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笼中》:寻找“草根”与世界对话的新方式
在“神仙”打架的暑期档,王宝强带着由他执导、主演并参与编剧的影片《八角笼中》与观众见面。暌违6年之后的再次相遇,作为演员的王宝强,在向腾辉(王宝强饰)与山区孤儿的格斗经历中遇到了人生绝望处的一丝光亮;作为导演的王宝强,在勇敢潇洒地领走了颁给他的最差影片“金扫帚”奖后,历经长时间的沉寂,遇到了一个脱胎于“本色出演”、超越了“娱乐流量”的自我。因此,《八角笼中》关于“困境”的设置以及寻找出路的质朴、果决,便多了一重来自现实的映照。这种来自影片内外的关乎生存、理想以及如何突破困境的呼应,和它们所构成的互文性也让影片在现实主义的维度上更加有力量。
《八角笼中》充沛的戏剧张力是从它的片名开始的。当贫困山区、孤儿、生存等现实生活中的问题与热血励志、网络暴力等社会热词相连接,从现实题材进入、以类型片为路径似乎才是那个“熟悉的配方”。“八角笼中”这个充满实体性和在场感的意象,既是一个动态的、正在进行时的表达,又是一个静态的、一般现在时的描述。它蕴涵着格斗作为一种职业的残酷和其隐含的危险,承载着关于格斗故事的所有可能性,是对人生困境的最佳比拟:因为在八角笼中,人无法选择后退也不能退避。我们同时也看到,王宝强作为一个出道20余年,特别是在类型片创作中摸爬滚打,在商业化电影市场中几度浮沉的电影人,他并不想重复《我不是药神》《摔跤吧!爸爸》等类型片的套路,《八角笼中》抛给观众的除了格斗少年的坎坷求生之路,还有普通人关于逆境生存、绝地反击的内观和思考。王宝强不再满足于“花式”讲故事——在卖惨、煽情和强行“打鸡血”的轮回中赚一把票房扬眉吐气,他的“野心”或许是从了解到四川凉山的“格斗孤儿”开始的,或许是从手持“金扫帚”走下舞台时开始的,或许是从塑造元凤鸣(《盲井》)、傻根(《天下无贼》)、树先生(《Hello!树先生》)、牛耿(《人在囧途》)、唐仁(《唐人街探案》)等角色的过程中开始的。总之,他始终在寻找“草根”与世界对话的新的方式,无论是艺术片还是商业片,无论是略显局促的腼腆少年还是造型夸张的私人侦探,这种“野心”就像向腾辉几乎不离手的雪茄一样,从来没有离开过王宝强。
在《八角笼中》,对马虎、苏木这些大山里的孩子们来说,生活中的“苦涩”无法回避。故去的父母、离乡的亲人、难以维持的生计和泥土里打滚的弟弟妹妹……生存的困境就现实地摆在那里,他们用默默忍受的姿态与现实对话。按照类型片经验,聚焦大山里这群孩子的困境与解困,完成一个燃情励志的人生故事是最常见、最不费力的呈现方式。然而这样的“草根”与王宝强以往的形象相比,只是换了不同的身份,并没有改变其被动的社会坐标。他们仍然需要被拯救、被启蒙、被凝视,只是作为区别于大众的少数人被定义。因此,《八角笼中》在马虎、苏木的身后还设置了向腾辉,一个青年时代痛别格斗职业、刑满释放后以卖沙子为生的“草根”。
作为影片核心意象“八角笼”的关联者,他们的人生轨迹时分时合,他们的人生经历在镜像和超越中保持着精神的统一。“格斗是我们这辈子唯一的出路”成为他与这些素不相识的贫困孩子相连接的心灵密码。向腾辉作为一个普通小商贩,也负累于沉重的生计。他本不愿意再触碰因格斗留下的心理伤痕,可是当他终于克服种种困难带领孩子们在格斗中找到了一条生路,“非法敛财”“人身控制”等误解和中伤纷至沓来,向腾辉要面临的是比之前在物质条件、教育制度等方面更为窘迫、更为棘手的困境。当施以援手变成“有利可图”,无私救助成为“居心叵测”,人在极端困境中的别无选择与社会伦理良俗的质问形成了巨大的戏剧张力和价值张力。向腾辉这个“草根”也不再是面目单一的“草根英雄”,他在面对自己的生存压力时的诚实坦荡,在看到苏木那家徒四壁的破房子时的唏嘘动容,在决定带他们走格斗这条路时的艰难和坚决,在无奈为孩子们选择新俱乐部时的自我感动……进退维谷的人生困境和不断爬起来向世界证明自己的主体性成为向腾辉的人格重量,也成为《八角笼中》最深沉、最硬核、最有力量的精神核心。
一部优秀的现实主义影片,既不是对生活本来样貌的临摹,也不是按照个人的理解从现实中选配人物、情节和环境要素进行拼贴,而应当从真理的碰撞和现实的挤压中窥见人性的温暖。对苏木和马虎来说,向腾辉是恩人;对向腾辉而言,带他们格斗是救助他们和救赎自己的路径。在这个多维多元的社会空间中,所有的评价标准和道德伦理都有其存在的逻辑,而“高级”的困境产生于正确与正确的悖论之中,正如向腾辉为了迫使俱乐部主动与马虎、苏木解约,利用舆论热度让马虎指控自己一样,用新的困境脱困成为最优选择。因此,《八角笼中》的困境不再仅仅是故事层面那个待解的“扣儿”和待填的“坑”,也不再是人物角色中的所谓“反面”力量,因为真正的现实主义不是困境稍解后的欢喜团圆带来的瞬间“爽感”,而是人们身处困境却敢于格斗的精神力量。
这是一部理解和呈现人生困境、呼唤格斗精神的现实主义影片,尽管真正呈现格斗意义上的八角笼只有片尾苏木赢回冠军的一场比赛。因为大山里贫困的家、雾气中的沙场清晨、大泷山派出所的三次会见、苏木姐姐的欲言又止、职业格斗的潜规则等等困境的重叠、交叉和转移,让这个本来简单朴素的故事不仅充满了情感的密度,也洋溢着热血。影片的镜头语言虽然极尽克制,但是仍然给了格斗的孩子们一个温暖的结尾。看得出,这场剔除了色彩的格斗对八角笼中的暴力和血腥有所遮蔽,王宝强似乎并不想让观众以消费的心态面对苏木的胜利,心事重重的向腾辉从看台侧面悄悄退场走入暗夜,因为明天仍然要以格斗投入新一天的生活。
(作者系河北省石家庄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