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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五十余年之后,会有一些反省” ——《橘颂》作家答编辑问
来源:文学报 | 张炜 冉晓珺  2023年07月23日10:06

作家张炜曾说,儿童文学应该是“精致的平易、深刻的浅显、复杂的简练”。在下面这篇与编辑的问答对话里,张炜通过新作《橘颂》展开的是关于儿童文学创作的难度所在,以及对自身写作五十余年后的一些反省——

“儿童文学”的阅读对象非常广泛,除了孩子,还有教育者、家长,实际上,它总是处于一种共读的状态。看一个民族的人文素质、阅读能力,莫过于从“儿童文学”这个切口进入。如果这一部分粗陋、简单、粗鄙,那么这个群体的文明水准就一定成问题。

写了五十余年之后,会有一些反省。写作者对自己的“厌烦”不仅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在某些时候是必须的。作家对当代阅读的厌烦最好要包括自己。

儿童文学是看一个民族的人文素质、阅读能力的切口

冉晓珺:《橘颂》全书的语言极为简洁,几乎无状语,突出名词和动词的“语言骨骼作用”。您为什么选择以这样的笔法创作?

张炜:这基于现在的阅读感受。在我读到的大量作品中,突出的感受就是不能忍受的啰嗦。这种啰嗦的原因是许多方面造成的,其中就有语言的问题。作家的表达习惯自觉不自觉地停留在猝不及防来临的数字时代、全媒体时代之前的经验里,现在的读者就会难以忍受。

一个专业写作者不能忍受,大多数读者也不能忍受。想改变这一切,就要从写作开始,将语言在所谓的碱水和盐水、热水和冷水里反复浸泡冲洗,让它变得简洁干净,去掉多余的油脂和赘肉。

从一个分句,再到一个复合句,尽可能去掉多余的装饰。语言的骨骼当然是名词和动词。这样读起来省力。骨骼使形体得到根本确立,主导了方向和轮廓,凸出所谓的“骨感之美”。

阅读中,语言被各种各样的纠缠、罗列所困扰,这不仅毁掉了阅读,而且伤害了作品本身。考验读者的忍耐力,这没有必要。为了让读者找到一个充分的阅读理由,就得恪守简练的原则。

冉晓珺:与多数儿童文学作品以孩子为主角不同的是,《橘颂》的主人公是一位八十六岁的老人,您会担心这与当下孩子的生活有距离吗?是什么契机让您写就《橘颂》?

张炜:与其说这是一部“儿童小说”,还不如说是“老人小说”。

两极相通,老人和小孩是相通的。孩子最喜欢跟在爷爷奶奶、外祖父外祖母身边,因为老人的生命回到了一种单纯的状态,极易与童年沟通。老人更会讲故事,关于老人的故事也往往适合少年。人在经历了生命的惊涛骇浪、复杂漫长的生活之后,会变得相对简单和淳朴。所以他们会化繁为简,讲述的故事从口吻到内容,都会为孩子所接受。

很多的“儿童文学”名篇都以老人为主角。对少年来讲,他们的故事是有魅力的,这相当于孩子在爷爷奶奶、外祖父外祖母身旁倾听一样。老年人用自己的讲述、自己的生命和生活,接通了孩子的心灵。

冉晓珺:您曾说,“儿童文学是更高一级的文学”。恰如《橘颂》,它不应被简单界定为儿童文学作品,不夸张地说,9-99岁的读者都能在其中找到精神共鸣。对于成人读者和少儿读者,您希望他们能从《橘颂》的阅读中收获什么?

张炜:我们看某些“儿童文学”的遗憾,是作者太降格以求了:总把少年读者想得过于幼稚和无知。这大致是一种误解。作者想把自己的心理以及言说变得更稚嫩,于是就导致了内容的浅表和苍白。儿童的领悟力和生命深度,许多时候为成人所不及。这是不同生命时段的奥秘,理解和表达这种奥秘并不容易。孩子能够读懂、有兴趣,成人看了也不觉得浮浅,只有这二者同时具备的书,才会是“儿童文学”。

不能因为“儿童”这个界定,“儿童文学”就变成了非文学。我以前说过,它应该是“精致的平易、深刻的浅显、复杂的简练”。杰出的“儿童文学”,需要作家付出漫长的文学训练,具备非常高的审美趣味。

“儿童文学”的阅读对象非常广泛,除了孩子,还有教育者、家长,实际上,它总是处于一种共读的状态。看一个民族的人文素质、阅读能力,莫过于从“儿童文学”这个切口进入。如果这一部分粗陋、简单、粗鄙,那么这个群体的文明水准就一定成问题。

作家对当代阅读的厌烦最好要包括自己

冉晓珺:有评论家言,“《橘颂》是作家张炜徒步攀登‘文学高原’后折返归途时的自在写作。”您认同这个看法吗?《橘颂》在您创作生涯中的意义是什么?

张炜:写了五十余年之后,会有一些反省。写作者对自己的“厌烦”不仅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在某些时候是必须的。作家对当代阅读的厌烦最好要包括自己。文字与客观世界每时每刻都是对应的,时间飞速流失,进入了完全没有预料的数字时代,就要整合经验,归纳权衡。以往的叙述节奏,题材选择,诸方面都面临一场快刀斩乱麻的、痛快的淋漓尽致的一场变革。

我们应该为自己的文字在碎片化的时代感到忧虑,虽然也不必迎合那些浮浅的读者。要进一步寻找优秀的读者,以有效的文学实践表达对他们的敬意和信任。

冉晓珺:书中神奇如迷宫的石屋令人心生向往,这让我想起您在《我的原野盛宴》中写到的小时候和家人生活的茅屋,您对石屋的想象是否来源于此?

张炜:书中的那片石屋是实际存在的,它在济南南部山区。它大概有四五百栋之多,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而今是空置的。时间给予了苍凉美,也让人痛惜和害怕。

我一整天在石头房子中穿行,只遇到了三个人。这印象太深了。它在心里引起的回响久久不能消逝。

一个人经过了漫长的跋涉,未来的道路怎么走,怎样跟突如其来的空荡荡的沉寂世界相处,这片石屋似乎发出了启示和共鸣。

冉晓珺:书中老文公常借猫儿橘颂来反省自身、反观生命,在您看来,这是人和动物相处的“完美模式”吗?

张炜:我认为猫是上苍创造的所有生命中,她自己最满意或最得意的一件作品。上苍创造了猫之后,还不想停手,于是接着又创造了面孔相似的老虎、豹子、猞猁、豹猫、兔狲、狮子,甚至最后还给它插上了一对翅膀:猫头鹰。猫高冷而威猛,有时又柔可绕指,真是一个奇异的生命。

这种动物教给人很多东西。它是那么机敏,又是那么沉着,宠辱不惊。

这样的一种生灵和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在一起,必有许多对话和潜对话。这种相处的方式,恰恰包含了复杂的生命内容。从外部看,它是少年儿童都能理解和向往的人和猫的故事,但是在富有生活经验的成年人看来,体会也许会更多。这就是一开始你们所谈到的“适合9-99岁的少年阅读”的含义。老人与猫相处的过程,这其中所具有的奥秘和深度,就要看阅读者的感悟力,以及写作者所表达的分寸感和完美度了。

在生命的旅途上,一定要做好迎接的准备,顽强地坚守

冉晓珺:《橘颂》中,老棘拐留守石村的原因是舍不得村子里的水,这在当下的孩子看来似乎不可思议,“水很重要”,这其中是否有更深层的意味?

张炜:“水很重要”,只是说出了一个理由。一个人对某地的喜欢当是十分复杂的,很难如数说出。这时候叙述者就不再饶舌了,会以一种事物去代表,抓住紧要的东西表达出难言的理由。在书中,这就是“水”。

老人谈到的“水”实际上包含了很多,比如生活的意义,人的来处和去处,石屋的前世今生,已经逝去的人,对这一切的怀念等。他留在这里有非常多的理由,“水”代表了这一切。“水”实在是不可取代的生命要素,老人在这里明确、简单、响亮地提出来。

他留恋的只是“水”吗?敏感的读者会觉得远不止于此。“水”的后面包含了太多,不过到底有哪些,正是留给读者的问题。

冉晓珺:百年石村如今只有三人留守,这一现象令人唏嘘。水根还小,他长大了可能也会离开。石村的繁华已成过去,他真正需要记住的是什么?

张炜:这是无可奈何的一个现实。我们会遇到很多“留守儿童”、“空置村庄”。人都走掉了,他们被新的生活、新的空间所吸引。一大片存在了几百年的建筑,一个祖居地,竟然突然没人了。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时代产物。从这里,我们也可以联想到人类历史上那些古老的城市和王国,它们的兴盛与消逝。时间这么神妙,历史这么无情。在生命的旅途上,有时候不知将要经历什么,但一定要做好迎接的准备,顽强地坚守。

书中的老爷爷没有走开,哪怕只为了一口甘洌的清泉。他相守的不只是一眼清泉,而是生命的根性。“水根”是他重孙子的名字,有“水”有“根”。

冉晓珺:《橘颂》虽为小说,却涵容了童话和神话的元素,比如书中写老文公的老爷爷被“被凤凰带走了”,爷爷则“变成了山里的一棵树”。您这样处理的用意是什么?

张炜:它其实是“现实主义”的。生活中的好多故事就是这样讲述的。有人言之凿凿地讲出一些传说和传奇,并且认为是真实的。书中只是记录了这种讲述的情形。历史上有些事物就是这样记录的,这样确认和转述的。

冉晓珺:书中的老文公有人物原型吗?您是否在他身上投射了您的影子?

张炜:写作者在创作中一定会调度个人的经验。老文公对生活的那种感慨、一些性格特征,包括对疾病的感受,许多老年人都不会陌生。写作者在不同的人物身上,不仅是主人公,而是所有的人,包括环境和动植物,都会投射自己情感和经历的影子。但这不可能是直接的移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