它在村里,和土地神、灶王爷、九尾狐狸精、落尸鬼一起,常被人们作为精怪鬼神一类挂在口头上。特别是那些自称见过它的人,总会说得眉飞色舞,活灵活现,好像鱼王就养在他家水缸里似的。我有意无意接收到的信息是:有人说是一条大青鱼,有人说是鲤鱼;有的说有五十斤,有的说足有八十斤,还有的说至少一百斤;举鳍如旗,卷尾似席,眼睛大得像两口钟,嘴巴张开能吞进去一只船……

“你不怕吗?要是被它吞进去了怎么办?”我跟上去怯怯地问。

“我就说你是书呆子嘛,你听那些人胡说,鱼再大也斗不过人,何况我们人多,个个都是高手。你等着吃鱼王的肉吧。”

他这样一说,我也兴奋起来,甚至很想跟他一起去。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爸妈不让,他也不会带。“我送给你的钓竿没丢吧?”他停下来问道。我说:“没哩,我藏起来了。”他笑着说:“藏起来干什么,这些天你自己多练练,说不定能钓到一条大鱼。”但接下来几天,我从没使用过那根钓竿,而是在脑子里不断想象着他们钓鱼王的场景:

鱼王翻江倒海,劈波斩浪,没有人能拢它的边。唯有匹勇,用他的钓线将鱼王缚住,然后纵身跃上鱼王的背脊,威风凛凛地制伏了鱼王,让它低下高傲的头颅。在岸边观看的人一片欢呼,我就站在欢呼的人群中。

可就在匹勇跳下鱼背的一瞬,鱼王蓦地张开巨口,甩头将匹勇吞了进去。啊——欢呼立刻变成惊叫。我在这惊叫声中醒来,竟是午睡时的一个梦。幸而姐姐关了门在房里做作业,没有看见我嘴角淌下的大片涎水,酷似鱼王留下的遗迹。

正是那天晚上,宋天奇像头水牛一样撞进我家里,对着黑暗的虚空喊道:勇伢子死了!这声喊,有如一根迅速收紧的钢索,将我爸从后院、我妈从厨房、我姐从她做作业的卧室、我从前坪的一堆刨木屑中,拉到他跟前。

七个伢子约了去桐仁水库钓鱼王,他们扎了两个帐篷,带了十几根钓竿、五六张尼龙网,在传说中鱼王出现过的地方摆下阵势。第一天一无所获。第二天傍晚下起小雨,有条大鱼上钩了,它在水面露出船帮一般的硕大背脊,他们断定就是鱼王。忙活了个把小时,不仅没能逮住它,反而觉得是它在戏耍他们,把他们耍了个团团转,最后尾巴猛地一扫,溅得他们每人一身透湿,它却倏忽不见了。

鱼王的挑衅让他们血气上涌,怒不可遏。高桥镇去的一个姓杨的钓手带了两枚手雷。第三天,鱼王又上钩了,其实是又来带着他们耍。当他们又被耍得团团转时,杨伢子气恼地点燃一个手雷的引线,扔了出去,但手力有限,而且没扔准,离鱼王还有一二十米远,冲天的水浪翻出了鱼王的白色肚皮,却没损其一根毫发,反而把他们架设的尼龙网给炸得稀烂。

杨伢子要把另一枚也扔出去,勇伢子喝住了他。他说,太远了,没用,得再想办法。他们从附近人家借了一条划子,决定等鱼王上钩后,就坐划子靠近它,用最后一枚鱼雷,一击致命。划子小,只能上去两人,一人划桨,一人投雷。开始预定是勇伢子划桨,杨伢子投雷。后来,勇伢子对杨伢子说,你来划桨吧,我投得准些。

第四天又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鱼王比前两天现身得更早,午后就在那片水域里若隐若现,全然不把由十几根钓竿和三四张尼龙网组成的埋伏圈当回事。等它好不容易咬了鱼钩,杨伢子奋力划着划子向它靠过去。勇伢子站在划子上。划子越靠越近,鱼王似有所察觉,它慢慢向湖中心转移,虽然前面横着一道尼龙网,但谁都清楚,那不过是做做样子,比竹篱笆还不管用。勇伢子怕失去机会,赶紧窝着身子,遮住雨,用打火机点燃手雷的引线。他举起手雷,正要扔出去,可引线燃一段就没冒烟了。他以为熄了火,摁开打火机准备再点。

这时,“轰”……

待大伙儿回过神来,杨伢子被手雷的气浪冲到了湖中,把他捞上来时,还吓得说不出一句话,好半天才吐出几口水,瘫软在地,像一团软乎乎的烂泥。勇伢子的身体斜挂在划子上,双只脚尖翘着指向阴沉的天空,上半身则几乎浸在水里。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的头不见了!找遍整个水域,都没有。有的说炸飞了,有的说是被鱼王吃掉了。

鱼王早已无影无踪。除了手忙脚乱的人们,那片水域顷刻平静下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当时认为这个消息是假的,理由是宋叔叔老说桐仁水库下雨,可我们这儿半点雨都没有下过呀。水库属高桥,罗岭村也属高桥,水库下雨罗岭村不可能不下雨啊。我还是有点放不下心,就问姐姐,宋叔叔说桐仁水库总是下雨,为什么我们这里好久没下过雨了?

姐姐没好气地答道,不下雨怎么会有水库呢,我们这里要总是下雨,不也成水库啦!

翌日凌晨,村里蓦地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叫,接着是震天价响的号哭。匹勇的妈妈,一边踉踉跄跄走出屋子,一边震天动地哭喊:“勇伢子吔,你回来呀!勇伢子吔,你回来呀!勇伢子吔,你回来呀!……”匹超远远地跟在后面,他抽泣着,像一页单薄的影子,那么孤独无助。

此后,每天那个时候,匹勇的妈妈都要走出屋子,绕村子一圈,用同样的声调,同样一句话,为自己的儿子招魂。但从第二天起,匹超就没跟在后面了。有一天,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想跟在匹勇妈妈后面,被我妈严厉制止了。从她的眼神可知,她并不懂我。

那比鸟鸣还准时的哭叫至少持续了个把月,不记得终止于何时。村子陡然阒寂的那个早晨,并没有人感到意外,或者发出一声疑问,甚至是一声叹息。九月,我们上学了。刚开始,匹超要内敛和沉静许多,但他依然是班长,依然是班上成绩最好的那个,不多时,神采就在他的脸上重新飞扬起来。

秋日的一个下午,我和匹超不约而同地在河边放牛。我指着河墈边一块石头告诉他,我和匹勇曾在这里钓过鱼。他虎着脸说,他的钓竿都被他爸给烧掉了,一根都没留。我本来想说,我那里还有一根。但他接着说了一句,我要是钓鱼,我爸会擂死我去。我就把那句已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

其实,我还很想和李燕子聊聊匹勇。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但没有哪次,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聊到了匹勇。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聊不到。匹勇在李燕子的世界里留给她的印象,还不如一只被踢坏的毽子或被遗失的发夹来得深。

匹勇教会了我钓鱼的技巧,虽然他死之后我再没拿过钓竿,但我相信那些技巧已在我的身体里保存下来。我的耳边时常响起他的喊叫:“又不是赶集,那么快,”“快起竿啊,”“时机,你懂不?恰当的时间,就叫时机”……慢慢地我发觉,生活中很多事情都和钓鱼的道理是相通的。而且,很奇怪的是,我有一次在罗岭桥下,竟然打出了十几个水漂。直到现在,我站在任何地方的河边湖畔,都能保持这样的水准。我的妻子,就是有一次外出游玩,我表演这样的绝技时爱上我的。

我对匹勇的彻底释怀,是在做了那个梦之后。

匹勇骑在鱼王的背上,不是从水中,而是从空中,威风凛凛地向我飘来。我开心得向他挥手。他和鱼王明明是朝着我的方向而来,而且速度很快,但我们总是隔着很远的距离。我急得跳起来了,奋力向他呼喊,使劲扬起手。他似乎用力拍了鱼王一掌,鱼王像火箭一样向我疾驰——可是,他们没有停下,而是从我身边掠过,直接去了后院,遁入井中……

一觉醒来后,我趴在父亲铺了沙合土的井沿,把头伸进井口,仿佛看到匹勇骑着鱼王,正在里面飞奔。我喊了一声:“喂——”井底的水面立即变换了花纹,待那荡漾的涟漪平静下来,我不仅看到自己的面孔,还听到那从井底传递上来的回音,仿佛在说:

“因为你不是别人。”

吴昕孺,本名吴新宇,湖南长沙人,1967年生。中国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千年之痒》、中篇小说《牛本纪》、短篇小说集《天堂的纳税人》、长诗《原野》等二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