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身上的一块“胎记”
一
曹丕的《典论·论文》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部文学专论,因被南朝梁太子萧统编入《昭明文选》而得以幸存。这篇文章对文章之学、文人才性和文学批评等方面均有涉及,不失为一篇议论宏通、言之有物的典范之作。
文章一开头的四个字,像一道深刻的标记,一直烙在历代文人生态和旁观者的心理意识之中。说它以偏概全,显然有太多实例可供佐证;说它一语中的,倒也不乏史料可以反证“曹说”的非是。这四个字便是“文人相轻”。也许是感到意犹未尽,曹丕又续缀了另外四个字:“自古而然。”
所谓“量人易,量己难。”按《世说新语》的记载,曹丕本人就是“文人相轻”的实例。不能说曹丕无才,相反,他还颖出时辈,不同凡响。在当年的邺下文人集团中,碍于曹氏父子的地位,“建安七子”自然会闪避着他,不敢掩其锋芒。曹丕的《叙诗》中就有这么一句话:“为太子时,北园及东阁讲堂并赋诗,命王粲、刘桢、阮瑀、应玚称同作。”一个“命”字,不难看出他作为召集人和文坛领袖的地位。
曹丕的心病在于,与“才高八斗”的亲弟弟曹植相比,自己的文采相形见绌。在妒才和忌惮曹植与其争储的双重心理支配下,曹丕一时失去理智:在正常的创作状态下,我不是你对手,那我就让你快中出错,来个七步成诗。若你不能在限定的条件下完成此诗,我的单方生死契约便立刻生效。
条件如此苛刻,也难不倒曹植这个倚马可待的捷才,一首《七步诗》脱口而出:“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诗成即名垂,后人每论棠棣之情或兄弟相残之事,总会引用此诗,贬损曹丕而钦仰曹植。
曹丕在“论文”中还提及史学家班固的一桩糗事,班固对与之才名和学识相当的辞赋家傅毅有所轻视:“武仲(傅毅字)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说傅毅虽然靠写文章做了官,但其行文拖沓、语言不够节制,有名不副实之嫌。这说法其实很难成立,明眼人皆知文章体裁各不相同,字数长短并非衡量优劣的标准。从班固的话里,不难嗅出有股子“相轻”的酸味。其实,作为撰写了“前四史”之一《汉书》的一代史学家,班固论傅毅文章的短长尚为小事,对屈原《离骚》的轻慢,说什么“露才扬己”“强非其人”“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等,则属鉴赏眼光的问题了。
“文人相轻”就像读书人身上的一块“胎记”,自曹丕提出后,便不绝于后人之唇舌。
再作两处书录,自家书柜里有本冯梦龙编著的《古今谭概》,其中一则故事写的是赵孟頫和好友周草窗。赵孟頫有一方“水晶宫道人”的印,周草窗听说后就请人刻了“玛瑙寺行者”的印章与之呼应,赵孟頫遂弃“水晶宫道人”印章不用。后来,赵孟頫偶见周草窗的同乡崔进之的药店里有块“养生主药宝”的招牌,便用“敢死军医人”与之联对。崔进之知道后颇感不悦,也立马摘牌。赵孟頫语人曰:“我今日方为水晶宫吐气。”赵、崔二人皆以私物为奇珍,不能接受旁人的附会和窥测,恰好符合“文人相轻”的一般特征。
再看《清朝野史大观》中的故事:臧寿恭、严可均是湖州同乡,两人都博学通经。臧寿恭的弟子杨岘某次去探望老师,在渡船上巧遇独酌的严可均。严可均得知杨岘是去探望臧寿恭,当即面露不屑之色,说:“臧某人是村夫子,也配做你的老师啊?”几日后,杨岘又问臧寿恭:严先生的学问如何?臧寿恭也轻蔑地说:“他刚刚能读《三字经》。”这是不带脏字的骂人话呀,暗讽严可均尚处开蒙阶段。
文人交往中的种种事例,确实给旁观者留下不少“口实”,所以“文人相轻”这块膏药,迟迟不能从文人的脸面上揭下来。
二
或出于某种“逆反心理”,不知从何日起,我更为关注起“文人相重”的历史记载。比之“相轻”,“相重”才是文人应具的本怀和格局。
清阮葵生在《茶余客话》中有记载:姜西溟、汤西涯、宫恕堂和史蕉饮等几位文友,某次饮酒之余,谈起将来都要出个人文集,却不知能否传世,所以商定把各自的大名、尊号都收录于彼此的集子中。这样的话,将来若有一人传世,则等于大家皆传世。这体现了一种抱团意识,和“文人相轻”形成反差。
我读唐代诗人交往一节,常有某种感动。比如王维、孟浩然同为唐朝田园诗的杰出代表,也是惺惺相惜的一对好友。孟浩然曾以一首《留别王侍御维》表达与王维之间的真挚友谊。李白、杜甫的相遇,被闻一多称作“太阳和月亮的相碰”。他们相识于唐朝由盛转衰之时:744年,李白被朝廷“赐金放还”,途经洛阳时与杜甫把酒言欢,十分融洽。当时李白诗名藉藉,杜甫尚属无名之辈,但彼此间并无你高我低的俗套。后来两人同赴开封、商丘等地游历,常借酒赋诗酬答。杜甫在《春日忆李白》中写道:“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杜甫担忧比自己年长11岁、正处于自我放逐途中的李白的安全,心中充满牵挂:“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关切之情俨如兄弟,哪有一丝“相轻”习气?元稹、白居易不仅文风相近,以道义相结交,还一起经历了宦海沉浮,可谓患难与共。
这些同时代杰出文人的交往,重情重义、气象高华。当然,唐代文人之往来也不全然是披肝沥胆、花团锦簇。据传,初唐诗人刘希夷所写佳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遭舅舅宋之问的觊觎,宋之问生出将此诗句窃为己作的荒唐念头。这种想法被刘希夷拒绝后,宋之问恼羞成怒,据说竟用装土的袋子将刘希夷活活压死,构成“因诗杀人”的特例。在唐代大体健康明亮的诗人生态中,宋之问的卑劣行径显然属于极个别的一处“暗角”。
三
再说宋朝。苏轼赴京应试的文章(试卷皆隐去姓名),初得点检试卷官梅尧臣的赞许,再经礼部省试主考官欧阳修的审读,欧阳修错以为此文系得意弟子曾巩所作,为避嫌而将此文列为第二。复试时,又见到一篇同样出类拔萃的好文章,欧阳修便将其擢为第一。直到发榜时,欧阳修方知两篇文章皆出自苏轼之手。他十分高兴,在给梅尧臣的信中说道:“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爱才之心、成全之意、度让之德溢于言表。后来,苏轼对无名词人秦观的培养也是不遗余力,给予他无所保留的加持,甚至托昔日政敌王安石予以关照,与欧公之状感慰奚似!
还有一种“文人相重”,属于会心处不必在今,乃为隔世的赓续追慕和踵事增华。比如明代“唐宋派”归有光等人问津唐宋八大家,而“前后七子”主张“文必秦汉”等皆属此类。往远了说,典故“阳春白雪”“曲高和寡”所指的宋玉,承传屈原风骨、打通楚辞汉赋,史称“屈宋”,亦可谓有一股与先人神交的高古之风。东晋时期几近无名的陶渊明,死去100余年后才被南朝梁太子萧统发掘出来,将其作品列入《昭明文选》,并为其文章作序,予以很高评价。后来陶渊明文名藉藉,唐人无不为之延誉,使他终成中国田园诗的诗宗;而同时代刘勰的文章学名著《文心雕龙》,是经文坛领袖沈约的推举才得以为天下所知的。至于杜(甫)、庾(信),李(白)、谢(朓),皆属数百年开外的“隔世知音”。限于篇幅,笔者仅以并称的方式以示敬意。
当然,“相重”绝非功利化的、无原则的吹捧,故非以虚礼酬酢致也,而是一种彼此的发现、认同和倾慕。即如前文提及的王安石和苏轼这两大政敌也始暌终合、冰释前嫌。1084年,听说苏轼要来江宁拜见自己,前宰相王安石不顾年迈,亲往渡口迎接。这“唐宋八大家”中的两位大家相伴数日,诗文唱和,晤谈甚欢。分别之日,望着苏轼远去的背影,王安石对身边人怅然言道:“不知更年几百方有如此人物。”过往的排斥、对立和“相轻”似乎早已冲淡,彼此心中唯余一份难舍且“相重”之情。
所谓“文人相轻”,在我看来实际上是一种使气耍峭,也是一种不够强健、稍欠亮堂和气局狭隘的“小我”格局,甚至还是一种摆不上台面的陋习。唐代张九龄有“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的诗句,恰好勾勒出文人间的相知、相重并不在于形式和远近,即便是缘悭一面者,也可以在彼此作品的语境中相识与相逢。这是一种心灵的投契和情怀的朴茂,完全可以忽略地理上的距离、身份上的高低,甚至可以穿越时代,引前人为知己。诚所谓文堪矜式来者,气可上追古人,此种“文人相重”必令人遐想风器、气昌情挚,应予遐举高踪、倍加推崇。笔者每每夜读,如晤古人、如闻琴曲,便作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