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3年第7期|彭程:亲爱的乔乔
回 家
乔乔,亲爱的女儿,我们要回家了。
再过十天,就是你的二十九岁生日了,但苍天不仁,没有让你等到这一天。两天前,你告别了人世,也永远离开了我们。在北京八宝山殡仪馆的告别室,我们看着装着你的遗体的棺柩被拉走,送入火化间,那里不允许家人进入。在那里,炽烈的火焰将吞噬你,把你的躯体从这个世间彻底消除。
两个小时后,我们来到骨灰领取处,从一个窗口里取出装着你的骨殖的袋子。袋子上还留着几分温热。你将近一米七高的个头,五十多公斤的体重,如今被浓缩成了几段乳白色的骨头。我们小心翼翼,将袋子放入事先精心挑选出的骨灰盒中。
你的姨妈家的表哥走在前面,捧着你的遗像,那是你二十岁时,在法国戛纳海滩上拍的一张照片,你身着红色连衣裙,戴着黑色太阳镜,笑容欢快,长发飘扬。我走在后面,抱着被黄色绸布裹着的骨灰盒,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举起一把黑伞,走在我身旁,遮挡住投射下来的阳光,一直送到停车场上我们的车旁。
女儿,我们要回家了。
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抱着你的骨灰盒,搁放在并拢着的双腿上。我仿佛感受着一缕温热的气息,透过木质骨灰盒,传递到掌心里,传递到双腿上,一直传递到我的心中。这是最后一次了,今后我将再无法这样近距离地贴近你,感知你的气息。
车窗外,是寻常至极的景色,展开在一个寻常至极的日子里。车辆川流不息,行人步态匆匆,一切看上去都与平时没有丝毫差异。但对我们来说,却是完全不同。这一天,是一条横亘在我们生活中的分界线,是一道划破了我们灵魂的深深刀痕,从此以后,我们的生命将截然不同。
几个小时前,在遗体送往八宝山殡仪馆之前,在海军总医院内科楼告别室里,你的亲人们,还有你最要好的几位同学朋友,来向你作最后的告别。现场反复播放着迈克尔·杰克逊演唱的《你不孤独》,英文是“You Are Not Alone”,一首你生前非常喜欢的歌曲。歌声与亲友们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令人肝肠寸断。当那段熟悉的旋律奏响时,你的灵魂该是被托举起来,朝向一个安宁的地方飘去吧?
女儿,你终于回到家了。
在人世间行走了二十几年后,你停下了脚步,把自己藏进一个小小的木匣子中,回到了家,回到了你自己的屋子里。这个枣红色的骨灰盒,摆放在靠墙而立的颜色相近的钢琴台面上。小时候,有好几年的时间,好多个日子,你一连几个小时地坐在这架钢琴前弹奏,琴声流水一样地到处流淌。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一只手,掀开厚重的键盘盖板,在黑白琴键上敲击出或忧伤或欢悦的旋律。它将长久地暗哑,一如你逝去的生命。
骨灰盒两旁,摆放着几张你不同时期的照片,有的还被放大,镶嵌在镜框里。它们无声地诉说着你生命中的一段段时光——
你坐在黄色的皮沙发上,身体前倾,长长的羊毛围巾裹着脑袋,像一个维族小姑娘,咧嘴顽皮地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细碎的牙齿。那是在百万庄我们当时住的房子里,那时你还没有上幼儿园。
你穿着蓝底碎花的连衣裙,站在河北老家县城里爷爷家的平房小院里,我抱着你,身后是奶奶腌制咸菜的粗瓷大缸,头上是一棵枝叶茂盛的石榴树。
你很文静地站在海滩上,帆布短裙,白色的袜子,背景是一大片海水和远处岛屿的淡淡的影子,那是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年暑假,你跟着妈妈去舟山群岛旅游。
你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perkiomen高中毕业典礼上,正从校长手里接过毕业证,笑得那样灿烂。这是个庄重的时刻,一袭白色曳地长裙是你的毕业礼服,把你的个头衬托得更加高挑颀长。
你和妈妈站在海南岛五指山上的一棵大树下,大树树根处又长出了一棵小树,仿佛孩子依偎在母亲身旁,树干上挂着一个写着“母子亲情”的牌子。你微笑着,头向妈妈一方微微侧着,一条胳膊搭在她的肩上。这一张照片时间最近,拍摄于二〇一九年元旦后的几天。
……
每一张照片都会牵引出一段回忆。它们今后还会不断更换,既然有那么多照片留下了你的影像。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它们将成为我和你妈妈灵魂的食粮。它们会刺痛我们,它们也将抚慰我们。
这间屋子,你前后一共住了十八个年头。最初四年中,它是你每天的寝室;后来出国留学,十多年间,只有每年寒暑假期回来时才会住上几个月;大学毕业后的几年,回来的日子就更少了。它越来越像是一个驿站,一处旅舍。
但从现在开始,你每天就都住在这里了。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你将拥有这十几平方米房间中的每一寸空间,拥有三百六十五天里的每一分每一秒。你将再一次熟悉周边的一切,房间里的摆设,窗户外的风景,模糊嘈杂的声音总也不能完全阻挡住,吹进来的风会随着季节变换而携带着不同的气味。
在你生前的很多个年头,我们聚少离多,今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每一天,我们都在你身边走动,说话,你能够随时地感知到。每一天,我们都会来到你的这间屋子里,看一眼照片上的你,拂去骨灰盒表面的尘土,抻平垫在它下面的丝绒盖布。每隔几天,我们会在你照片前的碟子里放上几个新鲜水果,再点燃三炷檀香。烟雾袅袅,香气浓郁,我们想象,这些气息能够通达你的灵魂所在之处,把我们的惦念和祝愿传递给你。
不放心你独自躺在几十公里外的墓园里,荒郊野外,怎么比得上自己家里温暖舒适。别说什么“入土为安”,墓穴一封闭,便是沉入了漫漫长夜,黑暗无边,漆黑如墨。墓穴石板上方那一块小小的墓碑,夏天烈日暴晒,冬天寒风侵袭,想起来就心痛。身边都是素不相识的人们,虽然彼此间挨得很近,但不相信能够减轻你的孤寂。不如就在父母的身旁,让我们看护陪伴着你,一如此前的岁月。
女儿,这是你永远的家。你就踏实地住在这里,陪伴我们,直到将来某一天,那一双拉走了你的手,开始伸向我们。
长夜无眠
乔乔,亲爱的女儿,如今你辞别人世已经几个月,我的情绪也稍稍平复了一些,能够对你患病期间自己的内心状况,做一番回顾梳理了。
没有人愿意反复咀嚼苦难。我们之所以如此,并非因为具有什么受虐情结,而只是由于凭借这个行为,可以获得一种与你在一起、不曾分离的感觉。
收到基因检测报告好几天后,我的脑海中依然一阵阵地恍惚,不愿相信这个结果,更难以接受。总觉得这不真实,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怎么能够想象,你会得了这样致命的病,事先却毫无征兆,就仿佛一池微微荡漾的清水,瞬间凝结成了一块巨大的冰坨?
在不久的将来,天地间再也没有你?一个原本健康快乐的生命,很快就要堕入死亡的深渊?这样的反常悖逆,既不合物理更不符人情,其中的理由和逻辑是什么?每想到这一点,就有一种强烈的、难以忍受也难以辨析清楚的复杂感受,让人悲哀、愤怒而无奈。尤其是弥漫其间的那种荒诞感,比愤怒更强烈,而恐惧只是最初几天的感受。
有好几次,我开车行驶在家与医院间的路上时,忽然间就泪水涌出,模糊了视线。我许多年里不曾流过泪了,曾经怀疑是不是泪腺分泌有问题,但此时明白了,那只是因为过去一直岁月安好,尚不曾遇到伤心欲绝之事。
这是问题的实质,是伤心的核心:你自己认为,我们认为,所有认识你的人都认为,你的真正的生活即将开始。过去所有的努力,都是在为迎接这一天做准备,是一种铺垫和过渡。仿佛走过了很长的路,前面出现了一道门,隐约闪亮,似乎允诺着那边有着无限的美好,但走近时,却发现门后面是令人眩晕的万丈断崖。
既往所有痛苦的经历,在这次劫难面前,都变得轻微如飘絮鸿毛,短暂如电光石火,程度上完全不可比拟。语言难以描述那种具体的感受,我只能说,其间的巨大区别,仿佛是一列山脉的阴影和一朵云彩的投影。
那些天,我白天疲惫不堪,但晚上却又难以入睡。过去我一向睡眠很好,躺下后十分钟内就能睡着,偶尔受什么事情影响睡不好,最多也不过一两个晚上的事情。但从你的事情发生后,有长达三四个月的时间,出现了严重的睡眠障碍。特别是在你住院手术和放疗的那些日子,我独自一人在家,每个黑夜都成了难捱的煎熬。
我在两个卧室里的床上,在书房里的沙发上,在客厅里的长榻上,不停地变换地方,或平躺或侧卧,辗转反侧,但依然睡意全无,感觉每一种姿势都别扭较劲,每一个部位都僵硬难受。气急败坏中,我甚至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些怪异癫狂的动作,伸出拳头击向虚空,一把将摞在床头柜上的书推到地上。
好不容易睡着了,忽然就又想到这件事情,仿佛突兀地插入了一个东西,立刻心跳加速。梦境中,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努力确认,这是否是真的,是不是一个梦?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千真万确的,立刻就有一种悲哀的情绪涌上来,人也随即醒了过来。这样的情形,有时一晚上要出现几次。
那段时间,每天夜里也就睡两三个小时,还曾经连续三个夜晚没有合眼。家人亲戚都为我担忧,劝我看医生。我内心虽然不以为然,但也担心发展下去会影响到照护你,还是去挂了号。我向接诊的女医生如实地讲了情况,她很肯定地说:你这就是心源性抑郁。她给我开了好几种镇静安神抗抑郁的药物,但服用后效果仍然不佳。我验证了药物在我身上不起作用,正如喝茶从来不影响我的睡眠一样。我一天到晚口不离茶,有时到深夜十点多钟还新沏一道茶喝,但仍然能快速入睡。可见如今的难眠,归根到底还是情绪的作用。
即便能够入睡,每天早晨五点钟前都会醒来,但又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一片茫然。我经常走出小区门口,沿着一条固定的线路行走,脑海里的想法飘忽断续,仿佛一朵乱云,手掌机械地拂过身旁半人高的冬青树丛,偶尔会揪下一把叶子揉碎,指缝间沾上了黏糊糊的汁液。
那些天,几乎每天都要买一些新鲜的水果送到医院,请护工下楼来取走带进病房。我每次走进水果店里,总要停顿一下,将飘忽散乱的思绪拉回来,把目光投到眼前摆放着的各种水果上,努力回忆,才能想起来你妈妈告诉我要买哪几样。这个过程很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心情极度糟糕,也没有人监视督促,便索性彻底放纵自己。房间里好多天不打扫,原本光亮可鉴的木制家具上,落了一层厚厚的浮土。吃饭也都是胡乱对付,沏一袋方便面配一包榨菜,煮半袋速冻水饺,将冷冻的花卷包子放进微波炉里转几下,把几棵小油菜扔到锅里煮熟,便是一顿饭。不长时间中,体重下降了十几斤。连家里的猫也跟着倒霉了,本来早晚各一顿饭,也减成了全天一次,三只猫都瘦了不少,尤其母猫妞妞,原本肥胖得夸张,让人看了照片都忍不住发笑,也很快变成了正常体型。
正值盛夏,动辄一身汗湿,但我在情绪最崩溃的一些日子,有时晚上不洗澡就直接上床了,虽然浑身黏糊糊的不舒服,但陷入深深的惰性中,就是懒得动。几个月后,因为后背处红肿发炎,疼痛难忍,去医院检查,医生诊断是皮脂腺囊肿,问我是不是平时不注意卫生,导致汗毛孔堵塞,让我十分羞愧。只能做了外科小手术排除脓肿,为了预防感染还输了几天液。
数十年来,阅读一直是我乐此不疲的事情,是精神愉悦最主要的来源。但有几个月的时间,这一习惯完全变样了,根本不想去翻书,即便勉强打开,也无法集中注意力。目光盯着书页,但却要过上一会儿,才能将思绪拉回来落在文字上,再过上片刻,才能明白它说的是什么,整个反应迟滞了一两分钟。
回想起那些经历,实在难以忍受,不堪回首。种种滋味,都是我此前想象不到的,也因此断定过去读过的某些描写痛苦的段落,只是作者的臆测而已,并非亲身体验,因为它们表达出的都是泛泛的东西,而真实的痛苦具有差异性,是个体化的。它更让我认识到,不要用轻率的口气谈论苦难,尤其是别人遭逢的苦难。如果无法做到共情,至少也应该沉默,而不要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责怪当事人何以迟迟难以走出。没有性质和程度相同相似的经历,任何乐观豪迈的表态,都显得轻易和廉价,都不值得信赖。
我也知道陷溺在这些负性情绪中的坏处,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不应该这样,它于事无补,同时又在白白浪费时间。但没有办法。仿佛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死死捺住,我无法挣脱,只好听之任之。
如今,面对这些文字,我如同面对一面镜子,看到了自己当时张皇失措的模样。文字描绘只是替代,只是实体的影子,仿佛照片之于真人,是打了折扣的感受。这样展现自己的脆弱无能,不是光彩的事情,但这是事实。这一场遭遇,让我原形毕露,离自己一直向往的处事不惊、镇定自若的境界,实在是太远了,让我倍感愧疚。
但倘若重新来过,我恐怕仍然只能是这个样子。
“妈妈,你答应过不哭”
最初了解这个病的凶险时,震惊痛苦之外,我最担心的是你得知真相后的反应。
我设想过种种可能的情形。
你肯定会痛苦悲伤,情绪崩溃,会抱怨自己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厄运,在你的同伴们享受健康快乐的时候,你却要忍受致命疾病的折磨。生命正在最好的年华,梦想正在绽放花朵,为什么一切就要结束。这种情况下,你哭泣喊叫,发脾气,歇斯底里,都是完全可能的,谁也都能理解。
随着时间流淌,如果病情进一步加重,没有治愈希望,你又会怎样?按照医生的说法,肯定会是这样的结果。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了一个可怕的场景。从位于这座楼房第二十层高处的卧室推开窗户,下面就是小区的一条青石甬道,没有任何遮挡。如果决意放弃自己的生命,纵身一跳,便是最为便捷有效的解脱方式。我对高空坠落始终有一种担忧,你小时候住的那间屋子窗子比较低,有一次看见你踩着小凳子探头朝下面看,半个身子压在窗台上,把我吓得够呛,赶紧在外面装了安全护栏。
但是,所有这一切担忧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你手术后不久,左半身基本瘫痪,让我不再担心你有能力做出极端行为。但从得病到离世,长达一年多的时间,你从来没有当着我们面哭过一次,抱怨过一句,一次也没有。你不曾向我们,不曾向医生,也不曾向任何人打听过你的病情,能不能治好,仿佛忍受痛苦的,是别人而不是你,你只是一个局外人。这一点让我大感意外,甚至现在回想起来时,仍然有一种困惑不解。说给别人听,更是引起一片感慨,纷纷赞叹你内心坚强。
我们了解到别的患者很多不是这样。微信群里,不少病人的家属,都在诉说他们的患病的亲人,如何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如何情绪失控、哭泣甚至咒骂。他们叹息,但没有人抱怨责备。他们知道,病人这样对他们发泄,只是因为他们是亲人,他们有义务和责任承受这些。
相比之下,你大不一样。
如果仅仅开始时是这样,并不奇怪,应该是你不了解病的凶险程度。你正在生命活力最为充沛的年龄,对这个阶段的人来说,重病和死亡,还只是一个遥远模糊的影子,一种更多属于别人的遭遇,一种虽然存在但通常体现为观念形态的事物。
因为疾病发展快,住院时你的眼睛就几乎看不清东西了,这样也就没办法看手机,查询病情。但这也只应该是推迟了你知晓的时间而已。医生护士们怜悯的目光,家人忧虑的表情,特别是手术之后,众多难受的症状,频繁复杂的检查,面对这一切,再愚钝的人,也会考虑它们意味着什么了,何况你一向敏感。尤其是当开始做肝功、生化、心电图检查,头部放疗区定位,进行放疗前的各种准备时,更是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你疾病的性质。
其实在放疗之前,你的好友在探望你时,已经自作主张地告诉了你真实病情。她说你内心强大,让你知晓真相,更有助于激发求生意志,对治疗有利。我们再反对也没有用了。
得知病情后,你外表看上去颇为镇定,没有明显的恐惧惊慌,更不曾哭闹抱怨,仿佛印证了同学朋友们对你的看法。但我们还试图给出另外一种解释:你虽然得知自己得上了可怕的疾病,但还没有将它和最严重的后果直接挂钩。你一向健康的身体,让你迄今为止对疾病的可怖还不曾有真切体验,对恢复健康有信心。而且,亲戚中也有得了癌症多年,一直恢复得不错的,可能也多少淡化了这个词汇的凶恶色彩。“我能接受这个结果。”这是在放疗开始前,我们告诉你这个病的真相时,你说过的一句话。但你真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放疗长达一个半月,这个过程中,我每天推你去治疗,深切感受了你的镇定。只是在刚刚开始时,你问过我一句:“我这病还有救吗?”我心中难受,但尽量做出轻松的表情说当然有救,但因为病情比较重,治疗时间要长一些。后来你再没有问过我,也没有问过妈妈。你应该是相信了?还是已经决心承担任何后果?
妈妈陪同你住院,前后共计四个多月,一百多天。每一天,她都近距离地看着你被病魔折磨的痛苦样子:手术后头部和上身缠着很多管子,动一下就要牵动伤口,疼痛难忍,坐起和翻身时十分吃力;药物反应让你呕吐不已,脸上直冒虚汗;为了化验脑脊液,前后做过多次腰椎穿刺,每次穿刺后都要平躺五六个小时,再难受也不能动弹……妈妈每次问你感觉如何,你总是回答没事,但你脸上痛苦的表情却是无法遮掩的。妈妈好几次控制不住眼泪,倒是你来安慰她 :“妈妈你又哭了,你答应过不哭的。”
只要不是特别难以忍受,你总是尽量地多跟妈妈聊天,说话中还保持了一丝幽默感。妈妈告诉我,有一次你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妈妈说:“好闺女”;你回答:“是”。妈妈说:“乖闺女” ;你回答 :“是”。妈妈说 :“漂亮闺女” ;你回答 :“一般”。妈妈说 :“你是唯一的女儿” ;你说 :“你是唯一的妈妈”。
我还想到了一个场景。你放疗结束出院回家不久,健康状况还不错,为了活跃气氛,妈妈逗你为我们几个人的表现评分,你给她和护工阿姨的都是高分,给我的是一个及格线以上的分数。你脸上挂着笑意,说:“老爸你只要别老是愁眉苦脸的,下次也能得高分。”
在家里,还要继续服用几个疗程的化疗药。为了掌握你服药后的反应,以便确定用药量是否增减,药品是否调整,我们有时会问你,是不是难受。大多数时候你都说“不难受”,或者是“还行”,有时候则用摇头来回答,这比说话要省力气。尤其是在第二次开颅手术后不久,气管切开,你不但无法发声,摇头也困难,就变成了眼神交流,用眨眼或闭眼分别表示不同的感受。
其实我们很清楚,这样问十分愚蠢,怎么可能不难受?药物严重损伤肠胃功能,你食欲很差,每次吃东西时都紧蹙眉头。护工阿姨经常将饭菜又原封不动地端回厨房,说你头痛、恶心,喂不进去。你说不难受,只是为了不让我们担忧。
后来又是几次进出医院。护工阿姨陪同你住院期间,我们无法去探视,阿姨为了拍视频给我们看,每次都让你“笑一个”,“露八颗牙”。这样不顾及你的感受,未免有些残忍,但你仍然是很听话地配合,努力做出笑容。
但有一天,你的目光明白无误地透露了你的心情。
那是在第二次开颅手术及气管切开手术后,距第一次手术已经五个多月了。在重症监护室救治了几天,又回到神经外科病房调整数天,各项指标逐渐稳定了下来,医院再一次催促我们办手续出院。病房是给手术病人住的,你已经做过两次开颅手术了,不可能再做,也没有别的治疗措施了,也就再没有理由继续住下去。此前说话还比较委婉的大夫,这次说得很直接:回家休养,或者去郊区找一家临终关怀性质的医院,尽量让她过得舒适些,少些痛苦。
但这样的医院并不好找,回家的话,出现什么情况我们也无法处置。我们又陷入了新的焦虑。万幸的是,经过一位医生朋友热心帮忙联系,离家不远的海军总医院的神经外科答应接收,便转到了该科的病房。
但这种结果,你一定是没有想到。
头一天,护工阿姨发来一段视频,晃动的画面中,她告诉你说我们明天就要回家了,你的脸上溢出一丝笑意。但你并没有能够回到自己的房间。经过几个小时的忙乱折腾,办理出院手续后,一辆救护车把你拉到十几公里外,迎接你的仍然是一所医院。这里走廊比上一个地方更宽,病房更大,设施也更新,但墙壁一样雪白清冷,到处弥漫着药水的气味。
在护士的指挥下,我们把你抬下轮椅,抬到了一张病床上,将各种物品摆放整齐,归置到位。妈妈走到门口,给护士详细交代如何照护你,我站在病床前,弯下腰看着你,脸上使劲挤出一缕微笑。
我牢牢地记住了你此时的目光。
你直直地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目光清澈、犀利而尖锐,仿佛被清水洗过的刀子,闪着寒冽的光亮。这是你不曾有过的神情,搜遍脑海,也找不出一点儿这样的记忆。这是意识高度清醒下才会有的目光,里面有留恋、绝望、哀伤等等太多的内容,让我心中一阵颤抖,一阵冰冷,仿佛一坨冰块从喉咙咽下,穿过肚肠直落到小腹部。
此时无声胜有声。我想到了这句话。
护士又在催促离开。走出病房时,转身和你告别,你不看我们,扭头望向窗子的方向,叫你也不应。我从你的目光里读出了一种愤恨,你一定是在痛恨降临在你身上的命运。
第二天,听护工阿姨讲,我走后,你哭了十几分钟。到了夜里你又哭了,被子蒙着头。此前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你流一滴泪。我心如刀绞。是怎样的痛苦绝望,才能让你这样爆发出来。我想到昨天你的目光,该是由于气管切开,你无法对多日不见的我们说话,带给你的心理打击是巨大的。但更有可能,是你认为这次出院后会回家的,没有料到只是换了一间病房。这更让你清醒地认识到病情的严重,看到死神的头颅就在不远处晃动。
这是你第一次明确地宣泄自己的痛苦,也还是在深夜里,我们不在你身边时。回想到一些场景和细节,我越来越相信,我们此前为是否要告诉你实情而犹豫不定,其实是多余的。你内心早就清楚,只是不说。你很默契地配合着我们,双方彼此都心照不宣。
尽管如此,我还是相信,一直到最后,你也没有完全失去希望。妈妈对我说过好几次她的感觉:你认为我们能救你。从小到大,你所有的愿望,最后都是能够实现,虽然有时可能会费些周折。这一年多来,我们千方百计的努力,你都看在眼里,加上求生本能的驱使,你一定也相信会成功,就像此前所有问题最终都能够解决一样。
在那一次深夜暗自哭泣后,过了几天,你看上去又表现得很平静。你十分礼貌地对待值班的小护士们,全力配合她们的要求,每一次都微笑着说谢谢。那时你气管的刀口已经开始慢慢愈合,能够说一些简单的话。护士们也都喜欢你,空闲时总爱到病房里来看你,打听你在国外读书和生活的情况。有人还问起学英语时遇到的问题,你总是很友好地解答,还说等将来病好了以后,可以义务教她们学外语。
从海军总医院出院回家后,过完春节,正月初五那天,你精神很好,对妈妈说我想写字。从住院到现在,大半年里你都没有写过一个字了。妈妈和护工阿姨一起,把你扶到轮椅上坐下,在你面前架起小桌子,拿了一支笔和一张纸给你。你左手掌连同手腕压在纸上,右手捏着铅笔,微微抖动着,费力地写了一会儿。我凑过去看,在这张大十六开的复印纸上,你一共写下了十来行字,字迹歪歪扭扭,但仔细看还是能够辨认出来。
“今天破五,我想要练字。”“妈妈,我很好,你放心吧!”“爸爸你好!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真帅。”“叔叔,谢谢你的看望和水果。”“考拉你好,姑姑爱你!”“回家的感觉真好!我爱北京。”“想吃番茄菜花。”“我的愿望是康复,加油!!!!”“爸爸妈妈和我是一家人,我会尽快康复!!!!!”
你在强烈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和愿望。你写到了叔叔,写到了表哥的女儿的小名,因为几天前过春节时,叔叔和表哥表嫂分别来看过你,你都还记得,这表明你的神智十分清醒。整个生病期间,有人来探望时,你不管多难受,都会强打精神,努力露出笑容,说一声谢谢。这次你用了多达四五个感叹号,来表达对生命的渴望。当时我们都很激动,妈妈甚至瞬间涌出了眼泪,急忙扭过脸去,不想让你看到。你去世几个月后,有一天我在收拾东西时,再一次看到这一页纸,不禁潸然泪下。
随着病情的发展,你的视力又开始下降了。但当妈妈问起时,你仍然说能够看见她。有一次妈妈问你,她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你支支吾吾,妈妈不忍说穿,随便说了一种别的颜色,你马上回答说对。你的小心思我们都清楚,其实你是怕我们伤心,不肯承认你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还有一件事,更能够印证妈妈的想法。那是第二次住进海军总医院的后期,你的生命正在快速走向终点,但没有人能够意识到这点。那天医生来查房时,对护工阿姨说准备好过两天出院,你听到了,费力地说:“大夫 我不回家,我还要康复。”你还对护工阿姨说:“阿姨谢谢你,等我病好了,我要照顾你, 照顾爸爸妈妈。”
我也清楚地记着你最后一次的核磁检查。
我们几个人用棉褥子兜着你,抬到检查床上放下,再将棉褥从你身下抽掉。你只穿着单薄的衬衣衬裤,背部紧贴着冰凉的台面。来自身体内外的不适感,让你全身不停地抖动,控制台电脑荧屏上的影像模糊晃动,操作人员几次停下手,说无法进行下去了。我埋头凑近你,头部几乎也要伸进机器的圆腔中,语调急切地恳求你努力控制住自己。
你无法说话,费力地抬起尚能活动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圆圈,表示你都明白,你会努力配合。检查终于正常进行了。那一刻我不禁在想,你的治疗要是也这样多好,虽然费尽气力,但最后总算成功。
然而上天没有给你机会。
有过许多次,望着你疲惫萎靡的神态,我设身处地想象你十几个月来的感受。从最初满怀希望的乐观,到意识到病情的严重凶险;从坚持不懈的抗争,到病魔更猖狂的肆虐;从一次次的点燃希望,到一回回的破灭梦想……与这个过程相同步的,是躯体日渐沉重,精神日益倦怠,清醒越来越少,昏睡越来越长。
这样的痛苦,就在我们眼前摊开、展现,逐日地累积,且结束完全无望。仿佛穿过一条长长的黑暗隧道,看不见光亮在何处。我曾经有过一个想法:如果你的命运中注定了无法躲避劫难,而且结果完全不可更改,那么与其这样每日被病魔肆意蹂躏,辗转于无望的深渊之上,真不如当初某个时候遭遇一次突发的事故,譬如一场空难、一次车祸,让生命猝然了结。免去了经年历月的折磨,惊骇恐惧都只是瞬间的事情。
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念,但过后却让我羞愧自责。
不该这样想。绝不能放弃,直到最后。
彭程,光明日报高级编辑,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工程入选者,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出版有散文集《急管繁弦》《在母语的屋檐下》《心的方向》等多种。曾获中国新闻奖、冰心散文奖、报人散文奖、丁玲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北京文学奖及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