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3年第4期｜李路平：迎雪（节选）
李路平，1988年生，江西赣州人，现居南宁，在《散文》《天涯》《长城》《星星诗刊》《青年文学》《诗刊》《美文》《文艺报》《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小说月报·大字版》等发表作品，中国作协会员。
迎 雪
◇李路平
张林相信所有过往的事件都有着隐秘的关联，不然为什么和王倩分开那么久后，自己仍旧燃烧不起斗志呢。
想到王倩，犹如伤疤又被揭开，他总要拍拍自己的脑袋，让它想想别的事情，以免滑落进那张幽暗的口中，无法逃脱。这样的次数并不少。刚分开那会儿，张林始终被她的身影缠绕着， 感觉自己的一半身体都在往外拉扯，好像有个人想要从他身上挣脱出去。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他拼命抱住自己，还是阻止不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感觉自己缺了一半，空落落的，哪怕他使劲地往自己的嘴里塞东西，让整个身体迅速肿胀起来，那个地方还是空洞的，徒留一个巨大的伤疤。
他和王倩在一起四年多，她几乎把最好的几年时间给了他，两个人却终未走到一起。认识王倩后，张林才渴望结婚，没想到这段他最认真最投入的感情，还是敌不过某种更顽强的东西。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溯游的鱼，心里知道该往哪儿游，却总是失去方向，又不愿随波逐流。
痛苦正是源于这种怯懦和偏执。
王倩是一个果决的人，当初她选择离开南城，就是因为这里的工资太低了，她忍受不了如此廉价地交付青春。她当时是这样和张林说的，纵有再多不舍，他也只能目送她踏上去往安市的列车，一个朋友偶然的一句话，就让她毅然前行。
张林觉得她迟早会回到南城，这里是他们相遇相恋的地方。王倩那时还是学生，而张林也才刚工作不久。他和同事去到她所在的学校搞活动，王倩也被老师安排过来，两人不经意间搭上了话，然后发现有更多聊得来的话题，张林第一次约王倩，就向她表白了，没想到也得到了她的应允。这并非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也不是师生般不平等的感情，张林觉得他们走到一起再普通不过，两颗相似的心寻觅到彼此，互相依偎，产生共鸣，自然而然。
王倩近乎固执的果决除了大事上是这样，日常小事也无不如此。她决定要洗衣服，纵然正是南城回南天最厉害的时候也阻拦不住，她想着要去营业厅办理业务，哪怕外面电闪雷鸣风吹雨打，她也会默然打伞出门。张林了解她后，知道相劝枉然，便陪她一起，也收获不少从未有过的快乐。
唯一让他有点无法接受的，是王倩对于没有即时效用的东西的决然弃置。张林来自一个简朴之家，家里的物什被母亲收纳得井井有条，一些廉价日常的东西被收纳好后，偶然需要时能被反复使用，直到失效或毁坏。王倩忍受不了这些看似“多余”的东西出现在她面前，一些全新或用过一两次的物品，很快就会被她放到闲鱼上或丢弃。他们生活的空间很小，容不下多余的东西占地方，张林可以理解这种想法，有时也为她这种持家的头脑感到欣慰，只是有些在他看来或许有用的东西，也被她弃置，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之后，他的态度不是无所谓了，而变得有些心疼甚至气愤。
家里的条件并不富裕，他的工作尽管稳定，工资却不高。对她的浪费，张林的气愤中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以及由父母辈沿袭而来的勤俭观带给他对物质的疼惜。他觉得应该物尽其用，浪费是一种罪恶，这种纯然的自然主义道德观，在王倩的心里似乎是不存在的。直到两个人分开之后，他才认识到自己对这些小事的气愤，是何等的可笑。那些无用之物大多是贪小便宜、或是一时兴起买下的，冷静下来之后才发现毫无必要。他应该气愤的是自己阻断不了这种小市民般的处世哲学，是克服不了的庸俗的品味和占有欲。
对于王倩的果决，张林也了解她更为女性柔弱的一面，正是基于此，他才断定她迟早会回到南城。试想女孩子独自出去闯荡，无依无靠，一切都要重新开始，而恋人相对于她，有着更为稳定的工作和生活，有多少个能够坚持下来呢。尤其是鼓动她前去的朋友，在她去后不久，就离职回老家相亲结婚，并且留在了那里。
可是一去，王倩就在安市待了一年半。因为相隔太远，张林只能趁节假日飞往安市，见面，或是在那周围游玩。曾在南城热恋的两个人，到了安市就陌生起来，见面时他主动去牵她的手，也被她挣脱开，直到半天过去，他们才好像重新回到原来的关系。
王倩在一家贸易公司的办公室任职，每天做的都是琐碎工作，和她当初所学几乎没有什么关系，她很少向他讲述与工作有关的事情，张林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欢目前的工作。他曾想过是否应放弃南城的工作，去到她那里，两人重新开始。只是那个时候，她对未来也犹豫不决。直到有一次，她说想当老师，他的心里动了一下，不断地劝说，想要她回到南城应聘。他知道王倩在读书时考取了教师资格证，如果她能够回来，他们就能在这里开始安稳地生活，不用再异地。张林趁那段时间，和家里商量，在南城首付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他以为这样，王倩会更加坚定回到南城的决心。
他还没有把买房的消息告诉王倩，就收到她的消息，她已经准备去夏城当老师了。是她另一个朋友的撮合。那是她的一个男性朋友，但已有女友，两人在同一个地方工作。张林知道后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王倩宁愿走得更远，而不是回到他的身边。当他告诉她自己买房了时，她的回复异常平静和冷淡。
那段时间张林很失落，王倩好像也在赌气，两个人说话很少，说不了几句就没话说了。他明显能够感觉到她的火气，但不清楚她的怒气从何而来，该生气的不应该是他吗？既然两个人想要走下去，一方应该理解和迁就另一方，只有这样才可能吧。他们两个的处境里，他的年纪更长，相对来说再找工作难度更大，目前在一个单位从事文化艺术相关的工作，算比较稳定，而她年纪稍小，短期里换了两份工作，并不稳定。最重要的是，他用公积金在南城买房子了，这就意味着，他已经为她营造了一个家。不管它是大是小，是简朴还是堂皇，都是一个港湾，可以让他们安稳下来，共同去承接生活的起伏转折。可是她却并不理解他这番苦心，仍旧一意孤行。
直到分手后，他一点点回想过往的事情，想到当初自己如此理直气壮，如今感到莫名的悲凉。直到王倩走上了另一条路，他才意识到自己多么坐井观天。那个时候本应感觉到两人之间的疏远：重逢时平淡的笑脸、躲避被牵住的手、日渐沉迷的手机屏幕、相处时的沉默，尤其是借口工作避开两人一起过夜。如今这么清晰的印象，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自己会忽略掉。张林觉得是自己太爱她了，在一种莫名的自信中，把一切细微之处都驱散在怀疑之外。
那个时候的自己，难道真的那么放心吗？张林想起他和王倩之间发生的更多的不快，那些看似很小或者没办法做到的事情，应是一点点啃噬这份情感的细齿。
他想起王倩在安市时，那里离家近，只要稍有时间，她就会坐车回家。可是从她家回安市的车，到达时间已是深夜，她还需打一个小时多的车，才能回到住地。他知道后总是焦虑不安，每次都陪着她说话，直到安全抵达才放心。张林可以理解一个女孩深夜打车的恐惧，尤其那段时间，正是网约车频繁出事的时候，说实话，他的担忧不比她的少。当王倩心里有什么不快，在两个人的聊天中吐露时，还是经常会把他不在身边，无法接送她又埋怨一遍。每当那个时候，张林都不知道怎么回复她，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她心安。
另外一件经常会被她提及的事，还是王倩未曾离开南城时发生的。王倩那个时候面临毕业，很多事情都让她焦灼，导致经期不规律。有次她说起这件事，问张林是否愿意陪她去医院检查时，张林说，不是应该她自己去看医生的吗。这个回答让她很生气，然后历数周围的同学或朋友，她们的男友是如何呵护，怎样护送她们去医院，从头到尾，如何把自己的女友照顾得无微不至。
张林感到自己百口难辩。他的意思并非不陪同，而是把这个问题当成了女性的隐私，他本能想到的是，这个问题只能是她自己走进门诊室，独自面对大夫的诊断。他以为王倩所说的陪同，是像家人陪伴去看一般的疾病那样，陪同走遍全部的流程。这种经验的缺乏，也是他未曾陪同女性去过医院的缘故，而把以往的经验套到这里了。只是显然王倩并未听进他的解释，每当两个人有什么矛盾时，都会把这件事说出来。张林知道她的身体不是很好，工作累，还有生活压力，时不时遇到感冒或者生理问题，都要独自去医院。那是他也忌惮去的地方，想到她独自进出时心中的恐惧和无助，他就感到很揪心，但相隔千百里，又如何能够照顾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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