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23年第4期|葛水平:和平(长篇小说 节选)
导读
一个中国家庭自东北到秦晋交界地带的颠沛流离、爱恨情仇,一个侵华日军青年军官的忏悔与自剖。葛水平长篇新作《和平》为消失在历史尘烟中的普通个体留存艺术的记录,表达对于战争与和平的沉思,传递出朴素而坚实的信念:人类希冀的和平,既是一种神性的向往,也是平常日子的到来。
和平(节选)
文|葛水平
在这个脆弱的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只能是正义与和平,不能是武器。
引子
战争结束后,飞翔使鸟成为真正的鸟。
这是日军上等兵八木下弘临终前望向天空时所见的激动。
午后的阳光温柔覆盖了脚地的一角,四点钟的光景,黄昏,将在这俗常而又细密的时刻,从一格窗户或者一个并不十分喧闹的角落里出现。一只鸟从窗前滑过,鸣叫并飞翔,这个偶然的力量使八木下弘怦然心动,他不知道战争中是否认真感觉过一只鸟的飞翔。站在时间中,仿佛经历着一些早已忘却的回忆。一直以来,有一个念头,把发生过的一切展示给世界,也许是一件比战争更重要的事。
凌乱的房舍脚地上,并不陈旧的记忆搁浅着,像是一次旅途即将画上句号的终点。一些切换的画面,暗示着这世界上还有另一类人存在,在此际,他们依旧存储着虎视眈眈的蜷伏和亢奋。迷蒙阳光的幻觉中,有千千万万张口,它们彼此起伏呼应,在向大地告别:嚯嚯,嚯嚯——
天和地为何如此诚实?
很久了,时间是一把竖着的刀,迎面劈来,八木下弘看见自己的身体几近分裂,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尖槌在凿空他。战争,斩断流水一样斩断了那些鲜活的声音和影子。为时间所困,一种几乎令他无法忍受的新的折磨和羞辱方式也即将到来,他将像一滴泪一样用离开眼眶的方式交付出自己。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
看吧,你这个侵略者。
这可不是一个乐趣,焦土之国,世界上最坏的情感与最好的情感并非大相径庭,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伪善者。在太阳的光芒和八月的秋风中,难道伪善不是一种战败的遁词?
一声悲凉的笑,带着身体短促的颤抖,又分外地长。四处起了黄尘,四处都是天籁般的“嚯嚯,嚯嚯”声,已经不是来时的时间。现在,需要和妈妈道别了。
他认真在信笺上写下几行字:
妈妈,我看见了您酱红脸膛,眼窝塌陷和风吹日晒的额头,您满口的米牙脱落成气口,您笑着朝着我张开双臂,但是我无法回到您的怀抱。生在彼而我在此,战争的价值开始解体,我犯下了罪恶。
妈妈,死亡让四野极静。再见!
再后来,八木下弘的耳朵里钻进了一声叹息:是离开东京时一朵早樱初绽的声音。
白色的窗纱被风唆使着正扯碎从外面进来的黄昏,那一声叹息过后,寂静显得更加阔大,天地一样。所有的过往变换更迭被一层薄薄的纸遮盖住,叹息又如一只少女的手牵着他。
“啪”。
早樱绽放时将寂静撕开一道口子,蛇一样柔软缠附着的鸟鸣,带着八木下弘走出了时间。
民国三十四年(公元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日下午五时,日军上等兵八木下弘死于陕西宝鸡太寅村大同学园战俘收容所。
一场大雨过后,落日的光照从太阳应该消失的西天角斜逼出来,横亘在宝鸡太寅村一间叫“三省屋”的窑洞窗户上。
又是一天的迟暮时分。
第一章 瘟疫
一本日记扉页上记录着:
张子民,字哲夫,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八出生于奉天西北五十多里地的沙岭堡,属相虎,孤儿。
奉天,沈阳旧称。清兵大举入关之后,建都北京,称为京师。一六五七年,以“奉天承运”之意在沈阳设奉天府,并一直沿用至民国的北洋政府时期。
这一年是公元一九一〇年。谣言漫天飞,口传有两名中国劳工一路风尘仆仆来到中俄边境小城满洲里,他们来自百里外的俄国大乌拉尔,他们在那里种植土豆。
乌拉尔山,亚、欧两洲的天然分界线,从北冰洋一直延伸到中亚大草原。它的音质、颜色,它的地形和自然容貌,矿业的风沙和无法无天的希望,让投奔者为生而去。
然而,就在半个月前,两人所在的工棚内,七名中国劳工相继暴毙,死相狰狞。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为伤痛浪费了,凡是经历的,似乎都必须经历。突发的陌生而恐惧的死亡,阴森森纠缠着生者的眉头。
六天后,被命运击中的中国劳工进入自己的国土,其中有人在满洲里寓居时暴毙,见过死者的人相继死亡。一切都来得那么凑巧,症状相同,都是发烧、咳嗽、吐血,死后周身发黑。
没人意识到,即将在东北三省蔓延的,正是让欧洲人谈之色变的“黑死病”——鼠疫。
这场发生在一九一〇年十月至一九一一年四月的东三省大鼠疫被称作二十世纪最严重的一次流行性鼠疫,六万多人丧生于此。
中国劳工携带着强壮的寄生病毒,沿着铁道一路向南,一路丢弃自己。
看不见的病菌依托着脚力四下流窜。瘟疫的种子传至北满中心哈尔滨时,随着中东铁路开工,大批关内劳工涌入。此时,哈尔滨北部傅家甸已形成一个拥有两万四千人口的居住区。傅家甸民房低矮,街道肮脏,穷困潦倒的劳工,一个庞大的群体,如一群荡起又飞来的灰麻雀,生活中的每一次简单的见面他们都牢牢抓住,以此作为由头聚众大吃二喝。
唾沫星子成为瘟疫的射弹,如同地球上存在过,又毁灭了的其他物种一样,灾难总是从穷苦的人群中开始恣肆。现在,似乎他们还很无知,等到转身时,就像自己的影子,碰巧突显并牢固地叠合在一起,死亡让人世间手足无措。
疫情暴发并迅速传染到了奉天西北五十多里地的沙岭堡。
沙岭堡村前岔路口有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槐花开得正繁茂,团团簇簇,一片月白或者玉白,招惹来蜜蜂和苍蝇嗡嗡嘤嘤。地下铺着一层花瓣,花瓣下间或露出石板和泥土,被脚底板拧过的路面花朵和稀泥搅和在一起,走过的老人多少需要一些谨慎。沿着小路,穿过一段窄窄的巷子,分岔的路口转过一道弯,便抵达沙岭堡村的核心地——街心。
往日热闹的街心空无一人,偶尔有活着的人戴着用旧布缝好的捂嘴罩,他们拿着长长的木棒,木棒头上是四爪铁锚。为了避开瘟疫,活着的聪明人想出了下等办法。甩出去的钩子抓着亡者的衣裤吃力挑起,一副又一副皮囊,弹跳着被活着的人一压一压挑着走过广场。
松散的风和狭窄的情绪使人们感到窒息。亡者放下自己体温共冷暖的人间,留给生者的是厚厚的恐惧和冷漠。
阴凉地带,有老鼠追撵着同类撕咬,一团一蛋,血肉横飞。
撕咬的老鼠是被活人从肛门里塞入麻椒和辣子,然后用针线封实肛门。老鼠吃进去食物,消化后无法排泄导致肚子和屁股肿胀着,被尿液浸泡后的麻椒和辣子让它们的五脏六腑痛苦难耐,面对即将崩溃的身体,急迫需要啃食出同类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钻进去。
那些死亡的人被堆积在后山一块洼地里。
山包上往下看,叶脉似的巷子布满村庄,树荫落下斑痕的土墙边,狗狂躁地来回走动,被躁动和惶恐挤压得无处容身的张子民冲着天空号啕大哭。
每一种光景都与土地有关,与烈日有关,与雨水有关,与风雪有关,然而命运的豪情万丈中却赐给了人间克星:瘟疫。
亡者堆积在柴火上,柴火上浇灌了煤油,公家人点燃柴火堆时,尸臭的味道和浓烟的味道瞬间弥漫了沙岭堡的天空。
血阳舔食着房檐和瓦顶,死亡在时光中张着大口无法出声。
沙岭堡十屋九空。张子民成为孤儿。
宣统三年(公元一九一一年)四月,阳春来得很早,没等寒意散尽,油菜花早早开了,满山满坝,灿若金甲。母亲脸上挂着被岁月揉皱的笑,听见春风把屋顶上的瓦揭下两匹,差点没打着人,母亲说:“风来了得避一避,不然就被它呛住了。”
父亲拽着张子民把他推进屋避风,说:“人不能和看不见的去争斗,看不见,如敬神佛。”
光景不真实,刚走过的日子在张子民脑海里晃动,他无法把失去亲人的难过投入另一种俗常的快乐中。张子民看见自家的老屋在斜阳下伸得老长老长的灰色阴影,一种陌生的恐惧弥漫了周身。想着祖父、祖母、父母的声音和说话时的样子,他以为他们都还活在这个世上,只是用捉迷藏的方式躲开了他。
空空的家,四处撕咬打斗的老鼠,家已不能让他避风。
张家年事已高的大伯出现在张子民身后。
“都变成了鬼。”
大伯黑色的脸膛一明一暗,发出有节奏的呼吸声。迷蒙的天光下,张子民脑仁子“嗡”地一响,抓住大伯的衣角,心怦怦跳着,熟悉的一切开始变得陌生。
大伯领着张子民去见一位双目失明的残疾人,这是一位无妻无子女的赤贫农民,他的眼疾是胎带的,两只眼睛一片混沌,永远只是两条凹入颧骨上方的细缝,他唯一的手艺是给人捏骨算命。
天光暗下来,天空和大地灰蒙蒙一片。张子民的心被裹在恐惧的神经里,神经被裹在疼痛的皮肉里,最先痛的是皮肉,之后是神经,最后,是心。他的脑仁子一片空白,甚至听见了隐藏在深幽院落旧迹里父母的吆喝声,他哭着不离开。大伯强行牵着他的手,一只夜鸟出现在视野中,这个偶然出现的力量使张子民为之心动,他注视着夜鸟飞翔,看着它模糊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走过沙岭堡街道,走出村外,举目寻找土坡上站着的人,双目失明的张旺生远远伸出了双手,追逐着人声急匆匆踉跄着脚步走来。孤独和恐惧再一次从张子民心底涌现。瞎子两手抱住张子民的肩膀,扑闪着深陷的眼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张旺生语无伦次地说:“你是我的儿子了。我早就算出我的儿子在十岁时出现,他有一个很光亮的后来。”
张子民无法从心里把瞎子当作自己的父亲,无法把身高八尺的父亲换成一个不到三尺高的矮子。
沙岭堡后沟的两孔红土窑洞成为张子民的家。
他不喜欢这个家。常常在黄昏降临时分跑回村庄探望曾经的老宅。有人已经住进去,他的老宅已经被大伯卖了。
记得沙岭堡村外的滩地前有一条河,踩着柔软肥厚的河泥,张子民想下河去蹚水。刺骨的河水漫过他的脚面,然后裹住小腿,他掀起水花,醉心于岸边酱紫色的田野与树丛里的蝉鸣,意识渐渐潜入泥地与涟漪。
河风清凉着,天空蔚蓝着。
河水流向远方,张子民却找不到漂泊命运的流向。河水的个性感染了他,他对美好的一切愿景幻觉活灵活现,他的父亲和母亲在岸上,他在河水里喊着爸爸、妈妈,岸上传过来一阵壮阔的秋风。
太阳偏西时,瞎子曲里拐弯来到河边。
瞎子吆喝:“上岸了,我娃子,河水刺骨,你是爸爸的心头肉哇。”
张子民流着眼泪,河面上夕照下的光斑银子似的,瞎子站在岸上伸出手臂,黄昏模糊了他矮小的身体,只听得瞎子的声音摸索着想够着张子民的手或者身体。张子民不想上岸,一直等夜凉下来。河面浮游着丝丝缕缕的雾岚,河水哗哗轻响,他的心伴随着河水跳动。
瞎子黑树桩一样站在土路上等,不知为什么,张子民快速地蹚着河水往岸上走,在送走天光最后一抹亮色中,他看见瞎子的脸上挂着纵横四溢的泪水。瞎子用棍子去碰触路面,张子民被动地跟着走,无论好坏瞎子都是他此刻的亲人。
夜晚,窑洞里的耳鸣是寂静的,对面的炕上,一个影子,整张脸是模糊的,瞎子似乎在灯影下倾听什么,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说:“小东西,你这个带给人世灾难的该死的老鼠。”
张子民在炕上紧张得吹灭灯,又点燃灯,又吹灭灯。他用的是取灯儿,瞎子的耳朵好使,听得真切,并没有呵斥他浪费。
明月贴在窗户上,瞬间,张子民想,他知道灯明儿是什么样子吗?
张子民小声问:“你看得见灯明儿吗?”
瞎子说:“我是瞎子。”
张子民说:“我长什么样子你也是看不见的喽。”
瞎子说:“看得见。”
吓了张子民一跳,看不见灯明儿的人,看得见我?
张子民说:“为什么看不见灯明儿的人看得见我?”
瞎子说:“因为我看见了我。”
张子民说:“你不是我呀。”
瞎子说:“傻娃子,从小就摸着自己长大的人,对人的模样了如指掌。”
张子民说:“老天爷爷你开开眼吧。”
瞎子停顿了一下,爬上对面的炕,然后倒下去:“一副软心肠,你活该就是我的儿。”
苦涩的夜和张子民相伴。有时是同情的,并试着开始接近瞎子,那么瘦弱,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亲近不起来。
土窑洞前有一盘大石磨,沙岭堡的村民常常扛着粮食来借磨一用。这个时候,瞎子的眼窝里总是荡漾着喜悦,望着天空,眨巴着永远也睁不开的眼睛。好奇的沙岭堡村民伸过手让瞎子捏骨,这是一种古老的算命方法,每一双手在他手里过一遍,他总是可以说出他们未来命运的七七八八。
瞎子说:“人的面相会随时间改变,但骨相却难。骨相可分为十二种:麒骨、狮骨、豹骨、鹿骨、熊骨、猫骨、鹏骨、鹰骨、雀骨、鲸骨、鱼骨、龟骨。每一种骨相,都有它对应的命运。沙岭堡人少有命好之人,我儿是豹骨,少有的命好之人。”
那些人说:“他也是沙岭堡人,怎么能说沙岭堡少有命好之人呢?”
他说:“我儿不是沙岭堡人,是未来的公家人。”
那些明眼人望着瞎子,瞎子的任何一句命好的话都会打湿他们的心窝。
对于祖辈生活在沙岭堡的村民来说,满眼除了风沙就是苍茫裸露的泥土,那郁郁葱葱的命运所赋予的幻想与吸引简直是太大了,大得难以言表。
天年恶时光景难,在弥漫着鼠疫的惶恐之中,能够活下来就是万幸,瞎子对他们任何事给予的结论都是自我鼓励与安慰。瞎子说:“你们天生是草木之人,顺时顺命吧。”
“那你的儿子为什么就命好呢?”有人问。
瞎子说:“他是一个不合群的人,喜欢合群的人多不是强者。强者都喜欢独来独往。林中之王老虎,啸明月,睡秋草,搏猎物,从来都不成群结队。”
有人答:“独来独往,那是因为鼠疫刚送走他的父母呀。”
瞎子说:“懂什么呀,强者的眼睛里满目青山全是弱者。”
“瞎子,你这是说神仙话吧?”
瞎子说:“看我的眼睛是死物,可我心里却亮着灯。”
夜晚再一次降临。
日子会延续到什么时候啊?张子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阻挡着他对这眼窑洞的熟悉。瞎子或许看明白了儿子的心思,他很认真盯着张子民看,那双细缝一样的眼睛冷不丁就会说话了。
瞎子说:“我教你捏骨算命吧,是人都有命啊。”
张子民说:“我想念书。”
瞎子说:“想念书就得喊我‘爸爸’。”
此时张子民才知道,一直以来他没有喊过瞎子“爸爸”。
夜像一捆扎得瓷实的柴火,窑顶上有蝙蝠飞过,一些土尘落在院子里,能听得见落地浮土的声音,黑阻挡了一切,但是,能够听得见对方的手在炕席上哆哆嗦嗦摩擦。
第二章 八木下弘出生
明治三十五年,中国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八日,霜降如雪,暮色苍茫。
八木下弘出生在日本北海道西南部港湾小樽(おたる)。小樽是一座“坡城”,坡路起伏跌宕,其中有取名为“地狱坡”的陡坡和斜而弯曲的舟见坡。有一座天狗山,阳光好的时候从山上俯瞰,不仅能将小樽尽收眼底,还可以极目远眺海湾风景。
十二月,寒冷的空气清冽,沉寂下来的人声,街上偶尔透出几处灯光,还有打着灯笼从大街上走过的几个行人。天狗山的风掠过水面、树梢、屋顶,呼呼作响。
八木家要有后代了,互相道贺的喜悦提亮了八木家的屋檐。
一座明治时期的一户建房,坐北朝南。墙外,庭院中,有一棵雄伟而又俊朗的潮黑松。潮黑松衬托得房子显得有些破败了。最重要的是,夏季非常炎热,冬季寒冷,每年都有大雨季节。古代和中世纪的日本人找到了解决这些困难的简单方法:不要把房屋建造得太持久。
“柱子如鸡骨,地板如鸡皮。”用朱自清的话说,那不叫“破败”,而是“朴陋”。室内陈设也是再简单不过,榻榻米旁摆放着薄薄的蒲团,蒲团里填充了棉花或羊毛,可以很容易地折叠起来放在一个柜子里。十二月较冷的月份,八木家的儿子使用羊毛棉被套裹着,他出生时没有哭声。
八木下弘的父亲想:一定是生出了一个聋哑人。
妈妈说:运河两旁的树,叶子全部都已落尽,只剩下艳丽的橙红色果实,它们抢走了两旁渔民房屋顶子上的风华。
爸爸说:外面一直有挤进来的阳光,风忽里忽外搬动一些阴影,忙得不亦乐乎。所有人都因为你的到来而没有哭声,显得心事重重。
妈妈说:妈妈用身体遮挡住照射在你脸上的阳光,你的眼睛朝哪个方向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阳光不能再灼伤你的眼睛。
已经是明治三十六年二月。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而降,天晴时两旁的雪堆了一尺高,动不动就叫人滑一跤。小樽运河也被雪封住了,景致却是最美妙的,阴沉的天空,迷蒙的灯火,以及白茫茫的堆雪。
从小樽走到小樽运河,大概只有五百米的路程,举步艰难,而蹒跚于其中的爸爸突然听到了八木家族儿子的第一声哭。
这已经是两个月以后。
八木下弘和张子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生肖属虎。
这是两个在同日、同时、相同天象条件下,不同地点出生的人。人事常常是这样的,不管在哪里,总是发生在我们的历史里。
历史是他们的世界。
八木下弘在小樽成长到七岁,这时妹妹八木野土香出生了。
小学时八木下弘就知道了一本中国书:《周易》。日本的明治年号,正是出自“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从明治到大正是短暂而相对稳定的时期。八木下弘的童年无忧无虑。
明治维新是日本国前所未有的盛世。之后是大正。当时欧战结束,民族自决浪潮十分兴盛,民主自由的气息浓厚,后来称之为“大正民主”。明治天皇只有一个儿子存活下来,母典侍柳原爱子,父亲死去后,以皇太子身份继位,又以《周易》中的“大亨以正,天之道也”一句改元大正。
这个时代的人们按照顺时针方向前行,比如八木下弘的爸爸八木隆典盘腿坐在海边钓鱼。所用钓具十分讲究,鱼钩都系好鱼线,因为他是“钓爱好家”。鱼钓上来后,他不将钩从鱼口中取出,而是用一把小剪子将鱼线剪断,带线头的钩仍留在鱼嘴里,接着又拴上系好线的鱼钩继续。
八木下弘问爸爸:“为什么要留鱼钩在鱼嘴里?”
八木隆典说:“防止不小心手指被鱼钩钩破。”
八木下弘说:“可以小心取出啊。”
八木隆典说:“鱼刚钓上来正在拼命挣扎,取钩时易被鱼鳍刺伤手,尤其怕遇到身上长刺有毒的鱼。”
八木下弘问:“鱼有毒,可以不吃。怕伤害就别去钓鱼。”
八木隆典说:“我正入定时,不见有有无之心。”
这也是中国人的一句禅语。
中国,在八木下弘的脑子里,展现出一幅水墨淋漓的山水长卷,尽可让脑子去驰骋想象。
四月底,春的气息仿佛一夜间吹遍大地,草地花木,突然之间变得蓬蓬勃勃,久被冰封的欲望开始苏醒,湛蓝的海水,天空蓝得让人心醉,映衬着一排排白色的船只,退潮之后,一群海鸥咕咕飞翔,往来觅食。
八木下弘向往地说:“爸爸,我想去中国。”
八木隆典拍打尘土一般用力拍打双腿,他从八木下弘面前走过,每走一步一些新鲜的沙土上就会留下他深深的脚印。八木隆典走得很慢,但很坚决,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
似乎总是这样,对每一个孩子来讲,成长就是为了迁徙,像候鸟。
八木下弘准备入国中时,全家人不远千里搬到了东京。
对于小樽的回忆,充满耳际的只有海风浩荡,海鸥的影子遥远而清晰。
妈妈喜欢眯缝着眼睛看天上隐约的太阳,然后踩着木屐走进屋内。八木下弘想,对于中国,与生俱来的文化情怀让他心里悄然长出了一片茂盛的水草,这片水草在某种意义上喂养了肠胃,如同妈妈做得非常出色的金枪鱼。
八木下弘在东京上了陆军国中。
真是喜欢东京的灯火和车水马龙啊。
可以真切感受到生命里的互相依存,不可离弃。
人都是害怕孤单的,所以人建起了密集的房屋,人都是恐惧黑暗的,所以,那些吊着的幌子彻夜不灭。这么说来,人其实是所有动物中最怯弱最卑微的族类,孤独、死亡、黑暗给人带来的惧怕远远胜过其他生命。
他对陌生的空旷和宁静始终有一种无阻挡的感觉,仿佛被人群抛弃了,无所依凭。破坏,是的,他无法阻挡地喜欢上了破坏。
陆军国中毕业后,八木下弘的老师田中敬一找到他说:“你将前去中国的奉天,去那里用照相的形式收集情报。中国,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赞美,日语的萎缩是因为借用了汉字,汉字把所有的想象力都献给了自己的创造物,对一个地方最透彻的了解唯有通过汉字。”
这一独出心裁的决定,使八木下弘暗自高兴了好多天,这不是凭空想象就能够明白的。八木下弘迫切想离开这个叫人无法安宁的家,母亲对父亲的埋怨,父亲因此去逛了东京的妓院。
爱情和婚姻是两种不同的容器,无休无止的操劳使妈妈精疲力竭,有好几次妈妈对爸爸埋怨,爸爸勉力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把平日积下的牢骚全倒出来,然后,八木隆典离家出走了。
太阳不间断的暴晒使妈妈的脸膛变得紫红,总是分神,常常使她不能抓住想要做的事情,无法抵挡内心的悲凉。有时候妈妈去夜里人稀的樱花树下,坐在荒凉的无人修剪的乱草丛上抹眼泪。妹妹八木野土香找到八木下弘希望他让妈妈振作起来。阳光呈现出无限的安宁,那些跳荡的碎金落在妈妈的身体上,妈妈说:“总得把日子过下去。”
八木下弘找见爸爸,告诉他:“我将前往中国!”
八木隆典说:“我向来不喜欢数落陈年旧事,你妈妈是一个毫不称职的主妇。回想从前的日子,让我感动,是因为她照顾了我的孩子,让我少分心,现在她牢骚满腹,赶快离开吧,让她自己咄咄逼人吧。”
第三章 穷人不可有愁相
冬天,雪下得浩瀚辽阔,木刻般的山影,绰约在一轮月光下,因了雪,天黑下来的时候,世界变白了。
天黑实时瞎子和儿子张子民一起踩着厚厚的雪进村,他们顺着河套进来,来一个叫王祥堡的村子算卦。村前晒布崖挡住了北来的寒风,刚从秋天走进冬季的月牙儿挂在西边天上。堡里踏雪走路的娃近前来,瞎子听得见雪地上的脚步声,娃娃坏笑着喊了一声:“来了一个瞎的!”
瞎子一下难过了。
瞎子的眼躲在自己心里,无眼人读不懂世界,却能读懂自己。
张子民横在他们中间说:“再说我就打你们。”
“不要动不动就伸手,伸手容易缩手难。我娃不和人拉仇恨,你终究比他们命好啊。”
说罢瞎子低下头时,“呵呵”干笑了两声。
瞎子的性格貌似没有多少筋骨。
王祥堡的村口上扑面腾过来一股麦面馍馍香甜浓浓的气流,接着跑过来一群挑着灯笼的娃娃,娃娃们团成蛋拥挤着不错眼看来人,雪落在几只跌跌撞撞抢食的老猫和狗身上,一个娃喊:“捏骨算命的瞎子来喽——”
“来喽——来喽——来喽——”
父子俩踩着娃娃们的回音走往王祥堡窦书田家。
窦书田穿着油渍渍的青布裤褂,正在空敞的院子里摆下祭祖的供桌,桌后迎门的墙上挂着先祖紫红袍衣的男女画像,供桌上摆着几盘小果、小面点。院子里的铁丝上吊着一只汽灯,祖宗牌位前一炉香缭绕着通往太虚。
窦书田把他们领入院,领进房内,豆粒大的灯光使房屋的气氛显得宁静,进进出出有女人的脚步声在地上挪动。月近窗前,空气里布与布摩擦出“嚓嚓”声,是窦书田的女人冬棉大裆裤走路摩擦出来的声响。
冬棉端两碗红糖水放到炕桌上,张子民和瞎子盘腿坐上来。
冬棉说:“眼下已经是年关了,白日像没有淘洗过的新布一样,越洗越短,敢情这日月也要缩了。”
这话不知不觉营造了一个温柔的氛围,喧闹世界里的颜色,比钱财更贵重吧,女人说光景说出来都是暖。冬棉说不出的欲望都挂在和人说话的脸上,炕席上的她如坐春风。
一声长长的吁喘,瞎子说:“我是一个没有资格过好日子的人呀。”
张子民端起红糖水喝了一口,冬棉挪了挪屁股伸手从炕墙下取过针线笸箩,拿起剪刀轻轻捉住瞎子的手剪指甲。瞎子无话,嘴角龇着笑,能感觉到他有间歇性的失忆和疯癫,进气和出气无力控制和调节自己,心底被那一捉,绵软得少气无力。
窦书田明日给儿子娶妻,说书人来助兴,这个黄道吉日是瞎子算下的。
说书人要从冬天说到春天。
瞎子和冬棉沾着亲,五服外叫冬棉婶。剪罢指甲,瞎子觉得浑身经络似乎都通透了。冬棉端来蒸馍和乱炖菜,吃了饭要礼佛,书场开始大约就到了头更天了。
门外的人开始试弦子,可听见“来米来米”声。冬棉的样子就叠起来了,尤其是笑容,紧张得收住嘴角,轻声示意屋子里的人小声听。瞎子闭住气用耳朵去探那声音,拿筷子的手出尽了洋相,由不得跷出了兰花指,瞎子小声叫了一声:“冬棉婶。”
冬棉停下了脚地上的迈步。
瞎子无端说了句:“我想喝口汤。”
“等下。”
黑漆漆的清晰的应答声一下叫瞎子衰弱了。
吃罢饭,瞎子挪下炕,开始净面净手,然后对着中堂燃香面壁,双手合十敬拜十方神灵。
院子里的响声起了。张子民跑出门看。只见有三个瞎子说书人,一人一副鼓板绑在小腿上,椅子的后背拴着镲,一根绳子吊在脚底板上,一把二胡;一人手上拿着唢呐,胳膊肘上挂着铜锣;一人又是二胡,脖子上挂着笙。
汽灯在院子里的篷布上挂着,院子里的供桌上有半碗白酒,瞎子长跪在地,口中念念:“真人露相,假事脱形,十方神灵和窦家祖宗坐下了。”
亮汪汪的汽灯下瞎子们四下里眨巴着眼瞅人,他们闻着声,瞅着一团墨。
灯光下男人女人们拿着凳子你推我搡占地儿,说书人扯了两下弓,人声安静了。
“王祥堡的老少爷们,婶子大娘姐哎……”众人开始兴奋了。
说书人说:“酒壮脓包胆,酒入英雄肠。三国红楼梁山泊,武松打虎景阳冈。”瞎子脸上呈现了一种英雄气,恣意狂放。
“武松打虎,八百里英雄武松是谁?有人硬要把武二打虎弄成除害,俗大了。大英雄本色,你真让他上山来打虎,他不一定肯,真英雄是不和畜生斗的。”
瞎子应和说:“英雄都这样,一生潦草、莽撞。碰上历史中尴尬事情,凡人就成了英雄。”
观众里有人直起脖子喊:“没眼人,你们看人有局限!”
瞎子不和有眼人起争执。
天空吊着半牙月儿。这雪夜真是适合饿虎下山,英雄独行啊!山连着山,沟套着沟,瞎子们的眼睛想望得更远,仰头望出去时,他们的目光被黑弹回来了。
瞎子开始在王祥堡挨户捏骨算命,人挤着人,大大小小的人排队喊他回家。他不给年龄小的人算命,说不够年龄的不算命,只能说好话,好是对他们负责,世相有许多戏法,说好,一定要说好,好字能够百事一了。
这是张子民成长中第一次明白“好”。也许无论好坏,一个人的活法,与“好”总有连接。
张子民跟着瞎子生活了一年半,除去沉默无语的时光,就是铧犁、锄头、耙子、河道和远山,最深刻的还是那张没眼的脸上,永远挂着七零八碎的笑。有一个谜团,为什么每天只要张子民睁开眼,他都要高兴得冲着他笑呢?
难道真是穷人不能有愁相吗?
瞎子说:“多说人好,穷人不能有愁相。尘世中的浊人来世上一回,要常常扪心一问:你活着的小命,究竟是醒世的惠泉还是污世的浊波?死后留在青霄上的,究竟是你口藏的钵盂还是说出的刺人的箭矢?你若带着仇恨活着该有多累?穷人不能有愁相,我娃你要记下。”
瞎子在一次外出捏骨算命时没有回来,他在返程中失脚跌落在崖下死了。捏骨算人生,没有算出自己的死期。
沙岭堡的人们看着装殓在窑洞前的瞎子想他在世的好,谈论着瞎子活着时的往事,看着眼前这个有“豹骨”命的儿子,总归不是沙岭堡的人。命啊,一个人的福分被另一个人的福分冲撞没了。
在叙述往事中人们得出结论:张子民是命硬之人。
张子民还没有从父亲高大的身影里走出来,他和瞎子还有一段距离没有弥合,但是,瞎子的死亡加剧了他的痛苦。在人们的不断叙述往事中,他心中装满的爱意顷刻化为乌有。没有人能理解一个孩子的沮丧、绝望,每个活着的人都有一张大彻大悟的脸。两眼空茫,世事给了他一堵墙,他一下明白了从来没有明白的事,反身狂奔,不在乎身后人们的眼睛,跑往对面的山包上冲着四野嘶吼:
啊——啊——啊——
再一次,张子民成为孤儿。
那些曲折凸凹的路上他找不到快乐,在窑洞里一个人无法生活下去,黑夜让张子民想到的全是死去亲人的模样。
他盯着黑暗喊:“瞎子,爸爸啊,你到底去了哪里?你算命咋没有算出你自己的命短呀!”
惶惑中再一次隐约听见瞎子说:“我娃,穷人最怕愁相,见光笑是能转运。”
瞎子活着时张子民没有叫过他“爸爸”。现在他喊了一嗓子。
亲人们都变成了鬼。
瞎子去世后的第二年秋天,张子民被大伯领着去往哈尔滨一家钟表店打长工。他后来才知道是被卖给了钟表店,很低的身价换得了再生的命运。
第四章 命运垂青
奉天,第一眼看见的是巨大的墙垣,还有高耸的楼房,它的窗户和门是奇特的,男人和女人的装扮是奇特的,有自行车、小汽车、洋车、洋人,也有洋狗。
张子民不喜欢这样的路和这样的城市,见不到熟人,闻不到熟悉的气味。在沙岭堡,鲜嫩的青草在脚边冒出汁来,甚至可以闻出是哪种野草的香气。
张子民被卖到奉天路关屯钟表店。
大伯和店里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很神秘地离开,没有再出现。
张子民在钟表店干一些粗重的活计,和两个年岁比他大的人一起住在二层的阁楼上。白天,干完店主分配的活计后他可以跟着师傅学修表。
一个铁盒子里放着组成钟表的一个个零件,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镊子及其他工具,他看见师傅坐在缠绕的时间中,残缺的发条、齿轮、精致的螺钉,一只被师傅修好了的钟表进入了它的运行轨迹,师傅说:“手艺在人的眼睛里长着,多一个心眼就会多一份生计。”
钟表店老板有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小姑娘,总是咯咯咯笑着由一楼跑往二层阁楼,悄悄在张子民床铺上放一些零碎的小吃食,然后蹑手蹑脚下楼,若无其事地看他一眼,眼珠子指向阁楼示意那地方有秘密存在。
夜晚,月亮从半月形的窗户照进来,月光和窗户上的玻璃懒懒散散相拥。他不知道过去的走远了没有,甚至不知道上天还会降临给人间什么样的苦难,尤其不希望降临给这个叫绿萍的女孩。她的瞳仁,犹如透亮的纯净水晶,投向哪里,哪里就熠熠生辉,妙趣无穷。
做钟表店的学徒意味着早起。天麻麻亮,街道上进城送货的马蹄声就已响起。上学的绿萍也起床梳洗,家里人把送绿萍去学校看得很重,不光是饭后要坐胶皮车,还要有用人护送,连书包也要由用人提着。真正的城市醒得很晚,钟表店的大门敞开时,城市就真正醒来了。
早晨第一件事是给所有的钟表擦灰,老座钟,石英钟,小闹钟,挂钟,台式钟,咕咕鸟钟……满墙,满屋子的钟表齐刷刷地走动,咔嗒咔嗒。
当他看到钟表店主人王向阳和妻子唤兰时,总觉得和自己的未来有什么联系,他的勤快不是装出来的。王向阳常和他唠两句嗑,先人和老家对他而言是遥远的,王向阳问他恨不恨卖他的人。
张子民说不恨。“恨也回不到沙岭堡啦。”
一脸的笑容,同时细细回忆了一下什么。
王向阳说:“你想起了家乡的亲人?”
张子民低下头羞涩地回答:“我没有亲人了。”
沙岭堡村口披着月光摔跟头,小河里晒着日头逮鱼虾的小伙伴,都失散了。
“和从前的苦难比较唯有认真做事可以忘记一切。”王向阳摸了摸张子民的小脑袋。
似乎是瞎子的话起了作用:“穷人不能有愁相。”一个人能来到世上,一定是约好了的事情。命运就像一道咒符,虽然脑子里出现过许多奇怪的想法,但也相信本不属他所有。
王向阳觉得这娃娃做人诚实,心胸宽大,眼睛里有活计也愿意学习,将来钟表店也需要一个有头脑的帮手,他算是最好的人选。就旁敲侧击问:“你想不想学文化?”
这是张子民梦寐以求的事,他有点不太相信。屋子里摇摆的时间占满了他的脑仁子。燕子在檐下的巢里出出入入,完全不知将要发生的变迁。
“想。但是我知道一定不属于我。”
王向阳说:“我送你去教会学校认字,和绿萍一起,你是小男子汉,往返可呵护她。当然就怕你的学业跟不上。”
春天提醒人们该做什么,要是谁错过了时机,一年中什么事情都会迟缓很多。
“我最不怕的就是学习。我怕您给我的幸福不经耐活,也怕我没有这个福气。”
王向阳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那是大人的事情。你如能够改掉你性格中的生冷硬倔,厚道为人,成大器者必出在拥有这样性格的人中。我说的是认真的,等办理好入学手续,你便可和绿萍一起上学读书了。”
时节是大规律,之后才是人能够做什么。对一个孤儿来说,生活给他的印象就是盲人摸象,不是已经摸到的,而是认为被摸到的东西。
走出钟表店,看到房屋高处厚重的女儿墙,层叠的檐口角线,承托柱头间的檐壁浮雕虽然已模糊不清了,但是转角处还能看到浮雕的一丛兰花舒展枝叶。二层的窗间柱雕刻了细密的条纹,螺旋向上,给人升腾华丽之感。悬挑牌匾的铁艺挂钩上挂着“奉天路关屯钟表店”。
张子民的心情略显怪异,狠狠咬了一下舌头知道这是真实存在。
傍晚,叫绿萍的女孩下学回来,她的笑声脆亮,银铃般,先是把两只鞋子甩往门后的鞋柜前,穿上露后跟的拖鞋,脚丫外露,在一份寂寞和沉默中,她的身影与光彩,掀动了周遭一切,这是温暖的有钱人家的享受。一天时间中所有目光,也许是毫无目的在游荡,此刻,每一双独行黑暗中的眼睛都盯着绿萍,视觉下绿萍像花朵一样绽放。
张子民被绿萍的父亲王向阳送到教会学校读书,说不出的喜悦,但也特别害怕命运有变。
张子民在教会学校三年,毕业后,又考取了丹东邮政学校,并学会了德语、英语、日语和朝鲜语。
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年),丹东邮政学校毕业的张子民入了奉天邮政局工作。
不是所有邮政学校毕业学生都可入邮政局工作。
当时的中华邮政除邮务官考试只限于局内邮务员一级参加外,其他职员如邮务生和捡信生都根据所需要名额,在局内外公开招考。张子民过了邮务生考试后,还有一段试用期,在试用期内,先从事低一级班次的工作,了解情况,积累经验,以便转正后胜任所职。局内信差和捡信生,一般要在本班工作一定期限,熟悉业务后,才能参加高一班考试,考试科目有国文、外国文、中外地理、数学、常识。
绿萍教会学校毕业后没有再上学。妈妈唤兰想着钟表店无人经营,就一个独生女,女儿家认得字,听明白话不上当受骗就行了。此时的张子民已经考取了奉天邮政局,也算是天大的喜事。当时的邮政局实行的是押金或押款制度,即当局扣除信差、邮差一部分月薪,同时发给他们一个押款牌,押金成为邮政工人脖子上的一道枷锁。
这些费用都由王向阳来出,张子民觉得欠下的人情债务太大了,一辈子无法还清。
等入了邮政局,才知道还有一个“颜色密报”在等着自己。
颜色密报,指的是由主管邮务长每年一月三十一日以前把邮员的成绩单密报给邮政总办,密报按颜色分五种,用大红、淡红、蓝、黄、绿五种不同颜色的纸张印刷。大红表示特别优等,是最可信可靠的人员;淡红表示“优长”人员;蓝色表示“中长”人员;黄色表示“中下”人员;绿色表示“不可信不可靠,不堪任用”人员。对五种人员的还要进行再考试,这回考试有十六项:外国语、中文、西方书法、健康、管理能力、对待属员态度、品行、银钱上可靠程度、工作认真及可靠程度、智能、才干、勤勉、敏捷、专长、缺点、邮政知识。
邮政总办通过颜色密报对中国邮政员进行控制。
民国九年(一九二〇年)张子民在邮局认识了跨海而来的日本年轻人八木下弘。
八木下弘从奉天寄往日本国的信笺永远都是附有回执的双挂号。此项邮件应填具代收价单,连同写明银数的汇票一张,委托代收。邮件到达目的地时,邮局通知收件人到局领取,并缴纳货价。甚至寄保价邮件,相当于寄金银钱币。
奉天给八木下弘带来无穷的乐趣。他在奉天的工作是拍摄各色中国人的生活习俗,还有风光,洗出照片后寄回日本“供奉天皇陛下和皇后陛下睿览”。准确说是田中敬一推荐他受雇于东京“亚细亚写真大观社”,隶属于日本满蒙印画协会的一家杂志社。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化机构,是日本即将在华设立的众多收集情报的研究机构之一,是以杂志社做幌子,大量掠取中国影像情报的间谍机构。
八木下弘住在奉天小南区庙街,直通着南门院柳巷,租赁了巷子深处一户人家的北房。早出晚归,奉天人对外国人并没有感觉多奇怪,此时的奉天居住着各国人,不仅有日本人还有俄国人、美国人和意大利人。
走在奉天的大街上,他看到了中国妇女梳着高高的发髻,男人叼着大烟袋不离开嘴地冒烟。四平中街上店铺林立,有提笼架鸟的满族男子,挑着剃头摊游走的剃头匠,街角的转弯处有耍猴的街头艺人,旁边的烤红薯摊前围着一群馋嘴的小孩,小贩正在使用拨浪鼓叫卖红薯,观看耍猴的满族妇女大多数为天足,且都叼着烟袋。
走到奉天砖城的西南转角处,这地方也叫功夫市,算是平民阶层最繁华的地儿。在四平街看不到的,这里可看到寒冷的春风中打赤足、背着粪筐、手持拾粪叉撵着牲畜屁股拾粪的小孩。
八木下弘找了一个最便宜的老妈子店进去捕捉影像。
为啥叫老妈子店,因为这地方忒便宜,住宿一天就几毛钱。谁去住都行,一铺大炕,不管一日三餐,只管夜宿。穷人住不起旅馆的都到这里住。老妈子店的墙上都是臭虫血,臭虫多,咬人,它不直接往被窝里钻,而是往墙上爬,爬到棚顶,对准了你躺下的地方,啪——掉下来,咬你。墙上拍得都是臭虫血印子。
真是臭气熏天啊,也可看到中国普通人的生活很艰苦,地上随便扔着几双东北特色的棉鞋“靰鞡鞋”,八木下弘几乎是捏着鼻子环视了周围,然后逃也似的回到清新的空气中。
八木下弘把洗好的照片装入一个木匣子里,走进奉天邮政局。他用笨拙的中文和邮政员张子民交谈,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个中国人的日语居然如此好,这等于是给八木下弘建立了一个学习中文的环境。
张子民对八木下弘的印象是长相有特点:细眼睛,脸颊左边有一个酒窝,鼻头尖,高鼻子,薄嘴唇,脸颊在光照下有两处阴影,一处是左边酒窝,另一处是窄窄的鼻头。站立时永远挺拔着身材,或许是因为个子矮。更奇怪的是梳着类似月代头样子的发型,又不是月代头小辫的造型。头发做成短发之后,鬓角的头发依然是要扎到脑后,但因为头发不够长,所以发丝的尾端不能拢到发顶上,而是自然散下来,形成毛糙四散的冲天炮效果,扎紧的头发都是紧绷的。
初夏的奉天奇花斗艳、绿草如茵,苍松翠柏掩映林间小径。两个人就邮寄物件协商双挂号并提出保价聊开了话头,一来二往交流多了,彼此就熟络了。
张子民认为,战争会使整个社会、整个人类、整个生命,在刹那间抛弃我们。
从谈话中知道张子民的认知,八木下弘便邀约张子民在某一个冬日夜晚一起去吃“大京都日式料理”。张子民说已经约了朋友。八木下弘热情不减,说那就带着朋友一起嘛。
于是,绿萍在晚餐开始后出现在打扮奇特的日本人八木下弘面前。
“大京都日式料理”在四平街上一座二百年老宅里。餐馆里留声机演奏着《樱花》,美丽的女侍微笑着抱歉说秋刀鱼已经卖完了。
八木下弘要张子民点喜欢的菜。
思考了一下,张子民点了怀石料理。据日本古老的传说,“怀石”一词是由禅僧的“温石”而来。那时候,修行中的禅僧必须遵行的戒律是只食用早餐和午餐,下午不必吃饭。可是年轻的僧侣耐不住饥饿和寒冷,将加热的石头包于碎布中称为“温石”,揣到怀里,顶在胃部以耐饥寒。后来逐步发展为少吃一点东西,起到“温石”御饥寒的作用。
似乎曾经有这样一幅画落在视野里,绿萍的到来如一滴饱满的汁液溅落在夜的画布上,视觉上强烈的刺激带来心尖上的一阵颤动。那一瞬间,窗外的路灯、发光的幌子都黯然失色,在没有星月之光的黑夜中,绿萍就是此刻的星月。
八木下弘的听辨力在流动和膨胀中毫无方向。互相介绍后,八木下弘殷勤问绿萍想要吃什么,因为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绿萍看了一眼张子民落落大方地说:“来一份长崎什锦面毛豆裹年糕。用捣碎的毛豆裹上年糕,是一道很好的甜点,虽然我一直想不出毛豆如何能成为甜点。再来一份冲绳炒苦瓜、大阪章鱼烧。”
八木下弘则点了下例家野。那是绝对的黑暗料理。
日本的家庭料理,每家味道都不同,即便同乡人也不见得能接受别人家的口味。食材是咸鲑鱼鱼头,炒熟的黄豆、萝卜泥、胡萝卜,调味用酒糟。看上去不太美观,且具有独特气味及味道。
八木下弘说:“想不想要神奈川的红豆泥团子?那是将面粉和糯米粉混合做成扁丸子,再蘸上红豆泥吃的甜点。一半吃进肚子里,一半粘在筷子上,那感觉十分有意思。”
绿萍又看了看张子民,没有答话。她觉得自己要得有点多了,多要是不礼貌的。
八木下弘说:“下一次请你们吃爱知县的鳗鱼饭。鳗鱼饭很多地方都有,爱知县的特点是用旁边的红色小壶沏上茶,然后倒进饭里一起泡着吃。这里居然有和歌山县的目张寿司。那是一种用咸大芥菜包裹白饭的饭团,本来是农民带到山上或菜田当午饭吃的乡土食品,由于饭团很大,吃时必须把嘴巴张大并瞪大眼睛,而且好吃得令人目瞪口呆,所以取名为‘目张’。每天都要好吃到目瞪口呆才是幸福吗?”
绿萍哧哧笑着看张子民,张子民冲着绿萍扮演出目瞪口呆的样子。
张子民和绿萍端着清酒祝贺八木下弘生日快乐时,张子民突然想到自己也是这一天出生,只是苦难已经让他忘记了自己的出生日。
同年同月同日生是一种很奇妙的缘分,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也同样有生命降临,似乎在冥冥中就注定两个生命的缘分,若是两个人能够在某一天相遇就更是一段天赐的独特的际遇了。
张子民说:“我也是这一天出生,属虎,只是从来不记得这个日子。”
真是巧合,三个人的情绪开始高涨,欢声笑语牵出来的感情增添了一点神秘氛围。
不管奉天在酝酿一件什么样的战事,但对年轻人来讲遇见便是一种欢喜。
夜静时走在奉天四平街上,明月是天空的坐标,大概几分钟时间,云朵就会来打扰一下。慢慢的,明月周边的云稀薄的不再稀薄,叆叇的不再叆叇,天边光线的层次穿过云层诚实地映射到地上,三个年轻人的影子长长映在道路上,他们看着自己的影子跳来跳去。
绿萍边跳边朗诵:“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高高上际于众外,下下乃穷极地天。”
这是唐代温庭筠和三国曹植的诗。
八木下弘说:“你们教我汉语吧,我的汉语很生涩。”
张子民说:“好啊,普天下人都应该认识汉字,因为汉字方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旧时有位山西籍京官,一次因家乡传染疟疾上书进言,不慎出了个小笔误,把‘疟’字下的横山写反了,由开口向右写成了开口向左。山右山左分别指称山西、山东。于是山东籍官员群情激愤,便纷纷参劾其性情险恶、居心叵测,竟要将山西的疫情转嫁到山东。中国的汉字有很深的寓意,字歪心歪,字正心正。”
八木下弘被吸引得停下脚步很认真地说:“我们的文化同宗同族。”
张子民笑着说:“你们日本人就喜欢生搬硬套。你知道牛有什么特点吗?”
八木下弘想了想说:“反刍。”
张子民说:“对,反刍。”
绿萍接话说:“反刍就是反复咀嚼,反刍才算细细品味,反刍才能吸取营养。”
张子民说:“想学汉字,就不能囫囵吞枣、移花接木。”
八木下弘想起拥有两位中国朋友,觉得自己并不那么孤独了,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一道极大的暖流充满他的周身,此刻的心是稳固的,也是平和的。
第五章 红高粱背景
一天中最值得的记忆是从夜晚开始的。
奉天浑河畔一堆篝火点燃了。松枝燃烧的香味即刻使秋天潮湿而凝重的空气改变了分量,连照亮的黑暗也像绸缎一样柔软无比。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几颗星星从厚重的雾岚中钻出来注视着初识的他们。事情就是这一刻悄悄发生了,张子民和绿萍也觉察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对八木下弘的头发,绿萍只不过是无意送去了一个好奇的眼神。在暧昧的夜色中,在雾气弥漫的浑河畔,八木下弘敏锐地捕捉到了。
那一眼如同一支穿线的针直接缝在了八木下弘的心上。
八木下弘觉得自己被命运牵引到奉天,和张子民、绿萍在未来相处的关系中,情感有了一定的深度,甚至觉得在人生的残酷状态中,有一位佳人出现在生活中真是一件美妙的事。世界呈现出安宁,八木下弘内心深处虽然依旧对自己的国家带着任性的忠诚,但绿萍的出现致命地击中了他的内心。
高粱是东北最普通的一种粮食作物,苍翠无边如青纱帐,尤其是秋天,一望无际的松嫩大平原上,到处都是它们挺拔的身姿。绿油油的叶片和红艳艳的穗子,棵棵挺立,映红了大地。很多时候,它们与那些蔓生的植物以及早已经长高的树木联合起来,把零散的村庄分布划割开,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和声势,迅速将视野占领,一直延伸到远处。
摄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一张二人的合影正是在近郊的一大片高粱地前。
绿萍的左边站着八木下弘。
那是一场疾风突袭了郊外高粱地的雨后,雷阵雨的持续时间在一小时左右。这之前他们在村庄里拍摄照片。
村子中心地带一处场院中间的地面上铺满了谷穗,农民挥舞着鞭子,驱赶两头毛驴。毛驴身后的石磙一圈又一圈地在谷穗上碾压,直至将谷穗上的谷粒干净地脱压下来。碾子压不到的地方,场院边上另有一位农民则拿着连枷在摔打。
这些都是有意义的画面,入了镜头都是岁月。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绿萍说。
这句话十分有意思,八木下弘问张子民,这句话假如脱离了具体语义的情绪指向是什么?
张子民笑着说:“应该由说此话的绿萍来解释。”
绿萍的脸颊一下就红了,少女的羞涩漫上眉头,有点结巴地解释:“简单一点,嗯,差不多也就是两种意思:一种是,人总是得意于自己的生命长久,然后反衬出那些庄稼、那些草木生命的短暂;还有一种是,年事已高的人总结出的经验,其实是感叹人的一生其实并不比那些只活到秋天的短命的草木强多少,也许还不如草木。草木可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
两个年轻人为绿萍的解释鼓掌,绿萍赤红着脸指着天空说:“看,要下雨啦!”
他们以为是绿萍想分散注意力,并没有过多去关注天空。
霹雷闪电,倾盆大雨自天而降。
秋天真是一个最富生机的季节,放眼望去满目都是苍翠,但似乎也是农事最不确切的季节,毕竟,庄稼并不等于粮食。如果一场大雨,收获的庄稼也许无法收割回来,收回来的庄稼没有好天气更容易霉烂。庄稼不是一个死物,可庄稼真是不成全种庄稼人的劳动啊。
这样就理解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的道理。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下了不久就停了,一切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清风朗日,袅袅水汽甩开灰尘舞蹈着升上九天,重新结合成为浅白或稀薄或叆叇的云。大自然真是太神奇了,还没有来得及收割的高粱,被雨水洗刷出要命的红。
“我们来照张相吧?”八木下弘提议。
先是八木下弘给张子民和绿萍照了,又手把手教张子民给自己和绿萍照,然后又让绿萍给张子民和自己照,遗憾的是相机没有胶卷了。
照片从暗室里洗出来时,八木下弘眼里看着心里却不是一种滋味。张子民和绿萍的合照看上去十分自然,照片中绿萍笑意盈盈,八木下弘和绿萍的照片中绿萍有些拘谨,有距离感。看着照片上心爱的女人,八木下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向绿萍求爱,这个念头出现时又担心讲出来后破坏了三人之间的友谊。一张照片带来了消受不起的萧然、孤寂和伤感。想想,又觉得其实也不必太在乎,五年的友谊还是利索有劲的。
绿萍清纯的样子,从头到脚,真是令人暗生拥抱之念啊。
八木下弘拿着洗好的照片去奉天路关屯钟表店找绿萍时,恰巧绿萍和妈妈去逛商场了。
王向阳看着前来找绿萍的日本人,再看他手中的照片,如同北风碰见山的肌肤就锩刃似的,而日本人的野心在奉天人心里已经开始传成风,面对这个梳着奇怪发型的日本人,他心里的提防一下子就呈现在了脸上。
时间的阵势在钟表店开始齐步走,时间和着岁月,看不见的联系似乎唤醒了八木下弘身体里的勇气。
八木下弘把自己的意思讲出来,他是绿萍的朋友,是来送一张照片,顺便拜访一下二老。
王向阳坐在太师椅上,抽着水烟袋,时间是钟表的灿烂,有光照进来,在八仙桌子上分出泾渭分明的光线。
八木下弘说:“王先生,我的故乡是日本,中国和日本是一衣带水,是盟友。”
王向阳总觉得这个日本小伙子带来了一股杀戮之气。他的个子不高,皮肤呈现出古铜颜色,虽然此刻他紧张得盯着桌子上的水杯,有一份瑟瑟的心境,但是那一股杀戮之气一直在他肩上缭绕着。
“你和绿萍交往很久了吗?”
八木下弘放松了紧张说:“是,她和张子民教我中国文字。”
听到还有张子民在,王向阳长舒一口气。时间让空间变得很小,似乎已经容不下各自的心照不宣。他想多听听这个日本人要说什么。
八木下弘说:“我来是送一张照片给绿萍。如果您愿意我也想来给你们的钟表店照一些相片。”
王向阳看着别处说:“我害怕把我的魂摄走。中国有句老话叫男女授受不亲,女人不可以和自己姻缘之外的人单独照相,所以么……”
王向阳顺手拿过照片和底片一并用剪刀剪成了一堆碎片,这相当于是在下逐客令要八木下弘离开。
八木下弘有点伤了自尊,离开钟表店后独自走到浑河边伫立了很久。
浑河水域不算阔,却很蓬勃。经历了长久的期待而郁积下的新鲜渴望,一下被绿萍父亲揭开了面纱,他知道,所有的经历在没有开始前就结束了,像黑夜燃烧的火苗,温软地痛着,易逝而又短暂。
他想起长州派军阀、官僚政治家田中义一参与过两次战争(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战争和一九〇四年日俄战争),他极力主张在中国推行满蒙分离政策,阻挠中国统一。他在递交给天皇的《田中奏折》中说道:“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
也许,有可能,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名士兵,而征战国就是中国。生活最糟糕的一部分是他不能与绿萍生死与共。在学校上学时,他的老师田中敬一对学生曾说过:“生命充满愁苦和挣扎,一个士兵,如果选择承受,就应该控制生活中的悲痛,而不是让悲痛控制自己的情绪。”
对绿萍的爱,应该做一个痛苦的默默观察者和承受者,具有佛一样的静默和隐忍。一想到绿萍父亲今天的情绪,八木下弘的心又提起来,感觉情绪里长出了獠牙。内心在反复变换中,看见一对蝴蝶在追逐嬉戏,心里被一种欢喜笼罩,在蔚蓝的天空和波涛之间,两只蝴蝶舒展着自己的翅膀,八木下弘感觉自己内心又发芽了。
从浑河边回来后,八木下弘接到了日本国内的电报,要求他尽快回国,这意味着他将回国效忠天皇。本来想约子民和绿萍一起见面道别,经历了和王向阳的对话,再见面有些话无法交流也不容易说出口,思虑再三,他决定给绿萍写一封告别信。
绿萍:
见到你的夜晚,我就被你卓尔不群、美丽高洁的言谈举止征服了。在异国他乡,你和张子民是我最亲的人,你们教会了我用汉语和当地人说话,我的汉语几乎到了可以装模作样乱真到谎称自己是中国人的地步。
我们仨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说:“用真诚面对友谊。”
真诚有多么重要啊,在这个人人都心怀鬼胎的世界上,唯有阳光的宠爱是母亲似的,持久地照耀,恒定地温存。
生活在奉天这样一个人群密集的地方,我脚下的土地支离破碎,已经习惯了被时间的无形魔咒套牢脆弱的神经,也习惯了在层叠的屋檐下看惶惶不可终日的中国普通人,他们希望生活在一种和平状态中,而他们却不知道我是一个偷窥者,偷窥这个国家的一切。每一次看到你那深邃的黑眼睛柔软得像黑丝绒一样盯着我看时,我想到你说的“真诚”,我居然显得无地自容。
绿萍,在我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时,有两个月没有哭声。祖母曾经背着父母到札幌的浅草寺求得一尊随身携带的坐佛,父亲找人在佛像穿孔处刻下了“八木家”字样,这尊佛像伴随我成长,如同我的护身符,我在离开中国时想留给你,是一个心念,一是感谢你用心教会了我汉语,一是感谢我此生认识了你。
这封信是最后的道别,文字道别比当面道别要迂回婉转一些,面对你和子民我不能够欺骗你们的是我可能会再次进入中国,那时候我是为了“解放”而来。
所以,我期待再见!
八木下弘
这封信显然是无法寄出,因为八木下弘不确定绿萍是否可以收到这封信,他只能拿着这封信徘徊在奉天路关屯钟表店附近,期待见到绿萍。
绿萍教会了他许多成语,讲了许多中国历史故事。绿萍对八木下弘的意义不在于将他对爱情的认识提升到了怎样的高度,而在于唤醒了他心中的一个神秘的世界。
有什么东西会比一个成年人的欲望更强烈?那是迫不及待的,是充满想象的。尽管是一厢情愿的。且置这个事实而不顾,用日本人天生富于想象的头脑去构建他和她的爱情,遗憾的是他没有看见绿萍在奉天路关屯钟表店门前出入。
在租赁屋内,躺在简陋的床上,眼望着窗外的月光,思绪特别活跃。设想和绿萍见面时的激动,连当时的气氛似乎也能嗅见。辗转反侧,想象绿萍的眼神,试图从中探寻爱的痕迹,他安慰自己,绿萍是喜欢他的。
如果是爱就不能让肉体缺席,肉体缺席而精神坐在爱的座位上的爱是虚假的。
再一次徘徊在黄昏中的八木下弘像一个策动谋反的阴谋家一样,焦躁不安地期待能够看见绿萍。“破坏”再一次出现,不是恶作剧,是一种紧张、神秘又兴奋的感觉。盯着钟表店,八木下弘无可救药地对绿萍展开了最大限度的想象和猜测,她将成为张子民的妻子?一种折辱的痛感像尖锐而坚硬的钢针从血肉之躯穿过一样。
突然看见了走出钟表店的绿萍,绿萍似乎也看见了他,跑过来兴奋地说:“八木君,好久没有看到你了。”
八木下弘撒了一个谎说:“正好拍照路过看见了,准备回东京,有些照片在租赁屋子,可否和我去帮助整理后寄走?”
女人的善良永远不设防。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八木下弘的租赁屋,这个屋子对绿萍来说并不陌生。进了屋八木下弘取出洗好的照片要绿萍看,照片上中国人的模样千奇百怪。当看到一个手拿粗壮草秆的汉子,上面插了许多冰糖葫芦,他边走边吆喝,绿萍沉思在其中,安静的时光下甚至可听见一声清脆的吆喝声:“卖冰糖葫芦——”那吆喝在当下的安静中翻了几个筋斗来到耳畔,甚至有小风在耳畔缭绕。
是八木下弘贴近的鼻息急促地呼吸。
绿萍诧异躲开:“八木君,你?”
八木下弘无法控制自己,对眼前的女人他有一点是明白的,就算不离开这个国家,他也没有资格投入和深爱,自己对所爱之人、事、物的排斥和谴责的目光正一览无余地指向他。
很原始,超乎寻常的,风暴一样,如同黑白底片等待显影。
绿萍被吓住了,想挣脱小屋内恐怖的羁绊。八木下弘的双臂钳子一样有力,甚至不容绿萍反抗。一抹残阳让窗户一片橙光,空气变换着色彩,景物的色彩也在变,黑白照片被风掀得起起伏伏,绿萍最后像钉子一样被钉在了床上。
一片艳艳的血,绿萍感到了羞愧和耻辱。
窗户上的橙光暗下来,最后的光线穿过云层诚实地映射在屋内,绿萍穿好衣裤,看着地上跪着忏悔的八木下弘,任何惊扰都会让绿萍瑟瑟发抖,这是一个噩梦,无法醒来。八木下弘起身递给绿萍装有信件的袋子,面无表情的绿萍接过时用另一只手把乱糟糟的头发梳整齐,她害怕邻居窥探出屋子里的秘密,害怕眼睛的嘲笑。此刻,她急于想见到张子民。走出门口时,看到房东大婶用一种鄙夷的眼神斜睨了她一眼,她一下清醒了过来,羞耻再一次让她的眼泪哗哗流了下来。
为什么不反抗?
就连一小片叶子都在嘲笑她,刚发生的,从一个异族人心里冒出来的“灾难”,是对友情的“背叛”,背叛的是彼此的信任。边走边撕扯着手里的信封,一尊拇指大的小铜佛落在手掌心。绿萍烫手似的丢弃在了草丛中,心开始剧烈疼痛。
突然看见八木下弘影子似的站在路边,绿萍瑟缩着想要躲开。八木下弘说:“这是天注定。犹如盾牌般的佛像是誓言,而非咒语,我心里会很深很仔细地藏着你。”
八木下弘把铜佛装入绿萍口袋。
无知觉的绿萍像躲避瘟疫一样跑入夜色中。散落在地上的信纸,脚步卷着它们,它们在夜的脚窝前缭乱成风。路人的脚步声唤醒了绿萍,往邮政局走的路上,愣了片刻,和张子民去说什么?属于她自己的伤害谁也不能去分享。
“回家吧。”
看见奉天路关屯钟表店时,一种透彻之痛穿体而过,一寸一寸,脸上落满了忧伤,所有发生的就让发生的死去吧。天地之间的黑暗和身体里的黑暗,以往美好的回忆虽然被瞬间摧毁,但是,为了父母她必须装出什么也没有发生。
透过此刻的玻璃门,看见父亲左眼上套着五倍规格的放大镜,手里拿着钻头,钻头的直径是零点一毫米,和人的头发丝差不多。
父亲一下午几乎没有离开柜台,以往父亲就这样工作。
父亲自言自语说:“这个表如果能给他修好了,有非常大的成就感,如果修不好,晚上睡觉或者吃饭,都在琢磨这个东西怎么办能弄好。”
绿萍离开时看到父亲拿着的是一块机械手表,直径不过几厘米,里面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两百多个配件,每一个都是有用的,一个放错了位置,手表就不能运转。
修不好手表就不能拨正时间。
对父亲来说,事儿大事儿小都是两个字——守信。
父亲告诉绿萍:“没守信,顾客不会把表放这里。换下来的配件要给顾客交付,让顾客看一下。没有不敢修的,只是有没有胆。接收了表就没有退路,必须把这个活干好,你要知道,爸爸在奉天路关屯是一个很受尊重的人。”
绿萍整理了一下衣裤,世事和人生,从此刻起在绿萍的心上有了灰暗的颜色,未来于她更像是无法言喻。站在夜空下发了一会儿呆,感觉世界变得安静了,安静得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能感觉到身体的温软。
钟表店的时钟敲响了,绿萍像一个黑影儿,在钟鸣声中晃动了一下便没有了踪迹。
妈妈的细微敏感似乎嗅到了什么,对成长中的女儿,任何话都是多余,女孩儿的情绪就像瓷器一样松酥易碎。
黑暗中八木下弘站在巷子口低着头,看见绿萍走进钟表店,莫名其妙伤感了一阵子,为什么得到了还要忏悔?是因为一厢情愿伤害了自己的爱人?
奉天五年的时间,和绿萍、子民的相处时光就这样不光彩地不告而别了。
唯一庆幸的是在洗照片时还留下一张自己和绿萍的合照。八木下弘把绿萍和自己的头像剪下来镶嵌在一只怀表内。表是康铁贝牌的,产于瑞士。跟随自己的怀表,总是放在最贴近心脏的地方。表盘的刻度复杂,罗列很多数字,好像时间不止存在一种记录方式;还因为上弦时,怀表发出“咔嗒咔嗒”好听的响声。这样,过往生活中绿萍的笑容,就会有一些微暗的热量,让他不致在这即将到来的冬天冻得发冷。
……
全文请见《当代》2023年4期
葛水平,女,1965年生,山西省沁水县人。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心灵的行走》,诗集《美人鱼与海》《女儿如水》,中篇小说《甩鞭》《地气》《喊山》等。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花城文学奖、第二届凤凰文学奖等奖项。现为山西省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