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3年第7期|剑男:根雕与一只孤独的鹰
鸬 鹚
细雨蒙蒙船头,风景由远山、河水和轻烟
构成,三只鸬鹚缩着脖子在竹竿上
组成一个更弱小的世界
捕鱼还没开始,船尾坐着的主人面无表情
当主人收起竹竿,鸬鹚
才走到船板前抖了抖身上的黑色羽毛
从小被卡脖子,习惯半饥饿状态下劳动的
鸬鹚,尽管套在它们脖子上的铁环
早已被取下,但在此时
我们可以看到一只无形的铁环仍然
勒在它们的颈脖:只见主人轻轻一声令下
它们就一头扎进水中,不一会儿
又湿漉漉飞回船头,谄媚般向主人吐出自己
使尽全身力气捕捉到的食物
蝉 鸣
初夏时候,柞木上重现了去年的蝉蜕
那重获生命的蝉
仍然在重复着过去的声音
有一刻,他感觉时间从来没往前走动
一切都在生活中循环往复
他和蝉也并无两样:虽不知晓这个世界
但仍要不自知地为它不停地歌唱
琥 珀
两只蝉被封在透明的松脂中
栩栩如生
没有一丁点挣扎的痕迹
去除了芜杂
高仿真琥珀没有任何瑕疵
蝉反倒像虚假的仿物
其实人们并不喜欢过于透明的东西
他们之所以喜欢琥珀
我想是喜欢松脂对蝉声的消灭
以及对它透明的囚禁
蝉一天天知了知了地聒噪
它是否真的能揭开某些事情的真相
对制作琥珀的人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蝉终于闭上了嘴,并表现出
对命运摆布的欣然接受和顺从
根雕与一只孤独的鹰
案几上摆着一棵老树桩
一只孤鹰正从树桩的上面呼之欲出
雕刻者正在帮助它实现
生前的梦想,但一只鹰如何从
一截枯死的木头中复生
雕刻者又如何平衡它的羽毛之轻和
生命之重?我看见最锋利的刀
和最凌厉的切割,树桩
在千刀万剐后逐渐显出了鹰的形状
最轻盈部分遭受了最重的砍削
也经过最长时间的雕琢
似乎自由之翅,必须经过生命的大痛苦
才能剔除自身的辎重脱胎而生
开满野花的山坡
开满野花的山坡
一群蜜蜂号称它们采过
这里所有的花朵,另一面山坡上的
野花也是它们采的,但
谁信呢?难道蝴蝶在这里只是走秀
我赌这是一个干净的上午
蜂蝶来过,蚂蚁、七星瓢虫也来过
如果蜜蜂要独揽所有的甜蜜
我就坐上从树杈间伸出的一缕阳光
去天堂打一罐蜜寄回我的故乡
阳光灿烂的一天
阳光灿烂的一天
黄昏时候他突然悲从中来
不是因为太阳快要落山
不是因为在岔路口
不是因为即将结束的明亮
不是惧怕黑暗
不是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也不是无所事事
也不是因为孤独
以及柳阴直、客倦他乡
仅仅是因为斜阳洒在金秋的大地上
使一切显得如此完美
感谢雪使黑暗一再消隐
向晚的雪正在下
镇上店铺门扉紧闭,屋顶上的白烟
越来越浓,姐姐牵着我的手
去老瓦山给重病的姑妈送药草银背蕨
我们要赶在黄昏前到达严家塅
感谢雪使黑暗一再消隐
假 松
三棵乱真的假松栽在通往深山湖泊的路边
透过客栈的窗口,可看到
它们使湖水获得不一样的绿:喑哑、深沉
假松周围生长着栎树、白花檵木
以及众多的小叶矮灌,它们矮小
但并不显得低微
黄昏来临,栎树、白花檵木
在风中轻轻摇动,唯假松僵立着
栎树、白花檵木身上落满了各种鸟
假松,除了它自己,身上空无一物
动物园中的老虎
一只老虎的悲哀就在于此,没有长啸的深山
它的骨头要老化,肉要松弛下来
露出怯懦的皮相。那么高的栅栏
那么深的沟涧,对它都不再有意义
它甚至不能偶尔露出如炯目光,像英雄迟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