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福尔摩斯共进退
文学史上不少作家与笔下的人物荣损与共,有些作家与人物之间相爱相杀,比如伊恩·弗莱明与他创造的詹姆斯·邦德。年少时喜读侦探小说,往往只关注奇诡案情、破解迷局,鲜有留意小说人物与作者间的关联。不久前,国家典籍博物馆开设了一个“福尔摩斯大型沉浸式主题展”,竟使我不由自主地前去一探究竟。这个展第一次让我有机会重新审视亚瑟·柯南·道尔爵士与夏洛克·福尔摩斯之间的爱恨情仇。是的,这两个人物既相互增益、彼此成就,也曾长期互为抵牾,纠缠不休。展览入口处人头攒动,等待购票入场的队伍时断时续,可见其热度之高。喜爱福尔摩斯的忠实粉丝自称“福迷”,而研究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的学问也被冠以“福学”。据说在英国本土除了莎士比亚作品外,大概就属《福尔摩斯探案集》的研究成果和阅读者最多。
维多利亚时代本是大英帝国近代史上的黄金时期,殖民地遍布东西半球,一跃成为头号世界强国。与之相反的是1888年伦敦震动一时的开膛手杰克案凶手长期逍遥法外,使英国民众对警方的侦破能力信心锐减,人心思定。柯南·道尔笔下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恰在此时横空出世,正可谓时势造英雄。2002年10月16日英国皇家化学学会特别授予福尔摩斯荣誉研究员称号,以表彰其将化学知识应用于侦探工作的业绩。该学会选在贝克街的福尔摩斯雕像前举行了一个颇为隆重的授予仪式,但接受者却是一个并不存在的虚拟人物。其实在世界各地的福迷中,至今仍有相当比重的人坚信福尔摩斯是真实存在过的人,柯南·道尔不过是一位忠实的记录者而已。围绕着这一典型的名侦探背后,始终存在着真实与虚构的话题争论。柯南·道尔在创作夏洛克的时候,并非凌空蹈虚,而是充分结合实际的地理环境,将之塑造成在伦敦西部贝克街租房而居,会乘坐四轮马车横穿迷雾笼罩着的泰晤士河的一位英国绅士。正是这种虚实结合的笔法,令很多读者一度以为“福尔摩斯”恰是生活在自己周遭的一位神探,使人读来饶有兴味。
福迷中的索隐派梳理出一整套柯南·道尔发表作品的时间线外另一条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生平年表。小说中的叙述者华生医生的记录中将每一个福尔摩斯经手的案件均标记了清晰的时间,为后人的整理工作提供了可能。于是1873年的《“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案实际成了福尔摩斯人生第一个参与的案件,而按照作者发表时间的首个案件《血字的研究》则发生在1881年。两条时间线并行不悖,同时将作者与小说主人公巧妙地扭结在一起。然而,福尔摩斯的探案年表却并非如想象中谨严,其中1892年的《威斯特里亚寓所》一案实际发生于福尔摩斯的“假死”期间,因而人们普遍认为这是柯南·道尔一处明显的笔误。从以科学态度从事医学事业的身份来看,柯南·道尔本不应有如此失误,只能有一种合理解释,柯南·道尔似乎已对他笔下的人物和故事不再投入百分百的热情与心力。这是一篇发表于1908年的小说,在此之前,作者已经不止一次对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产生厌恶,甚至欲除之而后快。
爱丁堡大学医学专业毕业之后,柯南·道尔自负满怀地写道:“我就是觉得我能到任何地方,能干任何事情。”然而现实的境遇是,他后来写成的《血字的研究》发表之路颇为曲折。正在开私人诊所行医的柯南·道尔生意寥寥,为了打发时间始写侦探小说,可是接连遭到两家出版社的退稿。在寄往第三家出版社之后,戏剧性的转机出现了,出版社主编无暇审稿,是他妻子慧眼识珠极力推荐这篇稿子,才使福尔摩斯出现在世人面前。只是出版社并未特别重视,仅将小说定位为廉价的惊险文学,这令柯南·道尔心生不悦,加之反响平平,于是柯南·道尔转向历史小说的创作,将夏洛克·福尔摩斯和华生统统抛诸脑后。但另一家出版社看到《血字的研究》后大为欣赏,约请柯南·道尔再写一本有关福尔摩斯探案的小说并提前支付了大额佣金。其时柯南·道尔刚刚完成一本历史小说,家庭开支也捉襟见肘,只得重新拾起快要淡忘的福尔摩斯先生,写出了《四签名》,获得瞩目。
真正令柯南·道尔和福尔摩斯名声大噪的是《海滨杂志》的创刊。柯南·道尔为这本杂志连续写了六个福尔摩斯探案的短篇故事,福尔摩斯的神探形象很快成为英国文学和大众读者眼中的知名人物,出现开口不谈夏洛克、读尽诗书也枉然的境况。杂志趁势约请柯南·道尔继续写作此类小说,但他本人并不积极,甚至一度想终止创作。幸亏他的母亲极力劝说,柯南·道尔才暂时打消这一念头,又写出六篇福尔摩斯探案故事,并提高了稿酬。在此期间,他关闭诊所,专事写作。面对《海滨杂志》的反复央浼,柯南·道尔勉强答应再写12个故事,并试图通过进一步抬高稿酬,以1000英镑的高价遏阻对方。然而杂志社却满口答应,对作者的要求一律满足。
实际上,柯南·道尔对福尔摩斯早已热情不再,他因写作历史小说屡屡被福尔摩斯所打扰而深恶痛疾。1892年7月,他甚至同时写作包括福尔摩斯探案在内的三种不同题材的作品。他日益感到福尔摩斯占用和浪费了太多从事严肃文学写作的时间。在与母亲的通信中,柯南·道尔直言:“我正在写最后一篇福尔摩斯故事,写了一半,写完之后这位绅士就会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了。我对他的名字都感到厌倦。”这就是后来的《最后一案》,柯南·道尔假莫里亚蒂教授之手,使其与福尔摩斯二人在瑞士莱辛巴赫瀑布的悬崖边扭打,最后双双落入深渊。这一次柯南·道尔母亲最终没能再挽救福尔摩斯。
柯南·道尔生于苏格兰一个文艺家庭,他兼具运动员与冒险家气质,是板球冠军和专业拳击手,身上饱含侠士精神。但柯南·道尔最喜欢的还是文学,他崇拜历史小说家司各特与史学家麦考莱。尽管一度受到爱伦·坡黑色、恐怖与怪异作品风格的影响写出了《血字的研究》,但他始终认定司各特的《艾凡赫》才是文学的正宗。这就导致他的侦探小说越受大众读者追捧,柯南·道尔内心越排斥福尔摩斯,他感到这个人物正在逐渐摆脱他的创造者,并夺走了创造者的生命,限制住了他真正的才华,使他无法翰墨生辉真正在文学事业上大展宏图。在柯南·道尔看来,侦探小说终归是取悦大众的市井娱乐,难登大雅之堂,甚至是一种堕落。而公众则为福尔摩斯这一人物的真实与鲜活所倾倒,这位个性十足的侦探仿佛是神赐的英雄,是时代精神的化身,黑暗中的希望,为他们抵御着伦敦城内外一切的罪恶与丑行。当他们听闻福尔摩斯的死讯自然是难以接受的,他们抗议、他们示威、他们对作者恐吓谩骂、他们向杂志社施压。柯南·道尔并未因此而受到丝毫影响,他获得了空前的解放和自由,终于得偿所愿写作其他非侦探作品。然而吊诡的是,柯南·道尔此后虽相继写出了历史小说《白衣军团》、纪实文学《南非的战争:起源与行为》与科幻小说《失落的世界》等作品,但读者热切呼唤的还是福尔摩斯,对其他作品视若无睹。面对《科利尔杂志》13个故事九千英镑的稿酬,柯南·道尔在福尔摩斯坠崖十年后以一篇《空屋》宣告了神探的复活。
福尔摩斯似乎再次战胜了他的创作者,柯南·道尔或许也意识到自己比他笔下的角色更加渺小,曾经的傲慢与自负到头来仍然要向福尔摩斯屈服,他身上的所有光彩尽被这个侦探角色所遮盖。虽然依旧感到自己如囚徒般被主人公禁锢,但他也在努力尝试同福尔摩斯和解,不再固执地要消灭他。在后面的故事中他选择让福尔摩斯到乡间赋闲,过着退休生活,偶尔再接几个案子。神探的冒险旅程以一种自在随性的方式继续着。福尔摩斯再也无法死去,只能退隐。柯南·道尔一边延续着福尔摩斯的探案历程,一边仍不遗余力地想方设法为福尔摩斯的退场做各种尝试。从《最后致意》的副标题“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收场白”到《新探案》的序言,作者屡次向读者做出与福尔摩斯告别的姿态,甚或带出些许乞求的姿态。或许他认识到自己步入老境,笔下的人物也不可能永葆活力,要为福尔摩斯先生选择一种相对体面的退场方式。抑或晚年的柯南·道尔极度沉迷于通灵术,已丧失了写作探案故事的精巧能力。他要与福尔摩斯共进退。
最后岁月里的柯南·道尔大概认清福尔摩斯终是无法被消灭的。他看似暂停了福尔摩斯的生命时间,但无形中却扩展了福尔摩斯的传播空间。1930年7月7日,与福尔摩斯经历42年陪伴与冲突的柯南·道尔离世。他是医生、灵学家、诗人、冒险家、戏剧家、运动爱好者,他更是福尔摩斯的创造者。他以天才般的巨笔创造出的这一典型人物,自1900年至今,被改编成数以百计的影视作品搬上银幕与舞台,成为迄今最为光彩照人的艺术形象。伴随着一代代插画家与表演者的再度塑造,头戴猎鹿帽,口衔曲柄烟斗,手握放大镜的福尔摩斯形象早已在世界各地深入人心。
标榜理性至上的柯南·道尔骨子里当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我至今仍记得第一次读《血字的研究》后半段故事时,因凶犯霍普为爱复仇万里追凶的大义感动涕泣。
文学史终究记住了写出侦探小说圣经的柯南·道尔,就像记住了司各特、狄更斯与菲尔丁一样。柯南·道尔与福尔摩斯恰如两面镜子般时刻对映着彼此,步入永恒。
2023.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