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入选作品 《长篇小说选刊》2023年第4期|老藤:北爱(选读)
一个人如果有了高飞的冲动,
就决不甘于在地上爬。
——海伦 • 凯勒
第一章 壬辰 • 逆行者
1
如果你爱一个女人,不要忘记送她礼物,因为礼物能起到宣示主权的作用。
这话出自高兰男友之口。高兰是苗青的闺蜜、同学兼室友。高兰的男友小高在北京某部委工作,尽管身材单薄,头发稀少,却有说一不二的派头。
小高和高兰相爱第三天,就将一新款手机连同办好的号码送给高兰,说这部手机专门用于两人联系。高兰不好意思接受这份厚礼,小高便说了上述那句话。高兰回来和苗青说起此事,苗青不免有些怅然,事情怕比,江峰怎么就没有这种觉悟呢?
让苗青感到意外的是,在毕业前夕她收到了一份来自陌生异性的礼物,尽管这礼物不是江峰所送,但她还是很喜欢。礼物是一幅色粉画,装帧精美,构图颇具现代主义风格。她站在画前对自己说,这画要是江峰送的该多好,那样的话她就可以向高兰好好炫耀一番。
江峰是苗青的男友,上海交大飞行器设计与制造专业的博士研究生,平时送她的都是零食、各种门票或图书之类的小礼物,当然,苗青不在意这些,对她而言,帅气的江峰本身就是一个大礼包。
可以这样说,苗青从来不缺礼物,她收到最多的礼物来自父亲。从小学开始,每年生日当天她都会收到父亲的礼物——一个别致的飞机模型。这些模型有客机、战斗机、直升机和航天飞机等等,大都用合金材料制作,精致逼真,比例得当。家里那个博古架上已经摆了十九架飞机模型,最新的模型是某国一架五代机,魔幻的造型,铅灰色的涂层,让这架飞机充满了神秘感。
工程师出身的父亲是个飞机迷,他自嘲是个半途而废的诗人,当年因为考上了北京航空学院,写诗的兴趣便被设计飞行器的爱好所替代。苗青觉得父亲之所以经常语出惊人,与他作诗的天赋有关,父亲把许多生活感悟转化成诗句并记在日记本上,不时还会拿出来自我欣赏一番。父亲说正像一个缺乏想象力的诗人一定是蹩脚诗人一样,一个在地上爬行的国家一定难逃弱国命运。父亲的毕业论文是《大型飞行器设计的问题及对策》,他私下和要好的同学讲,这篇论文实际上是他“一个人的计划”,毕业后他要锚定这个计划,设计一款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大飞机。父亲毕业后被分配到东北鲲鹏机械厂搞飞机设计,那是坐落在沈阳的一个国营大厂。很可惜,计划终归是计划,想要变成现实不是那么容易。到鲲鹏机械厂工作后,别说大飞机,就是喷洒农药的螺旋桨小飞机的设计任务也没有。鲲鹏机械厂本来是造飞机的,因为计划调整,只能转型生产冰激凌机。父亲说他切实体会到了孔子为什么感慨“时也,命也”,人争不过命,没有风,再美丽的风筝也飞不上天。后来父亲选择了离开,从沈阳回到家乡武汉工作。虽然不再搞飞机,但父亲的飞机情结依然没有消解,心心念念的还是他“一个人的计划”。后来苗青听说,自己降生那天父亲对母亲说:“看到没?孩子的两道眉毛有点像机翼。”长大后苗青觉得这一点不奇怪,看看父亲每年送的生日礼物就明白了。
父亲每次送她飞机模型都会附一首短诗,短诗富有哲理,颇有些泰戈尔的风格,这些诗句有形无形中也让苗青渐渐喜欢上了诗,偶尔也写几首自娱。苗青一直记着父亲第一次送飞机模型所附带的两句诗:
白山黑水间高高的索伦杆,
有谁,能挂起飘扬的旗帜?
当时她不懂这个疑问句的含义,问母亲,母亲说:“你爸爸在东北有条尾巴呢。”苗青不明白,母亲解释说:“孙猴子大闹天宫后,玉皇大帝派二郎神前去捉拿,孙猴子打不过二郎神,就发挥出七十二变的本事,原地变成一座土地庙。孙猴子眼变窗,嘴变门,身子变成了房屋,但尾巴不好处理,就变成旗杆在庙后竖着。二郎神一看,哪有旗杆竖在后面的庙?一下子就识破了。你爸爸无论怎么变,心里那根旗杆不会变,他升不成旗,就指望着你把旗升起来。”母亲虽是讲故事,但父亲“一个人的计划”却像庙后的旗杆一样,在她脑海里慢慢竖了起来。身为女孩,开始,苗青对父亲送的飞机模型并不感兴趣,收到后就放在博古架上,心里还埋怨父亲,哪有给女儿送男孩子礼物的?多希望父亲送个洋娃娃或者MP3之类的礼物,但父亲铁了心年年送飞机模型,让年少的苗青很是无语。
给苗青送画的是吴逸仙,小有名气的青年画家。吴逸仙是东北人,在大连艺术学院当教师,在上海交大做访问学者。吴逸仙穿一条做旧的牛仔裤,黑色半袖T恤,T恤前胸有个白色的烟斗图案。吴逸仙一般会在校园中部草坪边一棵香樟树下作画,主要画肖像,许多人都发现,凡见吴逸仙在香樟树下支起画架,对面的模特儿一定是女生。苗青路过香樟树时留意看了一下吴逸仙,觉得此人发型颇有意思,四周剃光,顶部头发向上直立,苗青觉得像点什么,却一时找不到答案。
小高送了高兰一个名牌手机后,高兰想回赠礼物,但不知送什么好,问苗青,苗青建议:“既然小高说礼物可以宣示主权,你送他一幅自己的肖像好了,让他挂在住处,如同界碑一样,别的女生自然就会望而却步。”高兰说:“这个礼物好,可谓一举两得。”便在一个阳光很足的下午,主动去找吴逸仙画了一幅色粉肖像。
高兰将画拿回寝室,左看右看不是很满意,画中的她眼里有三处亮点,两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白底连衣裙上开满了矢车菊,身旁是一本没打开的书,封面上是一片红色枫叶。高兰说自己明明穿了湖蓝色连衣裙,吴逸仙却偏偏画成了白底黄花,再说连一丝笑容都没有,让小高怎么看?苗青却觉得这肖像很别致,说眼里的三处亮点简直是神来之笔,那本书也配得好,像一块TNT炸药,那片枫叶则是去点燃引信的火焰,在审美上极富张力。高兰说那就听她的,装好框送给小高。
苗青了解高兰,这位来自沂蒙山区的女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踏实与奉献精神,人生的每一步都设计得实际而又饱满,入校时她英语不好,到校后便拼命背单词,飞行器设计与制造专业英文单词枯燥难记,她却背得津津有味。高兰男友小高是郑州人,两人本科同学,小高条件配不上她,但小高本科毕业考到国家机关工作,成了体面的公务员,职业上的优势弥补了自身的不足,博士在读的高兰便接受了小高的求爱。她对苗青说自己不会去选择一个帅哥当丈夫,因为太帅的男人容易被围猎,而她希望实实在在过日子。
受高兰启发,苗青也想请吴逸仙画一张肖像送给江峰。
苗青来到那棵香樟树下,吴逸仙正在为一个女生画像。她悄悄站在身后观看,发现吴逸仙画像不追求形似,更多的是神似。眼前的女生并不漂亮,嘴唇瓷实,头发浓密,黄色连衣裙与草坪形成鲜明的色差。女生很投入地凝视着远方,有一种拍婚纱照的感觉。从女生的神情里可以看出某种被强化的憧憬和渴望。吴逸仙巧妙地将女生美化了,瓷实的嘴唇被削薄,皮肤的色彩也明亮了许多。苗青一直看到画完,感受到了吴逸仙画技的娴熟。被画的女生拿到画后,笑容像合欢花一样可爱,连声道谢后捧着画一路小跑走了。吴逸仙看着女生走远的背影,伸展双臂做起扩胸运动。苗青没有提画的事,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她在想吴逸仙为什么会这样画,这样画等于蒙人。
临近毕业,择业去向成了一道必答的难题。苗青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南下,随江峰去深圳搞房地产,江峰为此已经做了充分准备,用他的话说是路子已经铺好;另一条则是北上,到东北去从事自己的专业,这是导师吴教授的建议。
江峰是个各方面都拔尖的好学生,学校运动会三级跳远纪录保持者。江峰引起苗青的注意并成为恋人,与他在学校运动会上的潇洒一跳有关。当时是研究生学习第一年,苗青作为志愿者在跳远场地负责平整沙坑,在沙坑边,她恰好看到了江峰创造纪录的潇洒一跳。江峰的助跑手臂摆动幅度特别大,腾空第一跳就接近了踏板,第二跳稍稍有些收,待第三跳的时候,竟然在空中走出了三步!她看呆了,这是常人很难做到的动作。两人学一个专业,尽管导师不同,但彼此也知道一些。江峰在空中的高难度动作一下子让她想到了飞机,她觉得江峰在沙坑落下的一刹那,特像飞机俯冲。她朝沙坑中站起来的江峰竖起了拇指道:“真棒!”这句话换来了江峰回头一笑。都说女人回眸一笑百媚生,其实活力四射的小伙子回头一笑也磁铁一样吸引人。苗青记住了这个微笑,心里生出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当天夜里,她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飞起来的
不仅仅是春天的身体
当双臂变成翅膀
能抵达枝繁叶茂的彼岸
两条路,如何选择取决于苗青。
这些日子,几位同学都明确了去向,唯有她还没最后下定决心。南下还是北上,她和江峰产生了分歧。她对江峰说:“学了八年飞机设计,结果去做房地产,总有点文不对题的感觉。”江峰说:“能有机会设计飞机当然好,但前面几届学长比我们厉害的有许多,哪一个成功了?飞机研发不仅是烧钱的行当,还是国家行为,需要大进大出,目前商用飞行器被西方大国垄断,想有所作为很难。”江峰认为合适的选择才是最好的选择,找一份得心应手、收入可观的工作更实际,也不必为专业纠结,那些顶尖的成功人士,几乎没有从事本专业的,人生之路与专业之路不一定重合。江峰对去深圳搞房地产可谓雄心勃勃,志在必得。
高兰也赞成苗青南下,她认为江峰的选择是脚踏实地的体现,凭江峰的素质实力,成功毫无悬念。
苗青心里很乱,擎着一把灰色遮阳伞来到那棵香樟树下,她想,肖像画画幅可以小一点,这样江峰携带也方便。下午两点的阳光充足,一只黑蝴蝶在树下飞来飞去。吴逸仙用棒球帽遮住脸,背靠香樟树在休息。她站在画架前想说什么,又觉得打扰人家睡觉似乎不太礼貌。正在犹豫间,吴逸仙开口了:“那天您在我身后站了那么久,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为什么?”苗青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周边并无他人,这是和她说话无疑。一个用棒球帽遮住脸的人,怎么会发现有人站在身边?难道他耳朵可以当眼睛用?
“您是和我说话吗?”出于礼貌,她还是问了一句。
“当然。”吴逸仙揭开棒球帽,“我知道您,您叫苗青,学飞行器设计的,是航空航天学院的院花。”
苗青有些腼腆:“哪里是什么院花,再说院里一共也没几个女生,这个院花含金量低了点。”
“您不同。”吴逸仙用棒球帽轻轻扇着风说。
“我有什么不同?”苗青觉得有点意思,一个从没打过交道的画家居然说了解她,还能总结出什么不同来,听上去难以置信。
吴逸仙一只手捏着下巴说:“这么说吧,如果说其他女生心里多是轻歌曼舞、小桥流水,那么您的内心却是金戈铁马、蓝天白云,这让您与众不同。”
吴逸仙的话引起了苗青的好奇,还从没有人这样说自己,包括江峰,而吴逸仙一语就说中了要害。
“此话从何而来?你我并不熟悉呀。”
吴逸仙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可以断定这是个不吸烟的男人,尽管他黑色的T恤上带有烟斗图案。“我刚才说了,您是院花,在一定程度上算是公众人物,公众人物没有秘密。”
苗青感到脸有些发热,她可不想成为什么公众人物。
“那天您来看我作画,我虽然没有回身,但我知道您在我身后,因为您投下的身影覆盖了我,让我有一种凉爽感。”
苗青恍然大悟,原来是影子出卖了自己,又一想,不对呀,吴逸仙难道有凭影子辨人的神通?
“我那天来是想请您画一张肖像,送给男朋友做礼物,您给我的室友高兰画的那张画我很喜欢。”
“您对那幅画的关注点在哪里?”
“是人物眼里的三个亮点,一般肖像人物的眼睛最多是两个亮点,而您画了三个,这个有难度,弄不好会有重瞳的错觉。”
吴逸仙将帽子戴在头上,用肯定的语气说:“我给您画,不用您来做模特儿,画好后让人送给您,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留一下联系方式。”
两人留了电话并加了微信。握别时,苗青觉得吴逸仙的手很绵软,像没有关节一样。
“画不要很大,有高兰那幅一半大就可以,便于携带。”苗青说。
回到宿舍,苗青发现自己的小拇指上竟然沾着一点橙色的油彩,这肯定是画家之手留下的。她想,不用自己去当模特儿,他能画得像吗?但又一想,像不像无所谓,关键是画出神韵来。
神韵是灵魂的外衣,这是神似比形似重要的原因。
2
三天后,一个女生抱着幅配了框的色粉画敲开了苗青宿舍的门:“您是苗青吧?这画是吴老师让我送来的。”苗青接过画,谢了送画的同学,觉得吴逸仙人缘不错,在交大校园竟然有女生当跑腿。
这是一幅两尺见方的色粉画,西式柚木画框,画面是一个穿着红色风衣女子的背影,女子一只手背在后面,手里握着一卷图表纸,另一只手在向远方招手,前面是白雪覆盖的山峦,山峦上是白桦林,山下是刚刚融化的小溪,溪水呈黛色,像墨玉,几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上还积着白雪。画的左下角有五个小字:壬辰逆行者。画上没有署名。苗青无法判断画中的女子是不是自己,发型和自己相似,简单的马尾辫,红色风衣是那种束腰的紧身款,右下摆被风撩起,让画中人显得十分婀娜。自己有这样一款风衣,是一个风雪天从导师家穿回来的,风衣是新的,导师见她穿着合体就送她了。再看风衣下两条纤细的腿和脚上的高靿皮靴,不免又有些怀疑,自己从没有穿过靴子,从这一点判断,画中人也许就是一个虚拟人物。让她感到好奇的是,红衣女子朝向的天空有一云朵,而云朵中有两处浅灰色的虚笔涂抹,看上去像鼹鼠的两只眼睛。很显然这是作者埋伏的意象。
她给吴逸仙发了条微信:谢谢您的《逆行者》,虽然看不到画中人的脸,但红风衣却让我倍感亲切,还有云朵上那两只鼹鼠的眼睛。
吴逸仙很快回复道:笑容呈现给白山黑水,比呈献给人更有意义。
苗青又发了一条:云中那两只小眼睛该不是你无意中滴落的铅粉吧?
吴逸仙回复道:无意即是有意,滴落算是天成吧。
她又发微信:回避五官是因为难看吗?
吴逸仙几乎秒回:灵魂没有五官。
高兰看到画后笑了,说:“我那张至少还露着脸,你模样比我俊,却连张正脸都没有,吴老师真是当代毛延寿啊!”
苗青让江峰来宿舍欣赏这幅画。江峰看了半天,也抿着嘴笑了。苗青问他为何发笑。江峰说:“不画脸的肖像说明什么?说明你未入画家法眼,只好用一张背影来敷衍。”
苗青推了江峰一把:“你这是嫉妒吧?人家还说我是院花呢!”
江峰不笑了,神色严肃起来,捏着下颌问:“他为什么要给画命名‘逆行者’呢?”
苗青摇了摇头。高兰快人快语:“是不是寓意苗青去东北呀?”
三个人都沉默了。高兰佯装接电话出去了,也许她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江峰和苗青这届飞行器设计与制造专业博士生一共六位,由两位导师来带,其中苗青的导师是吴教授,江峰、高兰和其他三位由一位长江学者带。当初六个同学都报名在吴教授门下,吴教授因年事已高,只选择了苗青一人。事实证明,他没有选错弟子,苗青读博后辅助他完成了一项国家重点课题并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奖。颁奖时导师借口年龄大行动不便,让苗青去北京人民大会堂领的奖,一时间许多同行知道了吴教授有这样一位端庄秀丽的女博士。
五位同学,高兰已经赴北京面试过,去向是某部委。高兰公务员考试名列前茅,面试几乎没有悬念。其他三位同学一位留校,两位选择出国,江峰选择到深圳搞房地产,唯有苗青择业还没有落槌。苗青不想改变江峰的意愿,人各有志,何必强求。她知道江峰想在房地产业创造一个神话,不止一次,江峰在评价那些叱咤风云的房地产大亨时,很不屑地说:“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给我十年,我会还你一个江版李嘉诚!”江峰希望苗青与他一同南下。苗青很为难,她爱江峰,江峰是一个让她心里放不下的男人,但她更放不下自己的专业。考上吴教授的博士后,在导师的影响下,她慢慢理解了父亲“一个人的计划”的执念,假期回武汉,再看博古架上那十九个飞机模型,总觉得就是十九只叽叽喳喳的乳燕。
“一起去深圳吧,那是个创造奇迹的地方。”江峰说。
苗青看着那幅画出神。已经有些年头了,交大学子毕业去向除了出国深造,大都选择北上广深四个一线城市,到东北发展的寥若晨星。良禽择木而栖,交大学子追求更优渥的工作生活环境也在情理之中。苗青若有所思地问:“吴逸仙为什么要给我画一幅《逆行者》?是提醒我北上吗?”
“这个问题我刚才想了,”江峰道,“他也许是在提醒你不要做逆行者,逆行没前途,因为面前是冰天雪地,单薄的风衣和裸露的小腿无法跋涉,也不能走远。”
苗青摇了摇头,指着那两只鼹鼠的眼睛说:“我觉得红衣女子奔向的应该是它,只不过画家把这个目标虚化了。”
江峰靠前看了看,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但聪明的他看出了苗青的心思:“你是说这两个灰点是飞机?我看不像,飞机怎么会像两只橘猫的眼。”在江峰眼里这两个灰点不是鼹鼠之眼,而是更大一些的橘猫。
苗青说:“看到这两个小灰点,第一时间我想到了飞机,我向吴逸仙求证,他却卖关子,不告诉我。”
江峰故意开玩笑说:“风流画家在和我作对,我要去找他决斗。”
苗青扑哧一声笑了,望着江峰说:“你是看人家没有你魁梧才想到决斗的吧,你三级跳远是冠军,打架也是拳王吗?”
江峰笑着说:“如果需要,我就打给你看。”
苗青嗔怪地望了江峰一眼:“说什么呢?因为一张没有五官的画去打架?师出无名。”
江峰说:“不要再犹豫了,跟我走吧,机遇稍纵即逝,现在房地产刚刚回暖,至少升温十年,我们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苗青没有回答,扭头望向窗外。
江峰拥抱了她,臂膀很有力,苗青有一种五脏六腑都受到挤压的感觉。江峰不仅学业好,球类、长跑都不错,典型的力量型帅哥,这是最吸引她的地方。苗青不反对江峰改行搞房地产,只是觉得丢掉心爱的专业可惜,江峰在飞机设计上极有天赋,尤其是无人机研究颇有造诣,他的毕业论文就是写无人机的,得到了导师的肯定,顺利通过答辩。
“你有没有考虑过到东北去搞房地产?”苗青问。
江峰睁大了眼睛,看了她足足有两秒钟:“你说什么呢?一个人口外流的地区,建房子卖给谁?”
苗青点点头:“我是胡思乱想,随便说说。”
江峰看看手表,说要回去做企业策划,就不在这里陪她了。临走时,江峰揽过她,轻轻吻了吻她的耳朵,小声说:“听话,乖。”
江峰走了,苗青坐在床沿,目光一直泊在那张《逆行者》上。她想,吴逸仙在大连艺术学院工作,这是不是在以画的方式向她发出邀请呢?但很快她就否定了这一猜测,自己与这个艺术范儿十足的画家素昧平生,人家为什么要发出邀请?
3
如果说运动会上的一瞥在苗青心里埋下一粒爱情种子的话,那么,外文阅览室那杯拿铁咖啡就是合乎时宜的一种浇灌,是这次浇灌得以让种子生根发芽。
运动会后某一天傍晚,晚饭后苗青到外文阅览室查阅资料,她拿了一本《制导、控制和动力学》在翻阅,上面恰好有一篇她感兴趣的文章,便全神贯注在键盘上敲击摘录。忽然,她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咖啡香,一杯拿铁咖啡轻轻推到了她手边,杯子是骨瓷色,咖啡奶沫细而匀。抬头一看,她差点叫出声来,原来是江峰!
阅览室大都是外籍教师或外籍研究生,室内特别安静,江峰伸出右手食指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坐到她对面,把前一期《制导、控制和动力学》杂志推给她,翻开封面,指了指目录示意她看。苗青一看,脸上顿时有了热感,江峰指的是她的一篇论文,这是一篇探讨商用大飞机人工智能化的论文,用英文写成,作为在校生,能在国际权威期刊上发表论文是值得骄傲的事,导师对这篇文章也给予了充分肯定。江峰竖起大拇指并扮了个鬼脸。她微微笑了笑,算是致谢,然后继续摘录资料。其间,她在喝咖啡时不时用余光看一下对面的江峰。江峰头发油黑,白色T恤的领子纤尘不染,正在专心看一本无人机方面的外文杂志。她知道与自己本硕博连读不同,江峰是从长沙一所大学考来的,发表过一些无人机方面的文章,在学校也小有名气。
苗青平时不喝咖啡,只喜欢喝柠檬水,喝了杯拿铁回去两眼像充足了电般满格地亮。高兰睡得很香,睡梦中不时发出呢喃声。高兰正在热恋,男友小高发展势头极好,最近被部领导选为秘书,成了人人羡慕的才俊。高兰将自己和小高在天安门广场的合影摆在床头,和苗青聊天三句话离不开“我家小高”。小高对人生规划颇为用心,本科毕业先选择就业,然后在职读硕、读博。因为这杯拿铁,苗青和江峰的关系升温、发酵,不久便成了恋人。
江峰的父亲在南方一个省会城市当规划局局长,家中座上宾大都是豪气冲天的各路房地产大亨,这些大亨的发展历程充满传奇色彩。但在江峰看来,这些所谓的成功人士不过尔尔,他们能做,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做?自信的江峰觉得自己一定会比这些人做得更好,这也是他选择做房地产的一个原因。
苗青曾动员江峰如果不搞飞机,可以投身汽车产业,因为江峰具有顶级汽车设计大师的潜质,观念前卫,敢于冒险,汽车设计从某种程度上说离不开冒险,任何一种有创意的设计都是一种冒险。但江峰考虑问题与众不同,他觉得高端汽车设计只能惠及少数人,而新理念的房地产项目却可以让成千上万的家庭受益,去做房地产,事业的价值会成倍放大。苗青并不反对江峰这一理念,为多数人做事,至少立场没错。
与江峰兴奋点的宏大相比,苗青的兴趣永远局限在飞行器上,她喜欢谈论空气动力、自动控制、材料强度和动力装置这些具体问题。苗青曾经想象这样一幅未来的图景:在某座摩天大楼,一个大平层被高高的书架隔成两间,一间是江峰的无人机设计工作室,一间是自己的商用大飞机设计工作室。茶歇之时,两人在公共区域坐下来,各端一杯冒着热气的拿铁,津津有味地聊大学往事,这该是多么幸福的一种工作状态!
苗青对江峰说了自己想去东北的意愿,说已经和沈阳的鲲鹏集团有过网上联系,对方很感兴趣,给出的条件也不低,她没有最后下决心,有点忐忑不安。
江峰说:“我理解你,‘一个人的计划’确实能提升人生价值,何况这又是伯父交给你的接力棒。”但江峰话题一转接着说,“你这是教科书里规划的人生路线,是标准程序,而现实往往没有程序可以遵循,就像伯父原本是搞飞机的,后来却阴差阳错成了汽车设计师。”
苗青说:“我努力了,哪怕不成功也不会后悔,如果不去努力,会像父亲一样纠结一生。”
江峰看着她,苗青眼中的泪花让他语气变得柔和起来,他十指交叉,抵住下颌说:“你知道,飞机这种东西不仅是集体智慧的成果,而且还受大环境影响,凭一己之力去做成百上千人共同努力还不一定完成的计划,成功概率太低了。虽然我相信你的才智,但我不敢过分恭维,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啊。”
这次谈话让苗青心情沉重了好几天,傍晚,她独自到校园散步,发现吴逸仙还在那棵香樟树下给女生画像,她心里像有只青蛙跳了一下,画家这个职业不错,画布之上,自己就是万能的上帝。
她缓步来到香樟树下。
灯光下,吴逸仙在给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女生画像。女生很配合,一条腿屈着,一条腿伸长,右手搭在屈着的膝盖上,左手撑着草坪,摆出的姿势雕塑一般,她注意到女生目光含情,流光溢彩。
此时,江峰正骑着单车从不远处经过,江峰发现了站在吴逸仙身后的苗青。他停下来观察了一会儿,便骑上车离开了。回去后他给苗青发来一条微信:一幅《逆行者》让你不安了?苗青手机的振铃让吴逸仙回过头来,点点头,又转过去专心作画。苗青四周看了看,没有看到江峰,她觉得江峰太了解自己了,一眼便看出了自己的不安。她回了江峰一个擦眼泪的微信表情。
趁着吴逸仙停笔的时候,她说:“您应该把我的脸还我,逆行者也不能没有脸。”
吴逸仙头也不回地说:“画中人把五官呈现给了诗和远方。”
苗青想了想,明白了吴逸仙的用意。
她不想打扰吴逸仙作画,悄悄转身离开了。
4
就业这件大事应该与父母商量一下,苗青风尘仆仆回到武汉。
父母正在客厅合看一张报纸,一副极认真的样子。她放下双肩包问在读什么好文章。母亲起身,仔细端详了她一番,问江峰怎么没一块儿回来。苗青说江峰正忙着去深圳办公司的事,没有空闲,她回来也就住一个晚上,明天便走。父亲将报纸递给她。报纸上是一个著名经济学家分析实施东北振兴战略的文章,大半个版,典型的长篇大论。父亲说这篇文章不错,国家2002年就提出东北振兴,十年过去发展情况却不尽如人意,文章分析了原因,重点讲了人才问题。
“你们都是退休的人了,还操这份心干吗?”
“还不是那个马歇尔计划。”母亲开玩笑说。
父亲道:“那叫‘一个人的计划’,怎么成了马歇尔计划?”
苗青知道父亲有浓厚的东北情结,毕竟在那里工作过,对东北的大事小事格外关注,去年父亲还和母亲一起去沈阳转了转。母亲说父亲在鲲鹏集团大门前徘徊了许久,那是他参加工作的地方,也是他带着遗憾离开的地方。父亲当时是心有不甘才离开的,因为企业转型生产冰激凌机,与飞机制造不搭界。鲲鹏机械厂在千禧年之后境况大变,国家注入资金,组建了飞机研发生产集团,新型飞机接二连三问世,鲲鹏的大名也重新响亮起来。
“振兴关键在人,这篇文章说到了点子上。”父亲重复了一句。
“是的,”苗青道,“事业是人干的。”
父亲说:“知道我最近在做什么?有家科研所请我参与研制水上飞机,我答应了,想不到在退休后会重返老本行。”
苗青很惊讶,父亲脱离这个行业几十年,在知识更新如此之快的今天,参与水上飞机研制能发挥多大作用呢?但她还是为父亲高兴。“水上飞机都是螺旋桨飞机,难度系数不大,您肯定能胜任,不过科技更新换代很快,现在不比上世纪八十年代,吃老本肯定不行。”她说。
父亲拉开抽屉,拿出三个厚厚的棕色笔记本往苗青面前一推:“你看看,爸爸这些年闲着了吗?”
苗青一本本翻看,不看则已,一看顿时愣住了,这是三本各种新型飞机技术特点的笔记。她注意到,父亲每一个笔记本扉页上都有一句诗。第一本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第二本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第三本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三句古诗很常见,但用在这里意味不同。
“看到有用的资料我都会及时记下来,我不习惯在电脑上写,抄写一遍会加深理解。”父亲说,“如果你不学飞机制造,我可能就断了这个念头,你考上交大那天,我心中冷冰冰的炉灶又死灰复燃。”
“看来都是我惹的祸。”苗青扮了个鬼脸,拉着父亲坐下,很认真地说,“我这次回来是为毕业去向的事,请二老帮我拿个主意,该南下还是北上。”
她介绍了江峰的打算,也说了自己想从事专业的想法,说江峰的选择很务实,也不是没道理,其他专业的毕业生几乎没有去东北就业的,包括家在东北的学生也不愿意回去,这让她有些困惑。
母亲说:“去深圳比去东北好,东北别的不说,单是冬天寒冷的气候就让人受不了,你从火炉到冰窖,生活成本会大幅度提高的。”母亲退休前一直在企业做会计,专注于成本计算。母亲的话没有封口,说:“当然了,这事还是听你爸的,谁让你爸在东北有条尾巴呢。”
苗青看着父亲,父亲没急着表态。她给父亲茶杯里续上水,说不急,想一想再拿主意。
父亲突然问:“你若是去东北,是不是意味着与江峰分手?”
父亲就是父亲,可谓一语中的。这的确是苗青迟迟未下决心的原因所在,她知道,房地产老总面对的世界免不了灯红酒绿,自己不在身边,江峰这样的帅哥肯定会被商界靓女围猎,而人性是很难经住考验的。
苗青说有这种可能,尽管江峰是个好男人,但不能保证会一成不变。
父亲陷入了思考,目光投向茶几上那张报纸。苗青知道父亲很难表态,爱情与事业,两件原本可以双赢的事却变成了一对矛盾。父亲起身走到窗前,窗前不远处有一片正在建设的楼宇。父亲说:“你从小就不喜欢我送你的生日礼物,考上大学后态度才有所缓和,做父亲的不能强人所难,你的事自己拿主意吧。”
母亲说:“江峰这孩子各方面条件都不错,难得对你那么上心。”
苗青到卫生间绞了条湿毛巾,回来将博古架上十九个飞机模型一一擦了一遍。这些飞机模型质量都非常好,没有一架破损。看着这些飞机模型,苗青不禁回想起以往生日的情景。有两次过生日印象深刻,脑海里一直留存着高清画面。那是上初三时,她鬼使神差地喜欢上了韩剧并沉湎其中,房间里挂满了各种偶像照片。生日那天,父亲拿着一个用五彩纸包好的精致礼盒走进她的房间。那是一个金属材质的J-8Ⅱ模型,这款国产战机有“空中美男子”之称。父亲以飞机为例劝她说:“国外有F-16,好比你追的韩星,但再好也是别人的;这架令人艳羡的‘空中美男子’,则是我们自己的星。与其羡慕别人的星,还不如自己去造星,那样别人就会来追你,这是分子和分母的区别。”尽管苗青当时处于叛逆期,但父亲的话还是听进去了,追剧的兴趣便渐渐淡化了,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不属于自己的星无论怎么追,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另一次是高三毕业那年生日,父亲送她一架国外最先进的武装直升机模型,父亲说蜻蜓哪个国家都有,为什么有的国家根据蜻蜓原理就能研制出直升机,而有的国家蜻蜓只能是蜻蜓,说到底是个想象力的问题,设计飞机的人,靠想象力可以与宇宙太空对话。
第二天一早,她说自己已经做出决定,去东北。
父亲站在那里凝视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论有多大的不适应,我都拿定主意,听从导师的建议,去东北!”苗青又重复了一句。
父亲和母亲相互看了一眼。母亲摇了摇头,父亲则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年开始,你的生日我不送礼物了,我等着你送我一件大礼,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苗青笑着说:“我替您去做您当年想做的事。”
苗青看到父母眼里含满泪花,这泪花一定有多重解读。
5
在武汉回上海的火车上,苗青靠着车窗进入了梦乡。睡梦中,感觉自己像一片云随风飘到了校园,落在那块熟悉的草坪中央,江峰笑吟吟地以一种慢放姿势奔跑过来,将她扑倒在草地上,草地散发着芳香,几只白色的蝴蝶在飞舞。江峰像一头发情的雄狮,抱着她在草地上翻滚。这时,天忽然变阴了,豆粒大的雨滴砰砰砰落下来,两人急忙起身寻找避雨之所,江峰捂着头往近处一栋房屋跑去,她则选择相反方向跑向那棵香樟树。站在屋檐下的江峰大声喊:“树下不能避雨,小心有雷!”她打了个寒战,猛然就听到一声炸雷轰响。惊醒过来,车窗外果然在下雨,雨丝让窗外的景色模糊一片。
她想,应当尽快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江峰。
回到校园,她放下行李便来找江峰。江峰所在宿舍的512房间只有他自己,室友早就离校。房间有些凌乱,要带走的物品已经装进纸箱。桌上电脑开着,屏保图案由过去的全球鹰无人机变成了迪拜那幢灯火辉煌的高楼。
江峰说:“回来啦?我的企划方案已经写好,你提提意见。”
“我想告诉你,我不去深圳了。”她声音很小,但清晰。
江峰惊愕地问:“怎么,你真的要做逆行者?”
“是的,家里那十九个飞机模型,真的变成了十九只乳燕,它们需要我的哺育。”
江峰叹了口气:“我料到会是这样,你可要知道,越是坚硬和强大的东西,越有被粉碎的危险。”
“我并不坚硬和强大,事实上这些日子我一直很苦恼。”苗青的声音依然很小。
“我虽然不赞成你的选择,但我佩服你,一个为信念不懈努力的人不该被指责。”江峰说,“崇高,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记得我读本科时老师曾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七八级一个校友,毕业后响应学校号召选择去了大西南支边,那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学生会干部,师生普遍看好他的发展前景。十年后,在北京召开的一次表彰会上,这位在县城担任中学校长的校友上台领奖时,为他颁奖的竟然是同班一个学习成绩平平的同学,这个同学的身份已经是中字号某协会的副会长。可想而知,如果当时这位同学不去支边,在主席台上颁奖的可能就是他。选择,决定人生的前程。”
“我从来没有想过什么崇高,我只是放不下‘一个人的计划’。”苗青说,“那位支边的同学值得敬佩,人生的价值与职务高低不成正比,关键看做什么,做成了什么,我相信那位支边的同学会影响并改变许多学生的命运,从这个角度看他是一个英雄。”
“英雄情结谁都有,包括我自己,”江峰注视着苗青的眼睛说,“一个人只要成功就是英雄,不分专业和非专业,有的物理系学生成了作家,有的数学系学生当了记者,你我虽然学飞行器设计制造,但保不齐就当了李嘉诚,设计房子与设计飞机相比,不过是小儿科。”
“我看重爱好和事业相统一,在权力、财富和快乐三个选项中我选择快乐,只有从事飞机设计,我周身的细胞才会活跃起来。”
“难道说我不能给你快乐?”江峰语气中多少有一丝抱怨。
“不能这么比,真的。”苗青眼含泪水。她没有与江峰对视。江峰这样优秀的男生,在学校并不缺少追求者,但江峰和她恋爱后没有丝毫绯闻,这说明江峰特别在意她。她低着头道:“我让你为难了,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却不能与你同行。”
江峰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步,胸脯一起一伏,能看出来他在努力压抑着自己。其实搞房地产公司有没有苗青的帮助并不重要,他真正担心的是苗青。在江峰看来,“一个人的计划”太不着边际,一旦北上落魄,自尊心极强的苗青就会像冰雕一样被毁掉。江峰欣赏苗青,认为苗青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孩,形象无可挑剔,性格卓尔不群,在风摇柳摆、一片吴侬软语的周边,苗青是水杉般的存在。
“你有选择的权利,我不怪你。”江峰停下来很平静地说。
苗青站起身,礼貌地点点头:“那我回去了,趁我还能找到回去的路。”
她走到门口,江峰跨前一步,从身后抱住了她,她感觉到江峰身体在颤抖,她努力保持着平静,和江峰相处两年,自信得有些过头的江峰从没有身体颤抖成这样。她闭上双眼,头微微向后仰了仰,江峰呼出的气体有些热,像液体在脖子上流淌,她明显感觉到江峰的身体有了进攻性。这一刻,她希望江峰能有进一步的动作,她已经想好,一旦江峰提出过分的要求,她不会拒绝,因为自己确实深爱着这个充满魅力的男人,在江峰的怀抱里,没有哪个女人不会沦陷。
她耳边似乎响起一首缠绵的曲子,那是电影《人鬼情未了》的主题曲,她的身体随着优美的旋律开始摇晃。这时,江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让她不得不清醒的话:“等你两年,两年之内,我卧室的另一杯拿铁属于你。”
她从嘶喊般的旋律中缓过神来,原来并没有音乐,一切都是虚幻的存在。她知道这是江峰给她的尊严。江峰不愧是绅士,任何时候都不会让人难堪。
回去的路需要穿过那片草坪。她走到香樟树下,发现今天画家缺席了,心里像少了点什么,如果吴逸仙在这里,她想坐下来当一回模特儿,让画家给自己画个正面肖像,也好纪念这个难忘的日子。她想,此时的肖像一定带有哈姆雷特的忧郁。站在香樟树下,树上有只不知名的鸟在叫,叫声很难听,像灰喜鹊。有两个女生走过来,小心地询问她是不是在等吴老师。她问哪个吴老师,女生说就是那位画家。她摇摇头。女生相互看了一眼,嘀咕道,说好了要来画,怎么就不来了呢?苗青明白了,两个女生是约好了来画像的,而吴逸仙却爽约了。
……
原刊《中国作家·文学版》2023年第1期,责任编辑俞胜;湖南文艺出版社2023年2月出版,责任编辑汤亚竹 张文爽;《长篇小说选刊》2023年第4期转载,本刊责任编辑宋嵩 刘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