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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家小说专辑 《大家》2023年第3期|于昊燕:风雪丫口的失眠症患者(节选)
来源:《大家》2023年第3期 | 于昊燕  2023年07月10日08:29

导读:

所谓希望,就是相信失踪的人与事会在时间的某个转角处悄然出现,伸出被岁月风化了脂肪蒸发了水分的筋骨分明的右手,跟历史的黑洞、世间的传说和家人的记忆握手言和。

于昊燕,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大理大学教授,出版有学术专著《童年经验方程式》《老舍的京韵传奇》《云南十五民族当代文学映像》三部,在《文艺研究》《当代文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发表学术论文30余篇,在《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北京文学》《大家》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多篇,作品多次被转载。

风雪丫口的失眠症患者

于昊燕

1

八十年前,从昆明到阿萨姆邦,需飞过金沙江、澜沧江、怒江、横断山、高黎贡山、喜马拉雅山,山与山之间缔结了秘不示人的盟约,连绵无际,犹如汹涌不息的驼群,沉默倔强地奔波于无垠宇宙;江与江永远只相信自己的方向,土黄色的江水从东南向突然急转为东北向,形成一个“U”形的奇特转折,碧色江水一路向南,不断有支流蔓延展开,像一把上紧下疏在夜空里飞行的扫帚。

这是一场命中注定了负重且艰辛的远行,高空缺氧、设备简陋、负重超载,摇摇欲坠的飞机在迷宫般的雪峰山隘之间穿行,幽深的峡谷在无声尖叫,声波震动着螺旋桨,湍急的河流眨着鬼魅的眼睛,季风、暴雨、浓雾、强气流、低气压、冰雹、霜冻轮番包裹舷窗,形成两三厘米厚的霜冻,完全遮蔽视线,困于暴风雪还是打败暴风雪,取决于运气与经验。这是一条永远只能知道开始不可预测结局的航线,天气晴好,在飞机上可以看到茂密的原始森林、华丽的冰川、壮美的瀑布,阳光照耀着山谷里亮晶晶的铝片——是飞机的碎片,铺成一条蜿蜒向前令人着迷的八百公里银色“铝谷”,无数魂灵飞来飞去,挥动着一条条乳白色的晨雾,飞机的光、铝片的光、冷峻的光、依恋的光,光线交织,完成一次亲密的无声的悲壮的问候。

身材高大的飞行员其实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孩,他大步走过营房前尘土覆盖的路,拉上皮夹克的拉链,在夹克里层,缝着“血幅”,是一块长方形的白布,上面印着中文:“来华助战洋人(美国),军民一体救护”这是航空委员会配发给所有飞行员的BloodChits,飞行员遇到紧急情况跳伞后,凭此可与当地群众沟通,得到救助。任何人只要救护过持有这块布条的飞行员,飞行员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可以从政府那里获得奖金。男孩走着走着,跳跃起来,奔跑起来,路边的红桉树下,站着长发飘飘的女孩。男孩与女孩约定了明天去晓东街南屏电影院看米高梅的新片。男孩对女孩说:我永远不会迟到。如果我迟到了,那就不必等我了,因为我永远不会回来了。

昨天,金沙江边的人一如既往地扯起嗓子唱歌,声音爬上山巅穿透云层:

地有地名人有人名你是什么名字你从那里来

你在春天里走路踩百花你在夏天里走路踩泥巴

你在秋天里走路踩寒霜你在冬天里走路踩白雪

你到庄稼地头去看看你到高山顶上去看看

你到红牛成群的草川中看看你到白羊成群的山谷中看看

2

上帝之手翘起兰花指,推一把多米诺骨牌,飞机晚点了,接机车迟到了,鲁掌的晚饭没赶上,汽车在风雪丫口抛了锚,构成秩序爱好者谭亦去有生以来为数不多的环环不扣时光。

谭亦去是最普通的四十不惑的中年男人,走进人海,是一粒沙撒入沙滩,一片叶生于森林,一个汉字隐藏进字典。每天早晨一杯玛琪雅朵咖啡与乘机的时候必带一本书,是他最后的倔强。谭亦去从广州出发,飞机在澳门上空沿海岸线西行,在湛江拐个弯,向西北过钦州、南宁、百色、黔东南、昆明,在群山的孤绝之巅御风而行,到腾冲,总计一千八百公里,用时三个小时。飞机降落于山顶的驼峰机场,成为元起点,之后的二十四小时里,谭亦去将明白,最远的距离是最近的终点,最近的距离可望而不可即。

飞机降落驼峰机场的元起点之前,谭亦去身处有序的生活中,与过往的每天一样,重复的日常,七时十八分到达地铁站台,坐七时二十分的地铁,三号线转八号线,八时五分出地铁站C口,走两百米,在五年老店姜记肠粉铺吃无糖豆浆与烧卖,不甚好吃,尚可入口,好处在于不必排队,随到随吃,再走三百米,进入单位,八时二十八分打卡。九个小时后,十七时三十分下班,十七时四十八分到地铁站台,坐十七时五十分的地铁,八号线转五号线,十八时三十五分出地铁站A口,天色微暗。倘使要开业务会,要求九点半在会议室集合,谭亦去九点二十二分出办公室,步速保持6.43km/h,九点二十六分到圆桌会议室,第二排坐正,三分钟后,叶孤明珠恰好进门,从门到主席位,一共二十七步,不超过一分钟。叶孤明珠是叶总工程师的别称,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喜欢穿卡其色风衣,眼神里每秒都是一剑西来天外飞仙的锋锐。上周,实习生小潘做错了数据,死不悔改,还跟谭亦去怼天怼地怼空气,叶孤明珠路过,翻了翻数据表,淡淡瞥小潘一眼,小潘立马打翻了潘多拉的盒子,黑烟蒸腾,一夜噩梦,第二天大早来承认错误。十点四十分,会议进行第五项,叶孤明珠简短说:“谭亦去负责云南这个项目!”谭亦去赶紧点头答应。十个月了,谭亦去的同事们频频出差,比蝙蝠侠在天上飞的次数还多,而他仅在正月里去郊区工厂拜了个年,备受照顾多时,此刻,不要说去云南,就是去南极帮企鹅孵个蛋,谭亦去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答应之后,谭亦去才想到,自小听祖父祖母讲述云南种种奇谭逸闻,如千蝶蛊,被下了蛊的人自此忘记故乡,一生一世离不开繁花盛开蜂鸣蝶绕之地,祖父祖母去世二十载,茶余饭后的碎念随清明节的纸钱化为缥缈灰烬,是否因此形成了心理暗示未可知,几十年来,谭亦去工作走遍东西南北竟未去过云南。

开完会,办公室主任帮谭亦去安排行程票务。办公室主任穿了件鲜绿色麻花纹毛衣,紧绷在发福的小肚子上,秀出圆润的弧形,宛如一枚饱满壮实的牛油果。牛油果是谭亦去高中时睡在上铺的兄弟,二十年前的牛油果还是个豆芽,喜欢模仿金·凯瑞,每晚熄灯前会站在谭亦去的床前,说:早上好!假如再也见不到你,就再祝你下午好,晚上好,晚安!说完,不待谭亦去抄起枕头拍过去,金豆芽已经伴随着熄灯号如草兔一样跃到上铺,黑暗中回荡着猖獗的狂笑。现在的牛油果比豆芽的体重与腰围分别增加了三分之一,牛油果常常摸着肚皮感叹,哥增加的不是脂肪,是中年的惆怅。谭亦去体重未变化,清瘦如故,头发掉了大半,后脑勺剩余的每一根头发都神奇地克服了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向头顶顽强攀缘。谭亦去说,哥掉的不是头发,是青春的快乐。牛油果一边快速浏览航空网站讯息一边贫嘴:“有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那个?”谭亦去嫌弃地说:“直接说坏消息吧。”他知道,好消息历来是坏消息的遮羞布。

牛油果难得抓住谭亦去聊天,自然不能放过贫嘴的机会,字词句读奔涌如珠江水滔滔不绝,说:“第一个好消息,出差地在一个美丽的小镇,四季如春,水果飘香,我们今天温度三十度,出门秒变油腻男,那里二十度,美女们穿着袅袅娜娜的筒裙,走在波罗蜜树下,微风吹来阵阵花香。第二个好消息,出差任务不重,对当地航线纪念馆一架具有历史意义的飞机进行数据勘查,并作为联谊结对单位给镇小学的孩子们做一场关于无人飞行器的科普讲座,宣传科学知识。有一个小小的不太好的消息,交通略有不便,小镇在中缅边境,你需要先坐飞机到云南的一个城市,再转汽车到镇上。我查了一下,距离小镇最近的机场是两百公里之外的缅甸密支那机场,可惜本次是国内出差,不能报销,也不能去挖翡翠。昆明机场离目的地有七百多公里,开车需要十个小时。不过,我还有第三个好消息,明天有飞腾冲的航班,腾冲到目的地有三百公里,航线纪念馆专门安排了接机的车,你可以一路欣赏高黎贡山的壮丽风景,与绿孔雀、白眉长臂猿、孟加拉虎搭讪合影,还可能捡到个小熊猫。如果没有意见,我就帮你订票了。”

谭亦去给牛油果的后背佯作重重一捶,不得不佩服这个家伙的统筹能力与肺活量,幸好牛油果未生在酆都,否则十殿阎罗王也会被忽悠到爪哇岛上去看奔跑的犀牛。谭亦去说牛油果入错了行,应该去做保健品的营销,定可以脱颖而出成为五钻皇冠大使,实现财务自由,放飞颜值自由,腰缠黑金卡,骑一万只羊驼踏平扬州。牛油果却说非也非也,没有实物做基础的绚丽话术,再华美也是雕虫小技,哪比得上国之重器。牛油果一边敲击键盘一边大声念着行程安排:“四月四日中午十二点,航班到达腾冲驼峰机场,专车接你,约下午六点到达片马镇,入住绿色森林大酒店。四月五日上午九点,参加航线纪念馆活动,下午两点做科普讲座,四月六日全天测算数据,四月七日上午九点坐专车到驼峰机场,下午六点航班返回。”谭亦去表示无异议,牛油果用绿色纸打印出行程安排,裁成巴掌大小的便签过塑后递给谭亦去,并把电子版发送到谭亦去手机上。冰凉的绿色纸片,像一片新鲜的叶子,传递出原始森林神秘、荒蛮、莽密、缥缈的信息,无边无际。牛油果压低声音关切地说:“再送你一个彩蛋,我刚看了一个帖子,云南是失眠者的天堂,那里的风可以治疗失眠。”谭亦去满心感激地点点头。如果谭亦去知道明日此时,所有行程安排变成了癞蛤蟆追兔子,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定然深恨自己没有学过铁砂掌与天马流星锤,震碎牛油果的五脏六腑。

下班后,谭亦去大步走出拥堵的地铁口,先去超市买四人份五天量的新鲜蔬菜水果蛋肉。西红柿涨价了,黄瓜跌钱了,牛心紫甘蓝堆成小山,猕猴桃硬邦邦地躺在箱子里生闷气,哈密瓜散发出甜腻的气味。生鲜部新上了野生乌鸡蛋,比鸽子蛋略大,蛋皮雨过天青色,放在铺满乌拉草的篮子里,篮子旁边摆着一张A3纸大的牌子,用红笔写着“云南空运”“纯野生”两排大字,七十元钱一斤,让人怀疑这是鸡犬升天的鸡生出的蛋,吃了有长生不老的仙力。尿不湿正在做活动,五十二元一包,买二赠一,买三赠二,在此基础上满两百元减二十五元,谭亦去迅速心算后拿了十包XL牌的尿不湿。走出超市时,谭亦去已经化身为冲锋陷阵的勇士,左手一袋菜,右手一袋水果,背后一大包尿不湿——超市提供免费打包服务,服务台的小姑娘熟练地把十提尿不湿用透明胶带粘在一起,拿根绳子三横两竖的捆法,做成双肩行军包的样式。谭亦去心里自动闪回一支改编后的曲子: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炸药包……

晚饭时,女儿不肯吃饭,像风扇一样摇头,把米饭、鸡肉以及青菜豆腐汤撒得到处都是,妻子刚要训斥,母亲笑着说,茜宝越来越有力气了。母亲是退休的中学教师,在谭亦去的童年记忆里,饭碗里剩下一粒米,也会被母亲兜头几巴掌,斥为“吃饭不彻底,做事不专心”,很难想象,母亲在年老之后,虽然身材瘦小,却慈祥宽容的像尊弥勒佛,对茜宝笑口常开有求必应。茜宝有时便秘,母亲喂她吃火龙果、喝掺白糖麻油的水,唱着儿歌揉肚子,折腾了半天之后,母亲欣喜若狂地端着便盆给每个人看,仿佛茜宝拉的是金豆子。

暗夜之中,谭亦去仰卧在灰蓝格子的纯棉布床单上,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对面高楼上的霓虹以红、绿、蓝、黄的次序转变,时明时暗,房间里浓黑的暗慢慢变成影影绰绰的灰。新闻里一路向北“逛吃逛吃”的大象、舞台上轻灵斑斓的孔雀舞、歌谣里“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的野生菌,以及“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孔雀飞去回忆悠长”的钻心旋律组成了印象派的彩色碎片,在灰色的房间里翩翩起舞,又化为粉尘,沁入他每一个毛孔,在血管里,在细胞里乱走。谭亦去觉得自己上辈子是个路灯,通宵达旦亮着的那种,十个月来的每一个夜晚,谭亦去都在与失眠这只猛兽搏斗。偶尔失眠可以轻吟床前明月光,长期失眠只能把自己关进书房不敢高声语。失眠是世上最无奈的事,如水滴刑,透明的微小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光洁的额头上,听起来是润物细无声的缠绵。实际上,犯人被固定在椅子上,头顶从一块由四根立柱支撑起、正中央打着一个圆洞的木板露出,并被牢牢固定好不得动弹,正上方悬着桶底凿了小眼的水桶,水珠透过小孔一滴滴落下,白天黑夜,永不停歇。开始是柔柔的润,然后是丝丝的凉,接下来是木木的僵,尽管皮肤的油脂与弹性会消解掉大部分水滴力度,然而持续低温会让人渐渐失去理智,陷入不能自已的恐惧,暴躁,抑郁,记忆模糊,魂飞魄散。凌晨四点,晨曦灰白的时候,谭亦去才渐渐陷入迷蒙的状态,比眠浅,比梦深,焦灼的灵魂化身为一只喜鹊,停歇于菩提树下,梳洗凌乱的羽毛。七点的闹铃骤然响起,像消防车的警报,强行驱赶走所有不合时宜的非分之想,提醒生活进入了现实。现实如谭亦去的行李箱,分为上下四格,洗漱用品、换洗衣物、电脑书本资料、药品证件分别放置于四个大小不一的灰色防尘袋里,内容单调,没有悬念,枯燥无奇。这就是谭亦去的恒定日常。

所有计划与秩序的脱节始于航空管制。谭亦去乘坐的航班在即将滑行时接到通知,飞机推迟起飞,空姐表示歉意的甜美声音在机舱里反复回荡,乘客们一边抱怨一边聊天,嘈嘈切切错杂谈,谭亦去闭上酸涩的眼睛,近乎一夜未眠,眼睛干涸如戈壁滩,眨眨眼都是粗粝的砂石落下。家与工作是谭亦去的石头,每天早晨推上山,等他离开,石头就自动滚落,等待他第二天再推上山。希望与失望,有序与混乱,责任与疲倦,是他生活里的轮回,出差对他来说,永远是一场撕裂,又是一场新生。虽然延迟了四十分钟起飞,但是在机长的努力下,飞机经过狂飙突进,十二点十分,基本如期盘旋降落。谭亦去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驼峰机场,在云南,很多城市都有这样一个玲珑便利的机场,很多地貌复杂的山地区域的惯例,用空中快线来弥补高山纵横带来的陆路交通不便。在山坳中找一块开满油菜花的平坝,或者直接把山巅削平,停机坪不用太大,够滑行“刹机”即可,十几架飞机排着队起起落落。这样的机场,没有岔路口,不需要看指示牌,从来不会迷路。三两个登机口,上飞机,人少不必排长队,安检结束,走一分钟,直接进入候机厅,再走一分钟廊桥,就到了座位上;下飞机,出廊桥,走一分钟,拐弯下电梯,两个行李转盘倔强地转着,外面接机的人已经在此起彼伏地喊名字。驼峰机场是全国唯一以航线命名的机场,驼峰航线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日军切断滇缅公路后中国和盟军开辟的国际运输线,全长五百英里,又被称为“死亡航线”。离驼峰机场五十公里处是和顺古镇,取“士和民顺”之意,已有六百年历史。

谭亦去比原定时间晚了十分钟,可是,接机车却不见踪影。给司机打电话,司机支支吾吾说正在来机场的路上,听筒里传来一阵莺声燕语的欢笑,司机有点慌乱地说“马上就到”,马上挂了电话。“马上”作为时间刻度,有橡皮筋的特性,赋予时间奇妙的弹性,变化不定,有时候是一秒钟,有时候是三十秒钟,有时候是十分钟。从飞机肚子里钻出来的乘客叽喳叫着找到行李四散而去了,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剩下唯二的乘客。中年男人与轻熟女子,各据一角,形成对角线,把大厅齐崭崭地切成两个直角三角形。

司机终于迈着自信而稳健的步伐到来,这个肤色黝黑鼻梁高挺头发曲卷的年轻人,坦然地笑着,中气十足地说:“我是杜鹃花旅游公司的CEO,姓熊,熊大的熊。我们现在出发,下午六点到鲁掌镇,我请你们吃央视采访过的杨掌柜家的驴肉米线。七点到风雪丫口,八点之前就能到片马镇,放下行李,还能去吃个烧烤。”他的身材很像动画片里的熊大,是个灵活的胖子,充满自信与乐观,全然没有迟到一个小时的心虚。

后续的事实进一步证明,命运只能被预测却不可被安排。等他们赶到鲁掌,杨掌柜在紫红芭蕉花下卖出了最后一份非遗米线,乳白驴骨汤,筷子粗的米线,纹理如画的肉片,芫荽葱花薄荷叶,加一勺红油,绿肥红瘦的荡漾在粗陶大碗里,被一个俏丽女人毫不留情端走。杨掌柜率直地对他们说,驴肉米线连汤都没有了,他们饿着肚子在芭蕉花下走过,谭亦去并不知道,春天的雪正落满前方的风雪丫口。

3

昆明四面是平缓的山,滇池五百里,稻田万顷。城市里的建筑,有北方坚固厚实的砖石房舍,有秀雅温润的南方木楼,飞檐上雕梁画栋极尽精巧,每一栋房子,打开窗户,就能看到干净如水的碧空与清晰的山峦起伏。城里纵横的道路是大块的青石板,路面光滑,马车跑上去颠簸起来像荡秋千。城里到城外是黑色的一米宽的窄轨铁路,火车不紧不慢开往越南海防。地面到天空是银色的绿色的飞机,在巫家坝飞入云朵之上。

新割下来的稻草搭在西南联大的校舍房顶,从东部、北部、西部来的人越来越多,附近热闹起来。昆明大西门外,横着一条南北向的小街,叫凤翥街。砖铺的路,石砌的小牌楼,落满尘土的面孔,烟火缭绕的茶馆、饭馆、纸烟店、骡马店、饼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凤翥街上有家饼店,做饼的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子,深目窄脸,头发盘成利落的发髻,穿着青色麻布偏襟大褂,袖口衣襟绣满艳丽的花纹。女子瘦小,一双纤手却极有力气,清早起来和一大盆小麦面,烙巴掌大的发面饼,两面烤至金黄,散发出麦芽糖的香甜,昆明人称面饼为粑粑。街上的女孩子流行起了锦缎旗袍、玻璃丝袜、麂皮包、蛇皮高跟鞋,南来北往的口音纷纷杂杂,金头发白皮肤的外国人、皮肤晒成橄榄色嘴唇抿成一条线的华侨,元气满满的男女学生,穿着蓑衣依然文质彬彬的教授,买饼的人越来越多。

女子用大红的绣花背被兜着眼睛圆圆的婴儿出去散步,路过西饼店,站在旁边看半天,回来把面团里揉进牛奶白糖,发酵到柔软蓬松,揪一块,擀成薄薄的一大片,撒上椒盐涂上黄油,卷成条,均匀切成多个小节,指尖把面节旋转一圈儿,用掌心压扁,在锅里慢慢膨胀,冒出白色的蒸汽,软的饼,香的黄油,甜的糖,咸的椒盐,是满足的味道,也是现代的味道。西南联大的女学生们,结伴来买饼,她们穿着阴丹士林旗袍,外面罩着红色毛衣,轻快地走着、笑着,翠湖的风吹动卷曲的发丝。有人问女子,这叫什么粑粑,像麦饼又像面包?旁边女学生开心地说这个粑粑好摩登。女子遂回答,这叫摩登粑粑。于是有圆圆螺纹的黄油麦饼就成了摩登粑粑。

穿红毛衣的女学生坐黄包车从凤翥街到晓东街,在半圆形的南屏电影院门口下车。女学生站在玻璃门前,用草纸包好的两只摩登粑粑裹在月白色手帕里,捧在手心,向着街口眺望。飞机在蓝天经过,画出一条白色的线。突然,街上响起了短一声长一声的空袭警报,人们纷纷往野外的方向跑去。女学生挟裹在人流中,一边小跑一边回头,手心还存留摩登粑粑的热气,眼里的火苗慢慢熄灭。

在空袭中,有人悲欢离合,有人一生错过,有人凄厉地唱着:

你要把长矛握紧你要把弓箭带好

它们会增加你的勇气和胆量你再忙也不能把要带的东西忘掉

你要带上你的桌子炒面和酥油你要带上你的酒和茶

你要带上吃的喝的你要带上家里人的情和意

你上路时不要回头看不要看后边的山和水

你要让暗淡无光的星星亮起来要让白云像鲜花一样开放

你要让大风吹起来你要使江水长流不息

4

耳石症初愈的茶二道在经济舱狭小的座位里扭成了S形,头歪在右,腿伸在左,腰上如果没有安全带,一定能扭成十八弯的青蛇。耳石症是一种罕遇的症候,又叫良性阵发性位置性眩晕,发作起来天旋地转生不如死,不过没有任何生命危险,治疗也简单,请医生徒手摇头把耳石复位即可。但是,耳石症给茶二道带来了晕车晕机的后遗症,全身每一个神经元布满难以言说的不适感,全身失重,一半身子浸在冷水里,一半身子泡在热水里,无数只蜜蜂在胃与食道中狂舞,把恶心从生理上升为存在哲学,让她恨不能从昆明走路去纽约也不想乘飞机去腾冲。茶二道别无选择,尽力扭成一个可以让蜜蜂慢点爬的姿势,让眩晕、冷汗、呕吐与抽搐来得缓慢一点,虔诚地祈祷让自己睡着,在梦里,回到十二岁,穿着红毛衣,站在马桑树下,手里拿着热乎乎的摩登粑粑,春天的风里灌满黄油包裹的麦香,忘记晕机。这种腰斩三段的姿势太过于违背人体生理常规,旁边的人时不时以惊悚的眼神扫视,茶二道在稍有力气的时候,强打精神回报以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表示还活着。

两个月前,茶二道正在单位开会,手机静音三分钟,有了五个来自妈妈的未接电话,电话一接通,妈妈就哭起来,说她不活了,这些年攒的钱都存在一张卡里,卡在茶二道房间的褥子底下,密码是茶二道的生日。茶二道登时吓的腿软头晕,扶着墙壁走出会议室,蹭了杯同事的青提杧果凤梨奶茶外卖才缓过劲来。茶二道的妈妈是打破了漂亮与智慧不能共存魔咒的女人,读书时是学霸加校花,入职后是有史以来最年轻有为的审计师,嫁了个性格宽厚善良做得一手好菜的老公,结婚三十多年十指不沾阳春水,唯一的短板是生了容貌平常智商普通的茶二道,常为之扼腕叹息烂泥扶不上墙麻雀变不了凤凰。茶二道工作第一年就拼死拼活借钱贷款买了套二环外的一百平米商品房,全然因为在光环绚丽的母亲的阴影之下,卑微到诛心。仅就起床一件事来说,具有强大自律精神的妈妈严格遵循早晨七点起床晚上十一点睡觉的良好作息时间,每个周末孜孜不倦地叫茶二道起床,如果茶二道晚起五分钟,会被妈妈从小时候的错事一一指责,最终结论是一代不如一代。茶二道搬出去住原本只想落个耳根清净,不想房子变成了重点小学学区房,房价大涨,反向验证了与妈妈具有所向披靡的魔力。茶二道搬家后迅速与妈妈和解,跟同事说,不相信什么观音灵签,只信老妈神算,老妈绝对是神仙下凡,这辈子就躺平摆烂靠妈吃妈算了。神仙老妈居然要去死,这不是晴天霹雳,这是火星撞地球。

让神仙老妈法力破防陷入抑郁的是外婆。外婆八十岁,一个矮矮的、瘦瘦的,戴着花镜,穿藏蓝土布对襟衫的小老太太,像极了挪威童话里的小茶匙老太太,性格温和,每天下午读小说,一肚子有趣的民间故事,常年爱做美食,尤其擅长洋芋焖饭,宣威肥瘦相间的火腿、剑川的紫心洋芋、抚仙湖边的甜豌豆、遮放的长粒香稻米,一并放进金红色的铜锅里,小火煨熟,揭开锅盖,绿的豆,白的米,红的火腿,米黄带紫的洋芋,层次分明,香气扑鼻。茶二道小时候被邻家胖男孩抢走了夹沙桂花糕,推搡之间,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儿,哭得抽抽搭搭。外婆却送这胖崽子两块桂花糕,细声慢语地说:“想吃桂花糕就告诉婆婆,婆婆每天都做桂花糕,但是你不能欺负小朋友,欺负别人的小孩是坏小孩,坏小孩没有桂花糕吃。”这样一个可爱的老太太,怎么会令人生厌呢?!茶二道暗自思忖神仙老妈是不是进入了更年期,心理老师说完美主义者的更年期往往加倍焦躁。爸爸说,妈妈最近总是拿着水果刀满屋子找水果刀,茶二道赶紧安慰爸爸,只要妈妈不是拿着水果刀满屋子找老公就行。于是,茶二道毅然把外婆接到自己家来住几天,等姨妈下个月从德国探亲回来,姨妈是社牛界的天花板,让姨妈好好协调外婆与神仙老妈之间的关系后再做安排。

茶二道借口一个人住新房子太孤单,恳求外婆来同住。外婆欣然同意,她最牵挂茶二道三十岁了还单身这件事,准备亲自来帮外孙女挑个男朋友。外婆搬过来之后,九点钟,给阳台的花浇浇水;十点钟把冰箱里的蔬菜择好;十二点,茶二道回到家就吃上了一荤一素一汤;下午三点,外婆到楼下小花园里转一圈,看别人练八段锦,也跟着比画几下;下午五点,扫地机器人在房间里忙碌,外婆在厨房里淘米煮粥;晚上七点,茶二道喝着红豆薏米莲子花生紫米粥,惬意地打个饱嗝,发自肺腑地鄙视神仙老妈的更年期神经质。

事实证明,茶二道的确还年轻,每个刚三十岁的人往往会因为单纯而盲目乐观。三天后,外婆半夜跑起来到厨房做饭,把汤锅放在煤气灶上煮小米粥荷包蛋,人却跑到客厅里看起了电视,水突突沸出来,娇黄的米粒与白色的蛋清淌的到处都是,汤锅吱吱的声音吵醒了茶二道,关煤气、端锅,烫的甩手,一边甩一边找抹布,擦灶台、洗锅,外婆茫然打量着茶二道,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茶二道穿着睡衣挽着袖子跑来跑去,茶二道以为外婆是睡迷症了,像外婆对待小时候犯了错的自己一样,细声细气地安慰外婆,把外婆领到卧室里,看着外婆躺好,发出酣睡的鼾声,才关灯离开。第二天,外婆和平时一样,浇花、做饭、打扫卫生、读小说,还给茶二道讲小区里的婆媳论战,慢条斯理地评论:一个巴掌拍不响,各自让一步海阔天空。两天之后,外婆半夜换上黑绸对襟褂子悄悄提着垃圾出了门,走到小区里,拍着每个垃圾桶,像在专心致志地选西瓜,她摇摇头,对每一个发出“咚咚”声的垃圾桶都不满意,舍不得把垃圾扔进去,认认真真提着,在小区里转圈儿,拐弯处,把迎面走来的巡夜保安吓得一哆嗦。幸好保安认得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赶紧给茶二道打电话,茶二道边接电话边飞速地披上外套冲出门,满脑子山无棱夏雨雪宇宙大爆炸。茶二道把外婆领回家,外婆又是一副茫然无辜的模样,脱鞋子,换睡衣,上床,很快发出沉沉的鼾声。接下来的日子,茶二道不敢早睡,每晚上喝两杯黑咖啡撑着,到了夜里两三点,没有什么异常才去休息。平静了两日,凌晨四点,大门门锁咔嗒响了一声,茶二道一个激灵醒来,发现外婆已经不在卧室里了,自个儿穿鞋子披外套冲出来,根本不见外婆影踪。茶二道在门卫处调看了监控,发现外婆出了小区门向东走了,她狂奔到大街上,大喊着外婆的名字,路边烧烤摊前零星几个人,看喝醉的疯婆子一样看着她,她脑海里一片空白,终于在街道边的一个二十四小时商店找到了外婆。幸好店主细心,看出了外婆不对劲,让她在店里休息,正准备报警。茶二道牵着外婆的手往回走,外婆的手干枯冰凉,小碎步走着,不说话,茶二道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不知自己是在做梦还是作孽,扭过头看外婆,外婆一脸的惝恍迷离。

两周之后,茶二道已是面色乌青,脑袋里左半球是水右半球是泥,微微一晃满脑的水泥,讲话颠三倒四。茶二道在外婆的床前用充气垫做了个简易铺,外婆睡着后,她才敢睡,若是夜里有风吹草动,便能第一时间察觉。如此过了三天,每天都能把外婆有效拦截,好声好气地哄外婆上床继续睡觉,心情不由放松下来,准备天亮了找个老中医给外婆号脉,开些安神的中药。茶二道看着睡着的外婆,小小的黑黑的一团,像个儿童,内心浮起无限感慨与温暖,默默地对自己说:小时候外婆守着我,我现在要守好外婆。这么想着,倦意渐渐浮上来,做了一个捉蝴蝶的梦,梦到自己好不容易快要捉到一只黄黑相间的蝴蝶,突然响起了刺耳的蛙鸣,一只癞蛤蟆伸出细长的舌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走蝴蝶。茶二道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顿悟蛙鸣是手机的铃声,睁眼接电话,保安让来小区大门口领人,原来外婆悄悄起了床,以凌波微步十段的功力,从外孙女身上跨过去出了门。茶二道在闺蜜的建议下买了防走失手环,等外婆睡着之后,悄悄给外婆带上,另一段扣在自己手腕上,如此这般,外婆略有动静,她便第一时间警醒。曾经,外婆用防走失手环领着她在院子里玩耍,她迈着小小的嫩藕般的短腿欢快跑着,跑远几步就被外婆拉回来,现在变成了茶二道拴着外婆,怕她跑丢。黏稠夜色里,茶二道看到时间是一条逆流的河,生命之处与生命之末看起来如此相似,一样的弱小,一样的茫然,可是,发展方向却截然不同,一端是生命的积聚,一端是生命的枯竭,一端种子藏在泥土里等待蓬勃花开,一端花叶落尽散发出腐朽的气味。

神仙老妈休养生息了三周,从抑郁中活了过来,看到茶二道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又浮肿起来,眼底下青色一片,赶紧把外婆接了回来,让茶二道喘口气。三周之后,神仙老妈哭哭啼啼准备跳楼,老爸高血压飙升住院。茶二道赶紧又把外婆接到家中,外婆还是那么安静温和,白天给茶二道做一荤一菜一汤,上午追剧下午散步,晚饭时给茶二道讲神仙老妈小时候的事,叙天伦往事,其乐融融。半夜,外婆越来越频繁地开始起床做饭倒垃圾,她面无表情、身手敏捷、眼神空洞,看茶二道就像看一块花坛里的石头或者路边的隔离墩。茶二道看着外婆的眼睛,黑若古井,波澜不惊,分明是一个带着外婆面具的陌生人。茶二道被突然冒出来的想法震惊了,内心深处升出一股凉气,刹那间,想到了桃木剑照妖镜黄表纸黑驴蹄子,甚至要跑到厨房里,拿一碗白米洒在外婆身上。茶二道摇摇头,斩断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拉着外婆的手,在床边坐下,像哄小孩子一样,说着“乖啦乖啦,赶紧躺下睡觉啦”,安抚一番,外婆老老实实躺回床上,茶二道精疲力竭趴在垫子上,感慨白天是人间夜晚是地狱,感恩春城的夜晚不会冻死人命。

闺蜜来给茶二道送春天的第一杯奶茶,被茶二道土灰的脸色吓得连声叫鬼,说起读大学时的同舍有梦游症,常常半夜爬起来,收拾房间,有时还会讲一大段谁也听不懂的话,第二天全然不记得夜里发生的事,同学们也没心没肺,不觉害怕,相反,还悄悄欢喜有免费劳动力拖地。茶二道觉得闺蜜的说法契合了外婆的症状,没准就是老人家连续改变生活的环境而不适应,犯了梦游症。闺蜜送来治疗梦游的偏方——甘草12克,小麦24克,大枣10枚,酸枣仁15克,七叶一枝花9克,柏子仁9克,生地15克,水煎服,每日1剂。外婆很配合,不问来龙去脉,主动在家熬中药,晚饭前一饮而尽,竟连续一周都安安静静,不曾节外生枝。茶二道扬眉吐气教育神仙老妈,别动不动哭天喊地要自杀,外婆只是梦游症而已,遇到困难要科学分析理性决策。神仙老妈正在拍黄瓜,顺手用黄瓜敲在茶二道脑门上作为奖赏,茶二道心想没把菜刀拍过来就是意外之喜。

周五下午两点半,茶二道参加单位的表彰大会,正要作为优秀员工代表发言,突然接到保安电话,让她赶紧回来。茶二道一下子心慌到眼前发黑,不领红花不拿奖金坚决请假回家,领导看到茶二道煞白的脸色,也不敢阻拦。茶二道以最快速度冲回家,看到外婆坐在门卫室里哭,像个迷路的小孩子,伤心欲绝地说忘记了家住哪栋楼。幸好茶二道早有先见之明,跟保安队打过招呼,绝对不要让外婆走出小区大门,终是有惊无险。茶二道背上嗖嗖冒冷汗,语无伦次地感谢了保安,领着外婆往家走,内心如坠深渊,事实证明外婆显然不是梦游症。

还是神仙老妈先醒悟过来,带着外婆到医院挂了神经内科。陆大夫是茶二道的小学同学,格外耐心,通过蒙特利尔认知评估量表与颅脑CT,确认了外婆有认知功能障碍,双侧颞叶、海马萎缩。陆大夫说:“阿姨,外婆是阿尔茨海默病,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主要表现为认知功能下降,精神症状和行为障碍,日常生活能力逐渐下降。外婆目前是轻度痴呆期。”神仙老妈慌乱地问:“陆大夫,怎样才能治好?”陆大夫说:“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不可逆的疾病,无法治愈,只能尽量延缓发病的进程。最初是记忆减退、判断力下降,接下来性情也会发生变化,人变得冷漠或者暴躁。进而,会忘记门牌号,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儿女,忘记吃饭与上厕所,甚至在吃饭的时候忘记吞咽的动作,一顿饭要喂一两个小时,会逐渐消瘦,会大小便失禁,会跑上街头不知道躲避汽车。千万不能让老人乱跑,倘使跌跤骨折了,对八十岁的老人而言,将是灭顶之灾。”神仙老妈低声啜泣起来,陆大夫非常抱歉地看着茶二道,详细交代了药物干预与心理干预的方法,茶二道飞速记录着注意事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与外婆的病程赛跑,让外婆的理智与记忆消散得缓慢一点。陆大夫最后说:“有什么事情你随时给我打电话,外婆的桂花糕真好吃。”陆大夫就是吃过无数块桂花糕的小胖子,他现在已经不胖了,玉树临风、彬彬有礼。

外婆是一栋老屋,青灰的瓦片,白粉的照壁,木头的柱梁与板壁,为三个儿女遮风避雨,经历了几十年风雨伫立如初,可是内里已被白蚁蛀尽,断一根骨头便是大厦倾颓。姨妈终于从德国回来了,姨妈、神仙老妈、茶二道排了值班表轮流照顾外婆,茶二道脸色乌青如《水浒传》中的杨志,老妈就把外婆接回家,老妈哭天抢地要自杀的时候,姨妈就把外婆接回家,姨妈披头散发悲痛欲绝的时候,茶二道恰好满血复活。生活是车轮,看起来是不停的轮回,实际上是不断翻滚向前。

清明节,外婆突然对茶二道说:“把你舅舅接回来。”对神仙老妈说:“把你弟弟接回来。”对姨妈说:“把你哥哥接回来。”神仙老妈与姨妈瞠目结舌了一会儿,喜极而泣,不是因为外婆提到了舅舅,而是外婆还清晰说出了舅舅的电话号码。唯物主义者神仙老妈与泛神论者漂亮姨妈一致相信,老天眷顾善良的人,舅舅显灵了。窗户开着,风吹进来,春城永远是暖煦的温度,茶二道依稀记得舅舅的模样,高高的个子,琥珀色的眼睛,天生卷发。舅舅背着装满酸木瓜与梅子背篓,倒出背篓里的红绿果子,再把茶二道放进去。外婆与姨妈卷起袖子做紫苏木瓜辣椒梅子,半透明的木瓜片伴着深紫色的叶子,看一眼,牙龈边就渗出口水。

外婆对茶二道认真地说:风雪丫口下雪了,你舅舅的衣服破了,你去给他送件厚衣服,叫他回家来吃黄草粑粑。

飞机从天空降落地面,茶二道从地狱回到人间,若不是还有近三百里的山路,她真想骑着共享单车去风雪丫口去片马镇。不过,得知联系好的网约车接了其他单放了她的鸽子,茶二道的耳石症后遗症已经不重要了,她要赶紧找到去片马的办法。茶二道发现了一个真谛,快速解决一个困难的方式,就是遇到一个更大的困难,此时只要能如期到达目的地,哪怕是太空失重也不可怕了,人生之路,困难源源不断,烦恼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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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未完,全文见《大家》2023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