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题材电影的“摩登”与“醒世”
《我爱你!》是“80后”导演韩延“抗癌三部曲”中的第三部,前两部分别为《滚蛋吧!肿瘤君》(2015)、《送你一朵小红花》(2020)。《我爱你!》延续了韩延前两部“对抗病魔”的故事主线,讲述三对老年人互相取暖的故事:公园甩鞭的常为戒和收废品的李慧如谈起了黄昏恋,两人是正剧角色,生活态度乐观积极;谢定山的妻子赵欣欣饱受阿尔茨海默病与肠癌的双重折磨,最终两人共赴黄泉,疾病叙事充满悲情;陈校长和粤剧名伶“美若仙”仇老师年轻时错失彼此,二人代表了命运的悲剧。
老年题材电影多聚焦家庭叙事,黄昏恋、疾病死亡、家庭关系、空巢问题、代际关系等共同构成了老年题材电影的故事焦点。孟子言“养老尊贤”,中国古代以孝悌伦理来规划社会,暮年安定成为全社会对于老年人的刻板印象。老年人的情感问题却长久地被人们所忽视。同其他老年题材电影相比,《我爱你!》这部电影的突出特点在于:第一,以“摩登”的手法,描绘老年人的黄昏恋;第二,从现实主义角度出发,关注世风世俗,警醒孝道;第三,走出家庭范畴,关注老年人的社群交往。
《我爱你!》中,老年人的黄昏恋堪比年轻人的初恋,倪大红扮演的常为戒和惠英红扮演的李慧如很潮很“摩登”,他们步入黄昏之年,重燃青春之火。他们开摩的、耍水枪,戴着玉镯收废品;他们看烟花、玩密室,笑声洒遍游乐场。俩人快乐地捡废品、浪漫地生活,不丧失爱的能力,看上去比年轻人更年轻。常为戒的麒麟鞭,是警世和醒世的象征。电影开头更像一个假想的网络热点“大爷甩鞭怒怼垃圾占领公园”,鞭声引发的围观非常符合标题党的逻辑。但是,随着剧情的深入,常为戒才知自己公园甩鞭“壮举”对他人生活造成了莫大影响。这一鞭,鞭走了拾破烂者的生存空间。他们被迫转移阵地,在更狭窄的楼宇里堆废品。常为戒第二次放鞭,是在山哥儿子的孝宴上。“麒麟鞭,保安良,惩恶扬善远名扬!头三鞭,打的是恩将仇报白眼狼,利字当头丧天良!后三鞭,打的是没心没肝不孝子,长大成人忘爹娘!”这一鞭,抽醒了孝道,鞭醒了良心。
老年人的社交关系也是本片关注焦点。人与人之情感联结,乃由血缘、地缘等交织而成。一方面,“熟人社会”是乡土血缘关系的拓展,却在现代社会中却备受冲击。片中,围绕山哥家庭关系展开的故事段落反映了这一问题。梁家辉扮演的山哥,其儿女忙于工作,家庭成员之间关系冷漠,饭席之间电话不断。山哥给女儿送钱接济她的生活、给孙子的泥塑被嫌弃地喷上消毒剂。山哥顾及儿女颜面,甚至连喝药自杀都要伪装成“煤气中毒”。所谓“阖家欢乐”,不过是表象,靠老一辈人装聋作哑、忍让讨好来维持。电影在这些地方的表现清醒,令观众难过、反思甚或自责。另一方面,“陌生人社会”并不代表人情冷漠,相反,常有意想不到的温暖隐含其中。山哥委托常为戒终办后事,代表了陌生人之间的信任。《我爱你!》讲述屋檐下的故事,电影以广州为背景,但空间选择刻意规避了摩天大楼,选择在广州越秀古城取景。岭南的庭院、墙角构成了怀旧风景。几位老年人的集体聚餐,不在楼房里,而在庭院中。通过旧的空间,导演将都市陌生人社会变成了熟人社会的“屋檐下”;老年人通过类似于家庭情感的社区互动,重新寄予彼此信任、社会支持。
为何导演给本片取名为“我爱你”?导演借常为戒孙女常小晴之口,给出了回答:“没有一种负面情绪,不能用我爱你三个字治愈。”电影结尾,常为戒和李慧如在收废品的路上,开车路过一对新人的婚礼。新郎新娘正在交换戒指,彼此说“我愿意”。常为戒和李慧如也在默念,我愿意,我也愿意。我中意她。我也中意他。电影使用互文手法,见证了老年人的黄昏恋,两人不需要繁缛的仪式,不需要山盟海誓,互相厮守便是天长地久。
中国的老年题材电影,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特征。1990年以来,老年题材电影聚焦于以下命题:第一,关注老年人的家庭代际关系问题。李安在《饮食男女》中,身为厨师的朱师傅每天制作家宴,但三位女儿各怀心事。老朱心力疲惫,渐失味觉。老朱宣布和梁伯母的女儿锦荣结婚,宴会在众人的惊讶声和混乱中结束。电影以家庭成员的视角,审视父辈的情感问题,却不自觉蒙上一层诘问的滤镜。《我们俩》和《孙子从美国来》同样通过代际关系,思考老年人遭遇的家庭或文化困境。《过昭关》从祖孙三代之间的代际关系入手,思考生命与死亡。第二,弘扬孝道伦理。中国最早讲述孝道的电影是《孤儿救祖记》 。该片讲述了富翁杨寿昌晚年丧子,孙子余璞凭借高尚人格使一家人重新团聚的故事。《洗澡》等影片从父子关系入手,思考家庭孝道问题。第三,关注老年人疾病与死亡、临终关怀问题。如改编自苏童同名小说的电影《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思考了土葬与生命的意义;《妈妈》则将镜头聚焦阿尔茨海默病的残酷,但疾病未能打倒积极乐观的老年母女。
在上述主题框架下探索老年人个体精神世界的电影并不多见。《飞越老人院》是为数不多的一部,该片以公路片的形式讲述一群老人“返老还童”,脱离老人院的羁绊,重寻生命中的快乐时光。《我爱你!》则是另一部聚焦老年人心灵世界的电影。韩延用全球文化经验,用粤语和普通话“链接”出全新的中国故事。
(作者系北京电影学院电影学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