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伟:心守星光,眼有余墨
《余墨》是我的“高校知识分子”系列小说之一。岁月如梭,不舍昼夜,算起来,我已在高校工作了十几年,如果从读研究生算起,我从事学术研究也有二十年了。我曾写过一篇小说《格陵兰博士逃跑计划》,写了一个“文科超级博士”,记录我们这一代高校文科博士的成长反思。小说发表后,有些不认识的青年博士生找过来,加了我的微信。其中一个说,读这篇小说读到流泪。这让我感动,也感到了文学的意义。
学术曾拯救了我,让我离开纷乱的国企,在书斋中找到生命的意义。记得读研期间,第一次发表论文,看到自己稚拙的文字,居然登上刊物,变成铅字,激动得一晚没睡好觉;记得我和几个硕士不同专业的同学,端着茶杯,在阳台彻夜畅谈学术的激情。十几年过去了,这几个好友,有人在北京成了刊物主编,有人在上海当了教授,也有人在西南某地,远离学术圈是非荣辱,默默坚守着学术理想。今年春天,我去成都开会,和那位在西南的同学见面。十年未见,我远远看到,料峭春风之中,他独立街头,抽着烟,依然黑瘦如铁,沉默寡言。虽然他职称不高,学界名气不显,但这些年我看了他不少论文,也常电话联系,我依然固执地认为,他是古文字领域的优秀学者。
回首学术道路,总有那么多遗憾,不甘心,也有很多反省和自责。“高校青椒”日子不好过,面对世俗诱惑,物质压力,面对一些不公正的学术现象,我也曾虚荣过,自以为是过,也曾迷茫,痛苦,甚至随波逐流。记得刚留校那段时间,工资不高,背负沉重房贷,白天在几个校区奔波上课,晚上挑灯读书写作到深夜,儿子两次手术,手术费都凑不齐,只能找朋友借。那份痛苦无力之感,只能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然而,困难都是软弱者的借口。人到中年,我常问自己,你对学术足够敬畏吗?以你的悟性和水平,已得到很多了,想看的书没看,想写的文章没写,却在无谓的事上浪费大量时间精力。你凭什么要求那么多?学术曾给予我智慧,也让我变得宁静,我想,即便现在写了很多小说,我也不会放弃学术。这条充满荆棘的路上,我还想继续认真走下去,做出一点事情。
我写了很多高校题材小说,《余墨》没有“现实的模特”,纯属艺术虚构,但“两代学人”的“双葬”悲剧,却寄喻甚多。主人公谷墨,有很多性格缺点,可他执着于内心真实。他的不幸是一个偶然,也寄托了我的哀思。谷墨的导师,也寄托着我对前辈知识分子的尊重和反思。“双葬”不是终点,而是一个新起点。凤凰涅槃,有待后来者。高校也不是象牙塔,高校生活也是当代中国生活的一部分,我希望写出两代学者的理想,也不回避他们的问题与困境。目前的学术界,并不简单像世纪初时,面临经济大潮的冲击,而有更多“深层焦虑”。高校有钱了,也更冷酷了,学者都被无情卷入学术GDP考核机制,变成一个个学术机器。在“非升即走”“末位淘汰”等层层考核之下,学术理想的坚守,要付出更多代价。这个过程中,无法适应高强度学术压力的人,无法适应学术体制的人,都无法在正常渠道内得到宽容,越来越严酷的就业环境,也让这种心理发生畸变。前年复旦大学发生的中青年教师刺杀院系领导事件,就是这种压力的恶性发作。
然而,也有相反的例子。比如那位西南的同学,依然默默坚守着学术。比如,未曾谋面的学者李硕。他和我是同龄人,但他即便身在高校,也能脱离樊笼,不惜燃烧生命,写出像《翦商》这样熔铸激情与思想的优秀之作,令吾辈汗颜。中青年学者,如何在当下环境内,找到安身立命的内心力量,更开放地面对世界,也是我想在小说探索的主题之一。我还塑造了一个办自媒体的中年历史学者形象。他并非学术天才,但热爱学术,正直善良,以自媒体谋生同时,努力通过自己的方式,传达学术思考。这个人物同样赢得了我的尊重。不是每个学者都能成为学术大师,不是每个学者都要在高校才可以生存。无论在哪里,保持对知识和智慧的追求,保持对学术的尊重和内心敬畏,“余墨”般普通学者同样也是“发光的星星”。
7月份,告别毕业季,每年这个时候,做为一个导师,我都要送走自己的博士或硕士研究生,走入不同工作岗位,也会面对他们有关“学术有无意义”“学术有啥用”这类问题。我的回答是,“心守星光 眼有余墨”。我想把《余墨》这篇小说,献给所有喜欢学术,想“不计利害地”从事学术研究的青年学者,也献给所有追求理想的青年人,愿他们更勇敢,更有力量,也更有韧性——希望的星,总在荆棘与荒芜之中闪亮。